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五部 长城
第十三章 在五面包围中(三)
在坚守坑道的第15天,也就是郭祥进入坑道的第10天,又发生了新的困难:坑道里的存水用完了。人们把那几个存水的大汽油桶,翻来覆去地磕打,再也倒不出一滴水来。
事实上,前两三天,郭祥已经严格地控制用水,每天每人只能分到一搪瓷碗。团指挥所对此事异常焦急,曾经几次派运输队送水,伤亡很大,送来的水却很有限。由于缺水,大家眼瞅着饼干硬是咽不下去,有时候饼干的碎末被呛得从鼻孔里喷出来。人们渴得实在难忍,就用牙膏解渴。但这只不过能润润嗓于,缓和一下暂时的痛苦而已,究竟能解决多少问题呢?到了第18天,牙膏也吃完了。已经发现有人在偷偷地喝尿。战士们脱光了膀子,抱着手榴弹,紧紧贴着潮湿的石壁,来减轻一点焦渴如焚的感觉。人们仿佛第一次认识到:那在生活里最平常的东西,那在地球上最普通的名之曰“水”的东西,是何等可贵的珍品呵!这时候,在精神上负担最重的,除了郭祥,恐怕就是从二号坑道里过来的卫生员小徐了。这个十六七岁说话还有些童声童气的孩子,虽然同别人一样渴得嗓子冒烟,但他更难受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伤员们极力抑制着的低声呻唤。他仿佛觉得伤员们喝不上水,全是他的过错似的。他焦躁地在坑道里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地察看着坑道的石壁,看能不能找出一滴水来。终于,他在一个潮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条细细的石缝.不时地渗出一两滴水珠。他非常高兴,就撕了一缕棉花,把水珠蘸起来,拧到小碗里。尽管石缝是那样的吝啬,总算有了一丝希望。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工作,居然拧了大半碗水。然后,他就把小搪瓷碗架在小油灯上烧起来。
小小一点灯头火,总算把水熏热了。小徐多高兴呵!他立刻把小碗端到几个重伤员跟前,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情说:
“同志们!醒醒,喝水啦!”
躺在土炕上的伤员,一听说这个“水”字,都纷纷地睁开了眼睛,显得很高兴。但是,当他们发现就是这么一小碗水,却不免有些迟疑。其中一个伤员说:
“这是哪里来的水呀?”
“这,你们就不用问了。”小徐笑吟吟地说。
“小徐!你端去给参谋长喝吧。”另一个重伤员说,“你看他这几天嗓子都哑得快说不出话了,这样下去怎么指挥呢?反正我们……。”
“对!对!快给参谋长端去吧!”大家异口同声说。
小徐见大家执意不肯,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就端着小碗来到隔壁的指挥室里。郭祥进坑道虽不过十几天,已经显得又干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焦干的嘴唇上裂了好几道血纹。小徐把小碗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说:
“参谋长!你喝点水吧!”
小徐原先是后方医院的小看护员,刚到三连的时间不长,又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所以郭祥对他不很注意。今天一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竟然想方设法给伤员烧了这么一碗水来,心里很是感动。他望望小徐,非常和蔼地说:
“小徐!你怎么不端给伤员喝呀?”
“他们都不肯喝,说你还要指挥打仗呢!”
“傻孩子!光凭一个人能打仗吗?”郭祥笑着说,“快去端给伤员喝吧!”
小徐没有反驳,但仍旧站在那里不动。郭祥一转眼看见步谈机员小马,嘴唇上干裂了好几道血口子,因为整日整夜地呼叫,已经嗄哑得很厉害,几乎不像他本人的声音了。郭祥端起碗递给小马,说:
“小马,你就喝了吧!叫我看这才真正是工作需要呢!”
小马是个又随和又爱打爱逗的青年,人长得很漂亮.一笑一口小白牙,今年虚岁才20,已经结了婚,平时是大家开玩笑的对象。他执行命令一向很坚决,今天却显出异乎寻常的固执。他接过那一小碗水,立刻又送还给小徐,说:
“不行!我不能喝。”
“你就喝了吧,小马。”小徐也说。
“你真是个小傻子!首长不喝,伤员也不喝,我怎么喝得下去?”
他的态度是那样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小徐只好端了碗,重新回到伤员面前。
伤员们一看,一碗水又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一个接一个地埋怨着。这个说:“小徐呀,你这孩子看着挺精明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我们这些人都是不能动的人了,一天价躺着,战斗又不能参加,我们早一点喝,晚一点喝有什么要紧呢!”这个说完,那个又说:“他们不喝,你就不能想个办法?你把碗放到那里就是了,又端回来干什么?”这个说“傻孩子”,“小傻子”,那个又说“不懂事”,真是弄得小徐没有了主意,只好又端着小碗放在郭祥的桌上。
郭祥望着大半碗水,分毫不少,不由叹了口气:
“咱们的同志一说打仗,劲头那么大,怎么今天连这一小碗水都喝不了啦!”
说着,他把袖子一挽,把小碗高高擎起,说:
“同志们!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喝,那我就带头喝吧。可是你们也非喝不可!谁要是不喝,那他对我们的胜利就是不关心!”
郭祥说过,拿出在筵席上常见的那种豪迈的架势,装作要一饮而尽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只喝了小小的一口,就递给小马。小马也只喝了一小口,又递给小徐。小徐只沾了沾唇边,就端给重伤员们。其他人也都喝了一点,又转到郭祥手里。他一瞅,一小碗水本来就不很满,现在还剩下小半碗呢。郭祥是一向不轻易淌眼泪的,尤其是在艰苦残酷的时候,但今天他却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背转身来,几粒明亮的泪珠,扑哒扑哒地掉到小瓷碗里……人世间,还有什么关系能比“同志”之间,革命战友之间的关系更为纯洁,更为高贵,更为无私,更为深厚呵!……
正在这时,坑道口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强烈刺耳的叫声:
“中国士兵们!中国士兵们!现在你们在联合国军的严密包围下,已经18天了。我们已经封锁了你们的一切道路,断绝了你们的一切联系,你们已经完全陷入绝境了。你们用19世纪的武器和高度现代化的联合国军作战,不过是无效的抵抗和绝望的挣扎。现在我们马上就要对你们发动总攻击了!可供你们考虑的时间不会太多,还是快快投降吧!快快投降吧!……”
郭祥一听,又是那个坏种谢家骥的声音,立刻激起满腔怒火,把驳壳枪一拎,一溜小跑到了洞口。
疙瘩李正站在胸墙后凝神观察。郭祥问:
“今天这声音怎么这么大,这么近?”
“你瞧,就在那个地堡里。”疙瘩李用手一指,那是敌人对着洞口新修的一个地堡,最多不过100米远。
正说着,高音喇叭又响起来:
“中国士兵们!你们实在太可怜了。你们被你们的上级骗出来,离开家乡来到千里迢迢的异国,住的是深山土洞.过的是野蛮人的生活。现在你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痛苦不堪.眼看就要困死,饿死,你们的干部却不闻不问,你们何苦还要为他们卖命呢? 还是到自由的世界来吧!汉城、东京的姑娘正等着你们……”
“这帮无耻的家伙!”郭祥狠狠地骂了一句,当即命令疙瘩李,“叫机枪瞄准点,给我打!”
顷刻,响起一阵狂烈愤怒的机枪声。但是那广播只哑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叫起来。郭祥小声地问:
“火箭弹还有吗?”
疙瘩李摇了摇头。
郭祥即刻回到指挥室.对小马说:
“快要团指挥所联系炮兵!”
小马呼叫了一阵,对方的声音十分微小,简直听不清楚,原来电池的电已将用完。
“电池一点也没有了吗?”郭祥着急地问。
“没有了。”小马声音嗄哑,急得快要哭出来。
郭祥点上一支烟,打算仔细考虑一些办法,许福来急匆匆地走进来,气愤地说:
“参谋长!有人乘机说破坏话了!
“谁?”郭祥的眉毛立刻一竖。
“就是那个又矮又胖的家伙。”许福来说,“刚才敌人广播的时候,他说,敌人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如果上级还要我们,干吗叫我们在这儿受这份罪呢?……”
“他叫什么?”
“叫白鹤寿。”
“你过去了解他吗?”
“不了解。听说他是另外一个团九连的战士。”
郭祥立即把烟掐灭,说:
“走!我们去找他谈谈。”
两个人一起来到坑道的中部。战士们多半都脱光膀子,靠着墙壁坐着,虽然一个个都瘦得厉害,但看去仍然十分有神,有的在擦拭枪支,有的在拧手榴弹盖,时刻准备着出击。独有那个叫白鹤寿的,半躺半卧,眯细着眼睛在想什么,看上他有将近40岁年纪,短胳膊短腿,整个身躯就像一尾鱼切掉头尾后的“中段”。
郭祥在他面前一站,带着几分严厉地问:
“你叫白鹤寿吗?”
“是。”他欠欠身子.并没有站起来。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说什么啦?”他故作惊讶地反问。
郭祥冷笑了一声,用手一指:
“你是不是说,上级不要我们了,嗯?”
“噢,这个——”他淡然一笑.“在这危险的关头,我一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说这个?”
“他说过这话吗?”郭祥又问大伙。
“他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一个战士气愤地说。
“他还说,敌人的广播不是没有道理。”另一个战士也证实说。
白鹤寿有点慌乱,但即刻辩解道:
“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们的上级,我们的军长、师长、团长应该早点反击才对。弄得现在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快要干死了。就是敌人不来消灭我们,我们也完蛋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郭祥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什么人,如果他想利用这个机会挑拨离间,瓦解我们的士气,他就是瞎了眼了。因为他没有看到,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不但打不烂,拖不垮,就是把他们搞心理战的教师爷都请了来,把他们那套臭气熏天的脏玩艺儿都搬下来,也攻不破!”
郭祥沉了沉,又指着白鹤寿说:
“你不是说,上级不要我们了吗?上级为了给我们送东西,牺牲了多少好同志!我们吃的,用的,都是同志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难道这些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凭空造谣?
“对!叫他说说为什么造谣!”几个战士愤怒地插话。
“我,我不是造谣,我是一时失言。”
白鹤寿看见一个个战士全对他怒目而视,手指轻微地战栗着,低下头去。
郭祥盯着他说:
“你造谣也罢,失言也罢,你要很好地进行检讨!”
“好,我检讨!我检讨!”白鹤寿一连声说。
由于坚守坑道多日,总攻尚未开始,郭祥觉得也有必要解释几句,就对大家说:
“至于说反击,上级是肯定要反击的。我们坚守坑道,就是为了不断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只有把敌人消耗到一定程度,把敌人拖得筋疲力尽,才能给反击创造条件.我们的反击就会一举成功,最后恢复我们的阵地。”
说到这里,他提高嗓门,不是对白鹤寿,而是用鼓舞的调子对大家说: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最前沿坚守坑道是非常光荣的。我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只受过敌人四面包围,受敌人五面包围,这还是第一次哪,恐怕你们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吧!人活一辈子,这样的情况不会遇见很多,这是非常难得的为祖国为人民立功的好机会。虽然我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但是我们不是敌人手心上的可怜虫,我们是钻到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我们应该拽住牛魔王的心肝狠狠地打几个嘀溜!谁那个嘀溜打得好,我就给他记功!”
郭祥不愧是战场鼓动的能手,立刻使整个坑道又活跃起来。
有一个战士诙谐地说:
“参谋长!打不打嘀溜,全在你手心里攥着哪,你要不给我任务,我怎么打嘀溜呢?”
“任务有的是,我也不能都贪污了。”郭祥笑着对外一指,“今天晚上就得打掉那个地堡!随后我们就到敌人那里抢水。”
“对!干掉它!”有个战士说,“蹲在大门口骂人,这个窝囊气我受不了!”
好容易捱到黄昏,郭祥在指挥室正同疙瘩李研究出击小组的人选,听到坑道里乱纷纷地嚷道:
“白鹤寿跑了!白鹤寿跑了!”
郭祥吃了一惊,拎起驳壳枪,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在坑道口,望见苍茫的暮色里,白鹤寿正向敌人的地堡跑去,一边跑,一边举着双手喊:
“不要开枪!不要开抢!我是被他们俘虏去的!我是国军的团长!……”
郭祥的驳壳枪几乎同许福来的机枪同时开火,白鹤寿的胖胖的身躯,在距地堡不过三两步远的地方,打了一个趔趄,倒在密集的枪火里……
“狗汉奸完蛋了!”许福来抬起脸望了一望。
郭祥转过脸对疙瘩李说:
“多悬!审查工作太粗糙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教训!”
晚九时,经过疙瘩李的请求,由他带领两名战士去炸毁坑道前面的地堡。出发以前,他皱着眉头,抚着他那个肉瘤思索了好一阵,然后在坑道的旮旯里搜罗了十几个空罐头盒子,用麻绳穿起来,在手里提溜着。在他们临走出坑道口时,许福来奇怪地问:
“副连长!你提溜着这些玩艺儿干什么?”
“他是害怕我割他那个肉瘤儿。”郭祥冲着许福来一笑。
天色浓黑,坑道口飘着零散的雨点,我方的冷炮紧一阵慢一阵地落到坑道顶上。正是夜袭的好时机。疙瘩李等三人跃出坑道,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几分钟后,对面的地堡就响起激烈的机枪声。红色的曳光弹像一缕缕红线不绝地向地堡的东侧飞去。正在机关枪狂热射击的时候,突然间地堡上火光闪了两闪,接着是两声飞雷沉重的爆炸声,机枪像被人猛然掐着脖子似地哑巴了……
疙瘩李等三人,提着一挺发热的机枪、几支步枪和一个破烂的喇叭回到坑道里。郭祥看看表,前后共总不过五分钟。
“好干脆呀!”许福来赞赏地望了他们一眼。
“这全靠副连长的那几个破罐头盒子。”一个战士高兴地说,“他钻到东边那个炸弹坑里把罐头盒子一摇,敌人的机枪就冲着他打,我们从西边就上去了。”
“怎么样,许福来?”郭祥高兴地指着疙瘩李说,“咱们饶他一次,这次别割他的小肉瘤儿了。”
郭祥回到指挥室,正准备派第二个小组出发抢水,忽然听见坑道里一片声嚷:
“上级给我们送水来啦!”
“同志们送水来啦!”
郭祥探出头一看,坑道里乱哄哄的,战士们,轻伤员们全站起来,向坑道口涌去。顷刻间把进来的两个人团团围住,有的抢上去握手,有的抱着他们的膀子,眼里流着涔涔的热泪,卫生员小徐尖着嗓子叫:
“快让他们把东西放下呀!”
郭祥挤到前面,才看清楚为首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正是三连的机枪班长乔大夯。因为他的身躯过份高大,在坑道里不得不稍稍弯下腰来。他身下左一个右一个,横七竖八地挂满了军用水壶,背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后面是一个年轻的战士,身上也背着二三十个军用水壶。终小徐提醒,人们纷纷帮着他们把东西卸下来。
郭祥的心头一阵激动,抢过去同他们握手,无限亲切地搂着乔大夯说:
“大个儿,是你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连长——”他仍旧这样称呼郭祥,并且带着深深的歉意说,“俺们送来的东西不多,俺知道你们断水好几天了。”
郭祥见他没听清楚,又说:
“你不是负伤下去了吗?怎么又到运输队了?”
乔大夯仍旧文不对题地说:
“大伙都觉着萝卜这东西又解渴,又解饿,俺就背了点萝卜。”
那位年轻战士摆摆手说:
“参谋长,你别问他了。上次他被炮弹埋到土里就震聋了。他的臂部也受了伤。同志们把他挖出来,往后方送,他半道上醒过来,就跳下了担架,又跑回来了。他找到老模范,哭了一鼻子,老模范就把他留在运输队了……”
郭祥望了望这位长工出身的机枪班长,这位背负着自己走过几十里山路,和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友,心中真是无限感动。但是在大家的面前,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转了话题,问:
“你们出发的是几个人哪?”
“我们三个人一个小组,半道上牺牲了一个,我把他的水壶也背来了。”那个年轻的战士说,“后边还有两个小组,由老模范亲自带着,恐怕快要到了。”
话还没有落音,就听见坑道口一个人放大嗓门喊道:
“同志们!你们辛苦啦!”
郭祥立刻听出,那是十分熟悉和亲切的老模范的嗓音。他急忙迎上前去,看见老模范佝偻着身子,背着一个大口袋正进来。
后边跟着四五个人,一个个都背着口袋,满身灰黑色的泥土,显然都是从焦黑的土地上爬过来的。他急忙帮老模范卸下口袋,抱住老模范说:
“老模范哪!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亲自带队呀?”
“我就不喜欢你说这个!”老模范把脖子一梗,“我多大年纪啦,七十八十啦?”他解下袖子上缠着的那块黑浓巴唧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说:“听说你们断了水,团首长、师首长、军首长都急坏啦!就怨我们组织得不好,送了好几次都没送上来,还伤亡了不少人……”
“今天伤亡了几个?”郭祥忙问。
“今天倒不错。”老模范说,“团长把炮火组织得特别好,天又下了一点小雨,那些王八羔子都钻了乌龟壳了,所以只牺牲了一个,伤了一个,就把东西送上来啦。”
郭祥指指那些大口袋,说:
“这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
“你猜猜看!”老模范容光焕发地笑着说,“恐怕你猜不到,这是祖国人民的慰问品哪!”说到这里,又特意提高嗓门说:“同志们!我告诉你们一个最大的好消息:祖国人民第二届赴朝慰问团.已经到前方来啦!”
坑道里顷刻沸腾起来。人们纷纷挤过来问:
“什么?老模范,你说的是真的吗?”
“祖国人民慰问团真的来了?”
老模范嘿嘿一笑,说:
“不光来了,现在已经到了咱们师部!”
坑道里顿时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老模范又笑呵呵地对郭祥说:“你恐怕更想不到,凤凰堡的杨大妈,还有‘志愿军的未婚妻’——来凤也来了。她们都参加了赴朝慰问团……”
“哎呀,老模范!”郭祥兴奋地说,“这些好消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哪!”
“怎么告诉你呀?步谈机员一个劲儿地呼叫你们,把嗓子都喊哑啦,就是叫不到。祖国的亲人们天天站在无名山上看你们的阵地,烟火腾腾地什么也看不见,直到现在还为你们担着心哪!”
“不是叫不到,是我们的电池一丁点儿也没有了。”小马插进来说。
“电池已经给你们带来啦!”
老模范一面说,一面解开口袋,取出一大包电池交给小马。接着,又取出慰问品,每个人一大包。同志们立刻打开,里面是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近照片,一枚金光闪闪的“抗美援朝纪念章”,一本精装的袖珍日记,一个写着红字的“赠给最可爱的人”的白瓷茶缸,一块印着天安门图案的手帕,一封祖国人民的慰问信。此外,还有一包糖果,几包纸烟,和一个非常精致的烟嘴,上面刻着“祖国——我的母亲”……
此刻,坑道里的气氛由欢欣,热烈,活跃,一下变得严肃、庄重和静穆起来。这些远离家乡为一个神圣的目标战斗在邻国山岭上的人们,这些在弥天的烟火中无比坚强刚毅的战士,竟突然变得像搂在母亲怀中的孩子一样。他们抚摩着那些来自祖国的慰问品,手捧着毛主席像,凝视着他老人家慈祥的面容。一个个的眼里都含满热泪……
接着,郭祥、老模范和卫生员小徐抱着慰问品来到重伤员跟前。这些重伤员听说是来自祖国的慰问品,都挣扎着要坐起来接受。尽管老模范再三劝阻,有几个重伤员还是坐起来了。其中一个伤势很重,挣扎了几下没有坐得起来,他一连声叫着:
“小徐呀!小徐呀!你快把我扶起来呀!”
“你的伤这么重,干吗非要起来呢?”小徐劝解说。
“不行!不行!”他固执地说,“我是一个战士,我这样躺着对祖国是不尊敬的!”
郭祥、老模范和小徐只好把他扶起来,他接过慰问品,用双手捧着毛主席像,充满感情地说:
“祖国呀!祖国呀!……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永远永远保卫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低声地啜泣起来,感动得老模范、郭祥和小徐都禁不住洒下了热泪。老模范叹息道:
“郭祥,你看我们的战士对祖国的感情多深呵!究竟有多深,我看谁也量不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战士!”郭祥说,“我相信,就是今后比现在还要艰苦残酷100倍的环境,就是比美帝国主义还要凶恶的敌人,也是不可能征服我们的!”
老模范和郭祥一起回到指挥室里。郭祥低声地问:
“上级有什么指示没有?”
“你们好好准备吧,只剩最后两天了。”老模范附在他的耳朵上悄声地说。
“我们一定要把他们彻底砸烂!”
郭祥仰仰脸,指指头顶上的敌人,他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那张松木桌上,把步谈机员小马吓了一跳……
第十四章 反击
第二天,整个坑道就投入大反击的动员准备工作之中。
晚上,郭祥亲自进入二号坑道,对三连的准备工作进行检查。尽管郭祥不是第一次来,同志们对他们的“老连长”总是特别亲切和热烈。这次慰问团送来的水果糖和香烟,战士们出于对祖国的那种特别纯洁和深厚的感情,是看得极为珍贵的,有人拿出糖来吃上一块,或只咬一小口,就赶快包起来。香烟也不轻易抽。今天郭祥来了,这个掏出一支,那个又掏出一支,一下递过好几支来。郭祥笑着说:
“我一个人有几张嘴呀?”
可是,人们还是硬塞给他,纷纷说:
“你慢慢抽。这是祖国人民送来的烟哪!不简单哪!”
“别老卷你那个大喇叭筒了!”
郭祥眼看见小杨春在人丛里也抽起烟来,就说:
“杨春!你干吗也抽起来了?”
“我倒不是想抽烟,”杨春说,“我一看这个烟嘴上‘祖国——我的母亲’,就想抽一口!”
人们笑起来。
连队的“文艺工作者”小罗,本来是挺能抽烟的.尤其是当他要“搞创作”的时候,简直是一支接一支,可是现在却一口也不抽。郭祥惊奇地问:
“小罗!你怎么不抽呀?”
“我不大想抽。”小罗说。
“不是不想抽,是舍不得抽呵!”小钢炮笑着说,“人家为了这烟,还专门作了一首诗呢!”
“什么诗呀,你念念,我听听!”郭祥笑着说。
小钢炮说:“还是我替他念吧:
“千里送来光荣烟,祖国的情意重如山。
等我立功那一天,把它叼在嘴上边。……”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郭祥说,“对祖国就是应当有这种感情。一个战士对祖国对人民没有感情,那还叫什么战士呀!这次祖国人民来慰问我们,我们就应该把大反击的任务,完成得圆圆满满的,打得干干脆脆的,漂漂亮亮的。……小罗,来来来,咱们也别干着,你先抽我一支!”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小罗。小罗点上烟,喜滋滋地问:
“老连长!听说这次反击,咱们的‘大洋鼓’(当时对火箭炮的称呼)也要参加,是真的吗?”
“是真的!老模范亲口对我讲的。”
小罗拍手笑着说:
“那可太好了!这一下可要把敌人砸扁啦。”
“叫敌人也尝尝我们大家伙的滋味吧!”人们纷纷地笑着。
“可是我们当步兵的,不能单纯依赖炮火。”郭祥说,“无论多么厉害的炮火,都很难完全摧毁敌人的工事。我们还得做好一切准备。这次战斗可不同哇,祖国的亲人们就在旁边站着哩,瞅着我们哩!这次是只能打好,不能打坏,攻不下来,啃也得啃下来!”
“没有问题!参谋长,你就到时候看吧!”战士们充满信心地说。
连长齐堆和指导员陈三,也插进来说:
“参谋长!你就放心吧!咱们红三连决不能给祖国的脸上抹黑!”
郭祥见大家情绪很高,决心很大,心中很是高兴。他望了望齐堆和杨春,神秘地笑着说:
“有一个想不到的好消息,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们,好保持个突然性。算啦,我现在就告诉你们算啦!……”
“你不说我也知道。”齐堆笑着说,“是不是慰问团带了几个文工团来?祖国的许多著名演员也来了?第一届慰问团就来了不少嘛!”
“不是,不是。”郭祥摇摇头,笑着说,“你根本想不到:杨大妈来啦!还有你那位‘志愿军的未婚妻’也来啦!就住在无名山咱们师部那里。”
“哎呀,我的参谋长!”齐堆笑着说,“你大概又是做鼓动工作吧?”
“什么鼓动工作?你是怎么看待鼓动工作的!嗯?”郭祥横了他一眼。
“不会!不会!”齐堆仍旧摇摇头说,“要说大妈,那倒有可能。因为办农业合作社,她是个带头人。至于说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
“噢,瞧你这个脑瓜!”郭祥用手点着他说,“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你还轻视妇女呀!嗯?现在全国谁不知道有一个‘志愿军的未婚妻’呀!”
齐堆笑眯眯的,不言语了。
“要是俺娘来了……”杨春思忖着说,“什么情况该反映,什么情况不该反映,希望首长们掌握着点儿!我自己倒没什么,还有一个集体荣誉的问题。”
“这个事儿可不好掌握。”郭祥说。
人们笑起来。
郭祥发现,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刘大顺老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像有什么话说,郭祥就问:
“大顺!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啥事儿。”他说。
可是,在郭祥离开大伙往回返的时候,又发现他跟着自己。郭祥收住脚步笑着说:
“大顺!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呀?”
“也……也没有什么大事儿。”他腼腼腆腆地笑着。
郭祥知道他的特点,有什么心事却不容易说出口来,就说:
“有什么事儿,你就直出直入地说吧!”
大顺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
“我从祖国回来快半年了,这期间也没摊上什么任务……”
“你不是带着小部队出去好几次吗,怎么说没摊上任务呢?”
“不是这个,我是说没取得什么成绩。”
“那也困难。”郭祥笑着说,“要是每一次都抓60多个俘虏,那美国兵早叫你抓光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对祖国的贡献太小太少了。”他的声音里充满着难过,“上次回国,祖国人民对我们太热情了,这些事儿我至死也不能忘。现在祖国人民又派了亲人来.我觉得祖国人民的恩情,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笞不完!……”
“对!大顺,你说得对!”郭祥激动地说,“你这个想法,我也有。想起人民给我们的,我们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贡献确实太少了。”
刘大顺得到上级的理解,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采,又接着说:
“我希望,这一回有什么艰巨的任务,你想着我点儿……”
郭样紧握着他的手,说:
“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大顺欲言又止,脸憋得像块红布似的,终于没说出口来.只是说:
“别的……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也就是坚守坑道的第25天,大反击的全部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在这以前,为了弥补前沿坑道兵力的不足,又有一个连队乘深夜突过敌人的封锁,分别进入两个坑道。这样,第一线的突击力量就更加充实了。黄昏以后,人们就静静地坐在坑道两侧,等候着进攻的号令。郭祥坐在指挥室里,早早地就戴上了耳机,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整个坑道里静肃无声。只有那只马蹄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当它那细长的红秒针刚刚移上10点整时,只听团长高喊了一声:“开炮!”几乎与他的喊声同时,头顶上响起了天崩地裂一般的爆炸声。挂在壁上用弹箱做的碗柜,咣啷一声落在地上,小搪瓷碗叮叮当当到处乱滚。小油灯也被震得从桌子上跳起来,翻了个跟头摔在地上熄灭了。开始还能听出炮弹的个数,随后就轰隆成一片,越来越急,越来越猛。坐在坑道里的战士们,像坐上一只被狂风大浪摇撼的小船不绝地颠簸着。
为了这一天,人们苦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呵!终于这个令人振奋的时刻到来了,到来了!如果不是在狭窄拥挤的坑道里,人们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整个的坑道传过一阵兴奋的低语声:
“你听,这劲头多大!是我们的大家伙发言了吧?”
“嗯,准是‘大洋鼓’参加了!”
“我们的炮兵太棒了。我主张首先给他们立头一功!”
“哈哈,叫敌人也尝尝我们炮火的滋味!”
坑道口炮火的闪光就像打闪一般。借着炮火的闪光,郭祥瞥了战士们一眼,一个个的脸上都闪耀着兴奋的红光,有的紧握着冲锋枪,有的攥着揭开盖子的手榴弹,像搭在弦上的利箭,只要一松手就会飞出去。
耳机里传来团长洪亮的嗓音:
“金沙江!金沙江!快要开饭了,筷子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
“完全准备好了!”郭祥大声回答。
“不要随便行动!听我统一的号令!统一的号令!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井冈山!我听清了!”
郭祥知道,团长是再一次提醒自己,按照原定计划严格执行。因为根据事先了解,在山背后一个死角里有敌人一个屯兵洞,只要我们的急袭的炮火一停,敌人就会从那里钻出来,乘我立足未稳进行反扑。前次反击未成,这是重要原因之一。因此,团长再一次地提醒他。
炮火进行了20分钟的急袭后,开始延伸。这时坑道口就有一些战士纷纷地站起来。郭祥厉声喝道:
“那是谁?不要乱动!”
果然,我们的炮火延伸射击一段之后,又突然调过头来,进行第二轮的猛袭。曲射炮火也不绝地落在山背后的洼地里。
当第二轮炮火刚一延伸,耳机就传过来团长极其兴奋的喊声:
“开——饭!金沙江,开饭哪!”
“同志们!冲——呵!……”接着,郭祥也发出几乎用他整个的生命凝成的喊声。
战士们在疙瘩李、许福来的带领下,像小老虎般地跃出坑道,按照预定计划冲上山头。山顶上顷刻响起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仅仅经过20分钟的战斗,一号坑道的顶部就宣布占领了。
但是,二号坑道顶部的山头却尚未得手。郭祥立即跑出去,在山腰上的一个弹坑里找到了齐堆和陈三。郭祥严肃地问:
“齐堆,怎么还没有攻上去呀?”
齐堆指了指前面山坡上一个黑糊糊的地堡,说:
“就是叫这个家伙挡住路了。”
郭祥一看,这座地堡离山头不远,正好修在一座悬崖上,因此没有被炮火摧毁。他接着又问:
“组织爆破了吗?”
“已经上去两个爆破组,都伤亡了。”陈三说。“现在我们正在组织第三次爆破。”
这时.背后传过来好几个声音:
“连长!我去!”
“我去!”
郭祥回头一看,杨春、罗小文等好几个战士都要争取这个任务。齐堆刚要发话,从旁边蹿过一个人来,几乎是用乞求的声音说:
“参谋长!参谋长!你不是已经答复我了么?还是叫我去吧!”
郭祥转脸一看,正是刘大顺。他手里提着一支爆破筒,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就是在星光之下,也可以看出他那粗朴的容貌和赤诚的迫不及待的表情。
郭祥望了齐堆、陈三一眼,说:
“我看就让大顺去吧,他的经验比较多些。”
齐堆立刻点头,说:
“好,刘大顺你去,我让机枪来掩护你!”
郭祥上去,紧紧握住刘大顺的手说:
“大顺同志!祖国人民正在后边望着我们哪!祝你一定成功!”
“参谋长!你放心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说过,刘大顺用感激的眼光望了郭祥一眼,就提着爆破筒,扑上去了。
掩护的机枪声,哒哒地响起来。前面地堡的枪眼也喷着长长的火舌,疯狂地射击着。这刘大顺到底是个老兵,他没有直扑地堡,从它的侧翼绕过去了。他时而匍匐前进,时而从这个弹坑,跳到那个弹坑里。在炮弹的闪光里,可以看到他那强壮的身影不断地隐现着。距离地堡五六步远的时候,他突然从一个弹坑里一跃而起,猛虎般扑至地堡跟前,把爆破筒插到侧翼的枪眼里。可是,当他拉了火刚刚滚下来,那根爆破筒,又被敌人推出来了。
“糟了!”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
郭祥的心突然一紧,眼看这次爆破又要落空。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刘大顺又呼地站起来,拾起快要爆炸的爆破筒,又第二次插到那个枪眼里,用胸脯死死地顶住。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堡立刻消失在一道冲天的火光里……
“同志们!冲呵!”
郭祥高喊了一声。人们潮水般地涌上去,二号坑道的山顶很快就顺利地占领了。
这时,从山顶上接连飞起了三颗绿色的信号弹,以它灿烂夺目的光辉,告慰着祖国的亲人。它们在空中慢悠悠地降落着,降落着,仿佛因为战士们付出的巨大的艰辛,不愿即刻就回到地面似的。
从这天后半夜,一直到第二天整个白天,敌人组织了多次反扑,都被后续部队击退。经过26个昼夜鏖战的白云岭,已经最后地巩固了阵地。敌人付出2万多名伤亡的这次战役,就这样收场了。
战斗结束后的这天早晨,陈三手里捧着一个旧挎包来找郭祥。他请示说:
“这些东西可怎么办呢?”
郭祥接过挎包,仃细一看,是刘大顺烈士的遗物,心里顿时热辣辣的。他把挎包轻轻地放到松木桌上,说:
“按照规定,你寄到他家里就是了。”
“他没有家呀,参谋长:”陈三为难地说,“别的烈士遗物都寄走了,就是他没有可寄的地方。”
郭祥寻思了一阵,说:
“我仿佛记得他是四川省遂中县的。你再查查军人登记表,会有他的详细地址。”
“地址倒有,就是没有收信人了!”陈三叹了口气,从那个旧挎包里取出一个用蓝布缝成的小口袋,说,“这是我刚才拆开的,你看看就明白了。”
郭祥抽出一看,是三封没有信封的书信,其中一封,信纸已经发黄。郭祥就着油灯展开,读道:
大顺夫君尊鉴:
日前接到来信,始悉你现在地址。自去年8月中秋你被保丁捆走,母亲日夜啼哭,饮食不进,不久即身染重病,又无钱求医,已于半月后病故。你走时保长曾言明,每户抽丁者给粮食两石,谁知你走后竟一字不提。父亲曾去其家理论,该保长竟云,当前剿共系我全体国民之神圣职责,并诬父亲偷了他家的东西,将其毒打一顿,推出门外,数日后也去世了。为妻到处求亲告友,乞讨借债,始将父亲草草安葬。两起丧事,共借银元120元。为妻现携一子一女,生活无着,债户催讨,实难度日。又不知夫君归期何月何年,思之令人泪下。望君接到此信后,火速汇款来家,以济燃眉之急。望夫君多多保重。
敬祈福安
妻字
民国三十五年旧历八月十五日 邻舍老人李百年代笔
郭祥沉重地叹了口气,又接读第二封。这一封是那个代笔人李百年自己写的:
大顺仁侄英鉴:
来信询问你家中情况,并特别提及你妻为何不写回信。此事本当早日奉告,因不知你确切地址,又言之心酸,故迟疑不决,望予鉴谅。
自你双亲去世,你妻生活愈益困窘,虽昼夜与人缝补拆洗,亦难维持。加上催税催捐,登门逼债,几无宁日,你妻遂萌短见,于某晨汲水时投井,幸被吾等发觉.及时营救脱险。去岁年关,有几名债主,登门詈骂,口出不逊,你妻实难忍受。为不使孩子看见,到吾家偷哭数次。此时家中已断炊数日,孩子骨瘦如柴,情景至为可怜。于此走投无路,经人说合,你妻遂自卖自身,以银元lIO元之价,卖与某行商为妾,始将债务勉强偿还。遗下长男已交你舅父抚养,因女子幼小,随其母带走。你妻临行前,曾至我家辞别,并云:他日大顺归来,请代为相告,我对不起大顺,然实出于无奈,望来生相聚等语,言时声泪俱下,昏厥数次。老夫亦为之泣下数行。古语云,苛政猛于虎,信哉斯言,此政不亡,是无天理也。问你妻今春尚在县城居住,后移居他省,现已不知去向。端此奉告,望仁侄在外善自保重是所至盼!
即颂旅安
民国三十六年旧历五月廿八日李百年手启
郭祥看信上,泪痕斑斑,已使多处字迹模糊。想来刘大顺生前是看过多次的。尽管郭祥是条硬汉,看到这样的信,也不免心酸难禁,他的心竟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栗不已。陈三见他看不下去,叹口气说:
“看完吧,那一封是他舅父的回信。”
“我不看了,你说说算了。”
陈三说:
“大顺只剩下一个11岁的男孩儿,当然老惦念着他。可是他去了几封信,都没有得到回信。最后他舅父才回信说:他的儿子也不知去向了。”
“怎么他儿子也不知去向了呢?”
“这就是屋漏又碰上连阴雨呵!”陈三叹了口气说,“他舅父也是一户贫农,自己的孩子都卖给别人.怎么去养活他?就把他送去扛小活。这孩子因为吃不饱,有一次偷吃了点猪食,竟被地主毒打了一顿。以后就跑出去了……”
“我也是十一二岁跑出去的。”郭祥沉思着说,“不过那时候共产党、八路军很快就来了。这孩子在国民党统治区,他能跑到哪里?还不是冻死、饿死罢了。”
“好端端的一个家庭,就这样完了!”陈三叹息道。
“像这样家破人亡的人还多得很哪!”郭祥也叹口气说,“这都是叫满口仁义道德的国民党害的!可惜,大顺同志的这段历史,我一直不知道。过去在诉苦会上他也没有谈过,二次战役,大家在战场上诉苦,他突然昏倒了,我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过去只嫌他落后,对他简单粗暴,现在回想起来,是很不应该的。”
说着,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过了好半晌,才说:
“既然这样,东西就保存在连里吧,这对大家也是个教育。”
陈三从挎包里又取出一个红包包,打开以后,里面装的是这次慰问团送来的毛主席的相片,“抗美援朝纪念章”,祖国人民的慰问信,还有他回国时少先队员送他的签满了名字的红领巾,以及其他纪念品等等。陈三从里面抽出一个笔记本,说:
“这里面还有他写给党组织的一封信。可能是没有来得及交给我们。”
郭祥接在手里,翻开一看,信虽短,但写得极其认真:
齐连长陈指导员 并转党支部:
大反击就要开始了。我要向党,向祖国人民庄严保证:我有最大决心完成这次的战斗任务。并希望党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并希望你们考虑能不能接受我做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个愿望一直仓(藏)在我心里,没有题(提)出来。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够,觉悟不高,也犯过错误。这是我对不起人民的地方。但是我对旧社会恨死了,它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用我的生命砸烂这个旧社会,为全世界的劳苦人服务,为无产阶级斗争到底! 刘大顺
郭祥看完信,望着齐堆说:“你们对他生前这个要求,有什么意见?”
“我们同意追认他为共产党员。”陈三说,“他最后的行动,已经作了最好的证明。”
郭祥点点头,并且深有所感地说:
“我觉得,他解放过来,时间不长就出国作战,开始虽然觉悟不高,主要是对这次战争的革命意义还理解不深。但是,革命战争是最能教育人的。没有天生的勇士,也没有天生的懦夫。只要他肯真正为人民大众着想,经过锻炼,他就会成为勇士。可是,像陆希荣那样的人就不好办。因为他想的只有他自己,他自己的幸福,他自已的前途,他自己的地位,他自已的权力!还总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出人头地的大人物!这种人在战争里,用投机取巧的办法,用别人的鲜血,固然可以蒙骗一时,但是在最残酷的考验下就要现原形了。……我觉得,刘大顺同他相比,就是一个鲜明的对照!!”
“他现在在哪里?”陈三轻蔑地笑着问。
“已经送回国去了。”郭祥鄙视地说,“听说他住在医院里.还一天到晚吹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呢! ……让他过他的和平生活去吧!”
“这种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说得完全对!”郭祥点点头说,“烈士们虽然牺牲了,但是他们活在人们的心里,这就是虽死犹生;陆希荣虽然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陈三捧着大顺的遗物回去了。郭祥仍然思绪纷纭,一时难以平息。正在这时,电话铃叮铃铃地响起来。
第十五章 亲人
郭祥拿起耳机,是团政委周仆的声音:
“郭祥吗?你赶快到我这里来一下!”周仆异常兴奋地说,“祖国人民慰问团已经到啦!杨大妈和来凤也来啦!是师长陪着他们来的!”
“现在就在团指挥所吗?”郭祥兴奋地问。
“就在这里!”周仆说,“我们的意见,本来想让她们在师部接见你们,但是杨大妈她们坚持要到前沿阵地。你赶快来一下,我们商量商量。你通知齐堆和杨春也随后来见一见面。”
郭祥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二号坑道的齐堆和杨春,刚放下耳机要走,小马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参谋长!你就这样去见祖国的亲人哪?”
郭祥把自己全身上下一看,就像刚从烟筒里爬出来的,不由得笑起来。他连忙把黑糊糊的军衣,使劲地扑打了一阵,那军衣早被硝烟、灰尘和汗水胶着在一起,哪拍打得下来?小马赶快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了几把,那毛巾立刻就像块旧抹布似的。郭祥把毛巾一丢,说:“差不多了!”就出了坑道,一溜小跑地向团指挥所奔去。
团指挥所的洞门口,贴着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还有用松柏的绿枝和火红的枫叶仓促搭起来的彩门。郭祥跨进洞口,看见两边墙壁上点着几十支蜡烛,把狭窄阴湿的坑道照得异常明亮。通讯员、警卫员们正忙着烧茶端水,穿梭般地来来往回,一个个脸上都充满着喜气,郭祥为避免过于激动,在指挥室的门外停了一下。小小的指挥室坐满了人,师长、团长、政委,还有别的干部,正陪着大妈和一个仿佛见过面的年轻姑娘谈话。大妈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裤褂,神采奕奕,谈笑风生。那个年轻姑娘略显羞怯地依偎着她,那想必就是来凤了。大妈的另一边,坐着一个老者,胸前飘着半尺多长的白胡子,手里拄着一根手杖。再旁边是一个穿着蓝制服、戴着鸭舌帽、身躯高大的工人。郭祥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向前跨进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这就是我们的营参谋长郭祥。”师长高兴地向大家介绍。
慰问团的同志纷纷站起来,同郭祥握手。师长也一一作了介绍。郭祥才知道,那位白髯老者,是一位历史学教授。那位戴鸭舌帽的工人,是一位有名的火车司机。这位司机一见面就激动地把郭祥紧紧抱住,还一连拍着他的肩膀说:
“英雄呵!英雄呵!祖国人民永远忘不了你们……”
郭祥想说句什么,嗓子热辣辣的像被什么梗塞住了。他走到杨大妈跟前,喊了一声“大妈”,大妈拉着他的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总望了他好几十秒钟,突然抱着他的膀子,哭了……
“孩子。你为我们受了苦了……”她的泪珠子不绝地跌落在郭祥被硝烟染黑的军衣上。
“大妈,这不算什么,大妈……”郭祥也含着眼泪连声说。
见到郭祥,大妈自然也想起杨雪,眼泪越发流个不住。
“大妈,”周仆连忙上前劝道,“今天是大喜事,大家都要高兴才对嘛!”
“大妈主要是心疼他们。”师长解释道,“这几天,大妈每天都在阵地上看,一见我们的炮打敌人,她就乐了;一见敌人的炮打我们,就像打到她心上似的。今天一见郭祥瘦成这个祥子,她就心疼得受不住了。”说到这里,他转向大妈说,“大妈,最好是将来能有这么一种战争,我们光打敌人,不许敌人打我们,这就比较理想了。是不是呀,大妈?
人们笑起来,大妈转过脸说:
“你这个老洪,就知道编排我。你要是事先把准备工作再搞得好点儿,把粮食和水都准备得足点儿,怎么会让他们吃这么大苦头呢?”
“好厉害的大妈!”师长笑着说,“你这厉害劲儿,真是不减当年哪!我认为,你的这个批评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个战役胜利很大,消灭了敌人2万多人,创造了坑道战的经验,特别是我们的战士表现了人类最大的勇敢,和难以想象的忍受艰难困苦的能力。这是任何资产阶级的军队都做不到的。但是,我们的工作也有缺点,主要是我们估计不足,没有想到,就在这么两个连的阵地上敌人竟投入了6万多人的兵力,动用了大型火炮300多门,还有将近200辆坦克和大量的飞机。整个战役又持续了这样长的时间。这就是我们事先没有充分估计到的。这是一个严重的教训。现在我们正准备好好地总结……”
“我们是慰问来啦,可不是要你检讨哇!”大妈笑着打断他。
周仆看大妈激动的情绪有些缓和,就乘机转变话题,说:
“我们还是研究一下,慰问团的同志怎么进行活动吧!”
说着,他对郭祥悄悄使了个眼色,说:
“郭祥,大妈和慰问团的同志们提出来:一定要到你们最前面的坑道去。你有什么意见,是不是就让他们去吧?”
郭祥立刻会意,马上说:
“这可不行呵!大妈。现在阵地还没有巩固,敌人还在反扑哪!”
大妈撇撇嘴,说:
“你们在那儿坚持了20多天,我们呆上半天就不行啦?”
说着,她也向来凤他们挤了挤眼,说:
“我们慰问团这个小组,不见战士的面,怎么完成祖国人民交给的任务呀?”
“这个俺们回去也不好交代!”来凤笑着说。
“对!对!”其他几个人都抢着说,“快点去吧,又没有好远。”
郭祥忙说:
“同志们。不是远不远,交通沟都让打平了,还没挖出来。再说,敌人的炮火封锁……”
“小嘎子!别蒙你大妈了。”大妈立刻打断他,“抗日那时候,我也跟部队活动过,你们会猫着腰跑,我就不会猫着腰跑几步?”
“大妈,那是老皇历了。”郭祥笑着说,“这会儿可跟那时候大不一样。那时候,日本兵有什么?背着几挺歪把子,后面跟着几门三八野炮就挺神气了,可是现在……”
“你别吓唬你大妈了。”大妈有些生气地说。
郭祥连忙凑到大妈跟前,笑嘻嘻地说:
“大妈,不是我不让你去。我来的时候,开了一个会,征求了全体战士的意见,大家都不同意。你要是硬去了,弄得大家担惊受怕,这个也不大好。大妈,你是拥军模范,是子弟兵的母亲,你总是还得听听战士们的意见嘛!”
周仆见形势成熟,立刻笑着说:
“慰问团的同志,跋山涉水来到朝鲜,也不容易;他们代表毛主席和全国人民来慰问我们,你说不让到前面去,也说不过去;另一方面,不听广大战士们的意见,硬要到第一线去,也不太好。其实,我们这里和白云岭是一个山,来到这儿已经就是到白云岭了。”
大妈撇撇嘴说:
“老周,怪不得你当政委,你瞧你多会说!”
“我总得客观点嘛!”周仆笑着说,“我对你们两方面不偏不向。我折中一下吧:现在已经恢复了一段交通沟.咱们先到外面看看阵地,晚上再把同志们找来开个座谈会,见见面,亲热亲热。根据情况发展,晚几天再到前面去。你们看行不行呵?”
“好!好!这个主意好!”师长立刻笑着说,“大妈和慰问团的同志们在这儿多住几天,等阵地再巩固一下,交通沟都修复了,再去也不晚嘛!”
“行!行!”郭祥几个人连声响应。事情只好这样决定了。
师长立起身来,笑着说:
“咱们到外面看看吧,我当向导!”
大家都站起来,随着师长出了坑道。这里的交通壕修复了一段,人们就顺着交通壕向前走去。外面日丽风清,蓝天如洗,是一个典型的明净的秋日。这时敌我双方的炮火都比较岑寂,只偶尔有一两发炮弹咝咝地叫着落在山顶。师长不时地停下脚步来,谈笑着,向慰问团的同志们介绍着阵地的情况。
师长说,五次战役前,他曾来这里看过地形。那时候,这里树木很多,有松树,枫树,橡子树,还有银杏树,遮天蔽日,风景是很好的。山坡上是朝鲜人的一块墓地。山顶上有一座古庙叫白云寺,建筑形式非常优美。在他看地形的时候,还有几只白鹤惊飞起来。说到这里,师长气愤地说:
“美帝国主义在这里杀了多少朝鲜人,且不去讲;你光看看这土地,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
人们放眼一看,周围的山头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树木和一片绿草。满眼一片荒沙,尽是一尺多深的虚土,和乌黑的石头碎末。师长随手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晃了晃,沙土从指缝里漏下去,剩下了七八块指甲盖大小的弹片。他伸着手对大家说:
“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帝国主义的本性!”他把那把弹片放到白髯老者的手里,继续说道,“他们就是凭着这个.企图把全世界人民变成增殖资本的奴隶!说穿了,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可是,我可以断定,他们是做不到的。请看,他们用四个师的兵力,用了多少万吨的钢铁,用了各种残酷手段,连两个连的阵地都没有占领,这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那是因为时代不一样了。”白髯老者带着感动的神情,把一把弹片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说,“清朝末年,帝国主义派出兵舰来,开上两炮,就可以占领一座城市;日本人进来,国民党的几百万兵望江而逃,几天之内就可以占领几十座县城。只有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的国家才变得这么坚强呵!”
“你说得对!”周仆点点头,接上说,“据我看,这次朝鲜战争,美帝国主义的最大错误,就在于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东方已经不是昨天的东方。东方人民已经觉醒了。毛主席说:‘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帝国主义反动派的悲剧就在这里,它们没有认识到:中国革命的胜利,在东方,在全世界,引起了什么样的历史变化!”
“所以,他们只能碰得头破血流!”那位工人同志也接上说。
大家向前走了一截,前面一处洼地上孤零零直矗矗地立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黑柱子,来凤指着问:
“那是什么?”
“认不出来了,是吧?”郭祥笑着说。
人们走到跟前才看出是一棵松树,只剩下一段粗壮的躯干。外面一层烧得焦糊糊的,像是一根乌黑的木炭。从上到下,一层层,嵌满了一寸多长的弹皮,总有几百块之多。看到这棵树,慰问团的同志都有些吃惊。来凤抚摩着黑乌乌的树干,一连声说:
“哎呀,怎么会成了这样!怎么会成了这样!”
白髯老者一时望望黑的树干,一时望望郭样,捋着白胡子,不绝地赞叹道:
“真是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我就不能理解,在敌人这样密集的炮火下,身受敌人五面包围,你们究竟是依靠什么力量,坚持住了?”
“因为我们背后站着伟大的祖围,我们没有权利给她抹黑!”郭祥洪亮地回答。
周仆赞许地点了点头,望着老人补充道:
“这确实是一种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出国以后,同志们对祖国的感情,确实更深更深了。不管多么艰险的环境,不管多么困难的任务,只要一提伟大的祖国,就能够度过!就能够战胜!她爆发出的能量,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由于兴奋,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又继续说,“就拿我自己说,不管情况多么紧张,别的能丢,我那个收音机绝不能丢。我一打开收音机,一听播音员的声音,简直比最美的音乐还要好听,比最清凉的泉水还要解渴。真像饮了一杯醇酒似的,心里暖烘烘的!”
人们笑起来。周仆又说:
“当然,这并不奇怪。过去我们虽然也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可是人民是被污辱被奴役的。那时候的国家,不是劳动人民的,是帝国主义的,地主的,四大家族的。自从我们夺取了政权,这才有了自己的国家,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我们怎么能不热爱她呢?怎么能不热爱我们新生的祖国呢?……抗美援朝开始,有些人担心,怕摔烂我们的坛坛罐罐,怕我们的建设受到影响。由于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建设不是更慢了,而是更快了,国内的社会主义建设,真是一日千里。我们在这里打仗,就好像听见祖国万马奔腾的脚步声似的,怎么会不越来越有劲儿呢!……”
这时候,从白云岭阵地的山坡上跑下一个青年战士,他身材灵活,动作敏捷,在炮弹坑间跳跃着,就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郭祥笑着说:
“大妈,你瞧,那是谁来了?”
说话间,杨春已经跑到大家跟前,站在交通沟沿上,用一个战士的标准姿势,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然后用清亮的童音说:
“祖国人民好!慰问团的同志们好!”
显然这两句话是早就准备好的,但是说过这两句,下面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周仆笑着说:
“杨春!你怎么不问你妈妈好哇?”
“我妈妈也是祖国人民嘛!”杨春红着脸说。
“这调皮鬼!快下来跟你妈妈见见面哪!”
杨春这才跳下交通沟,红着脸跟慰问团的同志们一一握手,然后才腼腼腆腆地走到妈妈身边。
郭祥眨巴着眼说:
“大妈,你瞧大乱是不是有点变了?”
“是长高了!”大妈从上到下打量了儿子一眼,笑着说,“给他套上马笼嘴,他不变也不行呵!”
大家笑起来。郭祥说:
“这小机灵鬼在这儿干得不错。前两个月还创造了个‘百名射手’呢!”
“什么‘百名射手’?”大妈问。
郭祥作了解释。大妈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说:
“我就不信!这么个臭小子参军才几天哪,他就能打死100个敌人?”
“俺娘一贯瞧不起我!”杨春有点不高兴,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慰问袋,往他娘怀里一放,咕嘟着嘴,说,“你自己瞧去!”
大妈一接沉甸甸的,解开口儿一看,都是些小红石子儿,脸上有些生气地说:
“噢!你到前方来还耍石头子儿呀?”
郭祥立刻笑着说:
“大妈,你别小瞧这些小石子儿。打死一个敌人,才能往里装一个呢!”
大妈撇撇嘴,笑着说:
“这山上石头子儿有的是,谁不会捡哪!你可别让他蒙了你.这小子心眼儿可不少!”
郭祥把来龙去脉一说,大家才明白这是寄给祖国一位小朋友的;因为没有人回国,一直存到今天。大妈捧着沉甸甸的小口袋,轻松地出了口气,感慨地说:
“这都是毛主席教导得好,首长们带得好。说实在的,我还为他担着一份心呢。你们不知道,他从小就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掏鸽子蛋,就是打鸟,有一次叫他看场,他还……”
“你甭说了,人就不能变啦?”杨春红着脸打断他娘的话。
大妈再一次郑重地望了望那个绣着花的慰问袋,喜滋滋地正准备扎起口来,被杨春一把抢了过去,翻翻眼说:
“这是给祖国人民的,不是给你的!”
人们哈哈大笑。周仆说:
“哈哈,现在你妈妈又不是祖国人民啦?”
“交给我吧,我是祖国人民!”那个戴鸭舌帽的工人连忙把口袋接过来,人们又笑了一阵。
忽然,头顶上穿过一阵“哧哧哧”的啸声,有几颗炮弹在武威山的山坡上爆炸了。
师长摆摆手,笑着说:
“我看还是进洞去吧.敌人已经下逐客令了!”
人们进了指挥室坐下。周仆说:
“怎么齐堆还不到哇?还磨蹭什么?”
“我来的时候,他说要研究一个问题,正主持全连开会呢。”郭祥说过,又望着大妈和来凤,顺便解释道,“他现在已经是连长了。”
大妈诧异地问:
“怎么就没听他说过?他给来凤写信说,他在前方当炊事员,要保证在艰苦条件下给战士们改善生活。还提出要跟来凤比赛呢!”
郭祥哈哈大笑,说:
“大妈,他那意思你就没解开。他是暗示来凤:尽管家里条件不好,也要注意给他爹改善改善生活!”
人们哄堂大笑。郭祥接着又说:
“他的鬼名堂可是多得很哪!我算服了他那股钻劲了。去年,敌人秋季攻势正猛的时候,他就创造了坑道;今年夏天,他又大破地雷阵.给敌人来了个‘地雷大搬家’。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小诸葛’呢!”
来凤脸色绯红,眼里流动着光彩,像是刚饮下满满一杯浓酒似的。她打断了郭祥的话说:
“叫你这一说,他就成了一朵花啦,就没有缺点啦!”
“缺点不能说没有。”郭祥笑着说,“自从报上登出你的事迹,他对那个标题就有意见,有一次找着我偷偷地说:‘连长,这个记者是怎么搞的?来凤是我的未婚妻,怎么倒成了《志愿军的未婚妻》啦!……”
在朗朗的笑声中,齐堆已经来到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大嘟噜东西,往门外一放,喊了一声“报告”,给师团首长打了一个敬礼,接着又给慰问团的人每人打了一个敬礼,惟独把来凤隔过去了。大妈用手一指来凤,笑着说:
“小堆儿!你干吗不给她敬个礼呀?……我给你说,她在家可不容易。又得装男,又得扮女。没过门的媳妇就背着包袱跑到你家,伺候你那个瞎爹,为的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抗美援朝!你可得好好地谢谢她呢!”
“她是慰问团,还没慰问我哪!”齐堆挤着坐下来,笑着说。
“你这小子,跟嘎子是一类货!”大妈说,“人家当初要不送你参军,你有这份光荣吗?你临走还对人不放心哪!”
人们哄地笑起来。
大妈看来凤脸红红的,不大自然,对齐堆说:
“我们还要跟首长们讨论点事儿,你们先到那边屋里说几句体己话吧!”
“那可不行,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哪!”
齐堆说着,转身回到门口,把绿色的降落伞布包着的大嘟噜东西提进来,笑着说:
“我刚才来得迟了一点,原因是不知道该给祖国的亲人们送点什么礼物。全连的同志们想来想去,觉着没什么可送的。有个战士在阵地上捡了这么一件东西,大家觉着还有点意思,就让我带来了。”
说着,他把那个大包袱咣当一声放在桌上,解开降落伞布,露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玩艺儿。慰问团的同志们围过来,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经过说明,才看出是两颗炮弹在空中迎头相遇,那颗小炮弹的弹头竟钻到那颗大炮弹的弹头中去了。
“这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教授啧喷地惊叹着,“完全可以说明,当时的战斗是多么激烈,双方炮火的密度是多么惊人了。”
“不错。”师长笑着说,“但是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祖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援。在出国作战初期,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时候,我们的炮很少,也很旧,甚至还有抗战时期缴获日本军队的三八野炮,一放起来,敌人感到很新鲜,还以为是‘共军’的什么新式武器呢!每门炮,炮弹也很少,打几发就完了。可是自从全国人民捐献飞机大炮以来,我们的装备大大加强了。虽然暂时还赶不上敌人,但是由于我们战术灵活,射手勇敢,常常可以造成局部优势,这次反击,我们就集中了几百门火炮,给敌人开了个盛大的音乐会,我们的‘大洋鼓’也参加了合唱。这次抓的俘虏,下来的时候,光会说:‘完啦!完啦!’原来他们已经神经错乱,吓傻了!我看到美联社的消息说:‘中国军队大炮炮火的猛烈集中已开始在整个战场中占优势’,已经‘一再使联军的步兵瘫痪’,并且说他们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坐在火山口上’是确实的,至于说我们的炮火在整个战场上‘已经占优势’,那倒还没有,如果那样,我相信他们已经不存在了。这都是伟大祖国人民的支援,特别是工人阶级的努力,才达到了这一点。”
工人代表异常郑重地把这件珍奇的礼品包起来,同齐堆再一次热烈地握了握手。大妈说:
“齐堆,你的任务完成了,这回可该走了吧!”
齐堆笑着说:
“我们这事儿报上都登了,还有什么怕公开的!”
郭祥不由分说,和大妈等一起把他和来凤推到隔壁的房问里去了。
大妈和师长等人又谈笑了一阵,政治处一个干事进来对周仆说:
“政委,现在饭已经好了,是不是请慰问团的同志们吃饭哪?同志们都等着听大妈他们作报告呢!”
“我就办了一个小社儿,有什么可报告的!”大妈笑着说,“下午,我和来凤准备给大家把衣裳缝补缝补,你看一个个在炮火里都滚成什么样儿了!”
“衣服要补,报告也得作。”周仆笑着说,“你把你办社的事儿,给大家好好说说,别的同志也好好讲讲,这对我们就是最大的鼓舞了。还有什么更有力的政治工作呀!”
师长也跟上说:
“你的社虽小,她是代表一个方向。这就是毛主席指引的社会主义道路。同志们在前方牺牲流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要说成社就是不赖,穷困户都有盼头了。”大妈兴高采烈地说,“你就说郭祥他娘,孤苦零丁的,过去一到春天种地就犯愁,现在松心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了。”
郭祥坐在一边听着,脸上笑眯眯的。
大家正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动情地喊了一声:
“妈!……”
说着,小迷糊闯进来。他满头大汗,脸色红红的,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他走到大妈面前,蹲下来,攥住大妈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大妈也眼圈一红,抚摩着他的头说:
“小子,你离开咱家六七年了,怎么也不给妈打封信哪?要不是嘎子上次回家,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呢!”
“妈,我一直当勤务员、警卫员了,什么功也没有立……”
“什么功不功的,在外头东挡西杀的,都有功。你给我打封信。我不就放心了?”
周仆乘机解释道:
“大妈,小迷糊对你感情可深了,老念叨你。这次听说你来,好几天就睡不好觉,老是问:‘我妈啥时候来呀?’我看比对他亲妈还亲哩!”
“说的也是。”大妈说,“他爹妈都叫日本鬼用刺刀挑了,从此就住在我那儿,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你不叫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你瞧这会儿多出息呀!”
大家哄地笑起来。小迷糊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说:
“妈,我给你们端饭去!”
大妈叫住他说:
“小子,我这回来,也没有什么给你带的。我一想,你跟大乱个子差不多,就比着他的脚给你做了一双鞋,等一会儿,你穿穿合适不?”
小迷糊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不一时抱了一大摞碗进来,小玲子在后面端着菜盆。
菜摆好了,大家刚刚入座,头顶上响起沉重的爆炸声。几个参谋进来报告:有十几架敌机,正在阵地上盘旋轰炸。邓军立刻站起来说:
“你马上告诉高射炮阵地和高射机枪阵地:祖围的亲人们在这里,要他们好好地打!狠狠地打!”
说过,又转身向慰问团的同志微笑着说:
“今天没有鸡鸭鱼肉来招待你们,如果能打下一只‘飞鸡’来,也算个招待吧!”
人们哄笑着。
不一时,就从坑道口传来高射机枪激越的哒哒声和高射炮的怒吼声,像是对敌人宣布:祖国人民的一根毫毛都是不容许侵犯的。
(第五部长城完)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