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二部 火 光
第十一章 小鬼班
在清川江北岸,邓军和周仆为了使大家对美军都来亲自摸摸“底”,接连又打了两个小仗。孙亮所在的第三营,一举歼敌一个多连,第二营歼敌两个多排。在对空射击中,又接连击落敌机两架。这时候,在兵团司令部的通报上,第一次出现了步兵第三十七团的番号。通报上还有这样的句子:“尤其值得重视的,该团在我方目前尚缺少高射武器的情况下,竟以轻火器接连击落敌机三架,这一经验是大大值得推广的。”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给了那些艰辛战斗的人们多少抚慰呵!这时候,你再到三十七团去,就会发现气氛有很大不同:邓军对人真是特别客气,特别热情,一见面就给你倒水、拿烟,甚至会陪你打一场扑克。当然,随着打扑克,那些偷牌、抢牌、赖牌之类的现象,即使对邓军来说,也不是注定可以避免的;如果凡事认真的小迷糊在场,那面红耳赤的事情也就多起来了。不过从总的说,从基本上说,多起来的还是偷快的笑声。
为了照顾该团不致过于疲劳,并且为了准备下一个战役的作战,师里命令他们撤到花溪里一带休整。另派少数部队与敌保持接触。
花溪里在舞童峰下,距此约30余里。部队黄昏出发,一路上,情绪十分活跃。对于一个革命部队来说,胜利就是欢乐,是部队生活的维他命。没有胜利,就如同树林困于干旱,那缺少水分的树叶,就要蔫达达地垂下头来;而有了胜利,即使有很大伤亡,也依然郁郁葱葱,像披着春雨含笑。
三营真是人欢马叫,歌声此落彼起,好像故意显示他们一贯的活跃作风似的。你一听就可以想象到,孙亮此刻不定多得意哩。这种得意,分明还含有这样的意味,就是说:“你们瞧瞧嘛,我们一向不被重视的三营,比起团的主力如何?”
郭祥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当然不甘示弱。他在他的连队跑前跑后,组织唱歌,碰球,说笑话,真够红火热闹。为了激发大家的情绪,他差点拿出最厉害的法宝。1949年1月古都北京解放,团里举行庆祝时,他和团长邓军两人,扮了两个傻小子,穿着大红裤子,手拿破芭蕉扇子,一老一少,秧歌扭得十分出色,简直全场雷动。郭祥今天一时兴起,又想在路边扭几下,但转念一想,出国只打了两个小胜仗,实在不值一提,心潮涌了几涌,就被他按捺住了。
就三连说,最活跃的要数小鬼班了。他们的歌一支接一支,不重样儿,拍子扣得也准,简直有点文工团的水平。在这次战斗中,小鬼班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并且同敌人拼了刺刀。其中三个小鬼刺死了一个美国佬,还缴获了好几支卡宾枪。难怪今天唱得特别起劲。郭祥一听小鬼班唱歌,脸上就不由自主笑眯眯的,显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
说起小鬼班,不用说是清一色的小鬼,最大的19岁,最小的才16岁。列成班横队,齐崭崭的,简直像一条舍不得轻易使用的精致的手枪子弹那般可爱。对于三连历届的连长、指导员来说,小鬼班都是最受宠的。就是碰上个别脾气暴躁的连长,他们受的委屈也比较少。讲起小鬼班的历史,怕就没有多少人能讲清楚了;这不仅要追溯到抗日战争,还要追溯到十年内战的中国工农红军时代。本师的政治委员(他因病正在国内休养),这位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就曾经是这个小鬼班最小的小鬼。据他提供的材料,这个小鬼班的红小鬼们,绝大多数是被国民党惨杀了的红区干部的孤儿和在战斗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子弟,也有一部分是在地方上不能存身的儿童团的干部。他们多半都是在连长、指导员面前,经过一番哭哭啼啼,才“赖”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的。
由于成年人的体恤,就把他们单独编班,在战斗时,摆在次要方向。可是,这些小家伙们,常常表现出惊人的勇敢,他们的战果,往往意料之外地出色。人们渐渐发现,小鬼班的战斗作风,就其韧性来说,是有它的弱点的;但就它的猛劲来说,却仿佛更够味,更像是革命生涯酝酿成的一杯醇酒。尤其是他们那种特有的活跃,常常把全连都带动得人欢马叫。于是无论指挥员还是政治工作人员,都无意再把他们解散了。
岁月在战火中流逝,人们在战斗中成长。小鬼们都以革命的天真无邪的挚诚送走了青春的年华。他们或者成长为干部,或者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离开了小鬼班。而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多少被国民党惨杀的革命群众的子弟,又有多少革命烈士的子弟,更有多少在地主的猪槽边抢猪食的放牛娃或猪娃,他们抛开辛酸的童年,泡在泪水里的童年,来到荒烟漠漠的行军路上,来到传来军号声的大路口,来到正开早饭的军营里,几乎同走在他们前边的小鬼完全相同,也是赖着哭着才穿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被编在小鬼班里。随后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一生。虽然小鬼班已经过去了多少代,而奇异的是,这个班的作风,却一如当年,仿佛现在生活在这个班的成员,依然是那些几十年前的小鬼们。
至子说到小鬼班的战绩,从来没有人做过这种统计,当然也就更难查考了。如果碰上几个当年小鬼班的成员聊起这些事情,那就可以肯定,小鬼班缴获的步枪不说,单是轻重机枪,恐怕20辆30辆牛车是拉不动的。至于捉到的俘虏,那也难以数计。如果不怕揭底的话,在现代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中,恐怕也不是没有当年小鬼班的俘虏吧。
要带好小鬼班,有一条基本的经验,这就是选什么样的班长是带有关键性的。历届的连首长为了怕把小鬼班的作风带坏,在选择班长上都是很严格的。总的说,选小鬼班的班长要有两方面的条件:第一,在战斗作风上,要真正是勇猛作风的优秀代表;第二,又要本身非常活跃,适合小鬼们的口味。据了解,在三十七团现有的干部中,三营营长孙亮,就曾经是当年小鬼班最活跃的班长之一。因为他有些文化程度,文化娱乐工作搞得相当出色,以后就当了党支部的青年委员。再以后就当了营、团的青年干事,副教导员和营长。至于本连连长郭祥,你很容易就猜想到他曾经是小鬼班的成员和班长。他自然不能说没有缺点,但在战斗和活跃两方面,都是很理想的。他把这个班带得非常好,立过许多战功。有一次他们班攻下敌人的炮兵阵地,缴获了好几门山炮,把小鬼们高兴坏了,郭祥领着头骑在大炮上高声唱着战歌。却没有小心,被摄影记者拍了去。如果你有时间,在旧日出版的战地画报上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以后历次选择的班长,也都不错。例如那精明能干的小玲子,就是其中之一。花正芳也当过几天副班长。可是自此以后,就越来越难以挑选了。不是战斗很好而本身不够活跃,再不就是本身虽很活跃,但战斗上却不足以作为小鬼班的表率。或者是两者俱备,但却早已经不是小鬼了。因此,在咸阳曾经开了几次支委会,都没有定下来。最后,只得破例,选定七班长爱兵模范陈三作为小鬼班的班长。
这陈三长工出身,是土改后以贫农团长的身分带头儿参军的。听人说,仿佛还当过几天村长。自参军后,战斗一贯英勇沉着。不但本人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善于带领新战士作战。就第一个条件说,显然是够得上的。就第二个条件说,本人虽没有那种欢蹦乱跳式的活跃,但是人情通达,幽默健谈,并不显得古板。而且最大的特点是,为人十分和气。他对人是不笑不说话,同是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叫人格外受听。他的宽脸上。贴近鼻子的地方,有那么几颗小浅麻子儿,由于他是那样地和颜悦色,使人觉得连那几粒小浅麻子,也怪叫人喜欢似的。根据以上情况,支委会作了几次分析,才最后作了决定。于是他就以三十八九岁的年龄,破例地荣任了小鬼班的班长。支部的估计不差,在他担任了小鬼班长以后,对小鬼们确是怀着一种特别深沉的挚爱。行军时候,他总是睡在炕底下,让小鬼们睡在炕上。冬天让小鬼们睡热炕头,夏天让他们睡凉炕头。小鬼们行军累了,他给他们烧水烫脚。有人累得睡着了,他就把他们的鞋袜脱下来,帮他们洗脚,然后把针尖消了毒,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挑泡。分发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让小鬼们先挑,剩下来是自己的。由于小鬼们爱丢东西,到用着的时候又急得要命,陈三也就特别注意保存各种各样的物件。他的背包是全连最大的,像一个无所不有的万宝囊。两年前他自己丢了一支钢笔,钢笔帽却保存着;等到别的小鬼丢了笔帽儿,他就取出笔帽来给他配上。在他的万宝囊里,据人说皮带就有好几条;哪位小鬼丢了皮带,他就把他批评一顿,然后抽出一条,嘱咐你仔细使用。他还爱保存各种各样的偏方儿,哪个小鬼有病,药不凑乎,他就给你配偏方治病。他对这些小鬼们不但不觉得麻烦,新战士一到连队,他还到连部要求:“连长!分给我两个小家伙吧,我把他带出来!”他对这些小鬼们,是怀着多么深沉的热爱呵!小鬼们也特别地喜欢他,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老保姆”。遇到出公差勤务,就不让他们的班长去,总是说:“班长,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一个人多干一点儿,就有了你的啦!”
对郭祥来说,自然是非常喜欢小鬼班的。不妨说,小鬼班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是战斗的王牌,也是文化娱乐的王牌。今天一听小鬼班的歌声,你瞧他不由自主就笑眯眯的。
在大家的欢迎声中,小鬼班又唱起了一支新歌。这支歌从来没有听到过,怪新鲜的,歌词是: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国野心狼!
这支歌是这么响亮激越,唱出了在这燃烧的国土上行进的中国儿女的感情。郭祥听着,听着,眼前又出现了火光,波涛,北撤的人流,和几千里外的茅屋,心头不由一阵火辣辣的。
郭祥等候在路边。不一时小鬼班过来了,背着一色的小马枪,一个个,脸孔红红的,服装也穿得特别整齐,显得十分英武。他们仿佛有意让连长检阅似的,步伐愈加有力,歌声也愈发响亮。走在前面的,是他们的“老保姆”陈三,背着一支大三八,和他那全连独一无二的大背包,或者说他的“万宝囊”。他脚下的鞋子已经相当破旧,他一向是补了又缝,缝了又补。但是熟悉情况的人敢予肯定,他那“万宝囊”里藏着新鞋,而且会不止一双,但这都是给他的小鬼们准备的。现在他也很卖劲地唱着,尽管他的声音、嗓门对比之下使自己深感遗憾,但可以觉出来,他在努力使自己的脚步跟上那青春的脚步,使自己的声音跟上那年轻的声音。
郭祥夹进小鬼班的行列里走着。一般说来,郭祥到小鬼班,往往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有时他显得相当严肃,摆出一副指示工作的样子;有时却又不分彼此,混打混闹,同小鬼们滚蛋子,滚到炕底下来。也有不少时候本来决定要采取第一种姿态,结果出现了第二种姿态。唉,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他是按第一种姿态讲话的:
“陈三哪,这是谁教的歌呀?”
“连长,你瞅瞅,除了咱们的‘文艺工作者’还有谁呀!”陈三和气地笑着。
这位“文艺工作者”,像个瘦猴似地走在班长的后面。他今年大约16岁了,是北京市一个工人的儿子,高小毕业后上不起学,就在街上卖报。他是在人民解放军举行入城式那天参军的。人聪明伶俐,特别地爱好艺术。小时候拣煤核儿,拾到一小段铅笔头儿,就画起来,画完就收到口袋里,不舍得丢,一直把那铅笔头用完。此外,他也很爱好音乐,常同下来的文艺工作者接近,很快学会了识谱,还不断地在墙报上写个小稿表扬好人好事,也偶尔在小本上写几句诗。因为他有这些长处,也就成为文艺工作通向连队的天然渠道,他不断地把一些新歌介绍到连队里来。这样,很快他就被选为革命军人委员会的文化娱乐委员,并且得到了“文艺工作者”的绰号。但是,他这个“文艺工作者”同别的文艺工作者一样,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的军风纪就不见得比别人更整齐,也许由于钢笔漏水,手指头上甚至脸蛋上经常有那末一块块蓝墨水。他还有一个毛病,到老根据地,群众把他拉到家里,给他一些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他开始拒绝,但是劝着劝着难免就“坚持不住立场”了。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弱点,就是害怕嗝吱,你只要用手一比,装作嗝吱他的样了,手指头还没到,他就嘎嘎地笑个不停。因此,每逢到宿营地,他就抢先挨着墙睡,以便随时对付他的敌手们……
刚才班长提到他,使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歌子很好。”郭祥称赞着,又问,“罗小文!你是跟谁学的?”
“我是从师宣传队抄来的。”罗小文介绍说,“这叫《志愿军战歌》。是一个战士的作品,北京一位有名的作曲家,看他写得很好,就给他配了曲子。”
“嘿,真不简单!这个战士也够得上‘文艺工作者’了。”郭祥眼,半开玩笑地说,“罗小文!在咱们连,你也算作家了,你也写一个嘛!”
“咱,无论政治水平艺术水平,都还差得远哩!”
“你别迷信那个。先把你们小鬼班这次拼刺刀的事编进去,只要能鼓舞士气就行。”
“他写的诗,我瞅见了!”“小钢炮”在后面叫。
“你怎么偷看别人的日记?”罗小文脸红了。
“好好,我道歉!道歉!”“小钢炮”一连声说。
这“小钢炮”,名叫张墩儿,小圆脸儿,自幼就长得敦敦实实,力气大,声音又响,一说话,就像炮弹出口。连里人就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他是“‘小钢炮”。100次班务会,他99次检讨说话冒失,可又改不过来。
“写诗就是为了宣传嘛,还怕人看?”郭祥把话岔开说,“小罗!以后有了新歌儿,就赶快教给全连,不要犯本位主义!”
“连长!”班长陈三忙笑着解释道,“人家小罗可注意整体哩,就是连里集合不容易,没有时间。你说是不?”
“‘你说是不?’”郭祥学着他的口头语,神态显出严肃的样子,“你别替他们打掩护了。说实在的,我就担心你这个‘老保姆’把他们宠坏了。”
“连长可好!对我们一点照顾都没有。”“小钢炮”在后面又“开炮”了。
“怎么没有照顾?”郭祥笑着问。
“这次战斗,为什么不让我们打突击呢?”
“小钢炮”一开头,其他人也跟上来了,纷纷说:
“是呀,为什么不让我们打头阵?”
“嘿,要让我们当突击班呀,早就突破了。”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小电台”王乐也乘机发表评论。
“嗬!你们这是来围攻我呀!”郭祥笑着说,“依我看,这小鬼班只有两个老实人:一个是你们班长,一个就是咱们的‘小蔫儿’郑小锁。……”
“我也有意见!”郑小锁露出一口小白牙说。
“嗬!都有意见哪!”郭祥郑重地以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想担任突击队,就要锻炼拼刺刀。这一次,人家花正芳一个人拼死三个美国佬;你们哪,三个人拼死一个美国佬,这就差多了……”
“我们没有机会嘛!!!”小鬼们欢叫。
“没有机会?对,是没有机会。”郭祥说,“可是,战前也有人说:‘美国佬那么老大个子,拼刺刀怎么拼哪?’现在你们该体会到了:拼刺刀并不决定在个子大小,关键是看有没有压倒敌人的意志!个子小,你可以捅他的肚子嘛!我以前在小鬼班,碰上大个子,我就专门捅他的肚子,我不相信就捅不进去!再说,这次你们缴获了十几支卡宾枪,就想把枪换了;你们以后还拼不拼刺刀啦?没有答应你们,还有人哭鼻子哩!哼!”
真没想到,连长会把这不光彩的事端出来,一个个红着脸不言语了。步子也没有刚才有劲了。
“唉唉,我的傻同志们!”陈三怕影响小鬼们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咱们连长,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光照顾咱哩。就是下次战斗,他想让咱当突击班,也不能打嘴里说出来呀!从另一方面说,他嘴里虽然不说出来,经过咱们一提,脑子里可也就有了印象。等下次打仗,突击班的任务,还能跑得了吗?唉唉,我的傻同志们,你们说是不?”
“嘿嘿,你真能说!”郭祥瞅了陈三一眼。
小鬼们咯咯地笑起来。一度严肃的空气,又松弛了。
“嘿,真美呀!”罗小文往前面一指,“你们看,那大概就是舞童山吧!”
大伙一看,在黄昏的余晖里,东边天际有两座深蓝色的山峦。一高一低,它那分明的轮廓,很像一对对舞的朝鲜少男少女。女孩在拤着腰儿翩翩起舞,男孩蹲下身子仰着天真的头。据说,在那两座山峦下面,就是他们要去的花溪里了。
第十二章 苹果园
山沟越走越窄,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幽深了。看去很近的舞童山,夜晚十时才走到跟前。星光迷离,一切都看不清晰,只能模糊分辨出,三面山坡上都是树林,村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耳边是一片飒飒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
直到提前设营的老模范从半山上下来招呼部队,大家才知道到了花溪里了。
小鬼班被指定到半山上的一座独立家屋那里宿营。陈三领着小鬼们爬上坡去。开开柴门,是一座很大的院落,院子里种有不少树木。穿过小径,来到那座房子门前,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声。小鬼们喊了几句“阿妈妮”,没有回应,只有风吹着一扇没有关好的房门,呼哒呼哒地响。
“唉,老乡还没有回来呢!”人们凄然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陈三命令大家放下枪和背包,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准备安歇。
“小电台”的一只脚,刚刚踏进门里,就惊讶地叫:
“班长,你来闻闻,这是什么香味?”
“小钢炮”抢到门边,闻了一闻,说:“是,可香着哩!”
“我早闻出来了,是苹果的香味。”罗小文说。
陈三一边脱鞋一边笑着说:“小罗,你大概是想吃苹果了吧!”
“不信,你就点灯看看。”罗小文又说。
陈三脱了鞋,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蜡头儿,点着一照,果然屋里堆了小半炕苹果,一个个,又大又红。那大个儿的,像小饭碗似的,上面还蒙着一层白霜,像摘下来还不太久。
“好家伙!比我们西山的苹果,看着还个儿大哩!”“小钢炮”赞美着。
“那小个儿的,其实也不错。”罗小文评价着,“这种品种,很像咱们的国光苹果,又脆又甜。”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糟了!”陈三心里暗暗嘀咕道,“怎么把小鬼班偏偏分到这个地方来啦。当然,一般地说,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但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若个别小鬼掌握不住吃了一个,那影响够多不好呵!……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赶快睡觉,只要睡着,就没事了。”
他想到这里,就说:
“同志们!咱们今天走了好几十里,也有点累了。我看咱们先把苹果往一边归拢归拢,早点休息吧。”
小鬼们脱鞋进去,纷纷动手执行班长的命令。陈三又说:
“人家这苹果许是出口的东西,怕碰伤皮,咱们再手轻一点儿!”
苹果被轻轻地堆到墙根去了。
大家打开背包睡下来。陈三本来想挨着苹果睡,以便制造一个隔绝地带,但解背包的动作慢了一步,罗小文已经在那个位子铺好躺下了。
蜡头已经剩了很短,为了省下来下次使用,只好将它熄灭。
苹果的甜香一阵阵怪醉人的。虽然陈三有意把谈话的主题引到别的方面,可是今天晚上不知怎的,谈来谈去又扯到苹果上面去了。
“小罗,你吃过苹果没有?”“小钢炮”在黑暗里问。
“你呢?”罗小文反问他。
“我们西山里有,八月十五,我在集上看见过。”“小钢炮”回忆着说,“小时候,我要买个尝尝,我奶奶就说,那东西不好吃,还没有红枣甜哩。我们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到红屁股门儿的时候,我就用秫秸搒下来吃了。你呢,你吃过没有?”
“我,我当然吃过。”罗小文有些自豪地说,“我以前在北京卖报,卖了钱,实在馋了,就到水果店里买一个。不过回了家,挨打的时候是有的。比较起来,我吃柿子的时候比较多,那东西便宜,个儿又大又甜。”
“柿子不错!”“小电台”也插嘴说,“那大磨盘柿子,到冬天结了冰渣子,又凉又甜,比冰激凌还好吃哩!”
“你吃过冰激凌吗?”有人问。
“柿子就很好,我吃冰激凌干什么!”“小电台”反击了一句。
人们哄笑起来。
“瞧,又谈起来了!”陈三担心地想。他觉得像这样谈下去,肯定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他们班的“文艺工作者”小罗。他想起小罗在老根据地的时候,一次被房东老大娘拉到家里,一定要他吃花生、红枣,他那立场就表现得不够坚定。而且,陈三注意到,在他刚才收拾苹果的时候,仿佛咽了好几口唾沫。这也不能说是一种好的征候。何况现在他又离那一大堆苹果最近!……想到这里,他想拿出电棒照照,又怕伤害这小鬼的自尊心,影响到团结。正没有主意,只听罗小文说: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老觉着嗓子发干。”
“是呀,我也觉着干得厉害。”“小钢炮”说。
“嘿,看他们越来越接近正题了。”陈三觉得事情发展到危险的边缘,就立即坐起来,摸着自己的水壶说:
“同志们!谁喝水呀,我这里还有多半壶哩!”
“我喝!”
“我喝!”
小鬼们纷纷嚷着。陈三首先把水壶递给罗小文,说:
“小罗,你路上领着大家唱歌辛苦了,你多喝点儿!”
“班长,你先喝吧!”罗小文说。
陈三掐着水壶,装作喝了几口的样子,然后抹抹嘴递给罗小文。罗小文喝过,又递给别的小鬼们,不一时就喝了个精光。
“同志们,你们看天气也不早了。”陈三收起水壶躺下来,说,“我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老是装在肚里忘了跟你们说。现在我给你们讲讲,你们听了,就马上睡觉好不好?”
“好,好。”小鬼们抢着表示赞成。
“今天我不给你们讲那些老得没牙的故事,要讲就讲一段新鲜的。”他轻声慢语地开了个头儿,然后问道,“这次咱们出国作战,咱们的毛主席有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这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没有,你快讲吧!”
“我的好班长,你别急人了。”
小鬼们纷纷嚷着,兴趣立时被提起来了。
“对,我就讲讲这个。”陈三说,“你们都听说过,咱们毛主席一直是夜间办公,一工作就是一个通夜。等到天大亮了,才躺下来休息。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临到咱们出国以前那几天,他的小鬼白天看他,白天没有休息;晚上看他,晚上没有休息。催他休息一会儿,他躺下来,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就又坐起来了。到了三天头上,小鬼就急了,心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哇!就走过去说:主席,不论你多忙,也得休息休息呀!现在全国刚刚胜利,那么多的事情,当然一定是很忙的;可是一个人不休息,能够支持多久呢?毛主席听了这话,很感谢他,对他笑了一笑,但是又说:小鬼呵,我不是不睡,是睡不着呵!小鬼就又说:是呵,我也看出来您是睡不着觉,您是有心事呵!毛主席点点头,笑着说: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哩!……”
小鬼们静静地听着,一点声音也没有。陈三很满意故事的效果,又以讲述人的资格发问道:
“你们猜猜,主席有什么心事?”
“依我看是这么回事。”才思敏捷的罗小文立即回答道,“人常说,美国侵略军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流军队,志愿军的武器差得太远,究竟出去顶不顶得住,那当然是会担心的。”
“这看法不对!”“小钢炮”立即否定道,“咱们的军队是毛主席一手缔造、培养起来的,放到哪里不打胜仗?他还不知道咱们吃几碗干饭?”
“是呀,”陈三又接着叙说他的故事,“毛主席的那个小鬼也是这么问他,说:主席,咱们的志愿军出去,你是不是有点不放心哪?主席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要是不放心,怎么还让他们出去?这支军队不管把它放在什么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我都放心得很。跟美国侵略军交战,那更是没有问题。美国少爷兵只有顶不住他们,他们怎么会顶不住美国少爷兵呢!这个小鬼想了一阵,又说:那末,主席是不是担心他们出国后的群众纪律问题?主席这时候摸了摸小鬼的头,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鬼!总的来说,咱们的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光荣传统,同志们的纪律观念很强,在这方面不会发生大的问题。但是我担心的就是极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比如,比如……见了人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坚持不住立场了,结果增加了朝鲜人民的困难,又影响了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声誉。所以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呵!……这故事下面就不用再讲了,毛主席亲自作了几项规定:要尊重和爱护朝鲜人民,要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要尊重朝鲜的党和政府,尊重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要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哈哈,”罗小文咯咯地笑起来了,“班长,这故事大概是你瞎编的吧!”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严肃地说,“我怎么能随意瞎编?”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其他小鬼也兴致勃勃地追问。
“反正是有人讲过。”陈三肯定地说,“至于究竟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了。你们知道我是快40岁的人了,我这记忆力,哪能跟你们这些小脑袋瓜比哩!”
“嘿嘿,班长,你是怕我们偷吃朝鲜老乡的苹果吧?”罗小文机灵地笑着。
其他小鬼接着也都悟出了故事的用意,咯咯地笑起来了。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轻微地责备道,“你瞧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会怕你偷吃老乡的苹果呢?谁不知道,小罗这次一出国,对群众纪律就是非常重视的。上次住在那个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朝鲜老妈妈年老体弱,防空跑不动,不是还替她挖了一个防空洞吗!叫我看这就是体会到朝鲜人民的困难,表现了很高的觉悟!嘿嘿,像这样的同志,别说偷吃苹果,就是你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去,他也不会吃的!……其他,像‘小钢炮’、‘小电台’等等同志我觉得也是这样。”
“我们还要争取做爱民的模范班呢!”“小钢炮”兴奋地叫。
“依我看,到明天咱们把老乡的苹果拾掇起来。”罗小文建议道,“我刚才看见那间屋里有许多草袋子,可能是敌人一来,老乡们顾不得装就逃难去了。咱们帮助老乡装起来,贴上封条,免得别的班里个别觉悟差的来串门,少了一个两个对我们也影响不好。你们都赞成不?”
“好主意!好主意!”小鬼们纷纷地叫。
“小罗的脑子真灵!”陈三乘机鼓劲说,“咱们明天一早起来就干!”
罗小文和那些小鬼们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这陈三自调到小鬼班工作以来,对小鬼们的脾气摸得透熟。比如吃表扬不吃批评就是这个班显著的特点。他的前任们,由于一些人对这方面掌握不善,小鬼班的情绪常常忽高忽低。高起来一跳八丈高,低时候就耷拉着脑瓜哭鼻子。在这一点上,陈三比起他的前任来要熟练得多。他把表扬同批评结合得非常好。他紧紧掌握住以表扬为主,决不以批评为主。但是为了不使小鬼们骄傲,表扬的时候,也挂一点批评,而批评的时候,又夹一些表扬。他这种工作方法,使全班经常处在生气勃勃、热气腾腾的情绪之中。此外,小鬼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听故事。陈三识字虽不多,但是为了领导好这个班,千方百计地从报刊上搜集一些故事,以便随时使用。以上两个方法,再加上他一贯的模范作用,就使他的小鬼班,渐渐跑到全连的前面去了。
陈三见大家情绪很高,在黑地里得意地笑了一笑。又说:
“同志们,你们该实现我的条件:赶快睡了。明天起来还要评功呢,咱们战斗不错,工作也别落后了!你们说是不?”
小鬼们甜滋滋地入睡了。
陈三从小鬼们各不相同的鼾声里,分辨着他们先后入睡的时间。等他们全部都睡熟的时候,他悄悄地摸出那一小段蜡头点着,照了照小鬼们各自的睡姿,替他们把被窝一个个盖好。那些红艳艳的苹果,因为堆得太高,有几个滚下来了,滚到罗小文的脸蛋旁边,好像要同他红红的脸蛋比美似的。
“唉唉,我的小鬼们多听话呵!”陈三熄了蜡头躺下来。这时候,如果你站在窗外细听的话,在小鬼们的鼾声里,你完全可以分辨出他那壮年人的声息,就像在白天的合唱里,你可以分辨出他那力求与年轻人合拍的歌声……
第十三章 溪畔
沿着花溪里向北,走上七八里,就是团部的驻地。在这一带,蜿蜒着一道浅浅的山溪。山溪两边,全是苹果林,一直连到半山。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紫郁郁的;但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苹果却没有摘完。有的剩下半树,一眼望去,红澄澄的;有的还剩下少数留在高高的枝头;有的已经落到地下枯黄的草丛里。大约它的主人们,刚开始采摘,就匆匆地向北撤退了。
自从邓军、周仆的团队移到这里,向北撤退的朝鲜群众,已经陆续回来。在条条山径上,到处可以看到面目黧黑的憔悴的人们,三五成群地重新返回他们的家园。尽管在长途跋涉中,有人失去了年老的父母,有人失去了年幼的儿女,但是毕竟他们又回到故土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有如一声震天的春雷,劈开了阴霾的长空,立即改变了黑云压城的局势。人们已经重新站定脚跟,对未来充满了新的希望。
邓军和周仆的团队,驻在舞童山下,正利用战役间隙,进行评功、总结战斗经验和练兵。每逢战斗下来,简直比战斗还要紧张,这已经是中国革命军队的老传统了。部队移来的第三天早晨,邓军和周仆吃过早饭,准备到各营看看。刚刚走出院子,下面山径上远远走过一个人来。小玲子兴奋地叫:
“你看,那是不是小杨来了?”
大家一看,那人穿着志愿军的棉军衣,走得十分轻快,倒是有点像是女同志,但怎么会是小杨呢?周仆随口说:
“别胡诌了,小杨恐怕还站在鸭绿江边哭哩!”
小玲子又凝视了一会儿,说:
“我肯定是她!”
因为小玲子在这方面有压倒的威望,人们也就不急于争辩了。
大家立在山坡上等着。那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护士班长杨雪,小玲子用刚学来的朝鲜话,开玩笑地喊:
“夭东木(①朝语:女同志。)!这里来!”
杨雪也看见了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她紧跑了几步,上了坡,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抢上去同她握手,笑着说:
“刚才我还以为是人民军的夭东木呢,原来是你呀!”
“你是怎么来的,小杨?”邓军嘿嘿笑着,也伸出手来,但杨雪却不同他握手,一边掏出小手绢擦汗,一边说:
“怎么来的?我是一不靠情面,二不靠照顾,光明正大,正南巴北,奉了命令来的。”
邓军望着周仆笑了一笑:“你们看,小杨对我意见蛮大嘞!”
“拍你的桌子去吧!”杨雪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从今后,什么事我也不找你了!”
“你不要逞强!”邓军说,“要不是我们站住了脚跟,怕你现在还来不了嘞!”
“哦,这么说,这‘抗美援朝’,叫你们男的包了算了!”
周仆和小玲子、小迷糊在一旁只是笑。
“老邓!我看你有三张嘴也斗不住她。”周仆笑着说,“你这军事指挥员也不判断一下情况,军后勤离这里30里地,人家一大清早跑来了,想必天不亮就动身了。快招呼人家吃饭去吧,恐怕还有别的紧急任务哩!”
“什么紧急任务?”杨雪红着脸反问。
“我怎么知道哪!”
人们说说笑笑又回到院子里。这也是一座幽雅的小苹果园,人们围着一个小石桌坐下。小玲子忙着给杨雪打饭,邓军忙着给陆希荣打电话,通知他这个喜讯。
杨雪心里高兴,嘴里反说:
“给他打电话干什么?我主要并不是为了看他!”
“那主要是为了看谁呢?”周仆笑嘻嘻地问。
“这么多老战友,还有你这老首长,哪个不许看哪!”
饭打来了,杨雪一边吃,一边谈着别后的情况。周仆说:
“上次在鸭绿江边,我只顾应付你哭鼻子了,也忘了问杨大妈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就是情绪不高。”杨雪说。
“为什么?”周仆有些惊奇。
“你想想嘛,周政委,”杨雪说,“你是了解她的,我妈一看不见‘八路’,任干什么也没心思了。她说,我那‘八路’都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连信也不打一封?是不是把我这个碜老婆子忘了?她还特别说到你。”
“说我什么?”
“她说,别人文化低,写信困难;那老周写信也困难吗?他在我这儿的时候,大妈长,大妈短,叫得倒很甜哪!”
周仆的脸色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赶忙说:
“你就没解释几句,工作忙呵!”
“不说忙还好;一说忙,我妈那气就更大了。”
“好,好,我一定给大妈写信去。”
杨雪吃完饭,已经坐不住了。周仆向邓军眼说:
“还是让人家执行主要任务去吧!”
“对对,”邓军笑着说,“我几乎又犯了一个错误。”
人们哄笑起来。杨雪红着脸恫吓说:
“你们等着,将来也有我说嘴的时候!”
说着,她站起身来,连跑几步,已经出了园门,向着一营的方向走去。
这杨雪入朝已经好几天了。正如她宣称的那样,她们是奉兵团的命令过江来的。人们没有忘记,志愿军分三路大军渡江的时候,她们为了那不愉快的命令,流下了大量的眼泪。尽管当时的命令,具有显明易见的理由,而且确实是出于对女同志的爱护,但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搞不通”。那几天晚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部队前进而滚下眼泪的,绝不止是杨雪一人。被战火照得通红的鸭绿江水为证,全志愿军各军的女战士们,她们洒下的眼泪,就是用几只汽油桶也装不完。这真是中国革命史上最动人的景象之一。这些革命的女战士们,是有着多么忠诚、纯洁而又勇敢的灵魂!她们在平时被认为是狭窄、好计较小事的性格,突然间变得又光辉、又伟大,简直比某些男性更真纯!
尽管这样,但是坐在统帅部的并不是老妈妈,他们决不为既定的决心而动摇。还是在第一次战役胜利之后,部队站稳了脚跟,才宣布了女同志入朝的命令。这一来,女同志的情绪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你看她们跳呵,笑呵,唱呵,在鸭绿江里洗呵,涮呵,简直把鸭绿江都要吵翻了。嘿,确实的,女同志们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同儿童相近的。
可是在宣布命令以前的十多天里,她们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她们天天到江边上望着对岸的火光,听对岸传来的炮声,猜测着、议论着战事的进展。尤其是那些有了爱人的女同志,她们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爱人完不成任务,愿意他们成为英勇无比的杀敌英雄,一方面又担心他们的安全,不愿意他们受到意外的危难。总之,就是这种矛盾心理,既要他们成为英雄,而又活着回来。战争呵,最激烈的战争,与其说是在炮火弥天的战场,不如说是在女人们的心中。
在留驻鸭绿江边的这些日子里,杨雪第一次出现了不眠的夜晚。大军渡江那天,杨雪本来有机会同陆希荣话别,但由于她的整个情绪都集中在要求出国的问题上,竟把这件事情忘了。她含着眼泪在江边站了一个通夜,等天亮转回驻地的时候,她才想起是办了一件多大的憾事!
此外,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特别不安。那是在咸阳临出发的前三天,她怀着慷慨激昂的情绪,正在班上发言,陆希荣来了,同她谈结婚的事情。她当时真是怒不可遏,同他大发了一场脾气,说出了最难听的话。事后想来,她觉得自己的意见还是对的;可是态度再好一点就不行吗?这不会使他感到难受吗?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他。想再见面的时候,好好同他解释一下。可是到了鸭绿江边,因为自己一心一意要求出国,竟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现在到哪里去同他解释呢?让他背着这种不愉快的情绪走上陌生的战场,该是多么难受呵!
在过去的战斗中,陆希荣的功臣的称号,和文武全才的声誉,早就在杨雪的脑海里积累了一个英雄的形象。她丝毫没想到并且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不是能经得起这场新的考验。她更担心的,恰恰相反,倒是他会不会由于过度的轻率招致不必要的损失。有些从前方回来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夸大前方战争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把敌人的飞机,说得厉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杨雪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天的飞机,乱飞乱撞,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风雨之前的蜻蜓一般,把陆希荣带的部队压住了。正在着急的时候,只听有人大喝了一声:“不要怕!”接着站起来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天空里一抡,就把那些烂蜻蜓似的飞机,打得纷纷落地。下面掀起一片喝彩声。她仰起头一看,这个巨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在对着她笑呢。可是醒来以后,又不免使她担心,不知道如此激烈的朝鲜战场,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怎样度过。
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杨雪随着她的伙伴们无限兴奋地来到前方。来到前方,不但没有宽舒对陆希荣的思念,反而更加急迫地想看看他。医院的政委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情,或者是按一般的人情世故,提出来要他们见一见面。可是她却说:“去看他干什么!才分别了几天哪!”过后,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后悔。幸亏陆希荣的团队移防到近处,政委又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才说:“好吧,既是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只好去一趟吧!”周仆的判断不差,她确实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动身了。
山沟里静悄悄地。杨雪顺着舞童山下的一条山径走得十分轻快,就像那路旁轻盈的山溪似的。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不时地浮现着害羞的微笑。仿佛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有意地在那儿看她,迎接她,善意地取笑她。
七八里路,对这位南征北战的女战士,简直不要很多时间。可是快要走到花溪里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入朝才几天哪,就主动跑来了,多不害臊呵!”她嘲笑着自己。她相信一营的人们也都会这样嘲笑自己。一般地说,当着众人,她是有办法对付这样那样的嘲笑的,可是在心里来说,对这种嘲笑不是没有几分畏惧。正在这时候,在她低头走着的时候,猛听得前面有人喊了一声:
“小杨!”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熟稔的声音呵,就是不抬起头,也知道是谁。一点不差,是陆希荣站在路边等她。
“也许他没有生我的气吧!”她高兴地想,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跑到他的身边。不知怎的,她的脚步反而更慢了。还是陆希荣大步赶过来,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瘦了!”她望着他,低声地说。
“在这个地方儿,还胖得了?”他淡淡地一笑。
两个人拉着手儿走着。
“这一阵儿你工作上还顺利吧?”沉了一会儿,她问。
“你从团部过,关于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
“唉,我告诉你,”他叹了口气,“这次出国,头一仗就挨了批。本来是一个连长的错误,政委也记在我账上了……你说什么?跟他提提,我才不提呢!我要用事实来纠正他的认识。最近这一仗,我坚决要求主攻,就是要他们看看,我陆希荣是怎样的。”他又从鼻子里笑了一笑。
“你也别忒骄傲了!”杨雪告诫他,又笑着问,“这次打得大概不错吧?”
“马马虎虎。歼灭了敌人一个整连。”他笑了一笑,“一上阵地,我就发现了敌人的弱点。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战斗开始,只十多分钟就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哼,想不到你的那位老乡,在敌人的火力下可表现得不算太好,后来硬让我用驳壳枪把他逼上去了。我当时对他说:‘你要不上去,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你说的是嘎子吗?”
“不是他是谁!”
“他一贯勇敢,不怕死呀!”
“哼,不怕死!”他又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谁也没钻到谁肚子里去看。……小杨,有一件事,我早想问问你。”
“什么事?”小杨看他很严肃,停住了脚步。
“就是……就是……”
“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想问你:你从家里回来以后,为什么不答应同我结婚?”
“哈哈,是这个呀!”杨雪笑起来了,“我正要向你解释哩,我当时态度是不够好。不过,你这个人哪,也不替我想想,我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在前方呆得住么?”
陆希荣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勉强地笑着说:
“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比如……在这个期间,你是不是对别人比对我有更大的兴趣?”
“噢,你还会怀疑人哪!”杨雪把手从陆希荣的手里抽出来,用指头点着他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陆希荣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是谈不上什么拱手相让的。”
“你……你这是什么怪论?”
“这怎么是怪论呢?”陆希荣笑着说,“正是因为我爱你,才怀疑你呀;如果一点怀疑都没有,还能说有爱情吗?”
“要这样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情。”杨雪生气了。
“算了,算了,”陆希荣见杨雪鼓嘟着嘴,连忙走上去扶着她的肩膀抚慰地说,“干吗一见面就争论这无聊的问题?你只要答应我结婚,我就什么怀疑也没有了。你知道离开了这些日子,我。……”
杨雪没有说话,心中想道:“我本来是怕他生气才来的,干吗又引起他的不愉快呢?”
“小杨,你能不能说上一句?”
“还说什么!……头天抗美援朝胜利,第二天就举行……你只要不怀疑我就好。”
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跟他走去了。刚才由于激动,着急,一时说不明白,她眼角里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泪珠……
(第二部火光完)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