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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8)

 

    

魏巍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政委

 

这几天,部队处于极度的紧张和忙乱之中。

自从解放大西北,部队开到这里垦荒生产以来,已经将近一年时间。现在要顷刻间由和平转入战争,是何等的紧迫!秋收停下来了,刚刚收割下来的庄稼,在场里、院里、地里堆得到处都是。

战士们忙碌地擦洗着武器。后勤部门忙碌地领发弹药,缝制米袋,日夜不停地叮叮当当地打着马掌。除此之外,还要把主要时间用来作思想动员工作。为了严格保密,部队大都拉到村外的大庙里或森林里,对于出国作战抗美援朝的问题,每天都进行着热烈的讨论。

动员工作第三天中午,花正芳正在村头井台上洗刷碗筷,看见村外大路上,远远地跑过来一匹枣红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身量虽然不高,但从那挽僵绳的姿势看来,十分英武有神。一个骑兵通讯员,骑着一匹栗色马,倒挎着冲锋枪,紧紧跟在后面。

花正芳眼尖,早看出了是团政治委员周仆,就连忙跑回来叫郭祥。郭祥正躺在用门扇搭起的床铺上扯着呼噜睡哩。

“连长!连长!政委来啦!”花正芳一边叫,一边推他,推了几把,都没有推醒。

这时政委已经走了进来,惊讶地说:

“郭祥,你怎么睡大觉哇?”

郭祥揉揉眼站起来,冲着政委不好意思地一笑。

花正芳替他解释说:“刚才我叫他迷糊一会儿,他已经一天一宿没合眼了。”

郭祥知道政委的烟瘾全团闻名,就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宽宽的纸条,抓起烟末,很熟练地卷了一个大喇叭筒,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政委,这又是你常说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哪!”

“好,我接受!我接受!”政委接过大喇叭筒哈哈一笑。

“政委,”郭祥两手撑着膝盖,伸着脑瓜,瞅着政委亲切地说,“我看你这几天瘦多了!你的胃病,最近又犯了不?”

“不要紧!”政委挺挺身板,“我看再打几个回合问题不大!”

“你过于费脑筋了,”郭祥说,“你瞧别人30岁没有事儿,你倒谢了顶了。”

“不能不操心哪!嘎子。”政委说,“团长又不在,这担子是够重的。”

“现在他的伤怎么样?”郭祥关切地问。

“他的臂部骨头肯定是断了,腹部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政委叹了口气说,“我看这碗饭,他是吃不上了!”

政委把郭祥那个大喇叭筒刚刚抽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拳头似的烟斗,要郭祥汇报一下连队动员和准备工作的情况。郭祥的文化程度虽低,但记忆力很强。他把几天来擦洗武器,配备弹药,农产品的处置以及动员工作讲了一遍。最后的结语是:连队情绪异常高涨,今天下午就举行全连签名。据他看,到朝鲜打美国鬼子,那是绝无问题的。惟一有问题的就是调皮骡子。

“哦,调皮骡子!”政委微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有兴趣的事情,接着问,“他说不参加签名吗?”

“哼,这个家伙!”郭祥说,“前几天把他抓回来,我本来想同他好好谈谈,可是他脸都不红,还大喊大嚷,说‘革命已经到底’了!”

“经过这几天的动员呢?”

“在禁闭室关着哩,我没有让他参加动员。”

“看!”政委不以为然地敲了一下烟锅子,“你不让人家参加动员,他怎么会签名呢?”

郭祥撇撇嘴说:“你不信,参加也是白闹!”

“不成!”政委用烟斗指着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马上把他放出来,我亲自找他谈谈!”

郭祥应声站起来,对门外的花正芳说:

“去,快把调皮骡子放出来,带到这儿。”

花正芳去了,呆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说:

“报告连长!调皮骡子不肯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郭祥惊愕地问。

“他不肯出来。”花正芳又重复说,“他还提了两个问题,要求连长答复。第一,按照纪律条令,连首长关战士的禁闭只有36个小时的权力,现在已经超过将近12个小时,这是不是违法行为?他还说……”

“还说什么?”郭祥红着脸问。

“还说,要是违反规定的人不向他亲自道歉,要他出来是不可能的。”

郭祥抓了抓头皮,瞅了政委一眼;意思是:“你瞧瞧这家伙调皮到什么程度!”

政委也瞅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答话;那意思却是:“我看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郭祥的黑眼珠骨碌骨碌转了一阵。

“这么着……”他把手一挥,“为了执行新任务,道歉算什么!走!”

说着,快步跨出房门,到禁闭室那边去了。

禁闭室隔着几座院落,也是一间农家小屋,门口站着一个枪上上着刺刀的雄赳赳的哨兵。

“喂,王大发!”郭祥这次没有喊他的外号,以便缓和紧张局势,“你出来吧!”

调皮骡子坐在炕沿上不睬。

“哈哈,王大发同志,”郭祥赶到他跟前,亲热地说,“因为战备工作紧,我把时间疏忽了。老战友了,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

调皮骡子慢慢悠悠地立起身来。刚才一声,“王大发”,他那气就消了三分;一声“同志”,一声“道歉”,他那气就消了大半。这时他用比较平静的语调说:

“这并不是我一定要干部儿给我道歉的问题,这主要是正确执行纪律条令的问题!”

哨兵在门外瞅着他偷偷地笑着。他的脚步慢慢地向外移动,绝不肯走快;意思是:这是你请我出去的,并不是我要出去的。

“政委找你哩,你快走吧!”郭祥催促着说。

一提政委,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事已至此,不得不行。

他们来到了连部。一进院子,政委站在屋门口,老远就亲热地打招呼:

“王大发同志吗,快进来!”

调皮骡子赶到适当距离,用老兵才有的熟练动作,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然后红着脸说:

“报告政委,我最近犯了一个错误……”

“坐下来谈。”政委把面前的一张凳子,朝自己身边移动了一下。

这位老调皮兵,在首长面前从来不拘束,今天倒局促起来了。这一来是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二来是因为过去的一件事情。那还是在周仆刚刚担任政治委员的时候,部队正攻打一个四面环水的县城,数次冲锋都没有成功。周仆来到突击部队中进行鼓动。他的鼓动十分有力,把大家的情绪鼓得嗷嗷叫。可是,这时候,却听到人丛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哼,知识分子儿!会讲,打起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哩!……”周仆虽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并不介意。攻击开始时,敌人的子弹极为密集,周仆拿着短枪,首先纵身跳到齐胸深的水里,率领部队向城墙摸去。部队在政委的鼓舞下很快就一举登上了城头。事后这位老调皮兵,也不得不表示钦佩,并且发表评论说:“我看这个政委,还凑合!”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他每逢见到政委,总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局局促促地坐下来了。

“王大发同志,”政委异常诚恳地说,“你是一个很老的同志了,为什么最近犯了那样的错误?”

王大发的头低下来了。

“大发同志,”政委又说,“你跟党走了这么多年,吃了很多苦,打了很多仗,是吧,大概你还负过两次伤吧,在这中间,虽然也有过一些缺点,但主要是成绩,你对人民还是有贡献的。”

“我,我……”王大发十分激动,“政委,除了你,谁说过我有贡献?他们都叫我调皮骡子,要是闹着玩儿,我没有意见,可他们把我当成不能改变的臭落后分子!”

政委瞅了郭祥和门外的花正芳一眼,磕磕烟斗说:

“谁要这样看,那他就是不对!”

王大发显得活跃起来了,没有等着政委让,就掏出小烟管主动地插到政委的烟荷包里。政委把他的大烟斗伸过来跟他对火。

“谈谈心吧,王大发,”政委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光荣扔掉走那样的路呢?我想,你临走那天是不会不难过的。”

“咋不难过哩!”王大发鼻子酸酸的,“实说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经跑了四五次了。有时候,跑到村边,有时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来了。如果有一点儿办法,谁愿意离开咱们的革命部队呢?……可是,最后,最后……我鼓励自己说:走吧,王大发,现在革命到底了,任务完成了,你也算对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问。

王大发低下头,没有说话。

“大发同志,”政委往前凑了凑,望着他的脸说,“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特殊的困难?”

一句话不打紧,像一颗石子儿扔到古井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他立刻眼圈发红,啜泣起来了。

“有话说嘛!”郭祥不耐烦地说。政委扫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发含着两大颗眼泪,“俺娘在家要饭吃哩!”

“噢!”政委显然感到沉重,又问,“你不是贫农出身吗?”

“怎么不是?”王大发梗梗脖子说,“咱是一个穷得当当响的贫农。”

“那你没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卖给人家喽!”王大发伤心地说,“我记事那当儿,俺爹就给财主家扛长活。我出来抗日了,俺娘在家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一抓上军队的白馒头,就想起俺娘,心里就难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为中国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务完成了。谁知道,蒋介石这老狗又向咱发动进攻。直到实行土改,家里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决了生活问题。那时候,我探过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里,外面插着齐展展的秫秸篱笆,屋子里还有一个红漆大立柜。我在家没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队。我这心气儿,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谁也想不到这几年又起了变化!……”

“后来怎祥了?”

王大发接着说:“自从家里分了地,俺娘觉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气儿比我更高。不管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熬黄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麦子刚割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俺娘怕粮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里背,还没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场大病。一病好几个月,没有起炕,又是请医生,抓药,就借了人家的钱。到底穷人家底儿太薄,没有办法,就把分的那几亩地又卖了!去年临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里立柜也没有了,连秫秸棒篱笆都拔出来烧锅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说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饭去了。……我想来想去,心里就结了一个死疙瘩:革命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有穷的,有富的,这革命不是白革了吗?”

“我们村也有这种情况。”郭祥皱了皱眉头,望着政委,“这个事儿我也有点儿纳闷儿。”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咝咝地响。

“大发,”他询问道,“你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王大发把手一摊,“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会有这宗事哩!”

“不,”政委摇摇烟斗,沉重地说,“大发同志,这就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呵!”

“什么脆弱性?”王大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儿。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政委又重复说,“你看看土改以后最近两年的情况:像你们家是因为干活受了累,得了场病,穷了;也有人是因为死了口人,娶了个媳妇穷了;还有的人是因为多生了几个孩子穷了。总之,一场风,一场雹子,一场大水都会使人变穷。你瞧瞧,这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别说什么大风浪,连婚丧嫁娶都经不起,连一场病一个疮也顶不住。简直像是大风大浪里的一根苇眉子,你不知道明年会把你漂到哪里去!”

郭祥点点头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那怎么办?”王大发困惑地问。

“我也正要问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说革命到底了吗?我问你,现在这个‘底’,你满不满意?”

“要是革了这多年命,地又卖了,你想想,我咋能满意呀!”王大发懊丧地说。

“对喽!”政委说,“这就是说:还得要继续往前走!还得要继续干革命!毛主席说,我们的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实行土地革命,消灭封建主义还不行,我们还要消灭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实行工业化,办农业合作社!用拖拉机!我们的贫农,要想在经济上彻底翻身,不继续往前走,肯定是办不到的!”

王大发低着头,十分严肃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里充满了活跃的气氛。政委适时转了话题,悄声问王大发,知不知道部队就要执行新的任务。

“这,对我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眼,得意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当兵不是一天两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说。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好比邻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头上一呆,还像个人吗?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热烈地握住调皮骡子的手说,“王大发同志,关于你家庭困难的问题,我回去就叫政治处给县委写信,帮助你解决。”

这时,王大发红着脸,流露出一种羞涩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烟斗,立起身来说:

“走,咱们一起到你们连开会的地方看看吧。”一个人走出房门。花正芳在后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说:

“关了几天禁闭没解决的问题,看人家政委几句话就解决了。”

“谁说不是!”郭祥说,“我这是拿着棒槌认针,真他妈太简单化了。”

王大发跟在政委和连长后面,向村外走去。约走出一二里路,远远地听见前面小树林里,传来了一阵高亢的讲话声、喊声和掌声。

为了不打断会议的进行,政委悄悄站在一棵大树后面,观察着这个立过无数战功的连队。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背包上。前面有一张方桌,摆着笔砚,铺着一面洁白的绸子,上面已经写了不少战士的名字。

指导员站在旁边正主持会议。一个黑瘦的、左额角上长着一个小肉瘤的同志正在发言。

“同志们,同志们!我就是这个态度儿!”他激昂地挥着拳头,几乎每讲一句就挥动一下,“美帝侵略朝鲜,还霸占我们的台湾,咱们,咱们,无论哪一个,都要把,都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摆一摆!摆一摆!咱们只不过是个困难的问题,可人家朝鲜,朝鲜,是个生死存亡的问题!我,我就是这个态度儿!就是这个态度儿!完了!”

“对!对!”

“疙瘩李说得对!”

下面齐声喊着,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是我们的一排长。”郭祥小声介绍说,“这人战斗不错,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话,到了他嘴里,就不大受听。”

由于过度兴奋,疙瘩李额角上那个肉疤疤变成了紫红色。他抓着毛笔,一个劲地抖动。他还没有写完,调皮骡子王大发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现,有人惊讶,有人微笑,使全场沉静了两三秒钟。

“关于,关于……”他的话究竟不像平时那么顺畅,“关于我本人的严重错误问题,我准备在另一次会议上进行专门严肃的检讨。我本人无论在纪律方面,个性方面,还有在眼光远大方面,的确是有很多缺点的……”

下面掀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人家检讨哩,你们笑什么?”他瞪了瞪眼,又严肃地讲下去。“刚才一排长讲的,我觉得基本上是正确的。在朝鲜人民困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把个人的问题往后头摆。你们都知道,我王大发过去在战斗上的表现。我不是吹牛,这次到了朝鲜,要是美国鬼子叫我瞄上,我说打他的脑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他挺着胸,显得十分威武,仿佛已经站在战壕里似的。“同志们!”他喊了一声,“我就是这个决心:不打败美帝不回家!”说着,把右手中指放到嘴边。下面喊: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调皮骡子,上级不提倡这个!”

可是,说话间,王大发已经咬破了中指,鲜艳的血珠顺着指尖吐噜吐噜地滚下来了。他就用这个手指在白绸子上歪歪斜斜地画上了“王大发”三个字。

下面热烈的掌声,比对其他人似乎还要鼓得长久。

掌声停下来时,已经上来了一个战士。这个战士长得十分魁伟高大,面貌淳朴,站在那里活像一尊天神。他跨着宽阔沉稳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话没讲,就深深地弯下腰抓起笔来。

“乔大个!别把笔杆捏断了,这不是机关枪!”下面有人喊。

“乔大个,你怎么不讲几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讲不了几句话,讲几句吧!”

政治委员周仆深深地被这个战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识到,而是感觉到在他身上隐藏着一种极其深厚的东西。他碰碰郭祥:

“他叫什么名字?”

“乔大夯。机枪射手。”郭祥回答,然后笑着说,“怎么样?个头不小吧!每次发军衣,都得拿到后勤部门另换。你瞅他那脚,能顶你两个大,鞋穿特号的还不行。饭量也大,可是干活、挖工事能顶两三个人!”

“讲几句!大个子,讲几句!”下面还在嚷。

乔大夯不得不放下笔,谦和地望着大家笑了一笑。

指导员也催促着说:“乔大夯,叫你讲你就讲嘛!”

“我,我觉着没啥讲的。”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十分清亮有力地说,“共产党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好,好,讲得好!”

大家一片声嚷,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几十秒钟之久。

“这是些多么可爱的战士呵!”团政治委员周仆十分激动,瞅瞅郭祥没有注意,就背过脸擦去那因为偶然不慎涌出的泪水。

 

第十六章   江边

 

1022日午夜,周仆刚刚躺下不久,就被值班参谋喊起来,递过来一封加急电报。他急忙披上衣服,扭亮那盏陪伴他多年的旧马灯,一看,原来是师部转发的兵团首长的电报,命令部队拂晓后立即由现地出发,在咸阳车站登车北上。

这就是说,比原来预定的出发时间,又提早了一天。周仆捏着那张印着红色横线的抄报纸,沉吟了片刻,隐约感到,朝鲜前线的形势,是更加紧急,更加严重了。

他急忙扣好衣服,来到作战室,同副团长和政治处主任商量今天的行动。为了给连营多挤出一些时间,他首先在电话上向各营下达了口头命令。

出发时间虽然只不过提早了一天,但也带给他们不小的忙乱。已经准备好的全团的誓师大会不能举行了。原来考虑到许多战士、干部的家庭生活都存在着困难,预定进行的一部分救济工作,也没有完成。再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来接管生产的地方部队还没有到,丢下来的鸡鸭猪羊,堆在场上的未曾脱粒的庄稼,如果任其不管,都会要遭受损失。

周仆和团干部研究着这些问题,最后决定:每连留下一个人,协同村里的民兵看管生产物资。对于南瓜、蔬菜等等生产品,就分赠给驻地的贫农们。

当这些问题处理完毕,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周仆就回到房子里,盖上他那件皮大衣,把灯扭暗,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总按捺不下激动的心情。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同他的团队一起,奔向那陌生的战场了。不消说,他对他的团队抱有坚强的自信。这种信心,不是一时形成的,是同他的十几年的战斗生涯结合在一起的。他坚信任何反革命的敌人,必将被一个一个地粉碎,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是全世界黑暗势力的代表,是当今世界上头号的帝国主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而这场考验,是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假若打不垮敌人,顶不住敌人,那将不仅给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对东方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革命进程,都将发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他觉得,在这场考验里,作为团政治委员,作为这个部队的党代表,个人的粉身碎骨,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如果由于个人的疏失,工作没有做好,不能完成任务,那就是一件不能饶恕的罪过!

近几天来,当他越意识到任务的重大,对他的老战友团长邓军的思念也就越深。自从兰州战役——大西北决定性的一战,邓军腹部和臂部都负了重伤,已经整整一年不见面了。几次派人到医院里看他,回来都说,他的右臂已经锯掉,腹部的弹片也没有取出来。而且由于前后八次负伤,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衰弱,已经无法在部队继续工作了。前几天,据师里透露,准备派一个新的团长来,但是由于这个团是本师的主力,是一个有老红军基础的团队,人选迄今没有确定。这就使得周仆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周仆知道,即使邓军回来,自己的工作也绝不会减少,甚至两个人仍旧会像从前那样,不断地争吵几句;但是,他现在觉得,即使这个人在这里,不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也就不会感到自己的担子像现在这样沉重了。

周仆同邓军在一起工作——用他们俏皮的说法是“搭伙计”——是从当连级干部就开始的。那还是1939年的春天,周仆在延安抗大刚刚毕业,就到了敌后抗日根据地。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既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战斗经验的新手。当时就把他分配到现在本团的三连去做副指导员。临走前一天,许多同来的伙伴,都来为他祝贺。因为这个连队是一个战斗作风很硬的连队,这个连队的连长,就是闻名全军的在大渡河边立有战功的邓军。关于这位勇士惊人的英勇,有着许多纷繁的传说。当时,周仆对于自己能分配到这样一个英雄的连队,是多么高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实战里向这位勇士虚心学习。可是当他第二天到连队去的时候,那位个子并不十分高大、脸色乌黑、左脸上留着一条疤痕的连长,只接过介绍信随便地看了一眼,就勉强把司务长佩带的只能单发不能连发的驳壳枪分给他。当他事后发现这是全连最差最破旧的驳壳枪的时候,心里就颇不愉快。一打仗,又分配他搞一些在他看来是打杂的事情。例如管理伙夫担子,带担架,打扫战场等等。周仆是一个很聪明、敏锐的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虽在上级的命令上被公布为这个连队的干部,但在全连尤其在连长的心目中,还没有取得这个英雄连队的战士的资格。直到有一次,敌人迂回到后面,他带领炊事班将敌人打退,才看到邓军脸上的一丝笑容,作为对他这种行为的奖赏。事实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被认可为这个连队花名册中的真正的一员。以后,周仆被提升为指导员,两个人就逐渐成为一对亲密的搭档了。

战火催促着人们的成长,也锤炼着人们的友谊。每当周仆回忆起邓军的时候,都深深地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这种帮助,不是通过上课,或者其他明显的教导,而是通过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表现在邓军的那种任何时候都要压倒敌人,而决不被任何敌人所压倒的英雄气质。有时,当连队伤亡过重,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他却愈打愈勇,最后终于奇迹般地带领少数战士夺取了敌人的阵地;有时,被敌人团团包围,甚至被敌人“压顶”(“压顶”,抗日战争平原地区的口语。是指我军在房内,敌人占据了房顶),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突围的时候,他却毫不沮丧,吩咐战士们用手榴弹投房顶上的敌人,终于寻隙突围。这种英雄气概,在部队被习惯地称为“硬”的作风,不仅感染了领导的部队,而且也深深地感染了自己。甚至在自己指挥作战中,也不知不觉采用了邓军的语调,仿佛他的某一部分,己经渗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了。而邓军在内心里,也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在学文化方面。周仆初来时,邓军还不识多少字,一接到上级的文件,就两手捧着皱起眉头叹气。周仆下定决心,不厌其烦地每天教他几个字,在战斗频繁的日子里,也不忘记催促他,甚至强迫他学习,终于邓军能够看书看报了。当他捧着通俗小说看到有趣之处,像孩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位老伙伴也是充满着感谢的。

在周仆来到这个连队之前,曾经听不少人传说他的脾气古怪,但在真正接近以后,却感到这位在战斗中令敌人畏惧的勇士,竟像孩子一般的纯真。比如,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听人讲故事。在战斗的间隙中,周仆无论是当他的指导员、教导员或政治委员,没有几个故事是交待不过去的。两个人甚至常常枕在一个枕头上讲故事。当讲到动人的地方,即使是千百年以前的事情,也会使他像孩子一般地淌着眼泪。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过分地粗率。但是他也有一条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同志不抱成见。几个钟头之前,他向你跳起脚来发脾气,几个钟头之后,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得罪了他,冲撞了他,也是一样。等你懊悔万分,怀着羞惭去向他道歉的时候,他会惊讶地说:“噢,你还想着这件事呀!”

在战斗上,他也存在着缺点的一面。这就是一打仗,他就要跑到最前面去,顾不得全盘指挥了。随着周仆指挥作战一天天熟练,他的这个缺点,不仅没有克服,反而发展了。每逢打仗,前面的情况稍一紧张,他就把驳壳枪一提,说:“老周,这一摊子我不管了!”说着就跑到战斗最紧张、最危险的地方。直到他面对面地看见敌人,亲眼看见战斗情况的变化,才算放了心。有时甚至要亲自用机关枪把敌人射倒,才觉得解气。他的这个特点,自然会给第一线的战士增添无限的力量和勇气,能够使最危险的阵地稳定下来,或者使最难攻的阵地被我们突破;但同时,也就常常忽略了次要方面。他的这个缺点,不止一次地受过上级的批评,周仆也屡次提醒他,他都满口答应,甚至红着脸承认错误,但是当第一线的情况一旦紧张起来,他就又抑制不住自己。如果这缺点在当连排长的时候,还不显得怎么明显,等到他指挥一个营,一个团,就显得越发突出了。周仆清楚记得,在围攻大同的时候,当他的营数次进攻水塔未下,他的眼都红了,从指挥所里一下跳出来,又说:“老周,这一摊子交给你了!”做教导员的周仆一把没有把他拉住,他已经冲到最前面去了。时间不长,水塔被占领了,但他也满身鲜血地被人背回来,原来他率领突击队冲锋时,冲得过猛,竟一下子冲到投弹组的前面去了。邓军,就是这么一位威猛无比的战士,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最危险的战线才是自己的岗位。

也许,正因为这样,周仆不能不分出很大精力来钻研指挥艺术。这样一来,邓军的勇猛的神威,不断地影响着、培育着部队,使部队保持着老红军的硬骨头作风;而周仆的灵活的指挥,也适当地弥补了邓军的缺陷。同志们私下议论,说上级把他们两个人配搭得很好,说他们是一粗一细,粗细结合。其实,更准确些说,这也同他们的友谊一样,是经过长期战火锤炼的合金!

多好的勇士呵!可惜不能参加战斗了!自己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了!周仆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究竟派谁来当团长呢?他衡量着全军的团长和副团长,在内心里猜测着,判断着……

警卫员小迷糊打饭来了。周仆匆匆吃过,天色已经微明。为了察看部队的情绪,他就提前向村南的集合场走去。小迷糊拉着他那匹枣红马跟在后面。

论节气,还不到霜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霜。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红薯地和棉花地了。种下的小麦已经露出了绿苗。公路两旁的杨树,从树梢往下叶子已经黄了一半,还绿着一半,望去非常好看。那黄灿灿、厚墩墩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扫树叶呢。

周仆刚走出村口,就听见村北大路上由远而近传来一阵粗嘎的激越的歌声: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三营过来了。”小迷糊指点着说。

周仆停住脚步,往北一看,前面一面红旗引导,三营在大公路上成四路纵队,排得整整齐齐地走过来。营长孙亮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英武。他是全团营长中最年轻的,干青年工作出身,一向把部队带得很活跃。今天,不用说,又是他选了这首红军东渡黄河的战歌来鼓舞部队了。

他们远远发现政委站在路边,歌声越发响亮激越起来。队伍走到近前,孙亮从队列里跑步出来,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问:“部队到齐了吗?”

“到齐了。”孙亮很有精神地回答。

“我看小伙子们的情绪很不坏呀!”周仆的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纹。

“政委,你说怪不?”孙亮凑近政委的身边说,“前些天,全营有80多个病号,昨天只剩了30多,今天早晨,我说把他们集合起来,送到卫生队去,结果一个病号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嘿,一说打仗全好了,真比吃药还灵!”

“这是咱们部队的老传统呵!”周仆深有所感地说。他想起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和1946年,那时候,面对面的民族敌人打倒了,不少战士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要求复员,要求回家,要求解决婚姻问题和其他私人问题,曾经闹得很严重,每个部队都有好几十个病号。可是当阶级敌人在解放区的四围响起内战炮声的时候,那些恼人的问题,竟一霎时烟消云散,人人慷慨激昂开上前线,竟像没有发生过那些问题似的。多么叫人感到神奇!这些战士们,这些跟随着党战斗的工农子弟,在历史的重要关头,是真正通晓大义、照顾全局的。这些事,不止一次给了周仆最深的感动,使他对革命部队所具有的深厚的潜力,有着始终不渝的信心。

孙亮回到行列里去了。周仆还站在冷风里观察着在他面前行进的战士们。虽然今天的出发命令,因为要通过城市,明确要求他们“要特别注意着装整齐”,“尽量把新衣服穿在外面”,可是经过整整一个夏秋的劳动,这些草绿色的军衣都几乎褪成白色的了,许多人的肩头上、膝盖上,还打着显眼的补钉。周仆知道,这些衣服,每一天都浸透过多少遍汗水呵!要是有人从他们的服装上来判断他们的战斗力,那就注定要犯绝大的错误。

歌声停下来了,战士们愉快地说笑着前进。

周仆站在路旁问:

“同志们!冷不冷呀?”

“政委,你瞧,我还老出汗哩!”一个扛机枪的战士愉快地回答。

“政委要把大皮袄送了你,怕你更要出汗了!”另一个战士开玩笑地说。

那个战士指指自己的机关枪说:

“我这个皮袄,比他那皮袄还顶事哩!”

大家笑起来。

正谈笑间,只听前面集合场上一片声嚷:“截住!截住!”随后,正在公路上行进的队伍,也混乱了,纷纷喧嚷着:“截住它!截住它!”

周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探询,只见炮兵连一匹大黑骡子顺着公路狂奔过来。随后又是两匹跟着那匹没命地奔跑。僵绳都拖落在地上。一个勇敢的战士,刚刚扑上去抓住缰绳,被那匹黑骡子带了几个跟头。等到大家发一声喊,一齐围上去的时候,那几匹骡子又转头跳下公路,向田野里跑去。顷刻间,已经跑出五六里以外去了。

第一天行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真叫人心里有气。周仆大步走到集合场上,看见炮兵连的三门步兵炮歪歪斜斜,牲口套弃置在地上,卫生员正给一个被踢倒的战士裹伤。他把炮连的几个干部找到面前,指着说:

“你们是怎么搞的?”

几个干部垂着头,默不作声。

沉了半晌,那个小敦实个儿的连长才说:

“我们大前天才回来,一看炮锈得不像样子,只顾忙着擦炮,没想到骡子搞生产太   久了,一见炮就往后捎,怎么也套不上去,气得驭手给了它一鞭,就惊了,大概又跑回我们住的那山庄去了。”

“那你们平常呢?”周仆质问,“平常为什么不注意战备训练?”

“那可不能怨我。”炮兵连长也懊恼地说,“参谋处给了我们训练的时间没有?”

参谋长走过来说:

“政委,时间到了,是不是按时出发?”

“按时出发。”周仆气得挥了挥手,叫他们随后跟进。

部队出发了。集合场周围挤满了老百姓,大部分是那些衣服褴褛的贫农,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出征的人们。

周仆在团直属队的先头走着。一路上,他还在想着炮兵连长的那句话:“那可不能怨我。”是的,是不能够怨他。一年以前,当部队驻扎在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到生产方面去了,当时真有点“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味道。以至今天突然接到战斗任务,枪也锈了,炮也锈了,他亲眼看到井台上擦洗刺刀的水都变成了红的。毛主席说,部队不仅是战斗队,工作队,而且还是生产队。很明显,自己抓住了后两个方面,又忽略了战斗队的方面。仅仅一年的和平生活,竟然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这是多么深刻难忘的教训呵!自己刚才责备那个连长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邓军同志在这儿,看到这种情形,会多么难过。他心里引起了一阵深深的惭愧之感。他这样想着,想着,踏着落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十里以外去了。

部队在咸阳登车东下,深夜时分过了郑州,继续北上,第二天下午,就奔驰在冀中平原上了。这里的每一座车站,每一条流水,每一座日本人和国民党反动派遗留下来的残破的碉堡,都可以引起他们长时间兴奋的谈论。他们挤在车窗门口,贪馋地看着目力能及的故乡的村庄、麦田,以及路上的行人,来宽舒一下对家乡的离情。停车的时候,他们在站台上利用短短的几分钟,和站台上的服务员们说上几句话,也觉得特别高兴。看见谁的情绪沉闷了,那些党员们和一些懂事的班长们,就凑过去谈谈故事,扯扯闲篇儿,来宽慰伙伴,也鼓舞自己。直到山海关,车厢里也没有离开和冀中有关的话题,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自己的家,只是在心的深处,深深地祝福着自己的亲人!

列车走了三天三夜,于第四天中午时分,赶到鸭绿江边的城市安东。

部队被指定在镇江山一带休息。他们都是第一次到安东,这座背山面江的城市这样美丽,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之外。可是走出车站不远,就感觉出她已经被战争的气氛笼罩了。柏油路上已经看到有美国飞机轰炸的弹坑,华丽的玻璃橱窗,没有陈设多少东西,刺眼地贴着纵一道横一道的纸条。街上的各种车辆都在急匆匆地奔驰。市民们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扶老携幼,背着行李家具,在向市郊疏散。工人和学生组织起来的纠察队,袖子上戴着红箍,帮助警察维持秩序,指挥着疏散的人们。

管理员在半山上找到了一处民房,算做临时的团部。周仆还没有进房子,就被师部的通讯员喊走了。

师部组织的前方指挥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达的,临时设立在安东军分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师长报告了朝鲜前线的紧急情况: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后,不顾周恩来总理代表我国政府的严重警告,于101日越过三八线,向朝鲜北部大举进犯。至1019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临时首都平壤市以及阳德、元山、咸兴等地,都已相继沦陷。朝鲜的临时首都已迁到东北部距鸭绿江不远的江界去了。敌人叫嚣要在感恩节(1123)前结束朝鲜战争,正在举行疯狂的追击,向中朝边境逼近。现在敌人共集中了四个军13万余人的兵力,分东西两线多路猛压过来。西线的美军第一军和英军二十七旅正沿铁路指向新义州;美二十四师和伪一师指向碧潼;另两个伪军师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东线的敌军,正由元山、咸兴迂回江界。战局是十分严重的。

师长随后传达了兵团的意图。为了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制止敌人的进攻,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并且为以后的作战创造有利条件,决心占领龟城、秦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等地区组织防御。本师的任务就是争取在敌人到来之前抢占龟城。要求部队立即完成一切准备工作,于今晚渡江。

会议末尾,师参谋长给每团发了一份朝鲜作战地图。并告诉大家,每连配备的朝鲜族联络员,随后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团结。

周仆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团部,看见警卫班的战士们,正在穿新领来的棉衣,一边吵嚷嘻笑。原来这些棉衣是按照朝鲜人民军的式样做的。有的战士说:

“当了几年兵,还没穿过带大襟的衣服呢!”

“人们别把我们当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们见政委走来,抢先喊道:

“你那带红道道的军官服也发下来了!快试试吧!”

周仆刚待要穿,就听见山头响起一排枪声,接着防空警报刺耳地呜呜地响起来。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顷刻间,街上的人们飞跑起来。不一时,一阵隐隐的沉重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新义州的上空出现了敌机。人们开始数着一架、两架、三架,最后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架敌机,像小黑乌鸦一样在新义州的上空盘旋起来。

“俯冲了!俯冲了!”人们喊着。

说话间,一支支黑色的烟柱升腾起来,大地在震动着,像滚过一阵沉雷一般。虽然隔着宽阔的江流,还震得窗玻璃呼哒乱响。

黑烟越来越浓,越升越高,不一时滚滚的黑烟笼罩了江东岸的半面天空,随着风滚到这岸来了。刚才还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乌乌的。在黑烟下面,穿白衣的朝鲜人向外散跑着,不少人抢向桥头,跑向江边。远远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这时候,轰炸机停止轰炸,飞走了,野马式战斗机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杀着逃散的人们。

“政委!你看!”

小迷糊惊叫了一声。周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背着孩子的朝鲜妇女,正被一架敌机追着踉跄地跑到江边,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地扫射过来,那个妇女似乎犹疑了一下,就捂着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这时候,周仆的心也像跟着这个妇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顷刻涌出热辣辣的泪珠。     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树。

警卫班的战士,心像刀扎一样,恨不得立刻飞过江去掐死那些野兽们。许多人哭了,用衣袖擦着眼泪。

滚滚黑烟,继续涌过江来,涌到他们的上空,灰烬、纸片,纷纷落下。天空也显得昏暗起来。

周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营汇报准备工作的情况,只听山坡下面喊:

“老周!老周哇!”

声音是这么熟稔和洪亮。由于他思想一下转不过弯来,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没有看出来是谁。

“那不是团长和小玲子吗?”

“是团长回来了!”

“团长!小玲子!”

警卫班的战士们乱嚷嚷地喊着。

周仆定睛一看,果然是团长邓军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仆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同时又感到意外。

“老邓!”周仆激情地喊了一声,三脚两步跑了下去,一边说,“你这个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战友见面,真是无限热情,各人朝对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几拳。周仆用两只手去握他的右手,觉得木疙瘩的,一看,戴着一只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这不过是才换上的一只假手。

“伙计,”周仆难过地说,“这只胳膊到底没有留下来吗?”

“少个把零件,问题不大。”邓军笑着说,“就是系裤腰带有点子费事。”

“哼,”周仆指指脑壳说,“要是少了这个零件,你就来不成了!”

“你说得对。”邓军笑着说,“那是发动机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周仆拉着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来。警卫班的战士们围过来,向团长敬礼问好,看他们的神色是很振奋的。

周仆把邓军让到小屋里坐下,亲切地凝视着他。这位负过八次战伤的老战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刚毅、黧黑的面庞,透出一些青黄,从山坡爬上来,已经有些喘息。虽然他尽力地压抑着,不让他的伙伴有所觉察。

周仆说:“老邓啊,你这一年在医院很够呛吧!”

“咳,真把人腻味死喽!”邓军好像刚吃过一服苦药一样,皱了皱眉头。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周仆又问,“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很不正的。”

“有什么不正?”邓军反驳了,“你让一个好人住一年医院,你试试看!”

周仆笑了笑说:

“我听说你肚子里有两块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呢!回来的人都说,军队这碗饭,你是吃不上了。”

“乱说!”邓军批评道。“据我看,问题不大!”说到这里,他习惯地要挥动右手,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不谈这个!……先说说你收不收我这个兵吧?”

周仆用疑问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说道:

“老邓!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比你大约晚两个钟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仆说,“我是问你究竟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对你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他用手指点着邓军笑着,“你还记得吧,当连长那时候,你听说打仗了,伤没好,就从医院跑出来,没有多久,伤口化了脓,我挨了上级好大批评,还说我是‘自由主义’哩!你这个家伙,倒在一边高兴!”

邓军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

“这次受批评我负责嘛!老战友啰,马虎一点!”

“不,不成!”周仆摇了摇头。

“嘿,我就知道你这一关难过。亏得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开皮包,拿介绍信!”

周仆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绍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邓军说着,仰着脸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小玲子站在一边,龇着牙笑。

“哼!这里面准保有鬼!”周仆看了看他俩的脸色,指着小玲子说,“你说!小玲子,这介绍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玲子看了邓军一眼,仍然龇着牙笑。

“这小鬼!”周仆说,“对政治委员说话,可要坦白哟!”

“那,那,”小玲子讷讷地说,“那当然要有一个奋斗过程。”

“对,你就说说这个过程。”

“开头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天往院长、党委书记那儿跑好几趟。人家都说要掌握原则。后来,他听说你们要出发了,就给兵团司令员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他的泪蛋蛋都掉到送话器里去了,这才……”

“胡说!”邓军瞪了他一眼,“我是打电话向他问好的。只是顺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零碎!乱弹琴!”

“算啰!算啰!”周仆制止道,“我马上通知师里。老邓呀,从我内心说,你不知道多么盼你!只是你这身体……”

“去去去!”邓军把手一挥,“我不承你这个空头人情!……快讲讲情况吧,这次谁当前卫?”

这时候,只见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军帽下露着短发的穿着白胶鞋的女同志。    大家一看,这不是杨雪吗?只见她神色沮丧,两个眼圈红红的,靠着门边也不说话。

邓军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

“怎么啦?小杨,怎么一见我就哭呀?”

周仆说:“小杨,有事快坐下来说。”

杨雪揉着眼,也不坐下,抽抽噎噎地哭出声音来了。

“有话就讲嘛!”邓军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他们不让我出国。”杨雪伤心地说,“我们女的都不让出国。”

邓军问周仆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周仆点点头,然后说:

“不过,这也是为了照顾女同志……”

“谁要他照顾!”杨雪有气地说,“解放战争,我哪次不是百二八十地走,我比谁少走了一步!”

“国内究竟不比国外。”周仆笑着说。

“国外又怎么样?”杨雪翻了周仆一眼。

“哈,这丫头!你倒把我当作你的斗争对象了。”周仆笑了一笑,“同志,你的热情当然是好的,但是……”

“又是‘但是’,‘但是’,”杨雪不耐烦地说,“我就不喜欢你的‘但是’,你们这些人,就是靠‘但是’吃饭!”

“你说对啰!”周仆说,“我就是靠‘但是’吃饭。辩证法就少不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个方面……”

邓军笑道:“可是,人家现在就是要的一方面哪!”

“好,好,”周仆也笑着说,“你和团长先谈。”说过,到外面开干部会去了。

邓军把杨雪拉到凳子上坐下,说:

“小杨,你听我说。据我想,这不过是一时的规定,主要是朝鲜的情况,现在一点也不了解,等到我们站住脚跟,那时候你们去,就更合适啰!”

“你说得好!”杨雪反驳道,“我问你,朝鲜妇女现在在那边环境合适吗?你把她们搬到哪里去?”

“你看你的嘴多厉害!”邓军找不到新的说辞,就大声说,“小杨,你参军几年了,你还有点儿纪律性没有?”

“你有纪律性!”杨雪翻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还提出要求呢?……你是怎么出院的?你当我还不知道!”

邓军说不服她,把桌子一拍:

“你这么说,我更不管啦!”

杨雪哭了。

女同志一哭,使这位久经战阵的勇士,也没了主意。邓军正要想几句话来安慰她,又怕更不能脱身。

哭了一阵,杨雪揉揉眼,收住泪,又改变腔调说:

“这样吧,团长,叫你公开批准,也确实有你的难处。”她非常理智地说,“那么,你就……你就……”

“怎么样?”

“你就把我悄悄带过去吧。”

“这怎么行?”邓军吃惊地说,“你又不是一个小物件,我装到腰里把你带过去,你是一个大活人呀!”

“不管什么办法,”杨雪说,“你就是把我装到大口装里,当成粮食把我运过去也行。”

邓军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哨音,听见有人喊道:

“集—合—了!”

随后,听见周仆在外面说:

“老邓,走吧!到时候了。”

邓军乘机脱身,和周仆一起下山。杨雪仍旧像孩子一样抽泣着跟在后面。

天色已是薄暮时分。各个部队已经向鸭绿江桥开进了。大街当中行进着骡马挽拉的大炮。新钉的马掌在洋灰马路上发出悦耳的蹄声。虽然他们携带的山炮和野炮,有些已经十分古旧了,但炮兵们并不因此减少自己的威严。他们昂着头,骑在高大的骡马上,神情依然十分威武。步兵们为了赶到炮兵前面,在街道两侧急进。

赶到江边,天已经黑下来了。对岸新义州的大火,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由于黑夜的到来,把东方的整整半面天都照红了。那大火照到江水里,好像江水也在燃烧。邓军和周仆这个团的先头营,已经在火光里踏上了江桥。

邓军和周仆在桥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打算对杨雪最后说几句安慰的话,算作告别。

在火光里,可以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低着头,额发也乱了,样子委实可怜。

周仆跨上一步,无限温柔地说:

“小杨,你听我说,只要我们过去站定了脚跟,你们一定会过去的。据我看,时间绝不会很久!”

“对,对,时间绝不会太久。”邓军决断地说,一面又拍了拍她戴着军帽的头,“已经这么大了,千万要听话呀!嗯?”

“好吧,我听话。”杨雪头也没抬,一扭身哭着跑开去了,跑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抽抽噎噎地说,“怎么说,对我们妇女还是瞧不起呀!”

邓军和周仆叹息了一声,跨上了江桥。一直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揉着眼睛,站在火光里。可是渐渐地,新义州越来越近,在眼前是越来越近的火光,耳边是江水愤怒的波声。杨雪的啜泣,早已经被淹没在愤怒的波声和刷刷的脚步声里……

 

(第一部山雨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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