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三部 风 雪
第一章 寂寞
自从在柳叶黄落的村头,送走了女儿,送走了郭祥,杨大妈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好受。是担心儿女们的远行么?不是。是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身边么?更不是。大妈不是这样的母亲,当战争与革命的风暴在这块土地上旋卷的时候,孩子们也有来有去,有时候,连丢到锅里的鸡蛋没煮熟就匆匆走了,大妈却从来没有这祥的心境。
可是,自从轰轰烈烈的土改斗争平息下来之后,尤其是自从她心爱的“八路”离开她远征他方,就好像把她的心,把她的生命带走了一半多。此后,随着革命的发展,一批又一批的老干部、老伙伴,也随军南下,更使她觉得村子空旷冷落了许多,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仿佛人们把她生命中最繁华的年月也带走了。这次女儿和郭祥的离去,强不过使她这种寂寞的心情更加难捱罢了。
此外,村子里的工作状况,也是她心情不愉快的一个原因。按理说,全国解放了,强大的敌人打倒了,事情应当更为顺手;但情况恰恰相反,有许多事情是叫人不满意的。例如,地主谢清斋利用美军出兵朝鲜的时机,大造谣言,反攻倒算,如果放在过去,支部一定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果断的对策.可是大妈找到村长兼代理支部书记李能的门上.得到的却是漠不关心的回答。这个村子里的“大能人”.更关心的却是个人的发家致富。大妈觉得同志们过去半宿半宿地坐在一起,热情地、亲密地研究问题的情景,仿佛已经很遥远了。这一切,究竟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一切变化,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妈虽然说不清楚,但这种景象带给她的却是忧虑和不安。她仿佛觉得在村子里的什么地方,生长起一片黑森森的暗影,在威胁着人们
每逢大妈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小契谈谈,就觉得畅快一些.可是最近几天小契也不来了,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按照历年情况,秋后庄稼一倒,小契最快活的节气就算到来了。他常常不等庄稼打完,就擦好了火枪,准备了足够的火药。这时候.你们谁也不能再责备小契懒散了。天还不亮,他就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在黑影里摸着饽饽篮子,抓两块干饽饽掖在怀里,然后就背起火枪走了。窗户纸似明不明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他那充满情致的枪声。平原上,林不密,草不深,庄稼一倒,狐狸、野兔只有钻到菜畦里躲藏。小契,这位热情的业余猎人,对这个规律抓得很紧。顺手的时候,一天能够打到二十几只。如果拿到集上,能换不少钱,可是,小契有小契的看法:“人对东西不能看得那么值重。”在他闪着快乐的红眼腈,哼着梆子腔回来的路上,不等到家,他的收获物就剩不下多少了。因为一路上,总是会碰到赞美他枪法的人,或是赞美野兔肥美的人。剩下一两只,他就拿到卖卤煮鸡的老头那儿代煮,然后同他的朋友“下酒”。从凤凰堡到梅花渡,三里五乡,有多少人尝过小契的野味呵!尝过野味的人,免不了要热烈地称赞;越称赞就引出小契越多的诺言。这种循环法就不断促进了这种“不取分文”的业务的发展。这样,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迟。并且常常怀着未能按期完成的遗憾心情,把猎获物送到别人家里,向人致以深深的歉意。由于我们的治安员这种热情非凡的性格,用他的话说,从县区干部一直到剃头的、修脚的、劁猪的、镟驴蹄子的,都有他的朋友。谈起这一切,小契是多么地惬意呵!……可是,今年当这个快活的季节来临的时候,却不仅没有听见他的枪声,连面也没有露。
这天中午,大妈耩完麦子回来,忽然想起,早些时,小契叫给他留几升麦种儿,想必他的秋播还没有插手呢。匆匆吃过午饭,就让大乱撑着口袋挖麦种儿。大伯连着摆手说:
“不用喽!”
“为什么?”
“看!我说不用喽就是不用喽!”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妈觉得话中有因,就停住手追问。大伯只是咂巴着小烟管,不言声儿。急得大妈把口袋一摔:
“你这个老家伙!倒是说呀还是不说?”
大伯这才吞吞吐叶,神色凄然地说:
“他又卖了地了! ”
大妈顿时心里一惊:“你干吗不告诉我?”
“他怕你再批评他,叫我千万别对你说。”
大妈脸色发黄,无力地坐在炕上,低垂着头,心中十分难过。这小契家几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贫农,他本人曾经同大伯一起在谢家扛活。自从八路军来了以后,手里才有了七八亩地。可是他今天卖去一亩,明天卖去二亩,已经卖了三次,只剩下不到四亩地了。他分的三间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要不是他哥哥参军在外没有回来,他搬到他哥哥分的房子里暂住,连个遮避风雨的地方也没有了。小契每次卖地,大妈的心都像刀割一般的疼,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进行过多次的批评。小契也发誓照大妈的话做。可是现在又第四次卖地了。眼瞅着他又回到从前赤贫的境地。他同他的孩子今后可怎样生活呢!……想到这里,一向坚强的大妈,不由得飘下一点泪来。
“我一定要去问问他,看他倒是怎么想的!”
大妈拾起她那个蓝褂子的前襟拭拭泪水,走出门外。大伯在后面说:
“你可别净跟人家吵呵!”
大妈理也不理.走出院子去了。
她脚步沉重,觉得走了很久,才望见小契那个你走遍天下也难得遇见的大门——没有任何院墙的大门。大妈每逢看见这个大门,没有一次不叹气的。
她正要进屋,听见小契仿佛给什么人劝酒:
“来,来,再喝一盅!”
“不,够啦,够啦!”
“你想想,咱们多少日子不见面了?”
“好好,再添一丁点儿!”
“真没治了!”大妈懊恼地想,“刚刚卖过地,就又同人们喝起来了!”
大妈进了当屋,正想冲进去刺打他几句,揭开门帘,见小契陪着的是两个生人,正围着小炕桌兴致勃勃地喝着。小契的儿子小旦儿也守着一个桌子角。两只手抱着一个猪蹄儿正在啃呢。小契见大妈进来,急忙抓起酒壶斟酒,满脸堆笑地叫:
“快上来坐。嫂子!没有外人!”
大妈勉强压住火,打量了两位来客一眼,一个20多岁,乡村干部打扮,穿着紫花布的庄稼小褂,戴着顶蓝色的解放帽儿;另一个却是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真奇怪,这么不同年龄的朋友,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一个炕桌上来的。
小契见大妈不动,又跳下炕来,端起酒盅劝说:
“嫂子,快上去!我说没有外人就是没有外人,这位是——”他指了指那位乡村干部模样的青年,“这位是大楼底的治安员,我的同行。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他又指了指那个白胡子老头儿,“这一位大伯是,是……”他显然忘记了老人的名字和村名,卡住壳了。
“我是河那边小王庄的。”那个老头挺有精神地接上去说。
“对对,他是小王庄的王大伯,织铜罗的。”小契说到这儿,又对那老者一笑,“我们认识也快有一年了吧?”
“可不是,我今年春天过你这儿……”老头也哈哈一笑,“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哩!”
大妈一听,这大楼底,这小王庄,一南一北,都在30里以外。心里又急又气,当着人不好细问,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一笑,然后对小契说:“今儿晚上,你到我那儿去一下。”说过,就回身走了。
傍黑时候,小契来了。他头发长长的,穿了件破黑褂子,少了两个扣门儿。他往炕上的被摞子上一仰,懒懒散散地说:
“嫂子,你喊我什么事呵?”
大妈把头一扭,没好气地说:
“你出了这么大事,都不告我一声儿!”
“没什么大事呀!”他眨巴眨巴眼。
气得大妈用烟袋锅冲他一指:
“我问你,又卖地了没有?”
“哦,是这事儿呀!”他像儿童一般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是,又去了他娘的二亩!”
“小契!”大妈沉痛地说,“你今天‘去了他娘的二亩’,明天‘去了他娘的二亩’,你有几个二亩?我问你现时还剩下多少?”
“还有亩半。”
“是村北那一亩半不是?”
“是。”
“那地紧傍着大路,还有一条小道儿,一亩半也不够了。”大妈叹了口气,“你就没想想,你就是不吃不喝,孩子还要吃呢!你让他跟着你喝西北风么?”
“这有么法儿!”小契神色凄然地说。
“你就非卖地不行?”
“你说可有么法儿!”小契又苦笑了一下,“前年你弟妹得了那么一场大病,请先生吃药,欠了好几十万。临死,用了一个棺材,又欠了好几十万。最近一天价堵住门要账,弄得我门都出不去了,还怎么搞工作呀!气得我一咬牙就把地卖了。……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像咱们这种主儿,也就是走一时说一时吧!……”
小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大妈也难过起来,沉了沉说:
“这事儿,你怎么就不事先告我一声儿?”
“你一家紧抓紧挠,还不够吃哩,”小契叹了口气,“告诉你,不是叫你白替我难受么!”
大妈半晌不语,把小烟笸箩推到小契面前,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又劝说道: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是,小契,你也忒价的没志气了。你那胡吃胡喝,怎么就不改改?你刚卖了地,就又请人吃喝去了,我要不是亲眼碰见,你敢许还不承认哩!”
“嫂子,这你可就误会了。”小契从被摞子上抬起身来,一边卷着烟一边说,“这两个人,都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人家大远来瞧我,我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我小契宁肯自己挨饿,也不能把财帛看得那么值重!”
大妈把烟袋锅子一拉,说:
“兄弟.你别这么说,我并不是劝你小气。有人把一个钱看得比磨盘还大,那种人我最看不上眼。可是你那朋友多得像满天星,你想想,你一天到晚,还有干活的工夫没有?……再瞧瞧你那认识‘好几年的老朋友’,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问你,那一老一少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说到这儿,小契禁不住笑了:
“要说也简单。前年有一回出门,刚出村一上堤坡儿,就碰见一个人守住辆破自行车干叹气。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心里忽然估摸了一下子:‘他想必是车子坏了,人家走到咱这地方儿,不帮忙也得出个主意。’回转身一问,果然是车子上丢了个螺丝。我一瞅车上驮了一小捆烟叶,车把上挂着一个小手巾包儿,兜着四五个小窝窝头。我一想,这绝不是跑买卖的,那些投机倒把的家伙,在集上大吃大喝,用不着带这个。一问,果然是个村干部,生活有了难处,驮一点家里的烟叶到县城里去卖。家里孩子还等着吃哩。我就由不得自己,转来转去帮他找那个丢了的螺丝。找了一阵,没有找见。我就给他出主意,到马店集上去修。怕他走岔了道儿,就领了他一截儿,离咱这家门口就不远了。这时候,我这心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我一天价玩车子,车子兜里,或许那个破抽屉里,说不定有这么个螺丝,要能找到,就省得人家到集上去了。’这样,我就把他让到家里。东翻西找,找了好半天,也就算是巧,把那种螺丝找出来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正刻推车子要走。我这心就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集也散了,烟叶还没有卖,那几个小窝窝头哪里够吃?晚上回不到家,准得挨饿。何况这是同志们哩!’我就不管他怎么推辞,吃了饭才让他走了。 ……”
大妈笑着说:
“这时候,你那心眼里就不估摸了,是不?”
小契也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说起认识那个老头儿,那更简单。今年春上,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吃饭,见一个人,老向我院子里张望,我当是坏人,就立刻放下饭碗,从小玻璃镜里仔细看他。原来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头,像个老仙翁似的,挑着一副担儿站着,脸上笑眯眯地正望我那月季花哩。看那样儿都出了神了。像他那样爱花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就想,既是劳动人,请他进来看看何妨。我在屋子里招呼了一声,他竟没有听见。我就赶到院子里说:‘老大伯,进来看吧!’老头儿也不客气,就进来了,说他平生就是爱花,还夸这花千好万好。到这时候,你就不能那么小气,一共两棵月季,就挖给了他一棵。可就是忘了问他的名字,今天给你一介绍,就出了笑话:光知道他是织铜罗的。”
屋子里的空气和缓了许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当屋发表他的论点:
“人一穷,就有人戳脊梁骨。说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穷的。嫂子,你可别信这话。人交朋友怎么会穷?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报工作,现在作治安工作,两个眼黑达糊的还行?言谈笑语间,情况就掌握了。再说,朋友们也没有亏待我。就说大楼底的治安员,人家听说我卖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里来瞧我,这是你花钱也买不到的。那织铜罗的老头,养了菊花,就赶快给我送来了两盆:一盆紫的,一盆黄的,可喜欢人哩。要说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说句逗笑的话,我在集上理发都不用花钱。……”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走过一道自豪的笑纹。接着又说:“有人说我懒派。是,是有一点懒派,有缺点,你不承认还行?可不能说我全是懒派。一年到头,不管五冬六夏,为了防止出事儿,整个后半夜,我都在村里村外转游。大白天,你不让我多少睡一会儿,我这身子骨能不能顶住?……”
大妈心如明镜,知道小契说的全是事实,不能屈他。就说:
“小契,你说的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积极,对党,对群众,都是一百成,没有半点虚假。数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个小薄棉袄儿,挟着个单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转游.饿急了,就回去啃块凉饽饽。到底是谁在村里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里不说,心儿里明白。”
几句贴心话,说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满了笑意,连声说:
“嫂子,你也别净夸我。”
“不是夸你.这都是实事儿。”大妈接着说,“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经心了没有。你想想,闹土改那时候,咱村分了地的贫雇农,这几年有多少户又卖地了?”
“总有个一二十户。”小契说,“反正头一份是我。”
“一二十户?30户也出头了!”大妈说.“那天,我让你大哥帮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户贫雇农已经有33户卖了地,有卖一亩二亩的,也有卖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们那‘八路’打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里几亩地,每一亩一分地,都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没有几年工夫,那地又转到别人手里了,转到老中农、暴发户手里了。我一听说有人卖地,脑瓜仁儿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听说党员卖地,不光难受,还加上有气。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过来了,这不是又往人家磨盘底下钻么?年上秋里发大水,今年春上闹春荒。听说咱那贫农,东家费地,西家卖庄窝,我这心就像地陷似地往下沉。这可怎么着呵?这样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实行第二次土改么?小契,这些情况,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听说你卖地,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过来,劈头揍你两个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里难受地说:“你当这卖地的滋味儿好受?’前些时,我听说吕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说,你猜这个老中农说什么’,他说:‘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业地”!’我一听就火了,难受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后来,听说咱们的村长‘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本来不想要地,可是同志们有了困难,我也不能瞪着眼瞅着,就算帮把手吧!’他买了我的地,给我最便宜的价钱,还算是帮我!要不是卖棺材的堵着门口要账,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给他。……”
“哦!他又买了你的地啦,”大妈精神震动,手指哆嗦着,半晌没有言语。停了一刻,才气愤地说,“党员买党员的地,你说说这叫什么!我看他现在是变了,你跟他说句话,他哼哼哈哈,都不想睬你,会他也不想参加,你说怎么办?连个支委会都开不成!”
“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咧!”小契把腿一拍,“他是‘大能人’,我也不是实疙瘩傻子。可是,人跟人思想不一样,我就是饿死,也不走他那条道儿。……人不能叫财帛迷了心窍!”
天黑下来了,只有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大妈难受地低垂着头。
“算啦!算啦!”小契从炕上跳下来,“嫂子,你别难受。用不着费那么多脑子,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事情到时候就有办法!”
“你倒心宽!”大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父儿俩靠这亩半地真够吃么?现在车已经到了山前啦,你那路在哪儿呢?”
“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小契嘿嘿一笑。
“什么办法?”
“我去找周政委去。让他给我谋个事儿,给公家看仓库也行。”
“你是要离开这里?”大妈吃了一惊。
“实说吧,这乡村工作我也觉得没意思了。过去虽说残酷一点儿,干着倒挺有劲儿,这会儿种二亩地,交十斤八斤公粮就叫革命?”
大妈一听急了,身向前倾,点着小契说:
“哈哈,怪不得!你是想把地卖了,远走高飞呀!我问你,这村儿里的贫下中农怎么办?军烈属怎么办?让他们都去找周政委么?你工作还管不管?地主还管不管?”
小契闷着头不言语了。
大妈正要说服他,只听墙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小契叔在这里吗?”
小契走到屋门口,冲着墙外喊道:“在哩。”
“快回家去吧,你家小旦儿正哭着找爹哩!”
小契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看看。等安置小旦儿睡了,我还得查夜哩!”说过,跨出门去。
大妈急忙下炕,追到院子里说:
“小契!反正你不能走!”
小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去了,脚步声愈来愈远。
一种无可言状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大妈悄悄地哭了。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坚强,是因为她没有找出眼前的路。
第二章 取经
大妈怀着彷徨苦闷的心情,到县里找张书记谈了很长时间,就像一阵清风那样,吹散了眼前的迷雾。她匆匆忙忙吃了两块红山药,喝了一碗菜白粥,就跑到小契家来。
小契父儿俩正蹲在当屋小炕桌旁边吃饭。炕桌上堆着七八个白面卷子,还有一盘紫乌乌的熟猪肉。小旦儿那孩子一只手攥着个大白面卷子,一只手抓着肥猪肉片子,吃得正香着呢,大妈一看就知道这是用粮食在街上换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契呀,别人的话,你怎么一句也不听呵?像你这样个吃法,还能吃几天哪?”
小契把头一摆,用下巴颏朝尾角盛粮食的瓦罐一指,说:“嫂子,你瞅瞅!我们父儿俩就是变成小家雀儿,也吃不了几天了。”
大妈走过去一看,灰瓦罐里只剩下小半罐棒子糁儿:再往盛粮食的大缸探了探手,最多也不过几十斤红高粱,大妈把手缩回来,神色有些凄然。
小契看看大妈的脸色,宽解地笑了一笑,说:
“这也没啥!……过一时说一时!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儿呆多少天了。”
“你就当真要走?”
“这还有假?!”小契又笑了一笑,“把这点粮食吃完就走!人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一点不假!我今儿个往炕上一仰就睡着了’。一听,门口有敲梆子的,孩子跑来说,卖白面卷子的来了,说着口水都流出来。看着真叫人可怜!我想,反正快走了,还给谁细着!就择了两升高粱,换两斤卷子。这时候,正好又来了个卖熟猪肉的,一问,是条瘟猪,也不贵,我就一不做,二不休,让孩子吃了再说。早吃完早走!”
“依我看,你走不了。”大妈说。
“你看我离不开孩子,是不?”小契看了旦儿一眼,凄然地说,“我准备送他到姥姥家去。”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摆摆手,凑到小契耳边,悄声地说,“上面下来任务了!”
“什么任务?”
“党的任务。”大妈严肃而有点神秘地说,“社会往前走了。上级叫咱们先试验办农业合作社哩!”
“什么合作社?”
“也就是集体农庄,把地统统伙在一起.搞社会主义。”
“你别诳人了吧!”小契不相信地笑了一笑。
“怎么诳你?”大妈镇着脸说,“自从那天你一说要走,我就到县里找大老张去了。……”
“你见着他了?”
“我们直谈了大半宿哩。”
小契眨巴着眼问;“他提我了没有?”
“他还能忘了你?”大妈说,“我一见他,还没说上三句话,他就问:‘我的老伙伴呢,他现时生活怎么样?’我就照实说了,我说,‘他生活可是不强,房也去了,地也卖了!’……”
“唉唉,”小契立刻打断她的话,“你看你说这个干什么!他批评我了没有?”
“没有,”大妈摇了摇头,“他只是叹了口气,半天才说:‘这也是难免哪!像小契这样的干部,一心扑革命,扑工作,饭也顾不了吃,觉也顾不得睡,地里打粮食自然就没有别人多,遇见三灾两难,不去地怎么办?’……”
“还是他,他……了解我。”小契的红眼睛里闪着隐约可见的泪光。
大妈沉了沉,又接着说:
“我把这村困难户的情况都跟他谈了,他说,不光咱这个村,别的村,全县也都是这样。没有想到土改以后,阶级分化这么快。他还说,要不办合作社,过不了几年,连小契这样的人都得端人家的饭碗,给人家当长工去。”
小契的手指头像风里的小树叶子似地颤抖者,低下头去,没有说话。沉了半晌,站起来说:
“照我看,咱们老区就是该迈这一步了。咱们辛辛苦苦闹革命为了什么?死了这么多人为了什么?你看,现在有些人,一心发财致富,捣腾买卖,连个会都不愿开,这革命就是为了他们革的吧?”
小契气虎虎地,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把那个空瓢乓地往缸里一丢:“叫我看,咱们干脆把地,把东西都伙伙在一块儿,吃饭干活最好。”
大妈见小契情绪有些起来了,心中暗暗高兴,就乘势说:
“我听大老张说,心花都开了。我就对他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呀,这样的好事,没有人领头去办,也是枉然。说到这儿,大老张就说:‘小契呢,你不会叫他领着头干么?’我说,咳,你别提小契了,人家正忙着到外头找工作哩!你去亲自跟他谈谈吧,我说下大天来也是不行。……”
“看看,”小契把手一甩,“你在那儿老提这干什么!他骂了我没有?”
“大老张听我这么一说,就哈哈一笑,说:‘你别听他,那是故意给你说着玩的。只要你把这件大事跟他一提,你就是用大棍子抡他他也不走。’他还说:‘你想想,嫂子,八路乍来那时候,很多庄稼人想出头又不敢出头,在凤凰堡头一个站出来的是谁?抗日,土改,站在最前面的是谁?不都是我那个老伙伴么?你这次跟他一说,他要不冲到前头那才怪哩!’”
“这,这大老张……”小契的嘴唇颤抖着,一颗圆大的热泪珠,跌到他粗糙的大手上。沉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嫂子,别提那些事了,你看该怎么办,就分派我吧!”
“你不走了?”
“不走啦!”小契把腿一拍。
“那就好。……”大妈的眼角上也像有一颗明亮的露珠闪落下来,笑了。她说,“你是不知道我这心哪,自从那天你一说要走,我这心就像吊到半天云里,没着没落的。咱村的复杂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哇!”
小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想到走这一步。”
两个人谈话的工夫,小旦这孩子竟吃了两三个卷子,一盘紫乌乌的瘟猪肉,剩得也不多了。吃完,也像他父亲那样,抓起大瓢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把大瓢乓地扔到水缸里。接着,就跑到院子里玩起来,不是学他父亲追小牲口,就是两腿擘开,摆出架势学撒网打鱼,还在外面喊:
“爹,咱到河边去吧,再撒它一网!”
“你瞅瞅,”大妈笑着说,“长大了,又是一个小契!”
小契站起来,冲着门外喊:“你给我滚到一边去!”一面又回过头嘿嘿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这作风都叫他学上了。”
大妈听说小契不走了,像千斤重担落地,多日来的抑郁孤寂之感,为之一扫。由于心情愉快,她把到城里去同张书记谈的话,都同小契谈了。小契也像饮了一杯浓酒似的,精神振奋起来。共同的新任务,再一次锤炼着他们的友谊,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心头热烘烘的,像听到新的冲锋号音,渴盼着继续奋发前进。
小契从他的口袋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烟头抽着说:
“嫂子,这办社好是好,可是咱们一点经验都没有,真是狗咬刺猬,不知道从哪儿下嘴。”
“我也不知道两条腿该先迈哪一步。”大妈面带愁容地说.“咱们是不是先在支委会上研究一下?”
“跟谁研究?”小契气虎虎地说。“七个支委:两个南下了;一个不在家;王老好工作没找着,在北京他女婿那儿享福;大能人不照面,你耽误他一分钟,就像挖他二两肉似的。前几天,他刚从天津捣腾洋布回来,今天天不明又去北京,不知道捣腾什么。我查完夜,刚往回走,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往村外奔,我当是坏人呢,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他。……”
“反正咱们不能等着!”大妈决断地说,“听大老张说,饶阳县有个耿长锁,办了一个‘土地合伙组’,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我真想去看看,可又一想,离咱这儿好几百里,要走着去,来回得半个月,咱俩手头都紧,连个盘缠钱也没有。……”
听到这里,小契忽然眼睛一亮.说:
“嫂子,你可认得姚长腿么?”
“咋不认得?”大妈说,“那年他扒上火车,砍死了两个日本兵,还撒了好多传单,以后选上民兵英雄,我们还一道去边区参加过群英会哩!”
“对对,就是他!”小契说,“我上个月在集上听人说,他到耿长锁那儿去过,回来净讲耿长锁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去找找他?”
大妈兴奋地把两手一拍,说:
“这倒好!”
“可也不近哪,小二百里子哩!”
“那算什么!”大妈把头一摆,“我当年跟着八路行军,还不是一样地走!”
“嫂子,年纪不饶人哪!”小契笑了一笑,指着外间屋放的一辆破车子说,“我到集上找点零件,抓紧时间把它修修。然后把你带上,要是顺利,有大半天也就到了。你看行不?”
大妈把手一挥:“好,就这么办!”
事情就这么定了。大妈心情愉快,脚步轻松地回到家里,对待老大伯的态度也颇与平时不同。第二天一早,天还不甚明,就推老大伯起来,到集上去卖烟叶。小契饭都吃不上了,当然不能让他准备盘缠。小契这边也忙碌起来。他的这辆破车,还是抗日末期部队送给他的胜利品,由于零件缺损太多。好几年没有骑了。当然也正因为过于破旧,没有被他的主人卖掉。大妈刚走,小契就跑到镇子上,东找一个零件,西找一个零件,因为那些人都尝过他那“小牲口”的美味,也都热情地帮助他。小契又经过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勉勉强强修理上了。第三天一早.就把那辆破车子推到大妈门口。大妈早已准备好干粮,并且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大伯把他们送到村口上路。
那小契由于这些日子情绪不佳,头也没剃,脸也没刮,头发胡子都长得很长。不知临时从哪里扯出一件小破棉袄披着,看去很不像样。但却精神抖擞,就像过去执行战斗任务似的,有说有笑,推着那辆破车子,一直走在前面。刚到村口,他就停住车,指指车座后的行李架说:
“上车吧,嫂子,这就是你的宝座。”
“小契,”大伯瞅着那辆破车不放心地说.“到底行不行呵?”
“没问题!”小契把头一扬。
“我这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哩!”大妈笑了笑,侧着身子,坐在车座后面,一只手还提着盛干粮的手巾包儿。
小契等大妈坐好,紧推几步,就飞身上车。刚上去,那车就吱吱哑哑地响起来。没有走出多远,遇到一个水垄沟,由于没有前后闸,小契一时来不及,就把大妈翻到水垄沟里去了。
大伯急忙跑过去,大妈已经站起来,幸好垄沟里没水,大妈拍了拍土。
“小契呀,你,你……”大伯结结巴巴地,“我说你骑慢一点!你嫂子这身子骨可不算强!”
“快回去吧!”大妈斥打着大伯,笑了一笑,又上了车,“这么大年纪了,说这话叫人听着多寒碜哪!”
“到底是老夫老妻哟!”
小契也笑了一笑。这次他手握双把,聚精会神地蹬起来。这一对亲密的战友,这一对贫农出身的共产党员,在晨风里踏上了正南的土路。破车吱吱哑哑地响着,在早晨布满白霜的大野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
从凤凰堡到徐水的姚家庄有一百七八十里,小契鼓着劲想一天赶到。开头也还算顺利。谁知五六十里以后,由于齿轮过于老旧,链子就不断脱落。三里一停,五里一站,还不到一百里路,天就黑了。只好在一个村庄里借宿。为了省钱,两个人没进饭铺,吃了点携带的干粮,喝了点凉水。小契又连夜修车,很晚才安歇。不料第二天车子的里带又出了毛病,漏了气,只好步行,天黑也没有赶到。第三天早晨,将车子推到一个镇店地方,把带补好,这才在上午十时左右赶到了姚家庄;不巧长腿姚刚刚出门,到十五里以外赶集去了。
大妈一向性急,自然不愿久等,两个人又赶到集上来找老姚。幸而集不大,只转了半趟街,大妈就停住脚步,往前一指,说:“你看,那不是老姚是谁?”小契一看,路旁人丛里有一个出奇的高个子,30多岁年纪,小头,长腿,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日本人的破军大衣,只搭到膝盖那里。他正同人高谈阔论,不时地嘎嘎笑着。集上人多声杂,大妈连着喊了好几声,长腿姚才转过脸来,惊讶地说:
“是你呀。杨大妈!”
说着分开众人,迈开大长腿,三脚两步就赶了过来,双手捧住大妈的手摇晃着说:
“大妈,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我是叫人家背了来的!”大妈指指小契的破车子,微微一笑。接着给他们两个作了介绍。
“大妈,”长腿姚满脸是笑地说,“自从那年咱们到边区开会,眨眼好几年了,老想上看你,总也不得空。”
“别说漂亮话了!”大妈说, “你大妈要不来,谁也不去看我。”
“哈哈,大妈还是这个脾气。”长腿姚嘎嘎笑了一阵,“这回来,怕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吧?”
“就是找你!”大妈用指头点着他说。
“走,到我家去!”
长腿姚拉着大妈。大妈告诉他已经去过了,要找个清静地方谈谈。长腿姚拗不过,只好跟大妈来到村外,小契推着破车子跟在后面,三个人避开人多的地方,在一个打麦场里靠着麦秸垛坐下来。
老姚掏出半盒纸烟,大家抽着。大妈开门见山地说:
“老姚,听说你这个大长腿到耿长锁那儿去过?”
老姚笑着说:“你是不是想成立合作社呀?”
“咳,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办合作社?”大妈笑了一笑,“是别人托我问的。我问你,你到他那儿去过吗?”
“去是没有去过,他的事儿我还是听到不少。”老姚说,“我老想见见他,跟他谈谈,可总是没有机会。前两个月,我从北京开战斗英雄大会回来,路过保定,住在招待所里,碰到一个庄稼老头儿,穿个小白粗布褂儿,蒙着块白手巾,留着稀零零两撇小胡子,非常和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说实话,我当时没有怎么注意他,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咱冀中鼎鼎大名的耿长锁!真是把人后悔死了!”
“我问你,他那社办得怎么样?”
“听说,气派大极了!”老姚兴奋地说,“过去咱们这里的财主,一说家里拴几套马车,轿车,槽上有十几匹大牲口,就算了不起了;可耿长锁那社,早晨钟一响,人欢马叫,花轱辘大马车能摆出大半道街,干起活来,你说是小伙老头儿,你说是闺女媳妇,都是唱着歌往前冲。”
大妈笑了,眼睛瞅着老姚,笑得动人极啦。
“小说别人,我就纳闷儿,”大妈说,“这一家一户还吵包子闹分家哩,这么多户合到一块儿能行么?”
“分的粮食多呀!”老姚说,“他们每户比起单干那阵儿能多分好几百斤,他怎么不干?真是拆都拆不开。听说,他村里有一个富裕中农,是个种地把式,又是个土圣人,一直不服气,跟他们竞赛了好几年,看谁的产量高,到底还是输了!再说,再说……”长腿姚又点起一支烟.带着无限敬佩的神情说道,“人家耿长锁那真可以说是大公无私,公家的便宜硬是一丝不沾,这就把大家团结住了。他在村里还当着支部书记,土改时候分房子,他自己不分,让贫雇农多分:临到扩兵,先把自己的小子送出去;社里要盖油房,没有砖瓦木料,就把自己准备的砖瓦木料借出来。这耿长锁年纪也不小了,身子骨不算强,常到这里那里开会,又不会骑车子,社里人怜惜他,说给咱们长锁买个小毛驴吧,让他骑着也省点劲。可是耿长锁笑着说:‘这可使不得!你们想想,过去地主催租子,就是骑着个小毛驴儿,背着个算盘,这儿串串,那儿串串,我也骑上这个,成了什么啦?’所以这会儿,他不管到哪儿开会,还是蔫不唧地在地下走。开完会回来,哪怕还有一个钟头,也得到地里上,跟大伙一块劳动。夏天耪地,又热又累,到地头上谁也不愿动了,这时候,他总是蔫不唧地提起水罐子,到井台上拔了水来,说: ‘同志们,喝水!喝水……”
“真不赖呆!”小契眨巴着红红的眼睛,羡慕地问:“他是什么时候入党的?”
“入党嘛,跟咱们也差不许多。”老姚说,“可是人家心里有路数呀!什么问题,都想得远,想得宽。你比如说,他们村有四个孤儿。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六七岁,托给本家管,到时候给那么一点粮食,饿得孩子直啼哭。孩子的姥姥来了,一手拉着一个,哭哭啼啼地要入社。这时候,社才办起四年,只有十五户,家底也确实很薄,有人就说:‘多来了两个长嘴物,咱们的社就办好咧?’有的说:‘多来些这样的人,大伙再拿上棍子要饭吧!破篮子和打狗棍还在棚子底下放着哩!’可是耿长锁还是耐心说服呵,说服呵,把孩子收下了。冬天有棉,夏天有单,柴米油盐样样都得结记。长锁在县里开会,一下大雨就坐不住了,怕房子不结实,砸住了孩子们。……”
“这人思想就是好!”小契点头赞叹着。
“思想好,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成社的优越性。”老姚纠正说,“要不是成社,这些没爹没娘的苦孩子,就是想安插也没法安插呀!”
大妈沉在思索里,想起小契、金丝、郭祥他娘,瞎老齐……这些凤凰堡的穷户们。
长腿姚看看太阳,已是正午时分,就立起身来,把沾到他那件日本军大衣上的麦秸拍打了拍打,说:
“大妈,也就是这些材料了。”
“怎么,你要走?”大妈抬起头问。
“我下午还有事儿哩!”
“不行!”大妈果断地摆摆手,要他坐在原来的地方,“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哩。我问你,他这个社倒是怎么办起来的?”
老姚又坐下来说:
“1943年腊月天,毛主席让咱们组织起来闹生产这件事,你还记得不?”
大妈手扶额头,思索了一阵,说:
“仿佛谁在地道里给我念叨过。”
“对,就是这个时候。”老姚说,“他那地方,虽然不像咱们这里残酷,也是三里二里一个炮楼,加上闹灾荒,卖儿卖女的,无其数。耿长锁还饿死了一次,又被救过来,他的老婆也带着孩子讨吃去了。这时候,党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在这里组织了个隐蔽经济组,拨给他们一百斤小米,让他组织几户打绳卖,好救个活命。开头只有四户人家,白天黑夜在一块打绳,赚一点钱糊口。可是等到开春种地,问题来了:各家回去种地,就顾不上打绳,打绳组就得散;打绳组散了,又没得吃。他们就干脆把地合起来,成了一个土地合伙组,一班种地,一班打绳。这耿长锁,你别看他绵绵软软的,他是一条道走到黑。他这社也经过几起几落,变大又变小,变小又变大,可是一直坚持下来。嘿嘿,没想到,这就是咱冀中的第一个农业合作社!转眼间,人家早跑到咱们前头去了。”
大妈笑着说:“你这个长腿,也没人家跑得快呀!”
“可不,”老姚说,“那时候,我专门研究怎么扒火车了!”
长腿姚说到这里,又立起身子,赔笑说:
“大妈,我可真该走了。”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呵?”
“大妈,我给你实说吧,”老姚显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弯着腰,附在大妈耳边,悄悄地说,“我也结记着成社哩。今天区干部来,我们商量开头一次会。”
“好好,那我不留你。”大妈说着,朝小契丢了个眼色,仰起脸望望太阳说,“到吃饭时候了吧?”
小契立刻会意,跳起来双手拉住老姚:
“对对,这饭可不能不吃呀!走,咱们在集上喝两盅去!”
“下一次,下一次……”老姚想挣脱身子。
“你听我说,老姚,”小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你同我这老嫂子是熟人了;可咱俩是头一回见面呀,是不?你要不去,那就是瞧不起我。”
大妈也站起身。拍拍土,从旁挖苦说:
“老姚,你是不是怕花钱哪?嗯?”
几句话说得老姚没了主意。大妈又使了一个眼色,小契一手推起破车子,一手拉着老姚,往集市中心走去。街道旁边,搭了一溜布棚,都是卖小吃的,有卖烧饼果子的,卖熟猪肉的,还有卖大碗面、豆腐脑儿的。热闹的叫卖声,使那些食物,增添了格外诱人的香味。小契支起车子,选了一处有卖酒的地方坐下,用他那在客人面前素有的慷慨豪爽的风度喊道:
“先打半斤!”
两个人热热闹闹地喝起来。大妈量不大,心思又不在酒上。只喝了小半盅儿,就问:
“老姚,你还没有说,那入社的人,有的劳力多,有的劳力少,有的地多,有的地少,打下粮食,可怎么个分法?”
“先搞地五劳五!”
“什么叫地五劳五'”
“你干吗问这么细呀?”老姚擎起酒盅笑着,“你是不是也想成立社呀?”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大妈也笑着说。
“你呀,心眼就是多!”
“这可是一贯的了。”小契附和着说。
三个人都嘎嘎地笑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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