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四部 江 声
第二十五章 城市
邓军的妻子贺华,这时随部队的留守处,住在北京西南郊的长辛店镇。邓军知道杨雪的牺牲会使大妈万分难过,就给妻子来信,叫她把大妈接到城里小住,好散散心,度过那些难捱的日子,为此她专门到凤凰堡来接大妈。谁知大妈一心牵挂着村里的斗争,并没有到城里来的意思。经过小契、老秀、金丝、来凤等一伙人的一再劝说和督促,才勉勉强强到长辛店来了。
大妈是第一次来大城市。实在说,她坐火车也是初次。过去,她随游击队行动,也到过铁路附近,但只听见过火车的隆隆声,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1944年,她到山里参加英模会,曾经越过铁道。那天深夜,敌人的一辆铁甲车阻住去路,是部队掩护着硬从敌人的子弹下冲过去的。那时候,提起火车,简直像凶神恶煞一样,充满恐怖和神秘之感。今天,当她坐上人民的火车,觉着又新鲜又美气,就像刮风似地,一展眼就是几十里路,心里着实高兴。到了北京,贺华首先领着她游览了天安门和故宫。她看到那雄伟的城楼,巍峨的宫殿,金瓦红墙,垂杨绿水,一处处都使她不绝地赞叹。出了故宫,她在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上坐了很久。她深情地望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望着毛主席亲手升起的第一面五星红旗,不禁流下了热泪。她抚摩着汉白玉栏杆,在心里喃喃自语地说:“毛主席呵毛主席!您老人家辛苦了。多亏您的好领导,我们才有了今天!同志们的血没有白流,大家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些统统都是我们的了!我们决不能叫敌人再夺过去,哪怕再流这么多的鲜血!……”
大妈究竟心中有事,只游览了两天,就推说累了,要回到凤凰堡去。贺华死乞白赖地劝她再游游颐和园,大妈才勉强答应。
这天早晨,贺华领着大妈,向公共汽车站走去。长辛店大街,平日并不热闹。这座曾经震动过全中国的古镇,除了铁路工厂那个年代久远的老烟囱之外,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古老的风貌。街上青石铺地,两旁是小饭铺和骡马大店,平日还有骆驼队缓缓走过。可是今天却显得热闹非凡。大妈她们刚走出胡同口,街道两边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大部分是穿着蓝制服戴着大盖帽的铁路工厂的职工,还有他们的家属、市民和带着红领巾的孩子。他们手里有的拿着红红绿绿的三角小旗,有的拿着鲜艳的花束。商店门口还拥挤着青少年组成的腰鼓队、秧歌队和别的文艺宣传队。他们的脸上都涂着油彩,男孩子头上包着羊肚手巾,女孩子腰里系着红绿彩绸,细长的红色的腰鼓,在早晨的阳光里红得耀眼。他们人人脸上都带着欢笑地期待着,不断地踮起脚向北张望。
大妈问一个女孩子:
“今天这是欢迎谁呀!”
“你还不知道哇?”女孩子笑着说,“最可爱的人就要来了!”
“来三个志愿军!”一个男孩子插嘴说,“里头还有一个英雄哩,一个人就活捉了50多个美国鬼子!”
大妈一听志愿军归国代表要到,就对贺华说:
“你看挤也挤不过去,要不今天就别去颐和园了。”
话音未落,街北头第一道彩门处,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人们一片声嚷:“来啦!来啦!”接着锣鼓和腰鼓敲了起来。乐队奏起《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人们举起红绿小旗和鲜花高呼着:
“欢迎志愿军归国代表!”
“欢迎最可爱的人!”
“坚决支援志愿军!”
大妈在人丛里拥挤着,看到的只是鲜花、红旗和挥动的膀臂。她和贺华做了几次重大努力,才挤到前面。往北一看,三辆小吉普车已经缓缓驶过第一道彩门,被一支男女少年组成的腰鼓队拦阻住了。鼓声咚咚,红绸飘飘,腰鼓队就在当街人们围成的大圆圈里表演起来。戴着高顶礼帽的“杜鲁门”和打着八卦旗的“李承晚”,装作抱头鼠窜的样子在前面跑,扮成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孩子,端着步枪在后面追。“杜鲁门”和“李承晚”不时地被绊倒在地上,大呼救命,引得大家一阵阵哄笑。腰鼓队一面龙腾虎跃地击着腰鼓,一面用鼓棰指着他们,高声唱道: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开口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
这歌子人人会唱,人人爱唱。孩子们一唱,全场都跟着唱起来,并且击掌打着节拍。加上场上的“杜鲁门”和“李承晚”不时地现出丑态,更使人精神百倍,愈唱情绪愈高。小吉普车上的几个志愿军战士,满脸是笑,也不自禁地击掌应和着。整个的长辛店镇就像沸腾了一般。
街中心有一个身躯高大的中年人,他穿着褪了色的灰布工人装,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跑前跑后地忙碌着。他是二七铁路工厂的工会主席,是今天活动的组织者。人们不断地招呼他:“大老郝!他们占的时间太长了,还有我们哪!”
“知道,知道。”大老郝笑笑说,“我掌握着哪!”
大老郝跑过去,向小学老师指指手表,咕哝了好一会儿,腰鼓队才停下来。可是小吉普还未开动,腰鼓队的少年们就拥到车前,争着跟志愿军代表握手。有的还爬到车上去。大老郝急得满头是汗,连劝说带扒拉,好容易把人支使开,一个年轻妇女举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挤到车边说:“同志!同志!跟我们的孩子握握手吧!”小孩子也举着两只小手往车上扑。为首的志愿军嘻嘻笑着,就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志愿军叔叔!志愿军叔叔!”小孩儿一边叫,一边用小手摸志愿军的脸,抠志愿军的奖章。志愿军代表亲了亲他,刚要送还给他的母亲,没想到孩子张开小嘴哇地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还说:“我要志愿军叔叔!我要志愿军叔叔!”大老郝埋怨那个妇女说:“唉,你怎么把他弄到车上去啦?今天的节目还多着哪!”那个年轻妇女红着脸说:“是他要去嘛!”大老郝没法儿,满口袋乱摸,还问旁人:“你们谁装的有糖?”小孩把小嘴一噘说:“我不吃糖!我要到朝鲜去!”这时大老郝幸亏一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哨子,就摘下来,嘟嘟一吹,对孩子说:“你要这个不要?你拿着它,咱俩一块到朝鲜打鬼子去!”小孩儿一接,大老郝乘势把他抱过来,交给他的母亲。小吉普车才缓缓地开动。口号声又震天动地地喊起来:
“坚决支援朝鲜人民!”
“打倒美帝国主义!”
“抗美援朝胜利万岁!”
小吉普车缓缓地开进了第二座彩门。其实也不过走了十多丈远,又被一个新的节目拦截住了。
这个节目离大妈不算远,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一阵锣鼓过后,从人丛里出来一只华丽的旱船。彩色的船篷下,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红色的船舷垂着绿绸。扶着船头的老艄公白发苍苍,垂着一尺多长的白胡子,穿着青衣,扎着黄色丝绦,就像旧戏《打渔杀家》中的肖恩一样。当他把船引进场内,喊了一声:“开船哪!”接着拉开架势,挥动木桨,那船就轻快地跑动起来。
绿绸飘呀飘的,就像真的在水波上行驶似的。这场舞蹈没有对话,整场都是由轻快的管弦乐伴奏着。演唱的曲调是《妇女自由歌》。随着曲调的情感,船只时快时慢。最后叙述到解放一段时,船只就像要在平地飞翔起来。人群中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大老郝看看表,好几次向老艄公和年轻的姑娘使眼色,他们仍然忘情地划着,愈划愈快。大老郝无奈,只得把小红旗一摆,他们才停下了。年轻的姑娘从船里钻出来,老艄公也把木桨一丢,摘下假发和白胡子。这时候,大家才看出,原来扮演者是两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们一面笑着,一面跑上去同车上的志愿军握手。人们欢声雷动,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大老郝也赶上去笑着介绍:“这两位都是我们厂的家属。这位姑娘,不多不少,今年整整50,老艄公眼看快60了!”
三个志愿军异常感动,紧紧拉着老太太的手说:
“老大娘!刚才把你们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扮演年轻姑娘的老太太一面擦汗,一面笑着说。
“我给同志们实说吧,”扮演老艄公的老太太说,“一解放,我就像年轻了十多岁似的;听说同志们在前方打胜仗,我这心劲儿就跟二十几岁的姑娘们也差不多!”
人群里有一个年轻姑娘,又使眼色,又打手势,嘟哝着说:“妈!你就别说了”
人们都哄笑起来。大妈也笑了。
小吉普车又缓缓地行进,渐渐驶近了大妈身边。她睁大眼睛望着那几个代表:第一辆车上坐着的那位,约有20多岁,像个年轻干部;第二辆车上的那位则简直是一个孩子,脸上还长着嫩嫩的茸毛;第三个面孔黧黑,身体粗壮,看去有30来岁,他时时流露出一种羞怯的神情。这第三位正是郭祥连队的刘大顺,不过大妈不认识罢了。大妈望着他们,想着他们在朝鲜的艰苦斗争,不由一阵激动,眼睛立刻被泪水模糊住了。如果不是初次到大城市的那种拘谨,她真要冲上去拉住他们,抱住他们。等到她用袖子擦干泪水,想再仔细看看他们的时候,车子已经驶过去了。
在第三座彩门前,车子停住。三位志愿军代表和陪同人员都下了车。刚走出几步,人丛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一伙年轻工人一拥而上,把三个代表都抬了起来。长辛店的妇女代表尖声喊着:“不行,不行,还有我们哪!”硬从工人手里夺走了一个抬着。这几个志愿军代表,大约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局促不安地喊着:“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尤其第三个代表,脸色涨得像红布一般,连声哀求道:“同志!同志!把我放下来吧!”可是没有人听他们的,事实上沸腾的人潮和喧闹的锣鼓早已把他们的声音掩盖住了。在他们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是滚动的汗珠还是大颗的热泪。为首的一个举着膀臂激动地高呼着:
“共产党万岁!”
“祖国人民万岁!”
“光荣归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大老郝也领着工人们喊:
“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
“抗美援朝胜利万岁!”
这时,夹道欢迎的人群,文艺宣传队,已经汇成一股洪流,滚筒子地向前涌去。他们狂热地呼着口号,敲打着锣鼓,抬着志愿军代表前进。这座古老而光荣的市镇,这座在28年前工人阶级与敌人进行英勇搏战的市镇,确确实实是沸腾起来了。
大妈和贺华也随着人群的激流,卷过长辛店车站,卷过当年血战的火神庙遗址,卷过铁道,到了二七厂附近的广场。
大会开始了。工会主席大老郝致了欢迎词。抗美援朝分会的负责人也讲了话。接着就是几个志愿军代表做报告。他们英勇斗争的事迹,不断引起热烈的掌声和狂热的欢呼。尤其是那位活捉60多个美国鬼子的代表,讲到那些鬼子跪下缴枪的时候,人们的掌声持续了好几分钟之久。青年人兴奋地举着拳头高呼口号,老年人激动地流着热泪。百余年来深受帝国主义压迫的中国人民,听到这些是何等地扬眉吐气呵!大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是给志愿军献礼和捐献飞机大炮的活动。大老郝刚一宣布,人们就纷纷涌上台去。有的手里拿着红绿纸包,有的手里拿着慰问袋,都要亲手递到志愿军代表的手里。附近村庄的农民,把一大筐一大筐的鸡蛋也抬上去了,弄得台子上放不下,大老郝他们只好又帮助抬下来,放在台子附近。农村妇女们也手里拿着她们自己做的鞋子,你推我拥地走上去。有一个青年妇女,还当场念了她绣在鞋上的四句诗:英勇志愿军,人人爱在心;穿上这双鞋,踩死美国兵。念完以后,还要求一个志愿军当场穿上她的鞋子。为首的那个代表,不愿辜负她的热情,就立刻蹬在脚上。会场上登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一个上了年纪的面孔黄瘦的女工走到台上。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木盒,神色激动地对着麦克风说:
“同志们!我也是咱们长辛店的。我父亲就在二七那天,被反动派打死在大街上了。我男人后来也被国民党杀害了。全家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我隐姓埋名,才到一个纱厂里上了工。那时候,我怕就怕死了没有棺材,落得个狼拉狗啃;就省吃省喝,攒下一点钱来。这不是,我攒了十几年,才攒下这30块白洋。现在多亏毛主席、共产党救了我,全国解放了,我的生活有保证了,再也不用担心死了没棺材了。志愿军在朝鲜一口炒面一口雪,跟敌人拼命,才保住了我们的好生活,我怎么能不感激他们呢!今天我要把这30块白洋全捐献出来,给志愿军买飞机大炮,狠狠打击美国强盗,保卫住朝鲜人民,保卫住我们的国家!”说过,她双手托着木盒,颤巍巍地递给志愿军代表,说:“同志们!你们就收下吧!”
几位志愿军代表的神色十分激动,迟疑着没有马上去接。为首的那个用手拦着说:
“老大娘!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还是留下一些自己用吧!”
大老郝也在一旁说:“嫂子!你再考虑考虑,别拿这么多啦!”
她涨红着脸说:
“我现在有吃有喝,你还叫我考虑什么?!”
说着,她把那个木盒子往志愿军手里塞,就走到台下去了。人群里响起一阵激动的掌声。
接着上台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工人,留着整齐的白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带着几分倔劲。他抱着一个尺来长的粗大的竹筒,庄严地往桌上一竖,向台下望了一眼。
大老郝笑着站起来,正要介绍他,他把手一摆:“用不着介绍,长辛店的大人小孩都认得我。”他捋了捋白胡子,庄严地说,“刚才我那个侄女提到二七罢工,我跟他爹都是那时候闹开辟的。他爹死在长辛店大街上,我被那些王八蛋关在保定大狱里。他们把我们吊在大梁上,用烙铁烙我们,用皮靴抽我们,打得死去活来。他说到这里,把怀一敞,露出一条一条紫色的斑痕,又提高声音说,“同志们!为什么我们会吃这么大亏?为什么我们的人被杀的被杀,被抓的被抓?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枪吗!没有自己的军队吗!现在,咱们有了枪,有了自己的军队了,敌人在朝鲜一露头,就把它打了一个稀里哗啦,屁滚尿流!”说到这儿,台下卷过一阵笑声。他回过头望了望志愿军代表,又接着说:“可是我们的军队武器不好。我听说咱们的志愿军在朝鲜吃不上饭,钻防空洞,我这心就难过。我们工人阶级应当把他们装备起来!把我们的小老虎插上翅膀!毛主席号召我们增产节约,支援志愿军,我们要坚决响应!我们每个月,一定要多出几台‘黑小子儿’(长辛店铁路工人对火车头的爱称),前方战士不怕流血,我们还怕流汗吗?为了捐献飞机大炮,我和我老伴、孩子开了个家庭会,决定每个月拿出工资的十分之一。这不是,我就找了这么个竹筒,钻了个小眼儿,每个月一发工资,就先把捐款装到竹筒里。谁也不能乱花!现在,我代表全家向大伙宣布:我们这个捐献,一直到抗美援朝胜利那一天为止!”
说过,他双手捧起竹筒,以半鞠躬姿势,献给志愿军代表。
一位代表激动地举起竹筒高呼着:“向工人阶级学习!”
“工人阶级万岁!”这口号立即激起下面狂热的雷鸣般的欢呼:
“志愿军英雄们万岁!!!”
“毛主席万岁!!!”
“坚决打倒美帝国主义!!!”
“抗美援朝胜利万岁!!!”
在中午的阳光下,鲜艳夺目的红旗又高高地举了起来,口号声像大海的波浪直传到远处。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感到一种与敌人血战到底的强大意志,一种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就好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呐喊,要立刻把面前的敌人扑灭似的。这一切,都使大妈深深感到:中国人民确实是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大妈和贺华回到工厂附近的家里,心潮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夜深仍然不能入睡。秋风拍打着纸窗。电焊的银光,照得窗纸一明一暗,就像打闪一般。工厂的喧嚣声,比白天还要激越。那机器隆隆的响声,沉重的汽锤声,像机关枪一样的哒哒的铆钉声,铁锤的敲击声,以及火车头粗憨的吼声和喷汽声,汇成一片。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战场,不过在这儿作战的不是拿枪的兵士,而是穿着油腻工作服的挥汗如雨的人们。
大妈躺在床上,在她眼前,仍然不断地闪动着鲜花,红旗,喧嚣的人流,挥动的膀臂,以及志愿军代表和男女工人激昂的面影。尤其是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工人怀抱着竹筒的形象,那个又黄又瘦的女工托着木盒的形象,在面前不断出现。大妈还是第一次同城市的工人阶级接触,他们那种大公无私的品质,有我无敌的英雄气概和开阔的胸襟,给了她很深的印象。这一切都使她兴奋激动,更引起她深深的不安。她知道邓军夫妇要自己出来散散心,是一片好意;可是村子里的斗争是那么紧张,敌人的阴谋还没有查清,自己的心揪成了一个疙瘩,怎么能住下去呢?夜己经很深了。大妈听见邻家老是发出“嚓—嚓—”“嚓—嚓—”像是金属磨擦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笑语声,不知在干什么。搅得大妈更觉心烦。贺华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大妈老是翻身,就说:
“大妈,你怎么还没睡着呀?”
“你听听,”大妈说,“隔壁这一家里干啥哩呀,老没个完。”
贺华一听,笑了,说:
“他们是给志愿军炒炒面哩。一听前方干粮接济不上,咱们的周总理就马上发出号召:家家户户炒炒面。他老人家还亲自到处视察,把袖子一挽,抄起铲子就同大伙一块儿干起来了。你瞧瞧,把大伙的劲儿鼓得多足!”
“咱们的总理,真是走遍天下也难找呵!”大妈赞叹地说,“管理咱们这么大个国家,一天得有多少事,又是国内,又是国外,又是打仗,又是建设,哪件事不从他心里过呀,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可不是么,”贺华说,“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连战士们吃饭穿衣的事,都在他心上挂着哩。刚出国,他听说有的部队冬装来不及补充,就一天打两次电话催问:工厂做出来了没有,上了火车没有。为了搞好后勤工作,今年1月份,他还到了沈阳,听说战土们戴大盖帽不方便,他就叫改成解放帽;听说套头式的单衣负了伤不好脱,他就叫改成对襟的;朝鲜丛林多,行军作战棉衣容易挂破,他就嘱咐后勤部门把棉衣轧上绗线。……”
“有这样的好领导,怎么会不打胜仗呢。”大妈感慨地说,“总理对前方的战士,真比亲娘结记得还周到哩!”
听了这一切,大妈的心情越发不能平静。她觉得从领导到群众都在拼命干,自己躲在这儿,倒成了个大闲人。这样对得起在前线上牺牲的孩子么?想到这里,她从枕头上欠起身说:
“闺女,我明天要走。”
“不是还要到颐和园吗?”
“不,我哪儿也不去了。”
“大妈,再呆一天也不行吗?
“别说了,闺女,我已经定了。”
第二十六章 聚歼
谁也没想到,大妈这么快就回到凤凰堡来。
来看望大妈的人很多,夜深时才纷纷散去。小契刚起身要走,大妈叫住他,说:
“你先别走。有点事情咱们还得商量商量。”
“明天说吧。”小契笑着说,“你今天也够累了。”
“坐了几十里马车,哪就累着我了?
大妈说着,又瞪了大乱一眼:
“你在这儿干什么!去!到外面瞅着人去。上次要不是你,也不会出这么大事!”
“犯了点儿小错误,没完没了!”大乱嘟哝着,下了炕。
“披上件褂子!”大妈在后面说。
大乱相应不理,走出去了。
这时屋子里只有大妈、大伯和小契三人。小炕桌上放着一个烟筐箩,一盏棉籽油灯。大妈盘着腿儿坐在炕上,拧了一锅烟,在灯上吸着,然后低声说:“小契,你刚才不是说,镇反运动布置下来了么?”
“布置下来了,可是村里纹丝不动。”小契说,“我问大能人这个工作怎么办,他说:‘咱们村有什么可镇压的?地主、富农都挺老实。谢清斋出过点儿问题,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表现不错,恐怕要考虑给他摘帽子了。不能再搞唯成分论。翟水泡虽然当过汉奸,现在劳动很积极,将来选劳动模范恐怕是个对象。’我又去问老好。老好说:‘唉,现在的运动怎么这么多呀?一个没完,又接上了一个。先看看别的村怎么做吧’这就是他们的那点儿积极性!”
“积极?”大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革命革到他头上了,他还积极?你说李能有没有点儿恐慌?”
“里紧外松。”小契笑着说。
大妈停了一下,又问:
“那偷谷子的事,有点儿头绪没有?”
“有人说,那事发生头两天,翟水泡到李能家里喝了大半夜酒。”小契说,“最近翟水泡花钱很冲。三天两头到小铺里吃喝,一开口就是:来上半斤!……不过证据还没有抓着。”
大妈低着头沉思了一阵,又问:
“谢家那闺女怕快生产了吧!
“已经几个月不出门了。据说人一去就盖着大被子装病。”小契抓抓头皮,说,“这事我得向党作检讨。”
“你做什么检讨?”大妈一笑。
“我没尽到责任哪!”小契说,“她跟李能的关系,我早就看出来了,也费了不少工夫,怪!就是抓不着他。不知道是在什么黑窟窿里干的。”
“那种事儿也不是好抓的。”大妈表示谅解,又拧了一锅烟,沉思着问,“小契!你看这些事应该从哪里下手?”
“我早盘算好了。”小契鬼笑着说,“从今天起,我豁着不睡觉了。我看她把孩子生出来往哪儿放,只要抓住就是证据。”
“这也是一方面。”大妈点点头,说,“我们要发动群众。还要叫他们里头的人起来揭发。”
“叫谁起来揭发呀,嫂子?”小契笑着说,“这可不是容易办的。”
大妈笑着问:
“你看,李能的媳妇怎么样?
“不行。”大伯插嘴说,“那人胆小得厉害。”
“再说,你也进不去。小契说,“那李能对她看得严极了,根本不让出门。”
“就不会想办法么!”大妈笑着把烟灰在炕沿上磕掉,“我们先把李能叫出来开会,然后叫金丝到他家去。我看那媳妇三天两头挨骂受气,也够受了。”
“那就试试吧。”小契说。
第二天下午,乘李能出去开会,金丝拿着鞋底子,低头做着活儿,来到李能门首。
这金丝和李能的媳妇,都是飞龙镇的娘家,乡亲近邻,从小就是一块儿打草拾柴的姐妹。土改时候,又是贫农团朝夕过从的伙伴。可是自从李能成为这村的首户以后,她就渐渐来得少了。
说实在话,她看到李能的两扇大黑梢门,就像看到李能冷酷的脸色一样,觉得扑出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叫人心里发怵。特别是自今年起,李能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只狼狗,更使金丝感到厌恨。前文早有交代,金丝的男人就是被日本人的这种狼狗咬死的,平日见了狗都不愉快,何况是这种狼狗!所以每逢走到这里,就远远地避开。今天是奉了大妈之命,不得不再三克制。
“桂珍姐在家吧?”她在踏进梢门洞时喊了一声。
话还没落音,就从里面窜出一只尖耳黄毛的大狼狗来,汪汪地嗥叫着,两条前腿跷得有一人来高。幸亏金丝早有准备,顺手扯起一根棍子抵挡着,那狗才没有扑到身上。
随着狼狗的吠声,竹帘一掀,走出一个面孔黄蜡蜡的女人。
她一面喝退狼狗,一面笑着说:“是你呀,大妹子,多少日子不见你了。”
“你们家养了这么只大狗,谁还敢来呀!”金丝勉强笑着说,“刚才我差点儿没叫它给吓死!”
那女人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歉意说:“都是他叫养的。为了这,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乡亲!”
看样子,这女人犹犹豫豫的,决不定是往屋子里让好,还是不让好。因为按照李能的嘱咐,这类客人统统都应该拒之门外。可是金丝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姐妹,她犹豫了好一阵,才怯生生地说:
“还是到屋里去吧!”
“你要不怕沾上穷气儿,我就去歇一会儿。”金丝笑着说。
桂珍掀开竹帘,把金丝让进屋里。屋里也和一般农家大不相同。一般农家,都是当屋放着一张破床,床上放着案板瓢盆一类杂物。这里倒很有点地主家的派头,中间放着条几、八仙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子上还铺着红布椅垫。条几上那座大自鸣钟,擦得明光锃亮。两边的隔扇门都挂着雪白的门帘,里间屋的摆设就被遮挡住了。
那女人让金丝在太师椅上坐下。金丝觉得还是先说明来意为好,就说:“桂珍姐,我要没有事儿,也不会来麻烦你。前几天我爹病了,叫我给他捎几个钱去。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你手头宽绰一些,不知道能不能先借我几个,等我粜了粮食,就马上还你。”
那女人一听借钱,叹了口气,十分为难地说:“这,恐怕还得跟他说。说实在的,我是一个钱也不能作主。前些时,我娘也是病了,没钱抓药,我给她捎去了两块钱,就把我打了个半死。我就是给他家当牛做马,也得给我个草料钱吧!……”
说到这里,那女人把头一低,眼圈红了。
“桂珍姐,你也不要作难。”金丝劝慰地说,“我今天来,一是跟你借钱,也是为了来看望你。咱们姐儿俩,多年都没有说过知心话了。”金丝见这女人脸色蜡黄,双眼无神,就像枯木死灰一般,以往的神采竟一点也不见了,不禁难过地说:
“桂珍姐,这几年,你怎么老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病呀?”
桂珍像触动了心事,眼圈一红,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病,老觉着心口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大妹子,说实在的,我怕活不长了。”
桂珍说着流下泪来。
“唉,你怎么年轻轻的就说这话!”金丝说,“你还是叫我大哥请个先生看着才好!”
“还请先生看?他巴不得我早死哩!”桂珍拾起衣角拭着泪说。
“唉,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金丝说,“你们两口儿以前感情不是挺好吗?现在日子过好了,对你应该更好才是。”
“才不是这样呢,金丝。”桂珍气愤地说,“要说以前,感情是挺不错的。可是自他跑买卖,有了钱,就把我不当人看。动不动就是:‘你这个蠢东西!’‘你这个死土鳖!’‘你这个榆木疙瘩!’有一回,他请人吃饭,我给他忙活了一天,饭都没顾上吃,他连问都没问。可是有一回我忘了喂他那只狼狗,他就瞪着眼说:‘你这人就是不安好心,成心想把我的狗饿死!’说着就摔了我两耳刮子,打得我顺嘴流血。在他家我真还不如一条狗……”
说到这儿,她用双手捂着脸哭出声来。哭了一阵,又接着抽抽咽咽地说:“我在他家真是坐大狱呵!他给我规定了三条:第一条不准我出门;第二条不许人来串门;第三条不准我跟乡亲们说话。有一回,我出去使碾子,跟来凤说了一会话儿,回来他就追问我:‘你跟她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跟杨大妈是一伙吗,’我说:‘我是你娶来的,不是你买来的,我说什么你管不着!’一句话惹恼了他,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磕,还恶狠狠地骂:‘过去的女人讲三从四德,现在的女人都成了小霸王了。’到了晚上,还把我扔到院里,不让我进门。整整冻了我一夜,那是十冬腊月天哪,金丝……要不是我还有个小锁,我早跳井死了……”
桂珍说到这儿,放声大哭。金丝一阵火辣辣地难受,急忙掏出手绢,给桂珍擦泪,自己的鼻子一酸,也掉下泪来。
这时候,院子里“啪哒”一声响,桂珍陡然一惊,当是李能回来了,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马上止住哭声。金丝隔着帘子一看,原来是那只狼狗在院子里跳跃嬉戏,把几只鸡吓得飞到房檐上去,扁担也碰倒了。
“我大哥也忒价不像话了!”金丝气愤地说,“咱们老解放区,哪有这样对待妇女的!要搁头几年,咱们把他拉到妇救会说理去。”
桂珍见不是李能回来,定了定神,才接着说:
“还说理呢,他从今年开春起,就跟我要打离婚。他说:‘你要是有困难,我可以给你几个钱。好狗不挡道,咱们好离好散!’”
“他是不是有外心啦?金丝瞅着她问。
“他,他……”桂珍怯生生地把话停住,不敢往下说了。
“你就只管说吧,”金丝鼓励她,“有我们给你作主。”
“我,我……”桂珍眼泪汪汪地嗫嚅着,“他不让我说呀,金丝。我要说了,马上就活不成了……”
金丝再往下问,还是这几句活。再加上时间不早,那女人坐立不安,时时仿徨四顾,生怕李能回来,金丝也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出门去了。
她回去向大妈作了汇报。大妈说:
“金丝,这就是成绩。咱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五次。就像八路军打炮楼似的,非把它攻破不可!”
大妈的烟锅子,在炕沿上磕得乓乓地响。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就像战争年代,她披着衣服和指挥员们商议军机大事的那种神态。斗争越激烈,她的精神劲儿就越足。她在斗争中锤炼的这个性格,大约是不会改变的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谢家发生了麻烦的事:俊邑的孩子生下来了。
屋子里点着昏暗的油灯,窗上蒙着厚厚的棉被,谢俊邑躺在床上呻吟。
谢清斋变得异常烦躁,不断地唠叨着:“看,早听我的话,哪有这事!”
孩子不知趣地在床上呱呱地哭起来。谢清斋瞪了谢家婆一眼,凶狠地骂道:“你还不快把他的嘴捂住!还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乱跑什么?等天一亮,我看你把他藏到哪儿去!”
“你说怎么办吧!”谢家婆坐在炕沿上,没有主意。
“我早就说过了。”谢清斋说,“要是叫村里人知道了,就得把李能追出来。他也完蛋,咱们也完蛋!快!趁早把他弄死,趁天不亮弄出去一埋,俊邑装几天病,也就过去了。别人抓不住把柄,就没有事。”
“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俊邑在炕上嘤嘤地哭起来,“你把我一块儿弄出去埋了算啦……”
“你那心思,我也早看出来啦。”谢清斋气愤地说,“我原来叫你去搞个表面儿,你就干成真的;我早就叫你把他打掉,你哼哼哈哈地拖到现在;现在生下来了,你又想保住这个孽障。你那心早就变了。李能说跟他老婆离婚,你就信了。你是想跟他过一辈子!你要向共产党投降,你就投降去吧!你爹的仇也别报了。我真想不到受了你这个连累……”
“这都是叫你害的!”俊邑从炕上仰起头说,“到这会儿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过,呜呜地哭起来。
“唉!”谢家婆把手一拍说,“我看谁也别怨谁了,还是快想个办法吧!”
这时外面鸡叫头遍。谢清斋把腿一拍,就离开躺椅站起来,决断地说:“这不是,天就快亮。我是一家之主,得听我的!”
说着,就走到炕边来抢孩子。那俊邑早有准备,推了他叔一把,挣扎着坐起来,把孩子抢在怀里,哭着说:
“我不连累你们!我自作自受!”
说着,下了炕,登上鞋就往外跑。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没有拦住,已经跑出门去。
谢清斋和谢家婆一下慌了神,气急败坏地喊:
“俊邑!俊邑!”
“不行,不行,你快回来!”
只听大门呕哪一声,俊邑已经跑出去了。谢清斋跳出门就追。那俊邑虽是产后不久,身子虚弱,但是一股怒气撑着,竟跑得很快。谢清斋在门限上又跌了一跤,爬起来时,俊邑已经出了胡同口,向野地里跑去。
“俊邑,俊邑!”谢清斋又不敢大声嚷,一路小声喊着,一边向前追赶。一直追到村外,追了小半里路,见俊邑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着急地喊道:
“俊邑!俊邑!你回来,我依着你!”
俊邑的脚步慢下来,但是并未停住。谢清斋又说:
“俊邑!我依着你还不行么,咱们快回去吧!”
俊邑迟迟疑疑地停住脚步。谢清斋连忙赶上去,说:
“唉唉,你这傻孩子!我刚说了句玩笑话,你就当成了真的!来来,快把孩子递给我,我给你抱着,咱们快回去吧!要是碰见人,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俊邑因为刚才跑得过急,已经喘成一团。一个冷不防,怀里的孩子被谢清斋一把夺了过去。等她急忙上前去抢夺时,那孩子的脖子已被谢清斋紧紧掐住,连哭都没哭出一声,已经断了气了。
谢俊邑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乓乓地打了她叔两个耳光,然后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算了,算了!”谢清斋忍住气说,“你这闺女也忒死心眼了,这还不是为了你好!”
说过,他拎着那个死孩子,离开大路,向着一大片柳子地急匆匆地走去。正在这时,从柳子地钻出两个人来,兜头将他拦住,大喝了一声:
“谢清斋,你干什么?”
谢清斋听出是小契的声音,大吃一惊,一连倒退了几步,抖抖索索地站住。原来小契和一个民兵早在谢家门口守候多时,看见俊邑和他往外跑,就闪在一旁,随后绕着路追了过来。
“说!你要到哪里去?”小契又喝问了一声。
“我,我……我跟孩子拌了几句嘴……她跑出来了……”谢清斋说。
“你手里提的什么?”
“几,几,几件衣服。”
谢清斋说着,直往后退。小契上前一看,吐了一口唾沫,冷笑了一声:
“走,抱着你的衣服,到村公所说理去吧!”
此时,天色已经发亮。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闹哄哄地来了许多人,拥到村公所去看。小契命令民兵站好岗,前来报告大妈。大妈说:
“快,快去堵住李能。今天他是唱主角的,别让他跑了。把王老好也喊来,咱们一块审讯!”
说着,大妈和小契一起奔李能家来。那李能刚出了梢门洞,就被他们拦住。李能披了件黑夹袄,一面舒袖子,一面故作镇静地问:
“这是干什么呀,街上乱哄哄的?”
“你还不知道哇?”大妈笑着说,“村里出了事了,咱们快到村公所看看去吧!”
“不,不,”李能把两个眼珠一转,“我的一个亲戚病了,我得去瞧瞧他!”
李能说着,闪身要走,被小契一把拦住。大妈笑着说:
“村长,村长,你是一村之长。村里没有主事人,怎么能处理呀!”
李能明知脱身不得,只好随着他们往村公所来。院子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小契把人吆喝开,让民兵维持好秩序,然后进了屋子。屋子里早已摆好两张桌子,桌后放了四把椅子。大妈让王老好和李能坐在中间,自己和小契坐在两边。来凤坐在一头担任记录。首先由小契简要说明早晨的情况,接着就开始了审讯。
先带上来的是俊邑。大妈叫她坐在桌前的矮凳上。那闺女头发散乱,用双手捂住脸哭个不住。李能看了一眼,就连忙看着别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两只手本来搁在桌上,因为一直抖个不住,就欠欠身子放到下面去了。
“谁来问哪?”小契说,“我看还是村长问吧!”
“你是治安员,你问。”李能满面怒容地说。
“我问也行。”小契满不在乎地说,“俊邑,你知道共产党一贯是宽大政策,对于地主、富农的子女更是区别对待。既然村里出了这事,就不能不弄清楚。我问你:这孩子是谁掐死的?”
“是我叔掐死的。”谢俊邑哭着说。
“孩子是谁的呢?”
俊邑只是哭,不言语了。
小契又一连问了几遍,俊邑最后才哭着说:
“你去问我叔吧!都是他叫我干的。”
小契看问不出什么,就叫她下去,把谢清斋带了上来.谢清斋熟练地鞠了一个躬,翻起黑豆眼瞅了一瞅,低下了头。小契叫他坐下,厉声地问:
“谢清斋!你在村里搞阴谋活动,你知罪吗?
“这可屈死人了!”谢清斋掀动着他那小兜兜嘴说,“自从上回我犯了错误,坐了几个月看守所,我后悔得不得了。回来以后,我在家劳动,出去请假,凡事一概不问,我搞什么阴谋活动了?”
小契厉声说:
“那孩子是不是你掐死的?
“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死的,”谢清斋说,“一个活人我掐死他干什么!”
小契用手一指,说:
“你侄女已经承认了,你还赖账?”
“我,我……”谢清斋说,“她要那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小契又问:“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要老实交待!”
李能在座位上颤抖了一下,定定神,把桌子猛地一拍,说:“谢清斋!你一定要老实交待!如果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谢清斋抬起头,和李能暗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又低下了头。大妈眼尖,早看在眼里,略略欠起身子,说:“你要照实说!”
“快说!有什么可犹豫的!”小契也加了一句。
“我,我……我不是不愿说,”谢清斋的眼珠骨碌了一阵,“我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呀?”大妈问。
“他在村里有权有势,”谢清斋说,“我要说出来,我这命也完了”
“天皇老子犯了法也不行,你就快说!”小契把手一挥。
“要说这事,快有一年功夫了。”谢清斋说,“他天天夜里拿着枪在俺家窗户前头转游,一瞅见俺睡觉了,就摸进俺家来找俊邑。那闺女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啼哭,可是俺们这被管制分子谁敢吭一声呀!……”
“你到底说的是谁?”小契厉声问。
“你别着急呀,治安员。”谢清斋带着三分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比我还清楚哩!……今天早起,你跟我一块到柳子地里,你不是还说:‘快埋了吧,可别让人知道!’……”
“你这个毒蛇!”小契没忍住,一下愤怒地叫出声来。
“你着什么急呀,小契!”李能轻松地笑着说,“不是讲的实事求是么,你可叫他说呀!”
“对啦,我们讲的就是实事求是,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大妈从座位上立起来,吩咐把谢清斋带下去;又向外叫了一声,“金丝!”
金丝拿着鞋底子走了进来。
“证人来了没有?”大妈问。
“来了。”金丝说,“在外头等着呢!”
“请进来说吧!”大妈招了招手。
屋子里进来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正是李能的老婆桂珍。她头上缠着一条白布,渗着血水,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李能一见大惊失色,指着她骂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滚!”
李能说着,离开座位要来推她。大妈一把拦住,笑着说:
“李能!这可不是你打老婆的地方。她自己要来说话,你可着什么急呀?”
李能傻瞪着两只大眼,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大妈又笑着说:
“来来来,桂珍,你先坐下。有什么话,你就对大伙说吧,不要害怕。”
作记录的来凤,往旁边挪了挪,亲切地扶着桂珍坐在身边。
桂珍由于过分激动,紧张,刚张嘴要说,李能又指着她叫:
“这是谈公事的地方。不是谈家务事的地方。你要随便混说,你要负责任的!”
“你别吓唬我,李能!”桂珍的声音虽不很高,但显得极其坚定,“说实在的,我往常是很怕你,怕你跟我离婚,怕你宰了我。可是这会儿我不怕了。过去,是我瞎了眼,没有看透你,现在,我不能跟你这只狼在一块过了。”
“你们大伙听听,她净说了些啥!”李能把两手一摊。
“我说了些啥?”桂珍说,“我现在后悔话说晚了。什么事我都替你包着,瞒着,为了不伤你的脸面。没想到你越来越坏,我真对不起乡亲们。”
李能把桌子一拍:
“我做的事都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光明正大?”桂珍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今年春上,你就跟地主的闺女勾搭上了。我们家她也来过,她那狗窝里你也去过。后来,你怕小契他们发现,就专门叫翟水泡在自己家里给你挖了一个地洞,干那见不得人的事。这就是你那光明正大!……谁要不信,就到翟水泡家里看看去吧!
在场的人都不禁吃了一惊。李能的脸像块白纸似的,浑身瑟瑟地抖个不住。
“李能!有没有这样的事呵?”大妈瞪着他。
“这,这……李能的头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他跟俊邑勾上以后,就拿我不当人看,提出跟我离婚。”桂珍接着说,“我不愿离,他就打我,骂我,想把我折磨死。他跟俊邑有了孩子,就逼得我更紧了。他还跟我说:‘要搁过去,允许有三房四妾的,你要愿意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不行呵,现在是一夫一妻制,我跟她已经有了孩子,你也得为我着想着想!你要真有困难,给你几个钱也行。’这就是他说的。这几天,眼看地主的闺女快生产了,他一看包不住,这才慌了神,又来央告我:‘你说不离就不离吧,咱们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可是有一个条件:俊邑把孩子生下来,就抱到你这儿,你就说是你生的。你也别出门,装作坐月子的样子,事情也就过去了。’我没有理他。昨儿晚上,他又来逼我,真把我气急了,我就说:‘我不能养那个见不得人的狗杂种!’这一下可气恼了他,就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使死劲往炕沿上磕,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们大伙瞅瞅吧,我这头就是昨天夜里叫他磕的……反正我是活不长了……”
桂珍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正在做记录的来凤,也停住了笔,泪珠滴到纸上。大妈气愤地问:
“李能!你说有没有这事?”
李能深深地低下头去。“到底有没有呀?”小契又问。
李能的嘴唇动了动,几乎像蝇子哼似地应了一声。
众人好容易把桂珍劝住,她喘了一阵,才接着说:“你们看他平常对人嘻嘻哈哈的,在官面上也像个人似的,不,他不是人,他是吃人的狼!瞅准了谁就狠狠地叼你一口。他在村里最恨的就是大妈,还有小契和一伙贫农们。他说大妈成社是故意共他的产,掐他的尖儿,生活再也没有奔头了。他头一个就想先把大妈除掉。那两口袋麦子的事就是他栽的赃!……”
“桂珍,你怎么越扯越远了?”李能抬起头,瞪着她说,“那天我到他姥姥家去了,根本就不在家,这事你不知道?
“你别蒙人了。”桂珍接着说,“那是你故意去的。头两天你就把翟水泡请到家里喝了大半夜酒。你答应事情办成,给他50块钱,还答应发展他入党以后把大妈换掉,就由他来当支部委员。你还打算下一步搞掉小契。大妈和小契都搞掉了,你就给谢清斋摘掉地主帽子,然后发展俊邑入党,让她来担任支部书记。他确确实实地是想要变天!”
李能听到这里,猛然站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说:
“这纯粹都是胡编乱造!我再也不能听下去了。”
李能迈步要走,被小契双手拦住,按在座位上。大妈带着笑说:
“是真是假,不是还要订对么?你着什么急呀!”
“我没有胡编,也没有乱造。”桂珍沉着地说,“那些话都是你跟翟水泡和俊邑亲口讲的。”
李能又站起来,走到大妈面前,显出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捶胸顿足地说:
“婶子,你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个泼妇的胡言乱语呀?我承认,我偶然不慎,在生活作风上出了一些毛病,但这都是生活小节的问题。我对党,对人民是非常忠实的。尤其对你,婶子,我一贯是非常尊敬的。我在背后从来没有议论过你,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那泼妇说的什么栽赃,什么变天,完全都是造谣诬蔑!我真想不到,我在家里拍了她两下,她就这样地陷害我。婶子,别人不了解我,你了解我。我从小就跟我爹逃荒到凤凰堡来,住在村东头的破庙里,吃没吃,喝没喝,要不是共产党……要不是你……”
李能说到这里,两手把头一抱,伏在桌案上干嚎起来。
大妈望了大伙一眼,然后对李能说:
“我看你也不用忒委屈了。你都干了些啥,大家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今天下午,县委书记就要到咱村来。还要专门开会来讨论你的问题。到时候还有你发言的机会。我们也会尽量来挽救你。不过,你的态度一定要端正,不要耍两面派。确实,你过去要饭,受苦,土改那阵儿也表现不错,可是这几年你变了,你那立场,思想,感情全变了。你跟党走的不是一条路,跟党也不是一条心了。你爱的是地主、富农,恨的是贫下中农。地主富农放个屁你就赶快去办。我看你成了他家的‘穆仁智’了。老实说,你比谢清斋那样的人还要危险!因为他们没有共产党的帽子,你戴的是共产党的帽子;他们拿的是黑旗,你是打着红旗骗人。那些坏蛋,就是靠着你这样的人来兴风作浪。李能!我看你还是好好地想想,把你那一套见不得人的事都端出来吧!”
“你这话,我坚决反对!”李能红着眼,面目狰狞地望着大妈。
“那就会上解决吧!”大妈说着,又转向王老好,“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王老好还是那句老话:
“没有。”
第二十七章 送别
果然,县里的张书记当天下午就来到凤凰堡村。经过半个多月的调查研究,这场复杂而激烈的阶级斗争和党内斗争总算闹清楚了。最后宣布开除了李能的党籍。一贯搞调和主义的王老好,受到严厉的批评,在支部改选时也落选了。党内外的领导班子进行了改选和调整。由杨大妈担任党支部书记,小契和许老秀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小契仍兼任治安员,许老秀担任村长。金丝和来凤也被选到支部委员会,金丝担任组织委员,来凤担任宣传委员兼青年团的支部书记。此外,还选了一个残废军人担任民兵连长。整个领导班子面目一新,朝气蓬勃,大大增强了党的战斗力。对于作恶多端的老地主谢清斋和汉奸翟水泡宣布送县法院严加处理。谢家婆在村中进行管教。此外,张书记还召集了许多县区干部到凤凰堡来参观翟水泡家偷偷挖的地下室。在那个地下室里,青砖铺地,裱糊得雪洞一般。床上铺设着大花被褥,绣花枕头,摆着茶几茶碗,暖瓶酒壶。壁上还贴着一副过去在地主家常见的对联:“美酒饮至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参观者人人触目惊心。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给大家上了生动的一课。经过这一番处理,凤凰堡的革命群众,人人拍手称快,斗志昂扬,前进的步伐更快了。
接着,抗美援朝的参军运动又布置下来。杨大妈已经早有算计,当天晚上,等大乱入睡,就笑着对大伯说:
“老头子,咱们商量个事儿。”
大伯听她的语调很少有这么温和,就知道有事,忙问:
“你想说什么呀?”
大妈笑着说:
“人都说,你这人老实巴交的,没啥能耐。叫我看,你在大事儿上可不糊涂。党的号召,你总是带头响应。就说抗战那时候吧……”
“你今天怎么啦?大伯打断她的话说,“你要叫我干什么,就直说吧!”
“也没别的事。”大妈笑着说,“参军的事,县里布置下来了。我思谋着,这个事儿咱可不能落后。”
“你是说叫他……”大伯望了望炕上睡着的大乱。
“对啦。”大妈说,“我想送他参军。”
大伯沉吟了一阵,说:
“他太小了吧?
“你看,你看,”大妈说,“我就知道你要扯后腿。”
“不是扯后腿,”大伯涨红着脸声辩,“我是说再等一二年……”
“再等一二年,美国鬼子打出去了,还要你干什么?!”大妈把头一扭,声音提高了。“他今年才刚刚15。”大伯说,“你叫他当战斗兵吧,他走不动路,背不动东西;你叫他当通讯员吧,他屁事不懂,调皮捣蛋,没个稳当劲儿。你瞅着,去不了几天就得叫人家首长送回来……”
“谁说我走不动路?谁说我背不动东西?谁说我调皮捣蛋?”大乱冷古丁地从炕上坐起来,梗着脖子,瞪着两只猫眼。原来这机灵鬼刚才打呼噜是假装的。
大妈乐了,笑着问:
“你这嘎小子,没睡着呀?”
大乱不理会他妈,只管冲着他爹进攻:
“你别隔着门缝看人。我偏偏要当战斗兵!等我弄个大功回来,看你说什么!”
大妈哈哈大笑。
“你有这份志气,那敢情好。”大伯也笑着说。
“就这么着吧。”大妈用作结论的语调说,“明天一早,叫你爹领着你报名去!”
几天以后,凤凰堡也像中国大地上的千千万万村庄一样,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参军热潮。这个热乎劲儿,和土改翻身后那种热火朝天的参军劲头不相上下。不过那时候是为了保田保家,这时又增添了出国作战的新荣誉。母亲送儿,妻子送郎,兄弟争相参军的佳话,真是数不胜数。凤凰堡本来只要五名新兵,结果一个星期之内,就超过了三倍。而且,在凤凰堡还真出现了一件新鲜事儿,村东头一对新婚夫妇,结婚还不到一个月,新娘就送她的丈夫到村公所报名来了。当然,这和来凤的现身说法,深入动员也是有关系的。战争的正义性,正以它无比深厚的力量激励着伟大的人民。
参军的新兵们,准备明天就要到县城集中。晚饭过后,大妈正在家给大乱拾掇东西,只听门外自行车铃响了几声,接着有人喊道:
“大妈在家吧!”
大妈一看,县里的张书记推着车子走了进来。大妈赶忙把他让进屋里,笑着问道:
“老张,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跟你商量点事。”张书记坐在炕沿上说,“我们县委几个同志研究了一下,都觉着你家大乱是不是不要去了。”
“这是为什么?大妈一愣。
“我们觉着,一来孩子太小,二来……”张书记本来想提到杨雪的牺牲,但说到这里又改了口,“根据你的具体情况,我们看大乱还是不要去了。”
“我有什么具体情况?”
“你这种精神当然是好的。”张书记说,“可是你的两个孩子已经出去了一个,而且为国牺牲了。你们家对革命已经做出了贡献。这一点乡亲们和组织上都很清楚。如果跟前一个不留,将来家里生活也会有些困难。”
“有什么困难?大妈笑着说,“我们老俩口也没有七老八十的,身子骨都还硬邦着呢!”她凑近张书记的身边说,“老张!我给你说心里话:自从我闺女牺牲,你不知道谢清斋、李能那些王八蛋多得意!他们觉着这一下可把我的情绪打下去了,再也起不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让我的第二个孩子参军!我要叫他们看看,我们共产党,我们贫下中农是压不倒的!前面死一个,后面就要补上一个,前面倒下一个,后面就要冲上一个!他们想变天,是变不了的!”
“对,对,就要这样。”张书记频频点头。
大妈给他拧了一锅烟递过去,又接着说:
“我越想越觉着朝鲜这个仗不平常。我们还没出国,谢清斋就天天看报纸,探消息,造谣言,气一下高起来了。为什么,因为他觉着变天有指望了。嘎子给我来信说,谢清斋还把亲儿子派到朝鲜去,跟我们斗。这不是想借外国人的力量把我们打下去吗?我早就看透了:这个仗是非打不可,还一定得打胜!为了胜利,我献出一两个孩子算什么!老张,你就别再劝了吧!”
张书记沉在深深的感动里,见她如此坚决,也就不便再劝。
第二天,是个响晴的秋日。早饭过后,凤凰堡的群众纷纷奔赴村南的大场,去欢送出征的人们。村庄的小街两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广场上早已经搭好了台子,“欢送子弟兵抗美援朝出征杀敌大会”的红色横标,在秋风里不断地翻卷着。台下站满了参军战士的亲属和本村的群众。台上坐着杨大妈、许老秀等村干部。小契今天是司仪,手里拿着大喇叭筒,跑上跑下地忙碌着。参军的新战士有20余名,在台上坐了两排。他们每个人都蒙着崭新的白羊肚手巾,背着小包袱,那里面多半是一双家做的布鞋和一些零碎用品。会议开始后,杨大妈和许老秀代表本村的群众,给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挂上了一朵瓷盘大的红花。他们每个人都笑微微地也带着几分羞怯地承受了这份光荣。杨大妈和许老秀代表党和行政讲了几句勉励的话。家属代表和新战士代表也讲了话。他们差不多都是第一次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讲话,讲得既简短又朴实。讲话完毕,小契就冲着柳树林子高喊了一声:“把马带过来!”会场上顿时锣鼓声起,鞭炮齐鸣,一伙小青年把20多匹各色马匹、骡子,牵到台前。小契一个个扶着他们上马。个子小的,他就摆个骑马势,让人蹬着腿跨上去。一边还笑着对他们的亲属说:
“有什么体己话,快来说说吧!”
人群里的那位新娘翠玲,既不靠前,又不靠后,羞羞答答地站着,立时成为大家注意的对象。人们纷纷说:“翠玲!有话快去说说!”
“对,再去嘱咐几句。站那么远干什么呀!”
“人家昨天晚上早就说了!”
这一下弄得翠玲面红耳赤,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大妈上前拉住她,笑着说:
“闺女!过来!别脸皮薄。说说就说说,那怕什么!”
说着,她把翠玲推到马跟前,把缰绳交到她手里,又笑着说:
“这才叫送郎上前线呢!”
人群里立刻掀起一阵哄笑。
人们正待起身,人丛中有人喊道:
“别走!你们等等!”
大家一看,见瞎老齐扶着拐杖在人群里挤着。来凤急忙跑过去把他搀过来。
“老齐叔!你有什么事呵?”小契问。
“叫他们给我家齐堆捎句话。”老人说,“就说他媳妇待我不错,叫他在外头放心。”
“爹,你别说了。”来凤红着脸说。
“看,这怕什么!”老人反驳了一句,又接着说,“叫他在外头给我狠狠地打!碰上美国鬼多抓几个,问问他们:为什么到别国杀人放火!……”
“行行,老齐爷!我们一定给你把话捎到。”参军的小伙们在马上说。
小契见诸事齐备,指挥几个小青年“嗵,嗵,嗵”放了三声喜铳。接着锣鼓队在前面开道,新战士乘马紧跟,亲属们分别左右,全体群众随后跟进。小契领着人们边走边呼口号:
“欢送子弟兵上前线!”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打倒美帝国主义!”
送行的队伍,前呼后拥,穿过村庄,直送出一里多地,方才停住脚步。大妈走到大乱身边说:
“大乱,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吧!”
“娘,我记住了!”大乱在马上说。
“你可千万别给咱国家抹黑呵!”
“娘,你就别唠叨了。”大乱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立上大功,就不回来见你!”
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在宽广的旷野上,可以看到每座村庄,都有一支乘着骏马、戴着红花、面含微笑的小队,向县城奔去。从八年抗日战争,到三年解放战争,又到这次抗美援朝,这块久经战争考验的土地,送出了多少英雄的儿女呵!今天,在祖国和东方人民遭受严峻考验的时刻,它再一次表现出对革命的无限忠诚。那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正是从这里来的。
(第四部江声完)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