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弱病残者得到一些照顾,分配臧克家与冰心、张光年等看菜地、值夜班。他说:“那是一段最值得回忆的日子。这不光是因为看菜地时,一人独坐,面对壮阔的大自然,可以浅唱微吟,一解胸中块垒;值夜班时,万籁俱寂,自由自在,主要的是可以和与我交接班的光年同志对坐聊天,这在当时真是一大快事。”
再后来,成立“学习室”,连部让他代为管理,他高兴得像小孩儿一样地乐,常常把笑挂在脸上。我是他这个领地的常客,也愿意拉他到屋外的坡沿上交谈,他也总是兴致勃勃地播放他那速率极高的山东腔。粉碎“四人帮”后,他的文章里写道:“阎纲常常是头一个进学习室来,末一个离学习室去。”
臧克家虽然有“叛徒”的嫌疑,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大诗人,何况他给毛主席改过诗。
臧克家敢给毛主席的诗词提意见,而且最早,也最多,甚至帮毛主席改诗!这一举动不但震动文坛而且蜚声全国、全世界。
臧克家建议将《沁园春·雪》的“腊”改为“蜡”;将《词六首》中的“于某某年”的“年”字勾去;将《七律·登庐山》的“热肤挥汗”改为“热风吹雨”等等,凡23条,13条被采纳。毛视臧为诗友,回信给他说:“你细心给我修改的几处,改得好,我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臧克家受宠若惊。
毛主席诗词的修改,《毛主席诗词》的出版,臧克家有功,诗人的身价大为提升,随毛诗的发表名扬天下,所以,他对毛怀有特殊爱戴之情,不但服膺他指引的道路和方向,而且不辱“诗言志”,歌功颂德的崇高使命,故而,变成阶下囚以后,仍念念不忘赞美“五七道路”多么宽广,思想改造如何有效,且诗意盎然,足见其情分之深。
他很高兴同年轻人接近,我们的墙报出诗专号,他出奇的积极,视我们如诗友,热情鼓励并帮助修改。我曾向他请教过多次,特别是韵律方面。他一方面要我讲求声韵的优美和起伏,一面要我自由挥洒不受平仄的束缚,旧瓶装新酒,像绝句又不像绝句,像律诗又不是律诗,只要二四六押平声韵,也可以超过六句,写得长些,中途换韵,总而言之,还是早先的观点:“我是一个两面派,旧诗新诗我都爱。”取旧诗之精炼,取新诗之自由。
我在干校写的诗,都送给他看。
他回北京后,常常想念大家,书信往来,互致问候。只要我们一回到北京,他总是热诚相邀,热情招待。他喜用明信片,投递很勤。他寄我的书信明信片多达十余件。周恩来总理去世,我调仿“满江红”,写了一首《魂去也》,激起他不禁的感念:
海啸山崩,星移斗转,何处英灵?望烈士碑玉,热泪洗遍;冰封时节,白花满城。长波呜咽,松涛抽泣,大地无处不悲声。悼别逝,穷天下笔墨,诗祭难成。
相业自古难撑,谁似他这般亲躬。忆潇洒谈笑,四座风起;横枪跃马,文采武功。大义凛然,浩气荡荡,顾盼人民总是情。魂去也,见导师马列,月色清明。
他让我无论如何争取发表,寄托哀思,也代表他。
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己是个诗人,不忘同领袖的诗交,不忘诗人的责任,他的本意出自纯真。
臧克家干校有情,不论是落难的大小人等,还是向阳湖这块地方。他其所以在向阳湖畔感受到快乐,盖缘于他一生化不开的“乡村情结”。
长期的城市生活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农民意识和乡村习俗,如影随行的乡野情结和田园记忆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即便在北京也常常是粗茶淡饭,衣着不比村干部强出多少。臧克家身居城市,向往乡村,向阳湖恰恰是从另一个层面给他打开一方天地,让他回归到梦寐以求的大自然,他不失眠了,饭量增加了。
大自然的美和劳动中的情,触动诗人的神经,终于在1972年10月因严重的心脏病获准提前返京后,“人,回到了北京,而心,还在咸宁”,“身离心不离,生死不相忘”,诗兴大发,一发而不可收止,陆续写下《向阳湖》、《离别干校》、《老黄牛》等诗篇,难友传阅,颇感精美,也觉新鲜。受到欢迎后,他继续苦吟,四个多月共写出57首赞美干校劳动生活的小诗,有意以五十七首暗合五七干校,总名《忆向阳》,一色的格律诗,大多五七绝,是回忆,也是寄托。臧诗不老,好功力!
赤子之心难免有些天真,然而,直朴而且真诚,都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
夜间哨急鸣,秋收早出工。
摩肩不识面,但闻报数声。
——《早出工》
归来天地尽混茫,带雪冲风入草房。
近火潮衣蒸白雾,沾身热汗化冰凉。
声声火爆交心响,阵阵喧呼快意扬。
一日辛苦成大乐,战友围炉话棉粮。
——《大风雪·收工暮归》
横行如线竖行匀,巧手争先试腰身。
袅娜翠苗塘中满,斜风细雨助精神。
——《微雨插秧》
块块荒田水和泥,深翻细作走东西。
老牛已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老黄牛》
《忆向阳》问世后,臧克家的挚友姚雪垠等作家提出异议,或认为反映毛主席改造知识分子的主题尚欠深刻,或认为美化干校生活,甚至说:“干校生活那么美,你为什么离开干校往城里跑?”或认为作者“歌功颂德”美化错误路线,回避“四人帮”对作家的迫害。朋友间大伤感情,为臧克家始料所不及,纠纷竟闹到周扬那里。然而,《忆向阳》广为流传,吟诵者夥矣!《老黄牛》等名篇,不胫而走,请题者驱之若鹜,纷纷装裱,挂在室内。特别是“不待扬鞭自奋蹄”一句,倒背如流者大有人在,几乎成为劳动与运动时代人所共知的名人名言。
一位写过《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的作者,一位被诬为“革命叛徒”的老诗人,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烈火中锻了又炼,贫病交加,形销骨立,竟然从中体味出诗意,给作家们不堪的干校生活留下堪可回忆的素描……这也是诗!像鲁迅说的:也是生活!
然而,原罪难恕之身和争相脱胎之虔诚,决定了臧克家和他的反对者姚雪垠等老一辈作家(也包括我等那时的小字辈在内),依然在绝对正确的羁绊前止步,有待于与时俱进。时耶!命耶!
1985年10月,臧克家80岁生日,张光年将其戏作《采芝行》中的两句写成一个条幅送他:“与君共守向阳山,谨访狐鼠伸黑爪。最是夜阑人静后,踏雪巡山直到晓。”说的就是当年干校时他们共同值夜班的情景。这条幅在臧克家的客厅中挂了很久。
1989年,臧克家85岁生日,他当场答谢小诗一首:
同志众朋友,鞭我向前走。
愿作老黄牛,拉车到尽头。
他给我的一封信中坦言,他最喜欢老黄牛,他最喜欢的诗作也是《老黄牛》。
中国作家网 2009年11月08日14:20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