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三部 风 雪
第三章 待月儿圆时(一)
当凤凰堡的贫农们,在古老的土地上探索一条新路时,朝鲜战场正酝酿着一个震动世界的战役。
朝鲜的11月,已经弥漫着漫天风雪。整个朝鲜地势,东部高,西部低,愈往东风雪愈大,长津湖已经封冻,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西部战线,虽然较为和暖,但清川江和大同江靠边岸的地方,也都结了一层薄冰。
经过第一次战役,中国人民志愿军已经站定脚跟,清川江以北的朝鲜人民在陆续返回自己的家园。但是,在弥漫着风雪的大路上,仍旧不时可以看到背着孩子的妇女和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在战线的附近徘徊彷徨,等候着战线的推进,等候着去找失散的亲人,等候着回到清川江南,大同江南,临津江南。
社会秩序依然相当混乱。地主、富农分子,乘机猖狂活动。志愿军初战的声威,并没有也不可能熄灭他们复辟的渴望。不论白天夜晚,他们都在暗处给敌机指示目标。尤其一到夜晚.在部队集结的地方,在车队行动的地方,在指挥部,在临时仓库的周围,只要敌机一来,就会有暗红色的信号弹,从丛林里,从山背后,接二连三纷纷飞起。只要稍有疏忽,他们就会在志愿军汽车的车厢下,偷偷地塞上燃烧物,使汽车在开动以后燃烧起来。他们还在朝鲜人民中拼命地散布谣言,说“中国人是呆不住的”。但是与此同时,必胜的信念,革命与复仇的烈火,也在朝鲜人民的心中熊熊燃烧着。公路上开始出现了修路的人群,其中绝大多数是朝鲜妇女,有的还背着孩子。他们在呼啸的寒风里穿着单薄的衣裙,拿着铁锹大镐,填补着炸弹坑,好让志愿军的军队能在黄昏以后通过。黄昏一来,公路上就更加热闹了。在志愿军车队的两侧,还有一列列“牛爬犁”的长队,帮助志愿军把粮食弹药运送到前方。赶车的也多半是老人们和妇女们。朝鲜的青壮年大多数到前方打仗去了,他们就把生产和战争勤务的重担,英勇地担承起来。从中国来的战士们,看到这种种情景,看到他们那单薄的衣裙,英勇的姿态,心里热烘烘的,真说不出是怜惜,是钦佩,还是感动!通过这一切,都使人感觉出一个英勇的党,正在进行着坚忍不拔的活动。
激烈的战争迅速冶炼着两国人民的友谊,正像严冬孕育着春天最美好的花蕾。志愿军出国还不到一个月,就同朝鲜人民无比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了。在一个月以前,这些生活在中国茅屋里的农家子弟们,对朝鲜是多么陌生呵,而现在他们同朝鲜父老是那么亲近,到处都可以听到“阿妈妮”、“吉文衮东木”的亲切呼唤,到处都可以看到志愿军战士给朝鲜农家劈柴,朝鲜姐妹到清泉边为志愿军顶水,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和睦的家庭。他们都很快学会了彼此语言中最需要的词汇。他们彼此讲的既不是朝语,又不是汉语,而是被混合起来的第三种语言。他们就用这种语言,配合眼神和手势来倾谈当前的斗争。“米困撒拉米”,“李承晚”,“嘟嘟嘟”,“统统地死掉”,这就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雪在飘落。轻盈的雪花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盖住了被燃烧弹烧成的灰烬,也盖住了被残杀者的新坟。似乎这土地上的一切,都被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掩盖住了。但是,在风雪迷茫的旷野,在要路口,在大道边,却树立着一支支令人注目的标语牌。它钉在一点支木棍上,插在混着焦土的雪地里。上面用粗黑的毛笔字写着:“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朝中人民友谊万岁!”北风一阵阵卷过,木牌摆动起来,就仿佛有人拿着它、摇着它呼喊似的,就仿佛要让人懂得它更深刻的含义似的。志愿军战士们,每当他们披着风雪走过,心头该是如何激动!他们懂得朝鲜人民的愿望,这是要胜利者继续胜利,前进者继续前进!这时,为了巩固与发展胜利,在长江南岸组成的志愿军部队继续渡江入朝。这些南国的儿女们,穿着只适合于他们故乡的薄薄的棉衣,戴着大檐帽,正顶着棉花桃一般大的雪片。向东线急进。西线也调整了部署。第五军由博川调到西部战线的左翼——德川、宁远地区。现在郭祥所在的这个团,正同李承晚的第八师对抗在德川以南。
一次战役结束后的这段时间内,敌我双方都只限于争夺有利的前进阵地。从敌人方面来说,半个月以前,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极其隐蔽极其突然地出现,是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他们颇像是一群准备就餐的食客,杯盘已经摆好,饭菜已经端来,正要系上餐巾,举起刀叉,却从窗外突然飞进一块砖头,把桌上的一切砸得粉碎。又好像一个将要跑到终点的人,突然挨了一闷棍,而昏倒在地。因为从他们资产阶级的思维方法看来,一个刚刚诞生一年的新中国,满身战伤,满眼困难,自己尚且没有站稳脚跟,怎么能又怎么敢站起来支援他人呢?尽管周恩来总理发出了“不能置之不理”的庄严警告,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作作样子虚张声势而已。他们不懂得,大概也永远不会懂得,中国共产党人,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的战略家们,尤其是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的英明的舵手,是不会依据他们那种卑鄙又愚蠢的思维方法办事的。这就使得杜鲁门、麦克阿瑟这些蠢家伙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但是犯错误不等于即刻认识到这一错误。他们把部队撤到清川江南,稍作整顿,就又企图抢占有利阵地,积极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郭祥的连队在德川以南的阵地上,连续进行了几天的战斗。这里有一座苍鹰岭,是附近的制高点,敌我反复争夺数次,终于被我夺取到手。此处山势陡峭,地高风寒,时令又正值秋末冬初.开始是连绵的秋雨.转眼间就变成了漫天的雪花。由于敌机日夜狂轰滥炸.给运输工作造成极大困难。虽然安东、辑安等处物资堆积如山,却不能按时运到阵地上来。炊事员能够送来一些煮熟的棒子粒儿和冰冻的山药蛋,就算很不错了。郭祥见战士们体力不足,惟恐挖工事犯“形式主义”,就到各个班的阵地上串,用他那“鼓动工作和模范作用相结合”的老办法干起来了。大家有圆锹的用圆锹,没有圆锹的用刺刀,从冻得梆硬的山头上,挖出了一些掩体来。郭祥满心高兴,准备给敌人一个重重的打击。谁知道第二天早晨.敌人攻上来,只打了个把小时,就传来了撤下苍鹰岭的命令。郭祥满心眼的不舒服,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部队撤到比苍鹰岭矮得多的一块高地上。排长疙瘩李这位全连有名的急性子,急冲冲地说:
“连长,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郭祥还没回答,他就又说:
“一天讲苍鹰岭这么重要,那么重要,怎么刚抓到手,就放弃啦?”
“叫我说呀,谁也别问。”调皮骡子王大发坐在他的掩体里,擦着枪,慢条斯理地说,“当兵的说当兵的事儿:叫你攻,你就攻,叫你撤,你就撤。攻有攻的理由,撤有撤的理由。”
人们笑起来。郭祥说:
“调皮骡子,你出国好长时间不讲怪话啦,现在大概又憋不住了!”
“这怎么也叫怪话?”调皮骡子神色自若,继续擦枪,“比如说,要让你攻,那当然就要讲:苍鹰岭是战略要地喽,是通熙川的要道喽,是通江界的要道喽;要让你撤呢,那当然也有一大堆理由。”
“照你看,撤退的理由是什么呢?”有人发问。
“我?我是什么水平儿?”调皮骡子笑了一笑,“现时恐怕咱们连首长还不知道哩!”
调皮骡子的话一点不错.郭祥也在歪着脑袋纳闷。
下午,占领苍鹰岭的敌人,继续向我进攻。这次抗击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就又接到命令,让撤退了。
“说不定,有点名堂唑!”郭祥暗暗地想。“这次我得好好地掌握掌握上级的意图!”
第二天,敌人进攻时,郭祥这个连打得噼噼啪啪、稀稀拉拉的,敌人虽然占领了阵地,但是不前进了。
时间不大,团里来了电话:
“你是郭祥吗?”电活里传来团长威严的声音。
“嗯嗯.我是郭祥。”
“你是怎么搞的?”团长发脾气了,“为什么打得这么稀泥软蛋?你的作风到哪里去了?”
郭祥正要回答,立刻又传过来严厉的声音:
“今天晚上,你把阵地给我反回来!”
说过,不容叫话,只听耳朵“卡嗒”一声就挂上了。
这天晚上,郭祥的连队打得很猛,一个反击就把下午失去的阵地夺回来了。第二天早晨,敌人继续前进。郭祥正在周密地组织火力,准备硬顶,团长又来了电话:
“你是郭祥吗?”电话里又传来团长威严的声音。
“嗯嗯,我是郭祥。”
“你是怎么搞的?”团长质问道,“我看打消耗战你倒是个能手。你的灵活性到哪里去了?”
郭祥刚要回话,对方“卡嗒”一声又挂上了。
郭祥放下耳机.缩了缩脖儿:
“怪怪!软又说忒软了,硬又说忒硬了,这个劲儿可真难拿呀!”
由于郭祥所在的第一营,过于疲劳,第二营接换了他们,继续抗击。在郭祥看来,已经到了十分有利的阵地,但是仍旧看不出我方有任何动静,心里不免焦躁起来。
这天黄昏,西天上刚刚露出一弯小金月牙儿,团部通讯员来传郭祥,叫他即刻到团部去。郭祥自然十分高兴。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到了团部,他就可以对当前的行动,猜出七成八成。
团部设在一个很狭窄的小山沟里,只有一户人家。郭祥沿着小径,踏着月色,哼哼着小曲儿,不一时就来到小屋门前。小玲子同小迷糊正在洗碗,顺手指了指屋后的山坡,说团长政委刚刚吃过晚饭,到那边散步去了。
郭祥举头一望,山坡上有三五株高大的古松,松树下抽烟的火星一闪一闪。郭祥沿着小径向山坡上走,看见两个人披着军大衣.在两块大石头上坐着,正在那儿举头赏月呢。
郭祥刚要走上前去,只听两个人在悄悄谈话。
“老周,你看,上钩了吗?”
“怕是上钩了。……不过还要攻一两下。”
“太猛又不行!”
“那当然。”
“彭总对情况的估计,就是准得很哪!”
“当然。……我看妙就妙在这一次极其成功地利用了敌人的错觉。我记得在《论持久战》里,主席就专门讲到过这个问题。”
“是的,直到现在,敌人还认为我们是‘象征性的出兵’呢!'.“蠢家伙!一开始,他们就估计我们不敢出兵,后来又猜测我们是保卫鸭绿江水电站。”
“怪!这些反动派都是主观主义者。”
“这是由他们反动的立场决定的。第一,他们瞧不起刚刚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第二,把我们也看成是民族利己主义者,怕打烂自己的坛坛罐罐。”
“可是,他这个弱点给抓住了。……从军事上说,这一步退得实在好,敌人会更觉得它的估计是正确的。”
“老邓,这才叫指挥艺术咧。退一步可以进两步哟!”
接着是轻微的笑声。停了片刻,谈话又继续着。
“今天旧历几号了,老周?”
“看它的样子,可能初四五吧。”
“不不,初二三,月牙儿尖。我小时候放牛,每天都回来得很迟:看惯了的,这我知道。”
说到这儿,只见团长用手指头点着月亮说:“这家伙!你要不理会它呀,快得很,几天就圆了;你要盼它圆哪,它就硬是不圆!”
郭祥仰头看看月亮,果然还缺大半边呢。
政委嘎嘎地笑了起来,接着说:
“老邓呵,路还没有走到,光圆也不行呵!”
郭祥也偷偷地笑了。他猛然觉得偷听首长讲话不大好,就故意把脚步弄得很响,然后又喊了一声“报告”。
“是嘎子吗?你什么时候来的?”邓军瞪了他一眼。
“我刚到呀,”郭祥笑着,打了一个敬礼。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听到?”周仆问。
“刚才我看首长正在这儿赏月哩,就没敢大声惊动你们。”
“是呀.我们正在这儿赏月哩!”周仆急忙接上去,笑着说,“团长想家喽!叫我陪他看看月亮。”接着又问:“你喜欢月亮吗,嘎子?”
“我呀.”郭祥笑了一笑,“我喜欢月亮圆了的时候。像大银盘似地,往天上一挂,多喜欢人哪!”
听到这儿,周仆不笑了,和邓军对看了一眼。郭祥赶忙改口说:
“不过,月亮太圆了我也不喜欢。那年打松林店,月亮真圆,敌人的火力又稠,打了好几个冲锋,都没有打上去,当时我抬起头看看它.真想一枪把它揍下来!”
“是呀,太圆了,对作战也很不利。”周仆说着,放心地笑了。
“走,到房子里谈正事去吧!”邓军说,“上级要材料,让我们写一写李伪军的作战特点,咱们凑凑去!”
“行行,”郭祥高兴地说,“这些家伙,是有些特点儿。”
他们一起走下山坡,到屋子里去了。
郭祥回到连里的时候,战士们纷纷围过来问:
“连长,带回来什么好消息呀?”
“好消息可真不少。”郭祥嘻嘻笑着,高兴地说。
“快给我们讲讲。”
“头一件,”郭祥一板一眼地说,“各民主党派发表了联合宣言。拥护咱们志愿军抗美援朝。”
战士们吵嚷道:
“我们早就知道了!”
“连长,你别给我们打喜诨了!”
“好,你再听第二件,”郭祥又绷着脸说,“咱们祖国成立了抗美援朝总会,专门来支援咱们。”
战士们吵嚷得更厉害了:
“哎呀,这消息更老得救了牙了!”
“别逗了,连长,说真的!”
“说说咱们现在的行动!”
“到底撤到哪里才算完哪!”
“噢,你们问的这个?”郭祥装作醒悟过来的样子,接着摇了摇头.“团里是纹丝没露。”
可是他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对着月亮笑了一笑。
“你就连一句半句也没听到吗?”
“没有。”
“连长,那你就判断判断!”
“我的好同志!”郭祥把两只手一摊,“团里纹丝不露,叫我可怎么判断哪!”郭祥说到这儿,又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弯弯的月牙儿笑了。
“连长,”小钢炮诧异地问,“你老望着月亮笑什么哪?”
“我呀,”郭祥蓦地一惊,随口说,“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呗!”
“那,你有什么心事呀,连长?”
“我呀,”郭祥说,“咱们这些天净吃煮棒子粒儿了。我一看见月亮,就觉着它像一张大白面饼似的,要是一钢炮轰下来,咱们全连也够吃几天的。”
人们笑起来,情知再也挖不出东西,也就带着惋惜的神情散了。
第四章 待月儿圆时(二)
一弯偃月,像把金色的镰刀,照着这座停产的矿山,照着半山间的木屋。小屋前的几棵古松,把树影投了一地,就像浓墨泼洒的水墨画一般。彭总披着军大衣,在松树下走来走去。他不时地抬起头望望月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清冷的山风一阵阵传过来山谷间小河的水声。
警卫员小张,常常是从他的脸色上来判断前线情况的。刚刚入朝时,他那脸绷得像铁板似的,充满者一种无畏和刚毅之气。直到一次战役结束,才显得轻松了些,脸上有时露出笑容。现在呢?小张不好判断了。因为他既不显得高兴,也绝不是忧愁,似乎是一种不安在袭扰着他,饭也吃得不多。
中国志愿军在朝鲜的出现,引起了全世界的纷纷议论。对这支部队的实力,人们尤其注意猜测。尽管志愿军已经进行了第一次战役,但在美军的统帅部里,却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支“象征性的部队”。当彭总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喜形于色,就像我们的诗人捕捉住了灵感一般。当时,在作战室里,参谋长正端着蜡烛同彭总一起看地图,从烛光里看见他的脸色非常动人。对于敌人暂时撤退之后重新发起的攻势,他本来说还要再看一看,现在他却用有力的手指向图上的清川江南一指,决断地说:
“那就放他们进来吧!”
“放他们进来?”夏文不禁一惊,端蜡烛的手也停住了。
“嗯。”彭总点点头,又指了指地图上清川江北浓密得几乎成了黑色的线团,说,“他要飞虎山也送给他。”
“飞虎山也送给他?”
“对,”彭总用手指一扫,指了指纳清亭、安心洞、新兴洞、牛岘洞、凤德山一线说,“可以一直让他们进到这里。”
“噢!原来是利用敌人的错觉,诱敌深入呵!”聪明的夏文没有言语,望着彭总含有深意地一笑。这时一串灼热的蜡液,滴落在他的手上,他似乎也不觉得,连连地点头说:“好,后面这个战场我们比较熟悉,供应线也可以缩短一点。”
彭总眼角一扫,见夏文的手上落了许多蜡油,就轻轻地接过蜡烛放在桌案上。接着在地图下来回踱着步子,一面沉思着说:
“但是,诱敌部队一定要注意动作适度。既不能死顶,也不能一触即退。特别要告诉他们,不能使用重火器!”
夏文坐在桌子旁边,仔细地倾听着,记在一个小本上。
“还有,绝对不能丢一个伤员,也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如果哪个部队发生这种事,部队首长就要负完全责任!”
彭总说到这里,声调显得有些严厉。
最后,彭总同夏文一起走出作战室,西面山顶正悬着一弯细眉般的新月。彭总停住脚步,指指那弯新月轻松地说:
“大概等到她圆了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彭总的计划,得到志愿军几位领导人的一致赞同,而且很快得到毛主席的批准。彭总本人的雄心就更足了。他把整整两个军——第一军和第五军隐蔽地摆在左翼,就像两只时刻可以扑出的猛虎,准备随时向敌后猛插迂回;而正面却故意向敌人示弱,进行着有一搭没—搭的抗击。但是这计划实施以来的一周内,却发现敌人异常谨慎,每天只前进两三公里。特别是自我撤出飞虎山阵地之后.敌人没有前进多远就停住了。在一连三天里,敌人每天出动五六百架以至一千架各种类型的飞机轰炸鸭绿江口的公路桥梁,海军的“空中袭击者”和“空中海盗”,以每枚重两千磅至三干磅的炸弹轰炸新义州至惠山镇,但地面部队却没有什么动静。这就不能不使彭总产生疑问:为什么敌人不前进了,就好像一条大鱼,刚刚接近钓钩却忽然停住,似乎要游开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彭总抽烟一向不算太多,现在却抽了好几支了。他抽烟很猛,几口就抽下小半截子,烟蒂的火光不断在月阴里明明灭灭。天上,那把金色的镰刀,离山岗只有几丈高了。
他终于停住脚步,把林青叫过来说:
“马上请参谋长来,把敌情资料也带着。”
不一时,夏文就披着大衣从山坡下急匆匆走来,彭总同他一起回到木屋里。
这座木屋经过小张的反复整顿,已较前整洁。但变化却不多,桌椅还是原来矿上的,只不过添了彭总的一张行军床,墙上挂满了作战地图罢了。
彭总让参谋长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在行军床上。
“为什么这几天敌人不前进了?”他问。
“我也很纳闷。”夏文说,“几个副司令也很着急。”
“是不是我们的企图暴露了?”
“不会,现在还没有这种迹象。”
“伤员呢,有没有丢?还是个别人被俘虏了?”
“这个,各部队都执行得很严格。同时战斗很从容,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那么,是不是有人用了重火器,顶得太厉害了?”
“各部队连迫击炮都不准使用,我还落了不少的埋怨呢!”
彭总默然。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那么,敌人究竟是怎样估计我们的呢?”
“到现在为止,敌人仍然估计我们不过六七万人。”夏文说,“不过我们的撤退把敌人搞迷糊了。各通讯社都说,共军的撤退使联合国的统帅部莫测高深。他们对我们为什么要撤退猜测很多。一家通讯社综合为五条:第一,估计我们可能在等待政治解决;第二,估计我们在聚集供应品;第三,估计我们可能在等待援军;第四,估计我们可能转移到另一条战线;最后一条估计说,也许是他们完全不知道的一回事。……”
彭总听到最后一条,几乎要笑起来。他问:
“有军队方面的资料吗?”
“这里有一份美军第八集团军发言人的估计。”
夏文说着,找出那份材料递给彭总。彭总戴上老花镜看起来:
“中国军队在其高级领导人没有采取对战争进程有影响的行动以前,可能与联军避免发生战斗。四天来,我们很少与敌军接触,甚至不知中共军的所在地,这是一个非常令人迷惘的局势。”
彭总看到这里停了会,又接着看下去:
“中共军几乎和他们的出现一样出人意外地撤退了。他们在联军采取守势的时候,没有受到压力就自行撤退,从他们撤退的范围之大来看,他们的撤退仿佛是有意的。”
彭总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把“仿佛是有意的”那一句,又重复看了一次。然后把那篇电讯放在行军床上,沉吟了一会儿,说:
“可见战术上还有毛病。为了示弱,没有掌握住分寸,撤退得快了,面也大了。”
夏文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没有作声。
彭总又问:
“还有其他的材料吗?”
“今天的电讯正在翻译,可能快送来了。”夏文说,“路透社的消息讲,英军认为当前的局势是一种‘假’局势。‘假’局势的形成有三条:第一,由于中共的干涉已经挽回了他们的面子感到满意;第二,由于他们想建立一条缓冲地带;第三,或许是由于寒冬的降临,他们企图借严冬的帮助,使联合国军遭到拿破仑式的大溃败。”
彭总昕到最后一句,感到兴趣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微微一笑:
“只有这个估计还差不多!”
但紧接着他的脸色又严肃起来:
“可见一个秘密想长久保持不容易噢!”
这时,一个参谋送材料来了。彭总抬头一看,却是毛岸英。此刻他身着人民军的绿呢子军服,已经是姿态英挺的青年军官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笑眯眯地递过材料来,说:
“彭叔叔,现在全世界都在猜测我们的行动呢!”
彭总接过材料,让他坐在身边,亲切地问;“你的目的达到了吧,现在习惯不习惯?”
“彭叔叔,”毛岸英说,“我在晋西北农村还是吃过一点苦的,在陕北也种过地,这里不过飞机多一些就是了。”
“他小时候在上海流浪,也吃了不少苦头。”夏文插上说。
“彭叔叔,你看过《三毛流浪记》吧?”毛岸英说,“我除了没偷人东西,没给有钱人当干儿子,别的都跟三毛一样。睡马路呀,给人拖地板呀,擦皮鞋呀,从垃圾箱里找破烂呀,全干了。上海有个外白渡桥,黄包车拉上去很费力,我跟弟弟岸青就在后面帮着推,推上去人家给几个钱。……”
“那时候,你多大?”彭总问。
“我十岁,岸青八岁,还有个小弟弟才三岁。”
“不是组织上把你们送去的吗?”
“是的,可是后来组织被破坏了,经济来源断绝了,那家房东就翻了脸,叫我们出去给他挣钱,挣不来就劈头盖脸打我们。有一次,把我弟弟的头都打破了,我就背起弟弟去流浪……”
“你那个小弟弟,到底哪里去了?”
“不知道。”毛岸英痛苦地说,“有一天,我跟岸青出去讨饭,回来一看,没有他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彭总听到这里,凄然无语。毛岸英也就把话收住。
他望了望墙上的作战地图,作为敌军标志的小蓝旗,又插到了清川江以北,就冲口问道:
“彭叔叔,为什么还要向后退呀?”
“你觉得退一下不好吗?”彭总笑着反问。
“不好!”毛岸英说,“我觉得,开始出国没有底,慎重还是对的;但是第一次战役已经打赢了,敌人很恐慌,为什么反而撤退呢?”
“那末,你的看法?……”
“我的意见就是乘胜发起进攻,从清川江打过去。”
这个年轻人,在统帅面前如此唐突,无异班门弄斧。夏文确实吃了一惊。他偷眼望了望彭总,见彭总的脸色并没有变化,还眯着眼笑眯眯地问:
“听说你参加过苏德战争?”
“是的,那时我是苏军的坦克中尉,曾经乘着坦克一直打到波兰。”
“听说斯大林还奖了你一支小手枪,是吗?”夏文插了一句。
“是的。”毛岸英略显腼腆地一笑。
彭总眯着眼睛又问:
“你觉得那个战争,和这里的味道一样吗?”
“不一样!大不一样!”毛岸英说,“那里是飞机对飞机,大炮对火炮,坦克对坦克,现在咱们同敌人的装备相比太悬殊了。”
“这就对罗!”彭总说,“条件不同,战术也就不同。现在敌人是高度现代化的装备,我们呢,武器倒很齐全,什么日本的,德国的,美国的,甚至还有北洋军阀时代的,简直像个历史兵器展览会了。你拿这样的装备,去进行阵地战,展开粗鲁的进攻,正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你觉得有胜利的把握吗?”
夏文也望着毛岸英,和气地解释道:
“这次撤退,是有深意的。彭总利用敌人的狂妄心理,故意示弱,是将计就计。这一着是很高明的!”
“什么高明不高明哟!”彭总笑道,“这都是我们在长期革命战争中形成的一套,也可以说是中国独特的战术。现在我们就是要用这套战术,使美国人吃点苦头!”说到这里,他望着毛岸英亲切地说:“《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你看过吗?”
毛岸英笑着点了点头。彭总说:
“不过,还要深刻地领会哟!”
毛岸英用钦敬的眼光望着彭总,说:
“我确实需要很好学习,我父亲就说我还不懂中国的东西。”
“彭叔叔,夏叔叔,你们商议军机大事吧,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回过身来说:
“材料里有一个麦克阿瑟总部发言人的谈话,比较重要,请叔叔们看看。”
说过,又打了一个敬礼,径自去了。
彭总没儿没女,特别喜欢孩子和年轻人,一到了他们面前,他那铁板一样的脸,就立刻明朗生动起来。同毛岸英的几次接触,觉得他和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颇不相同。他泼辣大胆,有斗争勇气,不怕吃苦,而且谦恭有礼。所以心里很喜欢他.等毛岸英走出很远,他还望着门外笑眯眯的,自言自语地说:
“这孩子不错!”
“我看这孩子确很出息。”夏文也说,“他一天同参谋们滚在一起,一点都不特殊,晚上睡在地铺上,就铺那么一点点草,盖一床薄薄的毯子,还说,这比我在上海流浪时睡马路强多了。”
“真是苦难折磨人也锻炼人!”彭总深有感触地说,“毛岸英八岁就跟他母亲一起蹲监狱,据说,把杨开慧绑赴刑场的时候,他还抱住妈妈的腿不让走.被国民党兵一枪托就打开了。我想这些他是不会忘记的。”
这时,夏文已经把那份麦克阿瑟总部发言人谈话的报道找了出来。
“我还是念一下吧!”说过,他凑到蜡烛下念道:
“发言人说:总部仍然弄不明白,在通往鸭绿江的路上,敌人究竟是想进行防御战,还是准备新的攻势。发言人意味深长地说,除非了解敌军的实力,对于这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又说,过去敌人在进攻之前先行撤退,这种撤退与近十天来在西北前线上的撤退一样,但也不能断定,敌人已经决心退到他们事先选定的防御阵地。这个声明也许部分地解释了联合国军在西北前线采取谨慎态度的原因。”
彭总眯着眼聚精会神地听着,念完以后,他又要过那份材料反反复复地看过,然后点起一支烟,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也许敌人有一半猜中了我们的意图。”夏文满脸忧色,叹了口气,“也许这个鱼钓不成了!”
彭总没有立刻回话,又转了好多来回,才又坐到行军床上,声调缓缓地说:
“还不能那样认为。”他习惯地摸了摸嘴角,“敌人基本上还是处在迷惑不解的状态。他们对我们的企图虽有猜测,但有几个基本方面没有改变。第一,由于第一次战役并投有打疼他。敌人至今仍然估计我们不过六七万人,仍然过高地估计他们自己。前几天还有个美国将军说,在当前的战线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如果中国共产党要一个十五英里的缓冲地带,就让他们在鸭绿江的那边来建立吧。至于说,他们的统帅麦克阿瑟,自从仁川登陆之后,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他们的狂妄心理,到现在并没有改变;第二,他们的战略方针是速决战,随着严冬降临,他们急欲摊牌的心理,只会越来越迫切;现在他们很谨慎,只不过是暂时的现象,很快就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他注视着夏文说:
“一个决心下定,就不要轻易改变。就说钓鱼,也要有耐心哦!”
夏文点了点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敬佩之情。他望望地图上彭总那披着军大衣的身影,背微微地弓着,一霎时觉得他真像是一个老渔翁,沉着而又坚忍地坐在波涛汹涌的岸上。
“当然,战术上也要采取点措施,抗击不要太稀拉了,有时还可以适当地反击。这样前一个时候的缺点就弥补了。你还可以同几位副司令研究一下。”
蜡烛将尽。小屋中已觉寒气袭人。彭总送夏文走出门外时,那弯偃月,已经将要落山。彭总在那几棵古松下停住脚步,举头望了望月亮,带有鼓励、安慰的意味说:
“不会呆几天了,你看她不是快圆了吗!”
夏文含笑点头,把大衣裹紧,走到山坡下面去了。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