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三部 风 雪
第十一章 追击
周仆向新上来的连队介绍了三连的经验,帮助做了动员,然后就回到指挥所里。
这次到三连去,一方面,使他受到强烈的感动,对自己的部队增强了高度的自信;一方面,也使他对陆希荣的可耻行为愈加愤慨。这个动摇怕死的家伙!几乎使整个的战役行动落空,几乎使数万的杀人犯从眼前溜掉。局面虽然挽救过来了,但却使部队遭到了多大的损失!带着未愈的战伤赶到鸭绿江边的团长,又再次负伤;遭受两面夹击的郭祥,至今生死未知;还有许许多多人,为他的行径付出生命和鲜血。想到这里,他真想把陆希荣叫来,痛骂他一顿,叫这个怕死鬼明白他犯下的是什么罪。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是政治委员,他没有任性行事的权利,同时,紧张的战斗情况也不允许。他只好抑制住满腔的怒火,来策划当前的战斗。
这一夜,围歼战打得十分热闹,陷入包围的美军第九军的主力,包括美二师、美二十五师、骑一师一部和土耳其旅,拼命地抢夺有利阵地,企图混过这个难捱的长夜;而出现在公路两侧的我第二军和第三军,却利用这个难得的黑夜,大施身手,向敌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枪炮声,喊杀声,以及令敌人丧魂落魄的呜呜哇哇的小铜号,此起彼落,有如阵阵狂潮,在几十里长的山谷里回旋激荡。越来越多的汽车、坦克被击中起火,仿佛一条长长的火龙。周仆利用这个有利时机,命令本团的第二营、第三营立刻发起突击.集中力量歼灭由南向北增援的敌人。
至拂晓时,这部分增援的敌人,已被周仆的团队消灭在山谷里。整个的围歼战又打了一天一夜,已经歼灭了敌军的大部,枪声逐渐稀落下来。11月30日傍晚,师长来了电话,说一部残敌正向西面安州方向逃窜,命令部队即刻转入追击。
周仆的团队即刻撤离阵地,借着山沟小道向西北方向插过去了。三连现在只有23个战斗力,加上司务长老模范所率领的八名炊事员,一名运输员,总共只有32人。但他们这支短短的小行列,在整个大队里,情绪仍然十分高涨。暂时代理连长的乔大夯,扛着一支步枪,一个劲地在前面传话:“三连,跟上!跟上!”
刘大顺今天特别显得与众不同。别的战士们穿的是焦一片煳一片的棉衣,他却在棉衣上套上了崭新的单军衣,脖子上围一条崭新的白毛巾,脚上也换上了崭新的球鞋。这双球鞋,同志们只在过年的时候看见他穿过一次,以后就收到小包袱里去了。他背上的背包也不见了,只背着一个炒面袋,一个水壶,一双新鞋。他的这身穿戴,无疑引起了同志们的注意。
“刘大顺,你的背包呢?”走在他后面的小罗问他。
“出发时候,我,我……找不到了。”他含含糊糊地说。
“你干吗穿这么新哪?”小钢炮也问。
“我,我……”他没有回答出来。
“说呀,大顺,”小钢炮开玩笑地说,“你是不是走亲戚去呀!”
刘大顺被大家问急了,板起脸,愣乎乎地说:
“我,我冷得慌!”
大家看他话音里露出不满,也就不往下问了。
调皮骡子瞪了小罗和小钢炮一眼,用教训的口吻说:
“咳,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见什么都觉着稀罕。像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动动脑筋不就明白了吗!”
在薄明的山路上,部队飞快地行进着。大约走出20多里,就听见前面闹吵吵的,说有的连队已经抓到俘虏了。乔大夯怕他的“红三连”落后,带着人们一个劲地朝前钻。前面是一座四五百米高的大山,山头正罩在旭日的玫瑰色红光里。大家喘着粗气,拼命地向山顶上爬着。
快爬到山顶的时候,乔大夯让大家隐蔽在下面,自己先爬上山顶进行观察。太阳虽然出来了,但是早雾很大,山谷里白茫茫一片,背坡的积雪也有些晃眼,看了好大一阵子,才看见山脚下小树林附近有三个敌人,好像是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样子。乔大夯叹了口气,咕咕哝哝自言自语地说:“追了半天,还不够塞牙缝子!……唉,抓几个就算几个吧!”
小罗、小钢炮和其他战士都纷纷嚷着说:
“我去!”
“我去!”
刘大顺看见这么多人来争,急得满脸通红,话也说不成句了:
“同……同志们!同……同志们! ”
一个将近30岁的人了,因为嘴头笨,|说不出来,竟急得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调皮骡子把头一歪,不满地说:
“嗳,你们这些人,就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心情!”
说着,他对乔大夯使了个眼色,把头向刘大顺一摆。
乔大夯会意,接着说:
“同志们别争了,还是把这个任务给了刘大顺吧!”
刘大顺用感激的眼光,望了调皮骡子和他们的代理连长一眼。
乔大夯对刘大顺说:
“大顺同志,我们在山上掩护你,你可要一定完成任务。”
说着,又派了两个新下班的炊事员跟上他。
刘大顺早已看好了接近敌人的道路,就带着两个新战士悄悄地钻进树林里。
这片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敌人左边。他们迅速隐蔽地穿行着,踏着积雪下了山坡。看看到了树林尽头,才发现离那三个敌人还有一段距离。那三个敌人正在那里坐着吃东西。有一个人仿佛吃完了,手一挥,把一个罐头盒子当啷啷地扔到旁边。刘大顺提着枪沉吟了一下。他想,如果贸然钻出树林,敌人发现,势必拼命逃跑.也就难得抓住活的。他再一看,敌人后面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大红石头。如果绕到大石头后面.从那儿突然出现,这几个家伙就跑不掉了。想到这里,他就吩咐那两个新战士就地停止,瞄好敌人;然后就向旁边悄悄地绕了过去
他是一个老兵,利用地形地物异常熟练,一切坡坎、灌木丛、小坑小洼都成了他隐身的地方。不一时,就来到大石头后面。由于即将到手的胜利,使他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他想,即使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想到这里,他紧捏着冲锋枪跃身而起,从大石头后边猛然跳了出去……
呵哈!哪知就在这一瞬间,面前出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原来山坡上坐着二三百美国兵正在仓仓皇皇地用饭,一见他,发出一片惊喊声,乱哄哄地都站了起来。刘大顺一愣,正要开枪射击,他的枪口已经被一个满脸黄胡茬子的美国兵紧紧抓住。接着慌乱的敌人趋于镇定。他们发现,这个中国志愿兵只不过是一个人,于是发出一阵狂叫,拿着卡宾枪成扇面队形包围过来。
即将陷入重围的刘大顺,一看敌人要来捉他活的,心想,“我是共产党的兵,决不能当俘虏。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找几个垫背的!”说话问,他抽出手猛力地向敌人脸上挥了一拳,接着飞快地从腰里掏出一颗飞雷,一拉导火索就投在地上。他的意思本来是要与敌人同归于尽,没想到脚下是一面斜坡,那颗飞雷咕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接着“轰通”一声巨响,就像落下一颗大炮弹似的。黑烟起处,正在扑过来的敌人和那个满脸胡茬的家伙,不知道他使的是什么武器,掉过头乱吼乱叫地跑开了。
飞雷的浓烟一散,刘大顺看见敌人没命地乱哄哄地向前逃去,精神为之一振。心想:“今天我非削倒你几个不行!”就端着冲锋枪猛扫起来。那两个新战士也赶了上来,他们一面扫,一面追,一面喊:“兔崽子们!哪里跑!”紧紧跟着混乱的敌群,打得十分痛快。山上的同志们也纷纷开枪射击。这时敌人只嫌跑得慢,把身上的东西纷纷丢掉,卡宾枪也扔了。其中一个军官,皮带不知何时丢掉,用一根绳子串着手枪束在腰里。现在他也感到不便,一面跑一面将绳子解开,把手枪丢在地下。这时满地都是卡宾枪,刘大顺干脆把自己的冲锋枪往身后背,随手捡起一支卡宾枪就打。子弹打完,往旁边一去再换一支。打得真是万分高兴!心想:“哈哈,连子弹都替我压好啦!今天我就打个便宜枪吧!”
这些魂不附体的美国兵,虽然个大腿长,拚命猛跑,但他们平常都是坐汽车的,又穿着笨重的大皮靴,哪里有我们的战士行动迅速?不一时,刘大顺就插在了敌群中间。前面一股,后面一股,夹着刘大顺向前猛跑。刘大顺忽然一转念头:如果像这样追下去,还是难得抓住多少活的;说不定敌人还有跑掉的可能,不如先抓住一股再说。于是他陡然返过身来,大喝了一声:“站住!”接着朝天空“哗哗哗哗哗哗”地横扫了半梭子。后面那股敌人就纷纷地举起手来,在稻田里“扑通”、“扑通”地全跪倒了。有些人不知什么时候把皮靴也脱下扔了,光着两只脚。一个一个用充满恐惧的蓝眼睛,望着刘大顺,哆哆嗦嗦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刘大顺巡视了一遍,见没有一个带枪的,就命令他们放下手来,跟他一起到山上去,但是他的话那些人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高举着手跪在那里发抖。刘大顺没有办法,就走到俘虏身边,一个一个地往起拉,谁知拉起一个,他马上“扑通”一声又跪下了,两只手举得更高更规矩了。刘大顺忽然想起,挎包里还带着一搭子英语传单,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立刻掏出来往人群里一撒,那些俘虏惟恐发生误会,一只手捡起传单抖抖索索地看,另一只手还照样举着不放。看完传单,他们高兴了,恐惧情绪有了很大缓和,但是那些人仍然没有放下手站起来的样子。
“老天,这可怎么办哪!”刘大顺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句。如果这样下去,说不定还会出现什么意外。他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想起自己还会一句朝鲜话,说一说看灵不灵。想到这里,他就比了一个投降动作,把帽沿冲后一歪,向东面山上一指,然后大喊了一声:
“巴利巴利卡!”(朝语:快快走!)
谁知这句朝语倒收到了意外的效果,俘虏里有一个懂朝鲜话的,他向人们咕哝了几句,接着就跟着刘大顺喊起来:
“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
眼看着俘虏们呼噜呼噜地全站起来了。刘大顺心里真是惊喜莫名,想不到自己学会的一句朝鲜话,今天竟发挥了这样大的作用。于是他又兴奋地挥着手喊:“巴利巴利卡!”那位会朝语的美国兵,像特别表示友好似地,跟着刘大顺喊。刘大顺喊一句,他喊两句:“巴利巴利卡!巴利巴利卡!”俘虏们就一个跟一个爬上了山坡。
刘大顺和两个新战士在旁边押着他们。他们一只手抓住灌木丛的枝条,另一只手还照旧举着。刘大顺虽然看着别扭,但又无可奈何。俘虏们一面向山上爬,一面偷偷瞅刘大顺,指指他腰里的飞雷,咕咕哝哝地议论着,意思是:好厉害的家伙!他带的究竟是什么武器?
刘大顺注视着那个帮他喊“巴利巴利卡”的美国兵。他苍白而瘦弱,穿着破烂的呢子服,两只赤脚已经在石头上碰破了。刘大顺就把自已背着的一双新布鞋取出来,一挥手扔给了他。他用感激的眼光望了望刘大顺,穿上了新鞋,“巴利巴利卡”喊得更卖劲了,简直像俘虏群里的指挥官一般。俘虏们也走得更快了。
刘大顺在山顶上受到了人生难得的欢迎。同志们像是多少天没有见过他似的,都跑过来跳过来抢着跟他握手。这个说:“大顺同志,你这次可打得不错!”那个说:“大顺同志,你辛苦了!”刘大顺黑乎乎的方脸盘充满了笑意,连嘴也合不拢了,一连声地说:“没啥!没啥!好打!好打!这一回我算彻底摸着纸老虎的底了!”
同志们哄笑着。小钢炮本来吵嚷得最凶,可是他却敞着嗓子,制止别人:
“同志们!我说同志们!你们别嚷行不行呵?你们让大顺同志多少歇一会儿行不行啊?”
小罗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大衣,连忙铺在地上,不由分说地就把刘大顺捺到大衣上坐下了。
调皮骡子的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他以刘大顺积极支持者的身份说:
“看,我这点预见性怎么样!”
乔大夯笑眯眯的,立刻把俘虏清点了一下,然后对两个战士说:
“快把俘虏送到营部,就说刘大顺同志活捉美国鬼子64名!”
“不不,”刘大顺急忙站起来,指着行列里一个黄脸皮高鼻梁的土耳其兵说,“我看这个不准是正牌的,咱还是可上报63吧!”
人们又哄笑起来。
这一天,各个连都抓到不少俘虏,只有极少数敌人逃到安州。
由清川江北撤回安州的所谓“联合国军”第一军,包括美军第二十四师、英军第二十七旅,以及李伪军第一师,也正由安州向平壤狼狈溃退。因此,周仆的团队没有得到休息,就继续向南追击。
这支敌军害怕遭到与美第九军同样的命运,逃跑得异常狼狈。他们抛弃了一切辎重,焚毁了自己的粮食仓库和军火仓库;汽油用完的汽车,引擎发生故障的坦克,都立即炸毁在路边;他们把大量的将要在圣诞节分发的包裹、邮件,也都投到火堆里。由于他们不断遭到我军的打击,不少汽车被打坏了,他们不得不一部分人乘车,一部分人步行。那些步行的士兵们,一见汽车、坦克,就狂喊乱叫地去追,想爬到汽车、坦克上去,不少人被压死在公路上。还有许多人,为了走得快些,扔掉了自己的皮靴,随后,北朝鲜的严寒,又迫得他们不得不用破布片缠着自己的脚,这样反而使他们在冰冻的公路上走得更加艰难。他们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得了“吃惊病”,只要有一声枪响,就会把他们吓得乱嚷乱叫,呜呜地大哭,发狂地乱跑。当他们被我军俘虏以后,还神志不清,只要有一点响动,就又哭喊起来:“共军!共军!……”“中国军队!中国军队!”“我要回东京去!”“我要回美国去!……”“我要回檀香山去!……”“我不要呆在这可怕的地方!”
这就是美国人自称的,美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黑暗时代”,或者叫做“黑暗的十二月”。
然而,就在这个“黑暗的十二月”里,他们对朝鲜人民残忍的烧杀,不仅没有放松,并且创造了“辉煌”的记录。他们为了把不得不退出的地方变成荒漠无人的地带,他们逼迫一切居民离开自己的房子,先把房子放火焚烧,然后把年轻的妇女运走,把其余的居民,用机关枪和卡宾枪杀死在田野里。那些为虎作伥的地主武装治安队,还编出谎言恐吓人们:“你们退不退?美国人就要往这里丢原子弹了!你们快到三八线以南过自由幸福的生活去吧!”当人们被逼着走出村庄不远,就死在猝不及防的枪声里。有谁能够计算出他们在这次撤退中究竟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人民!在公路两侧,到处是尸体和鲜血,到处是灰烬和大火,向南追击的中围人民志愿军部队,就是这样踏着血泊,穿过大火向前疾进。
这天傍晚,三连路过个较大的村镇,想找一个向导,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出得村来,看见前面一个小山头上白花花的,大家当做是一片没有融化的积雪,也不以为意。当前面的部队刚刚接近山头,霍地黑压压的一大片乌鸦飞了起来。大家心里蓦地一惊。走近一看,原来是被残杀的朝鲜人民的尸体,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一个挨着一个,约有八九万人。不知道有多少战士在这里洒下了他们的眼泪,可是他们不能停下来,他们没有时间去掩埋他们。等部队一过,那一大片乌鸦在天空中打了几个旋子又黑压压地落在那个小山头下去了。战士们回头远望,看见这种情景,心里真像是刀搅一样。有不少的战士哭出声来。他们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加快脚步,踏着敌人的坦克、汽车留下的印痕飞速前进。
可是,当大家正着急向前赶路的时候,三连发生了一件相当意外的事情:炊事班的傻五十躺下来不走了,他背着一口很大的行军锅,正正地横躺在公路上。
乔大夯来到他跟前说:
“傻五十,你怎么啦?”
傻五十闷着头不说话,还把脖子往旁边一扭。
“五十,有话你可说呀!”老模范说。
傻五十照旧一声不吭。
乔大夯感到急躁解决不了问题,亲切地说:
“你是不是病了,五十?”他有意去掉了那个“傻”字。
“我没有病!”他硬撅撅地冲出了一句。
“那你为啥不往前走哇?”
傻五十把脖子又扭到另一边去了。
“我知道啦,”老模范和颜悦色地说,“人家五十每天行军,一步也不掉队;到地方还要挑水做饭,也真够累的。来,这行军锅让我背着!”
老模范本来已经替别人背了两个背包,像个小驮子似的,现在他又来抓行军锅上的背带,傻五十把他一推:
“我自个儿会背嘛!”
调皮骡子赶过来说:
“你们怎么忘啦,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呀!看我来帮助你们动员动员,保准一说就灵!”
这傻五十,从小爹娘就去世了,一直在地主家里当小做活的。土地改革以后,分了地,还分了三间大北库。就是因为缺个心眼儿,闺女们都不愿嫁他。可是傻五十着实地忠诚憨厚。村里动员参军,他第一个报名,他对这一点也很自豪,动不动就说:“我是翻身来的!”他一贯工作很好。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要说给他找个对象,就立刻乐得眉开眼笑,一天愁云都不见了。现在调皮骡子又想起这个办法,就往傻五十面前一蹲,有眉有眼地说:
“五十儿!依我看,他们说的都不对你的心坎儿。你一不是病,二不是累,就是有一桩不顺心的事儿。你干脆放心好了,俺们村有一个闺女,也是孤苦伶仃,从小就没了爹妈,托我给她说个婆家,说非要嫁个解放军不行。等打败美国鬼子,咱们回国的时候,我给你介绍介绍,你说行不?”
调皮骡子自料他的这番贴心话,其成功是毫无疑问的;哪知傻五十把眼一瞪:
“去!你这个臭调皮骡子!”
说过,他的脖子扭得更厉害了。
事情不单没有成功,调皮骡子上面还加上了一个“臭”字,这真是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大家真不知道怎样才好。
直属队过来了。政委周仆从队伍里走出来问:
“什么事呀?”
人们纷纷说:
“五十,首长来了,你还不起来?”
傻五十欠欠身子,又不动了。
周仆带着笑弯下腰来,说:
“李五十同志!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给我说说,我来给你解决。”
“你诓我不?”他把脖子扭过来问。
周仆噗哧一声笑了,说:
“我是政委,诓人还行么?”
“我对乔大个有意见!”傻五十把脖子一梗。
“有什么意见哪?”
“我对老模范也有意见!”他又说。
乔大夯和老模范都愣了,想不到扣儿结在自己身上。
周仆连声说:
“好,好,对什么人有意见都可以提。”
傻五十把头仰起来,望着乔大夯质问:
“为啥你们有俘虏不让我抓?为啥你们不让我给朝鲜人民报仇?”
乔大夯解释道:
“这是你没有机会嘛!”
“五十,咱们在伙房也是为了革命呵!”老模范说。
傻五十挺挺腰板,坐起来:
“为啥让别的炊事员下班?就是不让俺去?俺是不是翻身来的?”
问题明白了:原来今天早上,乔大夯找老模范商量,为了加强战斗班,把伙房四个比较年轻的炊事员都调到班里。他直憋了一天气没有吭声,刚才看见被残杀的朝鲜人,就再也憋不住了。
至于说为什么没有要他去,自然因为他“缺个心眼儿”,而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作为正面理由来解释的,因此大家都默然了。
周仆略微沉吟了一下,问了问炊事班确实不需要那样多的人,就说:
“好吧,李五十同志,你就到战斗班里去吧。你是‘翻身来的’,可要好好干哪!”
傻五十笑了,像成熟的石榴那样自自然然地咧开了嘴儿:
“刘大顺是解放来的,还抓了俘虏哩!我,我是翻身来的!”
他说着一跃而起,向政委打了一个敬礼。
“五十同志,”周仆又嘱咐说.“什么时候伙房需要调你回来,你可得服从组织分配呀!”
“行!行!”他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也不管众人,就背起大行军锅飞也似地追赶队伍去了。
周仆出神地望着傻五十背着大行军锅的背影,融没在苍茫的暮色里。
周仆耳边,是一片刷刷的脚步声,有如横扫的急雨一般,向平壤方向急进。……
第十二章 会师
1950年12月5日,周仆率领的团队进入了烟火弥漫的平壤城。
美国军队是在10月21日侵占这座城市的。在这一个半月的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做尽了一切坏事。他们抢走了这里的一切珍奇之物,作为出征的“纪念”;他们在“接收”的一座大酿酒厂里大喝特喝,然后任意闯进住宅里去强奸妇女,行凶杀人;他们把朝鲜人拴在吉普车上活活地拖死,用开水把人活活地烫死,作为自己行乐的手段;他们用细长的卡宾枪子弹,使整个的城市泡在血水里……然后在他们撤离的时候,又纵火焚毁了这座闻名的东方古城。
整个城市都在燃烧。一栋栋的平房,在烈火里轰轰地倒塌着,楼房的窗口喷着长长的火舌。升腾的黑烟遮没了太阳。在街上追击的部队,灰烬在肩头上倾刻就落了一层。枪声还没有停下来,在燃烧的街道上,已经出现了一伙一伙欢迎的人群。市民们有的抬着木桶,有的顶着饭罐、菜盆,一面挥着热泪,一面向中国战士们欢呼致敬。
然而,战士们一步也不肯停,他们挥挥手来表示心中的谢意,又飞步追赶敌人去了。
大同江桥,也在烈火中燃烧着,战士们不顾一切地在钢架上爬行。
第二天薄暮时分,周仆率领的追击部队进抵沙里院附近。听到前面十余里处的山谷里枪声大作,周仆心中诧异,急忙问团参谋长雷华:
“老雷,是不是别的部队插到咱们前面去了?”
“不大可能。”雷华边走边说,“咱们是全军的先头团,走得又不慢,谁的腿那么长呀!”
“那末,这枪声是怎么回事……”
“据我看,很可能是敌人自己发生了误会。”
周仆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也不大可能:第一,天还没黑,第二,敌人的通讯联络是很方便的。……会不会是朝鲜的游击队同敌人接触?”
“游击队?战斗规模不会这样大。”雷华又说。
周仆点点头,承认雷华说的也有道理。他笑了一笑:
“不管怎么说,只要敌人肯把他的胶皮轮停上一停,就是好事。”
于是,他命令部队加快速度,向枪声响的地方驰进。
但是部队向前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前面的枪声渐渐疏落下来,又听不到了。
周仆实在纳闷。走在先头的二营来人报告,说在前面的公路上,发现了大批敌人,已经掉过头来,看来要对我军的追击行动进行反扑,“这太好了!”周仆高兴得几乎喊出声来。心想,“你只要让我粘住,再跑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随即命令部队就地停止,吩咐二营迅速抢占附近一座高山。自己同参谋长也急忙登山,准备仔细观察情况。
他们刚刚爬上山顶,前面已经接火,发出断断续续的枪声。
周仆在暮色苍茫中向前眺望,看见二营的一个连已经爬上那座较高的山头上去了;从公路上上来的敌人,也在抢同一座山头。由于朝鲜地势北高南低,才刚刚爬到半山。山顶上的火力哗哗地向下面倾泻着,阻挡着他们的前进。但是这股敌人显得很不寻常,他们在倾泻的弹雨里,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照旧沉着地勇敢地向山上猛扑过来。周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碰了碰雷华说:
“老雷,我看恐怕不是敌人吧?敌人哪有这样勇敢哪!”
“噢,不像,不像!”参谋长说。
周仆急忙向小迷糊要过望远镜,在朦胧的暮色里,看了好一会子.说:
“敌人怎么没有戴钢盔呀?”
雷华在望远镜里看了一会儿,也说:
“转盘枪!背的是转盘枪!”
“看准了吗?”
“看准了,看准了。”
周仆兴奋地说:
“老雷,你看是不是从南朝鲜撤回来的人民军哪?”
“唔,有可能。”
于是,周仆立即命令司号员发出停止射击的号音,然后让旗手把团队的军旗在高山尖上树立起来。
先头连的枪声停下来了。旗手站在山尖上高高地举着军旗,红色的军旗,好像一只将要展翅飞腾的红色的大鸟一般,翻舞在晚风里。
时间不大,对方的山头上,也出现了一支镶着蓝边的红旗,接着枪声也停止了。
“同志们!走!快看看他们去吧!”
周仆兴奋地喊了一声,带领人们飞快下山,赶到前面去了。
前面公路上一片欢腾。两支无产阶级的军队已经不分彼此不分行列地拥在一起。周仆看见人民军的战士们,还穿着夏季服装,由于长途跋涉,许多人鞋子破了,还有人打着赤脚。但是他们佩着肩章,背着转盘枪,依然是那么精神抖撤。他们狂热地拥抱着志愿军战士;那些一向不习惯于拥抱的中国战士,也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的战友们。“同志,你们辛苦啦!辛苦啦!”“冬木,苏格哈斯米达!苏格哈斯米达!”(朝语:辛苦!)人群里传出无限深情的语声,由于他们彼此心情激动,语言不通,他们只能以自已的热泪来补充自己的语言。
周仆还没有走到人群里面,就有一个年轻的人民军战士紧紧地把他搂抱住了,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周仆抱着他,看着他那年轻的脸.看着他那单薄的在山林里挂破的夏季服装,是多么地激动呵!他想对他说:亲爱的朝鲜同志!你们打了多少仗,吃了多少苦,走了多远的路呵!你们是多么勇敢呵!全世界都称赞你们是英雄的人民,你们的确是受之无愧的。你们遭受的一切艰难困苦,难道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祖国吗?不,你们是为了整个东方,为了全世界进步人类的革命事业。周仆的眼泪也悄悄地流到那个年轻战士的肩头上去了。
正在这时,不知哪个人民军战士领着头喊了一句:
“中国共产党满塞!毛泽东满塞!”
人民军的战士们跟着大声呼喊起来。
周仆的心震动得更加厉害,他从那个战士的肩头上,举起手臂高呼着:
“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将军万岁!”
他的战士们也跟着他喊起来了。
口号声此伏彼起,震动着山谷。两支语言不通的军队,在这两句口号里倾泻着自己的感情。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纷乱的低语声,接着自动地闪开一条通路,有几个朝鲜人民军的军官挤了过来。联络员碰了碰周仆,低声地说:“人民军的师长过来了!”周仆抬头一望,为首的一位中年人,身材高大魁伟,红脸膛,褪色的呢制服上,佩着将军的军衔,周仆立刻迎上去,打了一个敬礼。
“是你呀,老周!”
将军握着他的手,惊喜地用汉语喊了一声。
周仆端详了一下,也惊喜地喊着:
“你!你是崔俊同志!”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起来。崔俊轻轻地拍着周仆的肩膀,充满激动地说:
“我的老战友!我的好同志!现在你们可来到啦!”
周仆也紧紧握着崔俊的手,激动地说:
“自从敌人在仁川登陆,同志们的心里都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飞到朝鲜战场……”
“周仆同志,这我是能够想象到的。”崔俊说,“从大邱、釜山北撤的时候,我就对同志们说:中国同志是会来的!他们不可能不来,不可能不动。果然时间不长,就听到了你们出国的消息。同志们都从内心里感谢你们,在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们这样大的援助……”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崔俊同志。”周仆说,“你和许多朝鲜同志过去在中国,同我们一道吃苦菜,吃黑豆,难道是为了你们自己?我还记得你负伤的时候……”
“老周,别提这些旧事了。”崔俊打断他的话说,“事实会证明我们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最深厚,最纯洁的友谊。让历史学家们去评价它们吧!”
战士们也都纷纷地围拢过来,来看这一对老战友的会面。
周仆转了话题说:
“崔俊同志,前面的情况怎么样?敌人跑出很远了么?”
“不远.刚才被我敲掉了一股。”
崔俊指了指远处的一大堆美国俘虏,豪迈地一笑。接着又用手指头敲着旁边一个人民军战士枪上的转盘,轻轻叹了几气:“可惜这个空了,不然的话,我看他们是跑不掉的。……”
周仆命令参谋长通知部队准备继续前进。又紧握着崔俊的手说:
“你们这次北撤,恐怕遇见了不少困难!”
“困难?隔断在敌人后方,自然会有一些困难。”崔俊淡淡一笑,“可是敌人要想把我们吃掉,也不那么容易。……我们已经在敌人后方,打了两个多月的游击,什么野草都吃遍了。就是缺乏子弹,这枪饿肚子比人饿肚子还叫人难受。只要补充些弹药,我们就可以立即投入大规模作战。”说到这里,他又微笑了一下,说:“周仆同志,要说困难,难道你们到这里作战会没有困难?不,不能没有困难,但现在不是谈困难的时候。”
周仆团队的战士们.这时纷纷从自己的背包上取下鞋来,还有人把少量的烟末,也倒出来分给人民军的战友们。但是人民军的战士们推让着不接受。志愿军的战士说:“同志,你辛苦啦!”人民军的战士就说:“你的辛苦,我的辛苦的没有。”人民军的战士绕着弯跑,志愿军的战士们就捧着鞋在后面追。周仆和崔俊看见这种情景都深受感动,战士们总是更加能体会到战士的困难。
周仆说:
“崔俊同志,你就让他们收下吧!”
“好,”崔俊欣然点头,转向大家用朝语说,“同志们,这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既然他们赠送你们,你们就谢谢他们吧!”
周仆乘崔俊讲话的时候,走到了小迷糊旁边,悄声地问:
“皮包里还有几包烟哪?”
“可能还有五包。”
“什么可能,到底还有几包?”
“五包。”
“通通拿出来,交给师长的警卫员。”
被称为“老保守”的小迷糊,这次异常慷慨,把五包“大生产”牌香烟一股脑儿取了出来。
崔俊眼尖,急忙拦住说:
“你要干什么,老周,烟我早就戒了。”
“不不,你那烟瘾是戒不掉的。”周仆嘻嘻一笑,“你还记得,反扫荡的时候,咱俩一块住山洞里抽树叶吗?”
“你的记性真好!”崔俊也笑了,转过头对警卫员说,“那就收下来吧。”
周仆这个团的战士们,已经回到他们的行列里,又继续前进了。
周仆再一次紧紧握住崔俊的一双大手,说:
“再见吧,崔俊同志,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恐怕是很多的。”
“是的,我们很快就会赶上来的!”
崔俊也使劲握了握周仆的手,让他去了。但是周仆刚刚走出不远,崔俊又赶上去说:
“老周,你等一等。”
周仆停住脚步。崔俊说:
“我忘了问你,我熟悉的老战友,还有哪些来啦?你的老伙计呢,来了没有?”
“你说的是老邓吧……”
“对呀,我们的战斗英雄,他来了没有?”
“他还能不来?原来出国没有他,他伤没好就赶来了,前几天才负伤下去。”
“伤重不重?”崔俊关切地问。
周仆本来想说不轻,但临时又改口说:“不……重。”
崔俊半晌不语,接着又问:
“洪川呢?他现在在哪里?”
“现在是我们的师长。”周仆看看表说,“一个小时以后,他就会赶到这里。”
“那太好了,我等着他。”
崔俊又挥挥手,叹口气说:
“老周,你去吧!老战友见面话总是说不完的……”
周仆随着部队走出很远,很远,还看见崔俊和他的衣着单薄的战士们站在那里,向他们不住地招手。他发现连续追击的战士们,不但不感到疲劳,步伐反而更加有力。他知道,一种新的力量,又注入到战士的心中。毫无疑问,两国军队的会师,使得我方的战斗力量更加强大了。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