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近日发布了一份调查报告一一《以利益表达制度化实现社会的长治久安》,这个报告是反话正说。有人评论说:“维稳,越维越不稳,中国各地陷入‘越维越不稳的怪圈’,调研结果是清华出来的。”
“越维越不稳”,这的确是中国今天社会的现实。最大的“不稳”因素来自上访族,他们自称是中国的“第五十七族”,有千万之众。开初只有一个“马家楼”收容,掛牌是“接济服务中心”(实际上是遣返押送中心),后来又建了一个“久敬庄”,比“马家楼”规模大,最近听说还要再建一个比“久敬庄”更大、更现代化的“救助中心”。这表明,押送遣返的上访族队伍越来越大了。
上访是什么?访民是什么?从“马家楼”的救助中心就可以看出来:押送遣返。
国家信访局成立后发布的《信访条例》讲得很动听:“信访工作是党和国家联系群众的桥梁”。但信访工作归口不是各级党委,而是“政法委”,这一下,把信访工作当成一个社会治安工作,把访民的管理,定到“属地管辖”,谁管辖?“维稳办”。“维稳办”原名称在中央是“综合治理委员会”,这个组织一直延伸到最基层,简称“综治办",访民成了社会治安的对象,有的县、乡、镇还在路边墙上刷出大标语:“一人上访,祸及全家"。访民为什么从“党和群众联系的桥梁”,一下子跌落到社会“祸水”的,从改革开放几十年来,我是亲历了这一变化,我参与和目睹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
第一波上访群体是由“国企改制”引发的,国企改制受到最大损害的是国企职工,他们一下从“主人公”变成了资本的奴仆。最大受益者是原国企的管理层,他们一下子从“公仆”变成了“主人公”,成为“老板”或资本家的代理人。“通钢事件”最有代表性,一家民企入主通钢,掠夺国家资产,工人是心痛的,而省委是支持民企的,在一次由省委主持的民企老板与工人的对话会上,资本家的代理人竟口出狂言:“你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通钢人’,告诉你们不出两年,我要你们通钢人都姓陈(民企老板的姓)”。这话刺痛了工人的心,但省委代表却无动于衷,会议室外的工人都怒火中烧,对这个走狗喊道:“你出来讲啊!”这条狗仗着省委的势,走出会议室,对工人大声吼叫:“不出两年,要你们‘通钢人'都姓陈”。工人们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把这条走狗打翻在地,一直从楼梯口滚了下去,成了一条死狗。工人们拉响了火车汽笛,全厂罢工。这下省委慌了,做了紧急决定,这家民企永远不得入主通钢,并印成红头文件,派飞机在厂区上空散发。
中国共产党吉林省委员会,应该和工人站在一起,但却和资本家站到一起了,怪么?不怪。国企改制是政绩。
在《通钢事件》发生的同时,武汉锅炉厂的几千工人也占领了武汉繁华地区的街道,他们反对跨国集团阿尔斯通公司在收购武锅后,解雇三千工人,武锅的工人行动,立即得到武汉地区一些改制企业的声援,在老厂区的街道上,拉满了《阿尔斯通滚出中国!》的横幅,这和市委、市政府的宣传正相反,市委的口号是:《让武锅走向世界!》《让武汉走向世界!》阿尔斯通没有让武锅走向世界,而是让武锅走向殒灭。
事件平息之后,在当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武汉地区的大企业工人代表,邀请通钢的工人代表到武钢座谈,警察把会场团团包围,驱散了工人代表,并传唤武锅等厂的工人代表,警察对他们讲,你们的集会是非法的,公安部很重视,并立了专案一一《1111案件》(取集会在十一月十一日)。武锅被传唤的工人代表叫熊汉卿,年近八十,是武汉市的老劳模,武锅的工人反对阿尔斯通收购武锅,也是他组织的。警察问他:“你把全国的大企业工人邀请来武汉集会是非法的,你知道吗?”熊老师傅说:“怎么非法呢?是邓小平,江泽民老一辈领导人倡导的”。警察讲:“你瞎说”。熊老师傅说:“你打开邓小平文选、江泽民文选看一看,一个警察从办公室搬来了文选,在书中找不到支持工人集会的篇章,熊老师傅说在书的最前页,熊老师傅拿着文选,在扉页顶上,横着一行小字一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警察无言以对,又打开录音,是熊老师傅对占领街道工人的演说:“我们工人阶级,现在已经不是领导阶级了,是跨国资本家的奴隶,我们的国家,已经不是无产阶级专政,是资产阶级专了我们的政”。警察对他说:“你这是不是反党?是不是往共产党脸上抹黑?”熊老师傅回答说:“我是个老党员,党龄比你的年龄大,我是与跨国集团的资本家作斗争,你们把我传唤到公安机关来审讯,这是谁专了谁的政啊?”警察虽然把他放了,但派了几个人守在他家门口,监视居住一百天。
什么是维权?什么是维稳?政府能够做到推动维权来维稳吗?南辕北辙。
第二波上访群体是由“野蛮拆迁”引发。我接触这样的社会动乱是受一位老同行的邀请,她是原《一冶工人报》的老编辑,她打电话给我:“明天,你来看:我们这些住在红钢城红房子里的老炼钢工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走进她住的街坊,原来宁静、整洁、鸟语、花香全没了,道路两旁的花圃被乱砖、碎石淹没,道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横七竖八地倒在花圃或过道上,下水道全被堵塞,污水横流,我们七拐八扭的终于走进了她的门栋,客厅里早已坐满了十多位老工人,他们都是老党员,他们是自动建起临时党支部,领导居民反暴力拆迁,他们正交换各门栋的情况。忽然,窗外传来紧急的铜锣声,有人在屋顶高喊:“黑狗子来了啊!黑狗子来了啊!……”这场面,很像抗战电影中所展现的:“鬼子进村了啊,鬼子进村了啊!”接着是一阵阵的奔跑声,妇女呼唤孩子的尖叫声,过了一会,街道空无一人,死一样的沉静。一会传来狼狗的狂吠声,一队光头,墨镜、黑衫、短裤,人称“黑狗子”的,牵着两条狼狗,兇兇而来,后面跟着十来位肩扛洋镐、钢钎、铁锤的农民工。近处的一个门栋里,从一楼到五楼,轰隆叮当,门窗全被撬掉,街道上一片玻璃飞溅,尘土飞扬。
开党支部会的老党员立即打110报警,派出所就在街坊内,一会,一辆警车开来,停在我们的楼下,车内走出两位警官,坐在一株倒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光头队的头目立即来了,他掏出一包“大中华”正递烟,警察拒绝了,对着这黑狗子头目训斥:“叫你们快点搞,快点搞,不等我们来就走人,你看我们当了面,你说该咋办?“黑狗子”头目连连点头哈腰赔不是,说:我们这就撤,马上撤,他一挥手,一下子就散得无影无踪。这头目走近警官,丢了一句话:“今晚到‘艳阳天’坐坐,请赏光!赏光!”
老党员的支部会继续开,书记说:“这是一次生动的党课,大家看到,我们党怎样了?我们的人民怎样了?黑社会骑到我们炼钢工人的脖子上了,警察和他们配合的真妙啊!国家给我们工人建设的美好家园要铲除了,同志们将要流落四方,这算是我们过的最后一次党的生活会,将来、将来……”她不知将来会怎么样?一下子呜呜咽咽地放声大哭。
不几天,我在拆迁现场碰到了拆迁办的指挥长,我问他,你们拆迁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找黑社会的人来欺压老百姓啊!他笑了笑,还嘲讽我是书生气十足,不懂得与时俱进。他说:“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是对立的,今天不已经成为共产党的社会基础了吗?黑社会又怎样?不是也可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吗?老工人过去为国家建设作出了贡献,可他们在城市建设中成了绊脚石,他们躺在过去的功劳上,一直留恋着红房子呀,红房子。资本家的眼光就不一样,他们看到了红房子的现代价值,正因为红,所以在商业上是“流金淌银”之地,他们出的价钱真叫你伸舌头,你守着红房子,能让你‘流金淌银’吗?老工人守着红房子不願拆,我们也没法强制他们拆,黑社会就敢下手,半夜三更往人家窗户里塞“平地一声雷”,把供电线剪断,把电话、电视线一大截一大截的割走,往人家门锁眼里灌胶水,派混混们成天坐在你家房子里捣乱……。不是黑社会,你敢这样干吗?不这样干,你能把他们逼走吗?我们的城市建设能上得这样快吗?”
我说:“你当心啊,你这样逼老百姓,老百姓就不能这样还击你吗?”果然,不久他就遭到一次莫名的“车祸”,腰椎骨折,柱着双拐走路,然而当高楼拔地而起,他也得到两套房子的奖赏。
老工人、老党员们流落四方,政府和开发商实现双赢,土地财政,卖地占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80%,习近平同志曾作出重要指示:“盖房子是供住的,不是供炒的”。京城的房地产大亨,优秀共产党员任志强早就作出回应:“开发商盖房子不是为了扶贫的,是创造社会财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早已过时,房地产是最佳的炒作资产。政府能站到被暴力拆迁户一起维权吗?
第三波上访群体是“土地流转”引发的。这里我们且不说千千万万的农民,为保卫自己承包地的斗争,单说两起轰动全国的有代表性的事件:一起是“乌坎事件”,乌坎村临近香港,土地广阔,改革开放以来,区、乡、镇、村各级政府都把乌坎村土地转卖给香港的资本家,土地几乎卖光,村民多次上访到省里、市里不仅得不到解决,反把上访群众一批一批的关押,村民们忍无可忍,就联合邻村两万多人,举起《还我土地》的旗帜,广场集会,撵走“两委”(村委、党委)。大会公决夺回土地,自选“两委”。真有点“文化大革命"中夺权建立革命委员会的味道。
另一起是“晋宁事件”,村民的承包地一片又一片地为资本家蚕食,村民们一家一户斗不过开发商,就组织起来,展开了土地争夺战,村民们求助政府,反被镇压,开发商受到鼓励,组成准武装队伍(头戴柳条帽,手持洋镐把,配备大卡车),村民们也组织起来,封锁进村道路,全村森严壁垒,当准武装的大卡车队逼近晋宁村,双方就展开了一场大血拼,死伤十数人。
政府为什么不站到维权的弱势村民一边,为什么反而压制村民,鼓励资本家的准武装,因为土地流转,当地政府和资本家是“利益共享”。
清华大学的报告开出的社会治理药方是:“维权就是维稳,维权才能维稳”。社会冲突的实践是:“维稳针对的是维权,维权冲破的是维稳”,前面是“合二而一”,后面是“一分为二”。是政治的哲学思维,对维稳和维权这对矛盾,毛主席解说得最明白:
对广大群众是保护还是镇压,是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根本区别,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根本区别,是无产阶级专政和资产阶级专政的根本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