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这个被“新冠”搅了的新年假期正好读书。
读了一本关于“样板戏”研究的书,引发了一些思考。
“历史转折”以来,有一种不知谁“发明”的流传甚广的情绪性言论,说四十多年之前的那个“十年时期”,在文学艺术领域是“八亿人民八个戏”,或曰“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以此形容那个时期是“文化沙漠”。
这里的“一个作家”,是指农民出身、描写农村的作家浩然;“八个戏”,也就是“八个样板戏”,是指以革命现代京剧为主的八部文艺作品。
评判历史现象,一味发泄情绪显然是荒唐浅陋的。且不说那个时期当然不是只有“一个作家”,也不说那时除了“八个戏”或曰“八个样板戏”之外还有许多其它戏剧和电影,只说那“样板戏”的数量,就远远不止八部。
“样板戏”称谓的首次正式提出是在西元1967年5月,当时为了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北京举行了历时三十七天、共二百一十八场的盛大文艺作品汇演。当月3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革命文艺的优秀样板》,开头一段写道:
【“为了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首都舞台上正在上演八个革命样板戏:京剧《智取威虎山》《海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交响音乐《沙家浜》。”】
从此,“样板戏”一词不胫而走,传遍全国。
但这只是“样板戏”的开始,以后又有许多新的“样板戏”作品陆续创作出来,比如:京剧《龙江颂》《平原作战》《杜鹃山》《红云岗》《磐石湾》,芭蕾舞剧《草原英雄小姐妹》,京剧舞蹈《战海浪》,交响音乐《白毛女》,钢琴伴唱《红灯记》,等等。
当时,称得上是“样板戏”的文艺作品共有二十多部。
这些“样板戏”形式多样:有中国传统戏剧形式京剧,也有外来艺术形式芭蕾舞、交响乐,还有独创的“洋为中用”的钢琴伴唱京剧。其题材,主要是歌颂现、当代革命斗争英雄和社会主义建设英雄,人物都是普通的工、农、兵。这些“样板戏”的创作思想,是对中外文艺形式“批判地继承、改造”,“推陈出新”,力求“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现在看来,这种创作思想仍然应该是文艺创作的首要指导思想。
称“样板戏”,其实只是对这些文艺作品在“推陈出新”、“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方面达到较高成就的肯定,是一种表彰语。这些文艺作品的正式名称是:革命现代京剧,革命现代舞剧,革命现代交响音乐。“革命”,是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斗争,和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现代”,则是既符合新中国的人民性,又体现对传统或外来艺术形式的改造与超越,是一种文艺创新。
本质上说,“样板戏”就是在中外已有文艺形式基础上的创新。比如“革命现代京剧”,在保留京剧传统程式框架的同时,音乐伴奏方面通过中、西乐器有机组合成的大乐队增强表现力,唱腔方面赋予主角个性化的主题音乐形象,舞台美术设置则将生活真实进行生动的典型化提炼展现;“革命现代舞剧”,让“脚尖舞”的西式技巧与音乐模式融入深厚中国风格和崇高革命气质,乐队配器则在规范的西式管弦乐器的基础上增加竹笛、唢呐、琵琶、柳琴、锣鼓等中国民族乐器,使音乐更深刻、丰富地烘托情节思想内涵,题材则突破西方芭蕾剧那类“神话”、“爱情”、“贵族生活”的狭隘庸浅内容,表现劳动人民的苦难、抗争、奋斗和他们的革命英雄气概。这些创新,是必要的,成功的,在中国和世界文艺史上写下了辉煌的篇章。
四十多年来,一类“文化精英”们对“样板戏”不遗余力地口诛笔伐,这除了有个人得失和政治立场方面的因素外,在“文艺理论”方面,主要是对“样板戏”所体现的“两结合”、“三突出”文艺创作思想不满,认为这使“样板戏”“割裂人性、欲望、女性、家庭的存在”,有“脸谱化、程式化和人物关系的简约化”的弊病。一段时间内,他们的这类话语形成了某种事实上的“文艺批评”霸权。
近些年来,人们逐渐冲破了上述霸权的操控,对“样板戏”有了“否定之否定”后的更深认识。
有研究“样板戏”的年轻学者就对上述“文艺批评”霸权话语进行了辨析,他认为:
虽然文学“最需要个性和独特性”,“最需要去除脸谱化、大众化,最需要个性化、独特化”,但“作为戏剧门类的京剧而言,有着一套完全不同于文学审美规范的另一种戏剧美学规范,戏剧就是需要人物形象的类型化、甚至夸张为脸谱化、程式化的”。“我们的很多批评家和理论家,就用文学的审美标准、审美规范来批判戏剧、批判样板戏”,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恰当的、不适用的”,是“文学审美的霸权”,是“文学对戏剧美学范畴、美学规范的欺凌与逾越”。(见《“样板戏”在乡土中国的接受美学研究》,张丽军著,人民出版社西元2014年7月第一版。)
这种辨析,从学理上指出了上述“文艺批评”霸权的谬误之处。
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来思考。
“个性化、独特化”,也并不是像某一类“文化精英”自以为是的那样就是文学的全部。文学,包括戏剧、电影等文艺形式,固然可以有“个性化、独特化”,但同样应该有所谓的“脸谱化、大众化”——实际上应该说是鲜明化、普及化。优秀的文艺作品,应该是对真实生活的提炼与典型化。“两结合”(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三突出”(在所有的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文艺创作思想,应该说是对文艺作品的鲜明化、普及化、与表现生活典型化的探索尝试。实际上,鲜明化、普及化、典型化的文艺作品,往往是昂扬奋进时代的主流。
至于“人性”,“样板戏”中革命英雄人物的献身救国救民、为革命视死如归、机智勇敢、坚定顽强、公而忘私等,正是作为社会先进分子的革命者人性的一部份,是最应该弘扬的崇高人性。“样板戏”较好地展现了崇高人性之美。
文艺作品,不是、也不应该只是少数“精英”的玩物。当年的“样板戏”,尤其是其中的革命现代京剧,就依靠其鲜明性、普及性,以及契合当时社会状况的时代性,得到了城乡基层广大人民的喜爱。研究者在山东农村调查发现,当年不少农村生产大队自发(或征得公社、县的帮助)排演了《红灯记》、《沙家浜》等革命现代京剧,不仅在本大队演出,还经常受邀到邻近大队献演。虽然条件简陋,但参演的农民积极性很高,而农民们也很喜欢看。有当年参演过剧中正面英雄人物的农民回忆道:
【“(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正面人物”,“自己就觉得理直气壮的”,“就凭这个性,低三下四的事就不想办呢。就想着一股正气,心里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见《“样板戏”在乡土中国的接受美学研究》)】
“样板戏”起到了寓教于乐、对最广泛的人群熏陶的作用,这自然就是好作品,少数“精英”的趣味不能成为评判它的主要标准。
“样板戏”对中外文艺形式的改革、创新,是对文艺的普及,使文艺为最广大的人民服务,同时也使之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比如革命现代京剧,让全国各个文化习俗有所不同的地域都了解了京剧的基本形式,使传统的文艺形式跟上了时代的脚步。现在,电视台有“戏曲频道”,有关部门还搞了“戏剧进课堂”,但基本上是在原有的剧目中翻腾,包括京剧在内的许多戏剧形式,仍然无可奈何地小众化,呈现出“文物标本”的社会状态。由此反思,“样板戏”对于文化发展的意义更显巨大。
“样板戏”自然不可能十全十美,其创作理念和表现形式需要继续完善,但其秉持的“推陈出新”指导思想、“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发展方针,完全符合文化的生命力在于与时俱进、借鉴发展的基本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