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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贪官是一条价值观的丧家狗

  作者:黄纪苏 发布时间:2013-12-14 14:13:47 来源:作者博客

  前些天参加一个讨论社会核心价值观的会议,大会下小会上议论起腐败现象,议论到了为什么要当官,为什么不当贪官。本人一辈子没当过官,在科、处、局、部——就不往上续了——的官僚体制中,属于彻头彻尾的平民,对于为官动力为官意义这样的问题缺乏切身体会。但我还是说了点感想,现做些整理充实写下来,就教于朋友们。

  “官员”这个词,有不少别名和曾用名。其中“人民勤务员”“人民公仆”是大家最熟悉的。焦裕禄他们那一代干部是有高尚情怀的,但是否心里真把自己当“勤务员”(现在早没有这种职务了,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一点来说大约饭馆跑堂的罢),我们隔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看不太清楚,还是不妄猜为好。现在的官员,中层以下我认识一些,几乎个个把自己当人民的小时工——老觉得人民压低了他们的工钱。高官我虽没接触,但肯定也都是从低官提拔起来的。从理论上说,提拔肯定是拣境界高的提拔。但实际情况是,胡长清、陈良宇那样境界低的也都提上去了。

  近代以来国势风雨飘摇,看着随时都可能翻船。要想不翻船,就得大家齐心协力;要想大家齐心协力,当头的就得做出榜样。民国所以不成,原因之一就在于当头的做的净是反榜样,军阀腿上能放好几种娘们,命妇们用运送抗日器材的飞机运送她们的阿猫阿狗。共产党所以成了,原因之一就在于指战员杀进大上海能露宿街头,老百姓推开门一看,这样的小保姆可真不赖啊!于是把存折钥匙拿出来放心让她们管家。物换星移,小保姆管到如今把自己管成了胖主妇。胖主妇身上的肉已多到横冲直撞,却还躺席梦思上埋怨“共产党忒肉!”怎么还不实行千万年薪制啊?怎么还拿M国企老总当看门老头啊?!

  以当今的国势,让官员们扎绑腿打地铺会很可笑,因为太脱离实际。其实让官员接受“公仆”的价值观,跟扎绑腿一样脱离实际。中国已过了近代历程中浪飞猿啸最惊心动魄的一段,为中华民族近代大危机所激发、为中国革命所锻造的仁人志士价值观,到如今的确面临一个退与不退的问题:是宝剑入鞘,存放好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呢,还是凑合着拿它削苹果、因为削不利落反倒被小妇人叽叽喳喳奚落它削铁如泥的历史呢?依我看,如今为官动力为官价值,一般情况下就别动用“公仆”价值观了,因为不合用而楞用,结果只能是把好东西糟蹋了。不过凡事也别绝对,少数特别有情怀、道德上可能上层次的官员不在此列。

  那么什么样的价值观更适合今天的官员呢?照小官僚们的意思当然“钱”最适合了。官僚的意思也是学者的意思,学者旁征博引,从“经济人”“理性人”到大明王朝大清王朝的历史经验,一句话:当官就得拿钱喂,还不能喂杂了。搞学问也一样。的确,官员的人生价值和报酬里面不能没有钱,但肯定也不能光是钱;既然除了钱还有别的,那就用不着那么多钱。这个“别的”价值或意义,照我看就是为官的乐趣,俗话说的“官瘾”。“官瘾”去掉贬义,就是对权力的爱好,从穿开裆裤的孩子王封其他开裆裤为臣为妾,到退休的书记天天站马路牙子上临时疏导交通拥堵,义务调解群众纠纷,都是对管理社会指挥人民的爱好。权力欲求跟其他人生欲求如天文爱好者熬夜看流星雨、西门庆热火朝天地摆弄潘金莲李瓶儿,有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忙归忙累归累,却乐在其中。价值在快乐中实现,酬劳在快乐中支付。这个“乐子”西门庆是认的,因为不记得他向柜上或哪个女人要过加班费。而我们的官员乐过了却不以为“乐”,以为自己完全是在牺牲奉献,别说各种岗位津贴了,就是每月发一次抚恤金他都不嫌多。社会上很多人在这方面也存在误读。那天电视报道有关科学院某院士刻苦公关的报告会,会下一个观众对记者感叹道:这些科学家简直是在地狱里爬行!这大概代表了一种普遍的无知,他们把科学实验室的瓶子罐子架子台子都看成拷问真理的刑具了。其实在科学家手里那些东西更是玩具,其中求知的瘾头、解惑的欣喜、成功的疯狂,跟玩电脑游戏差不太多。电脑游戏过了十关就结束了,而科学游戏十辈子也玩不完。能够一辈子从事这样好玩的职业是难得的福分,一要感谢爹妈遗传的基因好,二要感谢北大清华的游戏教练水平高,三要感谢欧几里德爱因斯坦等无数前辈把游戏编得山高水长,没完没了。去马路上的哪家游戏厅不得花钱?去科学的游戏厅不但不花钱还挣钱。剩下的道理就很简单了:玩也玩了,挣也挣了,就不一定非要挣那么多了吧。

  还是回到官员。官员操心多、考虑全、奉献大,山珍海味有时吃不消也得吃,这是一个事实。为此,他们收入比普通人高一些大家不会有意见。但宦海中潜水、扬帆、冲浪的快乐他们自己应该认账,公众心里也要有数。当官跟掏粪挖煤不一样,后者纯粹是用一分辛苦一分卑贱换一份口粮,一点“辨证”、“阐释”或掰扯的余地也没有。而为官的苦乐关系就不一样了:训人虽然伤肝,但顺气;对下面凶自然就意味着被上面凶,似乎是正负对冲了,但这里面磨练出的随机而转、应声而变的角色转换绝技,专业演员见了都佩服,这就意味着成就感了;至于酒肉穿肠、高处不胜寒之类纯粹是废话,人固有一死,撑死是欢乐死,当然不能跟饿死同日而语。人类文明史为人上人、人上人的候选人、乃至人下人建构了异常丰盛的权力美学,随便划拉划拉就能编一套《美食中国》那样的巨著。总之,为官之乐,其乐不仅在工资条上,还乐在气使颐指的官威上,乐在退了有万民阻道、没了有群众夹道的政声上,乐在“做最后之决断”、影响局部社会、改变整体历史的非凡人生实现上。这种数钱之外的乐趣应该为大家所承认,并进入社会的分配体系。但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社会价值体系的多元。否则,官道就只能是一条沿着“高薪养廉”愈养愈贪、恶性循环的死路。

  中国以往三十年致力于发展市场经济,这符合中华民族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死地求生、后来居上的大是大非。不过稍不留神,市场经济就膨胀为市场社会。完全彻底的市场社会是财富通吃,钱成为唯一的价值符号,其他所有价值都要折合成币值才可能流通甚至存在。中国社会的市场化虽然没达到寓言小说里的程度,但在真实世界中算得上生猛了,它造成的种种社会弊端有目共睹。在我国旧时代,富和贵你是你,我是我,联姻的时候不少,但闹矛盾过不到一块的情况也很多,不像今天没黑没白好像老是新婚之夜。即便美国那样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也不总重合,财富也不能通吃其他。其实,价值所以要多元,原因很简单:它更接近人性,能带给个人更多的幸福、群体更大的效益——当然不是堆一块儿就完事,要讲求配合运用之妙。而价值的一元虽不是没有功用――比如进行社会动员,但它齐一人生、简化人性,毕竟与广开幸福门道、肯定各种潜质、激扬一切积极性背道而驰。回想以往三十年间,每次“热”起(文凭热、从政热),都势如野火,举国熊熊;每次“潮”来(出国潮、下海潮)则溃岸决堤,一片***。人人魂不守舍,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丐帮帮主的成就感未必就在军区首长之下,写出名句的诗人眼里就更没活人了。但当一种价值疯狂兼并了其他价值时,社会的诸多部门及领域便门破墙倒,原来的三八优秀红旗手、全行业技术过得硬标兵、伤寒学派第八代传人,几乎都成了赵光腚,不是背井离乡闯了关东,就是失魂落魄地在瓦砾中扒拉过去的锦旗奖杯。这类集体行为直接涉及的人群人数固然有限,但它煽动人心,酿成风气,剪断了传承,解散了积累,在细节上破坏着一个民族生命共同体的心物根基。这个问题似乎不大有人关心,认真的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如今的趋势则是钱要成为统一“货币”甚至唯一“货币”。局长和博导们都忙着把自己兑换成“老板”:有的真就让下属或学生这么叫——角色或身份的转型先从耳朵开始;有的置办了老板台老板椅,从那当间望出去,单位的同事同志特别像自己从保姆市场上雇来的贵州丫头;还有的照着工商界的标准给自己发红包,发着发着,忽然有一天,把自己发到了司法界的某个角落。官员向老板看齐把国家社会糟蹋成什么样就不说了,就说他们自己那副阴虚阳燥、神亏气散的倒霉相,亲爹亲妈看了没有不心疼的——据贪官动力学的文献资料,迄今推他们落井的有儿女有老婆有情人,还没听说有父母的。学者文人们本来拥有丰富的资源维持一个相对独立的价值意义系统:为他们撑腰壮胆的中外先贤,什么伊尹、颜回、扬州八怪,什么耶稣、高更、托尔斯泰……,打开书本就相当于开闸泄洪,要多少有多少。可这些符号上精神上的地主老财不知在“自己的园地”安居乐业,偏要流浪猫似地四处寻觅钱堆儿,追着小钢蹦东跑西窜。他们排净了自身的神、气、血、性,化作一张张薄薄的“经济人”,排着队快步经过一台又一台点钞机。风流、风雅已为当今士林所稀见,风骨就更别提了,点钞机一遇上那玩意保险就憋。这些钞票人也不是一点学术都不能搞,但让他们搞实在划不来。国家的各级科研基金都出自民脂民膏,是劳动者在烈日下铺沥青砌砖头一点点熬出来的,却成千上万地造就了学术垃圾。这垃圾幸亏是纸质可燃,否则直接排入三江五湖,又不知会有多少水族断子绝孙。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教育腐败、末期开始的学术腐败,本质上是一次对人民财产的抢劫——由一元价值观指路、政府开仓门、知识阶层蜂拥而入、满载而出的“财政转移”。

  价值意义体系是社会生活最为核心关键的部分,比诸汽车,不是引擎也是方向盘,绝不是挡泥板。面对社会向市场、价值向一元的疯狂奔驰,当政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看见,还是喜闻乐见,总之基本上在袖手旁观。电视上的秀女们马上就要脱裤子了,这才听见广电总局一两声咳嗽。二十年前说两个文明一起抓,后来总设计师承也认实际情况是抓了一个放了一个——用抓歹徒的方式抓精神只能这结果。七八年前又说要以德治国,世纪坛、国家大剧院之类很快破土动工了,但这毕竟只是土木工程,“德”还是没影儿。到如今,亿万亡命徒随时听从钱召唤,中国社会在价值观上已无安全可言。政治精英收发钱财、任免干部、堵截洪水、追拿逃犯,干的全是“实”事,“虚”事已三十年没怎么干过了。让他们对社会的价值意义体系有所筹划,这首先就是强人所难。再者,让他们对这个体系存一种建设和改良的抱负,也不符合文革失败留给几代人的总体幻灭感:世道人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就别没事找事了。对名、利、美、食、色、成功、自我实现等意义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以及小圈子亚社会之间的合理分布和组合做些宏观上的调配,这有点精神上的南水北调、西气东输的意思,政治精英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按说想是知识精英的长处,但思想被改造成毛票的主流知识精英也很难指望他们能想出什么来。以他们经济人的世界观、初级阶段的历史观、要么道德理想国要么旧上海四马路的方法论,价值直接等于价钱就完事大吉了。唯利是图就是这么等于出来的。腐败也是。他们本来根本不认为腐败是什么问题,但自从发明了X=E(邪恶),E=P(权力),P=M(毛泽东)的中国政治学也不知第几定律,他们就改变了想法:既然通通统统都由毛泽东刷卡买单,腐败干吗不是问题?腐败是大问题!

  那天价值观的会上,每个发言人规定只有十来分钟。我的题目是“从戏剧看三十年社会价值观的变迁”,刚说到八十年代初就被摇铃,匆匆收了场,那感觉或许跟想儿子盼儿子最后却堕了儿子的候补母亲差不多。主持人河清先生则“利用职权”把他前一天也没讲痛快的观点又做了如数家珍的补充。这就是读书人的世界,这就是他们充满快乐、紧张和意义的生活世界。这样多元而独特的世界又岂止学林官场,只要稍加留心,就会发现比比皆是。这些相对独立的价值体系各怀幽胜,别有洞天,彼此虽然道路相通,声气相闻,却能自成一统,安顿一方人民,让他们流连其中,乐以忘忧,生而无倦,死而无憾。其实,市场社会放在大一点的历史视野里,匆匆过客而已;金钱扫荡天下、收编各路价值,一时气焰而已。等到泡沫塌缩,水落石出,世界仍是多元的天下。

  腐败是精神的逃荒,贪官是价值的难民。普通的难民遭遇蝗虫皇军,只好携老扶幼,辗转沟壑,让人看了伤心惨目。而价值的难民就比较可笑:他一听见鬼子的皮靴从村口过,立即魂飞魄散;再看高堂慈亲,连玩具熊都不值;回首小院香径,整个一瞎扯蛋;他典当了儿女,一把火烧了老屋,气喘吁吁去追随皇军;无奈皇军兵贵神速,皮靴声越来越远;他于是变成一条狗,一条哼哼着平假名片假名却没着没落的丧家狗。贪官的丧家经历反映了多元价值体系的现实性、可能性以及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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