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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之:翻翻旧痕

  拿推倒的旧朝的一场抗战来为新朝庆典献礼,往深处说,是情感上亲近了,往明着说,是拿所谓的民族精神当晃眼的旗子,凡一称民族精神的,就挡住了一切的批评,让你没有理由反对,也让你消弭历史的是非对错,所以屠夫张灵甫也就成“抗日名将”了,所以一九三七年淞沪会战的一场四行仓库保卫战,也顺理成章地在共和国的天空上高扬起它的民族精神了,献给奉迎和迷糊它的人们,尽管那面红青白三色很有些刺眼。

  还有一面也正是市场们要的,穿军装架大炮的开战,场面总比那些破衫烂衣没名无姓的抗战演起来要好看得多,模仿起来不比西方影片里的二战差。王二小们的抗日,谁想知道呢?演起来是不够档次的,况且里外都定了调,主战场是国军的,边角料式的搂草打兔子才是王小二们的。

  一条不抵抗路线下的军人是可悲的,纵然爱国而身死国难,也逃却不了最后的失败。一场爱国的保卫战,只是个人的壮烈,英名壮举后人不该遗忘,而不抵抗的路线更不该遗忘反却被美化起来。

  蒋老板的不抵抗是老毛病了。一九三七年有八·一三淞沪会战,一九三二年还有个一·二八淞沪抗战。夜翻鲁迅全集,就看到了他在一九三三年写的两篇,那是淞沪抗战后一年,军事当局放弃热河和北平的事。鲁迅一九三六年去世的,没有看到一九三七的八·一三事变,但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事变,就有了其后他的这两篇。

  反正鲁迅现在不吃香了,他的文章看的人也不多了,但算作一段历史的痕迹,不妨抄录于下,权从这旧痕里窥一下老疮疤,让不知道的人知道曾经的有过。

  2019年6月20日

  战略关系①

  首都《救国日报》②上有句名言:

  “浸使为战略关系,须暂时放弃北平,以便引敌深入……应严厉责成张学良③,以武力制止反对运动,虽流血亦所不辞。”(见《上海日报》二月九日转载。)

  虽流血亦所不辞!勇敢哉战略大家也!

  血的确流过不少,正在流的更不少,将要流的还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这都是“反对”运动者的血。为着什么?为着战略关系。

  战略家④在去年上海打仗的时候,曾经说:“为战略关系,退守第二道防线”,这样就退兵。过了两天又说,为战略关系,“如日军不向我军射击,则我军不得开枪,着士兵一体遵照”,这样就停战。此后,“第二道防线”消失,上海和议⑤开始,谈判、签字、完结。那时候,大概为着战略关系也曾经见过血;这是军机大事,小民不得而知,──至于亲自流过血的虽然知道,他们又已经没有了舌头。究竟那时候的敌人为什么没有“被诱深入”?

  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次敌人所以没有“被诱深入”者,决不是当时战略家的手段太不高明,也不是完全由于“反对”运动者的血流得“太少”,而另外还有个原因:原来英国从中调停──暗地里和日本有了谅解,说是日本呀,你们的军队暂时退出上海,我们英国更进一步来帮你的忙,使满洲国⑥不至于被国联⑦否认,──这就是现在国联的什么什么草案⑧,什么什么委员的态度⑨。这其实是说,你不要在这里深入,──这里是有赃大家分,──你先到北方去深入再说。深入还是要深入,不过地点暂时不同。

  因此,“诱敌深入北平”的战略目前就需要了。流血自然又要多流几次。

  其实,现在一切准备停当,行都、陪都⑩色色俱全,文化古物,和大学生,也已经各自乔迁。无论是黄面孔、白面孔、新大陆、旧大陆的敌人,无论这些敌人要深入到什么地方,都请深入罢。至于怕有什么“反对”运动,那我们的战略家:“虽流血亦所不辞”!放心,放心。

  二月九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三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②《救国日报》:一九三二年八月在南京创刊的反动报纸,龚德柏主办,一九四九年四月停刊。文中所引的话,原见一九三三年二月六日该报社论《为迁移故宫古物告政府》。

  ③张学良:字汉卿,辽宁海城人。九一八事变时任国民党政府陆海空军副司令兼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奉蒋介石不抵抗的命令,放弃东北三省。“九一八”后曾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等职。

  ④战略家:指国民党军事当局。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上海战事发生后,他们屡令中国军队后撤,声称是“变更战略”,“引敌深入”,“并非战败”。

  ⑤上海和议:“一·二八”战事发生后,国民党政府不顾全国人民的抗日要求,坚持“不抵抗”政策,破坏十九路军的抗战行动,使十九路军孤立无援,并在英、美、法等帝国主义参预下,同日本侵略者进行屈膝投降的谈判,于一九三二年五月五日签订《上海停战协定》,将十九路军调离上海,去福建“剿共”。

  ⑥满洲国:日本侵占东北后建立的傀儡政权。一九三二年三月在长春成立,以清废帝溥仪为“执政”;一九三四年三月改称“满洲帝国”,溥仪改为“皇帝”。

  ⑦国联:“国际联盟”的简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于一九二〇年成立的国际政府间组织。它标榜以“促进国际合作、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为目的,实际上是英、法等帝国主义国家控制并为其侵略政策服务的工具。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无形瓦解,一九四六年四月正式宣告解散。九一八事变后,它袒护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

  ⑧什么什么草案:指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国联十九国委员会特别会议通过的关于调解中日争端的“决议草案”。一九三三年一月又据此草案修改为“德鲁蒙新草案”。这些草案明显地袒护日本,默认“满洲国”伪政权。

  ⑨什么什么委员的态度:指参加国联十九国委员会的英国代表、外相西门的态度。他在国联会议的发言中屡次为日本侵略中国辩护,曾受到当时中国舆论界的谴责。

  ⑩行都:在必要时政府暂时迁驻的地方;陪都,在首都以外另建的都城。国民党政府以南京为首都。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战事时于一月三十日仓皇决定“移驻洛阳办公”;三月国民党四届二中全会又通过决议,正式定洛阳为行都,西安为陪都。同年十二月一日由洛阳迁回南京。

  对于战争的祈祷〔1〕

  ——读书心得

  热河的战争〔2〕开始了。

  三月一日——上海战争的结束的“纪念日”,也快到了。

  “民族英雄”的肖像〔3〕一次又一次的印刷着,出卖着;而小兵们的血,伤痕,热烈的心,还要被人糟蹋多少时候?回忆里的炮声和几千里外的炮声,都使得我们带着无可如何的苦笑,去翻开一本无聊的,但是,倒也很有几句“警句”的闲书。这警句是:

  “喂,排长,我们到底上那里去哟?”——其中的一个问。

  “走吧。我也不晓得。”

  “丢那妈,死光就算了,走什么!”

  “不要吵,服从命令!”

  “丢那妈的命令!”

  然而丢那妈归丢那妈,命令还是命令,走也当然还是走。四点钟的时候,中山路复归于沉寂,风和叶儿沙沙的响,月亮躲在青灰色的云海里,睡着,依旧不管人类的事。

  这样,十九路军就向西退去。

  (黄震遐:《大上海的毁灭》。〔4〕)

  什么时候“丢那妈”和“命令”不是这样各归各,那就得救了。

  不然呢?还有“警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十九路军打,是告诉我们说,除掉空说以外,还有些事好做!

  十九路军胜利,只能增加我们苟且,偷安与骄傲的迷梦!

  十九路军死,是警告我们活得可怜,无趣!

  十九路军失败,才告诉我们非努力,还是做奴隶的好!

  (见同书。)

  这是警告我们,非革命,则一切战争,命里注定的必然要失败。现在,主战是人人都会的了——这是一二八的十九路军的经验:打是一定要打的,然而切不可打胜,而打死也不好,不多不少刚刚适宜的办法是失败。“民族英雄”对于战争的祈祷是这样的。而战争又的确是他们在指挥着,这指挥权是不肯让给别人的。战争,禁得起主持的人预定着打败仗的计画么?好像戏台上的花脸和白脸打仗,谁输谁赢是早就在后台约定了的。呜呼,我们的“民族英雄”!

  二月二十五日。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八日《申报·自由谈》,署名何家干。

  〔2〕热河的战争:一九三三年二月,日本侵略军继攻陷山海关后,又进攻热河省。

  〔3〕“民族英雄”的肖像:指当时上海印售的马占山、蒋光鼐、蔡廷锴等抵抗过日本侵略军的国民党将领的像片。

  〔4〕黄震遐(1907—1974):广东南海人,“民族主义文学”的骨干分子。《大上海的毁灭》,一部取材于一二八上海战争,夸张日本武力,宣扬失败主义的小说;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起连载于上海《大晚报》,后由大晚报社出版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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