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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

印度调查报告(上)

我见到Natarajan的时候,66岁的他正在农田里劳作,我的随身翻译在路边的坪地上用泰米尔语喊了他一声,Natarajan便弯腰洗了洗手,满面笑容,光着脚从农田里向我走来。

那是我离开印度前的最后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照得远处的Natarajan一身肌肤分外黝黑,他是达罗毗荼人,初中学历,双目深陷,须发泛白,只在脖子上围了条白色汗巾,赤着上身,显出一股瘦黑瘦黑的精神气,见到有中国人来访,笑得十分无邪,走上草坪,跟我握了握手。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泰米尔当地农民Natarajan

这处村庄离金奈市区约90公里,原本我并没有说要约见Natarajan,一天前,我去参观金奈周边的一处石雕厂,了解他们手工行业的情况,回程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乡间小路遇见一辆货车陷在泥地里出不来,为此逗留了许久,那是晚上八点多钟,小路两边都是杂草,四下里见不到一点灯火,举头便能看见隐隐约约的银河,空气清新,只有车灯照亮前路。

那货车陷得不深,但挡住了去路,旁边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也停了下来,无数黝黑黝黑的村民走下来围观,一大波印度人围在那操着泰米尔语叽叽喳喳讨论,搞了半天,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和几名中国留学生(他们得知我来到金奈,主动要求陪行一天)正下车观望,身边总有一些妇女成群结队从远处一条小路走来,路过我们身边,快步消失在印度农村的黑夜里,这些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引起了我的好奇,当时翻译正在跟货车车主交涉,我问留学生这些妇女干嘛夜里在外面组团乱跑,这么偏的地方难道是去SHOPPING么?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夜晚时,不断有印度农村妇女成群结队从我们身边走过

一个留学生说他们不是去SHOPPING,他们是去上厕所,印度农村有些还没有厕所,他们是在野外就地解决,因为担心有色狼侵犯他们,只好到晚上抱团一起出动,人多才安全,有的负责打野,有的负责辅助,按照印度教的说法,厕所是污秽的场所,家里不能建厕所,农村这种思想尤其严重,因此印度农村女性们一天上两次厕所,一次在凌晨,一次在夜晚,白天就只能憋着。

我以前查过印度的资料,知道一些类似信息,但现场亲眼看见,内心还是无数头草泥马跑过,这时翻译回来了,我问他印度这边农村地区野外如厕的数据,他说2018年的政府官方数据是44%的农村人口在野外排便,而且40%的印度女性还没有使用过卫生巾,城市地区稍好一些,有77%的女性使用过卫生巾,我们一边说话,旁边依旧有农村女性从身边路过,听到这些数据,看着妇女们一群群在远处消失的背影,我这个中国来的土鳖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来话来。

那辆货车一直没有被拯救出来,我们只好绕道回金奈市区,路上经过市镇,也经过乡村,但无论在哪里,都见到无数的牛群,有的五六头直接卧在马路中间睡觉,有的十几头在人行道缓缓散步,还有的一边啃路中间的绿化植物,一边肆无忌惮地小便,牛尿顺着马路流了一地,白天还见不到这么多牛,晚上气温凉爽,神牛们全家老小出来纳凉,印度的公路一般是两车道,牛往马路中间一站,就没多少空间供车辆行驶,我看见部分装修成农村重金属风格的大巴,一边咣起咣起放着音乐(这里要念成“音落”才有意思)飞奔而来,一边熟练地绕过神牛,又咣起咣起飞快地驶向远方。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印度的路边到处是牛

印度的市镇公路两边其实是非常嘈杂的,摩托车、自行车、小轿车、货车、行人在各种噪音中穿梭不歇,神牛们慢悠悠混迹中间,边走边拉屎拉尿,偶尔还见到有人过去摸一摸牛背,一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欣欣向荣景象。

由于公路上牛实在太多,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司机,撞到牛怎么办?总难免有一次会撞到的吧。

司机说这些牛都是有主人的,撞到的话大概要赔1000-1500元人民币,而且保险不理赔,自己得认。

那天晚上,关于农村野外如厕和神牛泛滥的事情,勾起了我对印度农村的深度好奇,我让翻译取消了跟金奈一名大学老师交流的机会,改道奔赴90公里外的一处村庄,见到了从田野走来的Nataraja。

Natarajan有两儿两女,都已经结婚生子,他在村子里有三英亩地,全部种水稻,一季能收两吨多稻谷,印度气候特殊,一年能收三季,也就是说他的田一年能收6吨多稻谷。

一英亩相当于中国的6亩地,三英亩就是约18亩地,18亩地仅2吨多的产量,也就是平均每亩每季仅收200-300斤粮食,这么低的产量,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翻译说你没翻错吧,翻译说没翻错,我说这数据太诡异了,真的没翻错?翻译又问了一遍,说没错,他确认无误,确实是3英亩2吨多。

2014年《南华早报》在报道袁隆平时,说中国亩产是一季900多斤,中印之间水稻收成相差太大了,吓得我赶紧查了一下,结果数据显示印度水稻收成确实是平均250斤一亩。

我又查了下中国水稻历年产量,闵宗殿先生有论文《宋明清时期太湖地区水稻亩产的探讨》,里面说唐朝时亩产138公斤,宋朝时亩产225公斤,明朝亩产333公斤,清朝亩产278公斤,按一季一亩来算,印度现在这种单季一亩250斤的产量,还没有达到中国明、清两朝时的平均水平。

印度农业落后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工业化与水利、农机落后,印度有1.6-1.7亿公顷可耕地,中国有1.2-1.3亿公顷可耕地(2013年统计数据),印度还一年三熟,中国一般一年两熟,世界银行2017年数据,中国以全球第四的耕地面积,产出全球最高的粮食产量,达6.179亿吨,美国排第二,4.4亿吨,印度第三,3.316亿吨,印度粮食总产量只有中国的一半。

中国人的奋斗精神在粮食产量上可见一斑,在1950年代中国人疯狂修建水利设施,改革开放后工业化保证了化肥、农机的使用,又有袁隆平这样的一流农业技术人员保障农业技术的提升,才换来了逆天的粮食产量。

其实如果不是这位印度农民Natarajan的数据震憾到了我,引发我的好奇深入追查,我也不知道中印农业水准差距大到这般田地。

但如果换个角度来说,印度这么低的粮食产量,也证明了他们有很深的潜力可挖,具体分析我后面会说。

确定水稻的产量后,我向Natarajan咨询他的收入问题,Natarajan说他现在每年的粮食除了全家人自己吃以外,多余的就会拿到市场上卖掉,售价是1.5元每公斤(后来我去金奈最好的超市调查米价,发现最便宜的大米是3.5元每公斤,这个收购价是符合逻辑的),Natarajan这三英亩地,卖掉粮食后每年有一万元人民币的纯利润,他另外还养了一头牛,十只鸡,Natarajan对他的生活似乎还颇满意。

Natarajan随后带我去参观他的新家,这是一栋新修的两层建筑,简单实用,在这里我见到了他儿子,三十多岁,看起来十分憨厚,我问他儿子靠什么维生,他说在附近一家台湾人开的鞋厂上班,每个月收入大概1500元人民币。我点点头说这些台湾人开的鞋厂可能是从东莞搬过来的,他儿子没听懂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估计也很难跟他解释工业产业链的全球化迁移,在屋子里只待了几分钟就离开了。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Natarajan的新家

因为Natarajan很配合咨询,我跟翻译说能不能给点钱谢谢他们,旁边另一位村民听说进屋参观就有钱,也拉我进他房子去参观,他的屋子十分朴素,很像九十年代中国农村的某个家庭。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Natarajan的儿子,他在台湾人开的鞋厂工作,月薪1500元人民币

我闲逛了几步,随口问他有几亩地,他说他没有地,靠做纺织为生,这时候我突然警觉起来,我问Natarajan是不是村民们并非人人有地,Natarajan说这个村有4000名村民,只有一半的人有地,其他的人要自己想办法维生。我感觉问到了核心,赶紧追问这个村是不是有大地主(大地主这个词翻译跟我对了半天词才明白用泰米尔语怎么说),Natarajan说村子里有人拥有200-300英亩地(约1200-1800亩地),普通人家一般只有2-3英亩地,我点点头说对啦,这才是农村问题的真相啊。

Natarajan继续说这些有很多田地的人,最后都成了政客,农村的政府官员都会由他们的人担任。我说是的,这符合经济规律,全世界土地私有制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土地一定会发生兼并现象,大地主会在基层将经济和政治权力进行双重绑定。

翻译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说没有了,我说我以前写过南美,讲过墨西哥、巴西农村失去土地的人最后的流向,全世界都一个操性,农村一半的人没有土地,他们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那个地方叫贫民窟。

孟买有全亚洲最大的达拉维贫民窟,我到孟买的第二天,就要求翻译带一名贫民窟本地人,带我先去参观达拉维。

这里,就是农村流民命中注定的落脚点。

贫民窟和中国的城中村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贫民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内循环,是一个独立的系统,而且居住环境、生活质量比中国城中村要差很多。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孟买达拉维贫民窟

我以前在广州工作过好几年,那些年就住在广州塘下城中村,城中村的房子至少是本地人建的当代水泥建筑,房子质量没有小区好但生活还过得去,有网有水有电有独立的洗手间,关起廉价的金属门拉起刺耳的门栓,谁都不知道你白天在哪个CBD叫windy还是lucy,除了每天路过有刺鼻气味的垃圾堆有些不快,生活还过得去。

中国的城中村一般是一个阶级爬升中转站,没有内部循环,也很少有人会长居于此,白领们就把这里当成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长久的旅馆,而孟买的达拉维贫民窟完全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印度贫民窟跟中国城中村最大的区别是他有一整套完整的系统,他不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还有各式各样的作坊、小工厂、学校、诊所,我在贫民窟找到了书包作坊、真皮作坊、服装作坊、染料作坊、陶罐作坊等等各种各样的作坊,真皮工人在喷漆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问他们用的什么漆,染料作坊在给布料染色时,我在一边打听他们工资收入(一天工作12小时,日薪30元人民币),在专门承接婚宴餐饮的小作坊前,我还找到了几个专门干脏活的达利特人(贱民),要拉着他们合影,他们十分害羞,回去换了件干净衣裳才愿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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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制衣小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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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真皮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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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染衣作坊,他们负责将衣服染成各种颜色

贫民窟里的这些人,他们住在这里,吃在这里,工作也在这里,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在贫民窟的学校接受教育,这是一个内循环系统,跟外部世界相互不打扰,印度的精英阶层跟贫民窟阶层完全断档,老死不相往来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态链,所以印度首富在孟买建了一栋27层10亿美元的豪层,而他旁边就是一个小型贫民窟,双方各过各的日子,一点也不冲突。

贫民窟里的生活确实糟糕极了,我在孟买街头看到好多无家可归的人,一家人直接睡在贫民窟的人行道上,他们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可以生火的炉子和几张乌七抹黑的破被子,头顶上连片玻璃钢瓦都没有,下雨了就只能到指定躲雨的地方去避雨,给他们拍照时,我都是迅速拍完马上就走,生怕激起他们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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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街边无家可归的一家人,全家就住在这堵墙的下面

但大多数贫民窟的衣食住行已经在自我循环流动,大多数居民住在6-8平方米的屋子里,里面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房子还会有人隔成上下铺,半空贴墙吊一张小床出来,小孩洗澡就找个桶在家门口洗刷,洗衣服也在各家门口解决,房子里没有厕所,平均1000人共用一间公厕,我让贫民窟的老乡带我去看看,走到那个公厕门口实在不敢进去,中国1980-1990年代的公共厕所有多脏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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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一户人家,6-8平方米,全家人住在这里。

贫民窟的街道旁,有摆着几张简易桌椅的黑乎乎的酒吧,使一张薄布挡住大门,里面卖自己酿的酒,味道有点儿接近中国的米酒,还有看起来十分山寨的健身房,健身教练呆呆地坐在里面迎客,路边有卖各种水果、小吃、服装的人,那里的衣服便宜得让人怀疑人生(可能都是广州尾货),5-10元一件保证了达拉维的人不用上街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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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酒吧

他们的菜市场东西也十分廉价,中国留学生告诉我,他们去最便宜的菜市场买菜,10个人打火锅,全部蔬菜只花了14元人民币。

贫民窟的人在这里的小作坊上班,挣着1000元人民币左右的工资,喝着这里的小酒,吃着这里的小菜,虽然全部都是最底层的收入与待遇,尽管生活质量廉价,但所有生活必需品一应俱齐。

贫民窟里还有自己的免费幼儿园,尽管显得十分破旧,但可以帮忙照顾2-4岁的小孩,我还去拜访这里的两所小学,逮住了其中一位小学的校长,向他请教印度的免费教育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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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幼儿园

校长说,印度政府确实在执行15岁以下免费教育制度,但是政府根本给不起钱,学校里的老师总要靠工资生活,一名新教师月工资1500元人民币起步,资深教师最多能拿5000元,因此他们贫民窟里的学费是1400元人民币一年,如果夫妻二人工作,家庭月收入两千,还是勉强可以供两三名小孩读得起书,但贫民窟外的学校是3500元一年,他们根本供不起。

陪我同行的本地人说他有两个女儿在这里上学,印度的教育工作者们还是很尽心尽力的,这里有交不起学费的儿童,校长会自费出钱帮他们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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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里的小学校长

贫民窟虽然又脏又破,但它对本地底层人民实在太重要了,它自行产生了一套最廉价的机制,提供最便宜但是完整的食物、住房、娱乐、教育系统,让底层人民不走出贫民窟也能活下来。

许多来自富裕国家的人,看到贫民窟第一反应是拆掉这些地方盖高楼不就行了?这种想法简单粗暴违反了经济规律,一旦真的拆掉了贫民窟,让底层人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他们就无法承受外面高昂的生活成本,就会引发巨大的社会动荡,政府将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干掉贫民窟,就会要了富人的命,无论哪个阶层,都不会允许贫民窟消失。

孟买市区那一个又一个破旧的贫民窟,就是印度经济的创可贴,托住了失地流民们的生存底线,阻止了局势向恶化蔓延。

平民们的日常生活,除了吃饭、工作、教育,剩下最重要的几件事,就是交通、住房和医疗。

印度的交通非常便宜,那里的火车跑得特别慢,最快的也只有50-80公里每小时,乘坐8小时的火车,只需要30元人民币,在孟买火车站,我还特意爬上几辆火车看内部车厢,里面的座椅都显得脏兮兮的,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火车站全部都没有检票员,自由进出,站台上到处都是野狗和乌鸦,这里的狗非常非常温顺,我在印度没有听到一声狗叫,它们看到陌生人根本无动于衷,一些狗狗跟个大爷一样肆无忌惮地睡在孟买火车站的台阶上,旁边的行人看到它们都是绕着走。

本地司机带我去参观火车站时,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看工人维护铁轨,司机说这里任何人随时可以上火车,市内火车其实也不怎么查票,算是对穷人的一种福利。

我们一边聊天,有火车驶过来,竟没有看到门,问司机怎么肥事,司机说不仅没有门,还没有空调,没有空调是乘客们主要要求的,因为这样可以降低票价,一个月可以省下30元人民币左右,没有门是为了好上车,大不了挂在外面。

然后我就亲眼见到了传说中印度人民的拿手好戏挂火车。

如果自己开车的话,印度的油价比中国还略贵一点,柴油价格是7元人民币一升,92号汽油是7.8元一升,95号汽油是8元一升,翻译说印度普通人有时候有车也不开,宁肯骑摩托车,就是因为油价太贵。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印度油价

交通虽然便宜,但住房贵得飞起,我好像没见过比孟买更夸张的房价收入比了,孟买人均收入是1500元人民币,而房价是6485美元/平(2018年数据),一个普通上班族,要200多年才能买得起一套房。

当然孟买也是各个区域的价格完全不同,远郊一点的是两万元人民币每平,我住的酒店附近,是10多万人民币每平。

当我知道我那块区域要10多万一平的时候,我不由一脸懵逼望向窗外,那里都是些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建筑,周围的路面连水泥都没铺工整,不远处就是贫民窟,连个像样的CBD都没见到,环境感觉像是我大邵阳的城乡结合部,到处都显得脏兮兮的,跟北上广深同样地价的硬件条件完全不在一个世界,这个地方要10多万一平?

嗯,既然我已经忍不住使用了“脏兮兮”的这个词,我就继续吐会槽,我在印度调研的这些日子,除了南部海滨城市特里凡得琅显得比较干净,孟买和金奈都给我一种难以忍受的肮脏感。我在孟买住的酒店是550元一晚的四星级酒店,在金奈住的是320元一晚的普通商务酒店,这种在当地略偏中高端的酒店,肮脏感都无处不在,马桶圈永远有污渍,毛巾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洗干净再给客人用,皱巴巴的感觉像刚被人当拖把用过,金奈320元一晚的酒店卫生间连纸巾都没有(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几大包纸巾),他们只有一根管子让你用来冲PP,然后印度本土人会用左手......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印度贫民窟的一处公共厕所,在外面看看就好,打死不进去

我本来以为用左手是妖魔化印度,当我问翻译左手擦PP是不是真的?这个一路上一直想尽办法说印度有多好的翻译,都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大部分人会用左手”。听得我头皮微微一麻,更坚定了不吃印度街边小吃,平时只喝瓶装水的决心。

我到金奈时刚好下了两场雨,整座城市除了大马路污水横流,去酒店的小路连道路硬化都没有做,垃圾顺着水流冲得到处都是,部分地段直接被水淹掉一半,在酒店放下行李,看着那好像几天没洗过的床单和被子,我的心情就已经异常沉重,翻译还带我去MSL餐厅吃印度餐,MSL餐厅一般通风都做得非常差,空气沉闷,坐了半天服务生就上来一张大芭蕉叶子当碗,上了点手抓饭或者薄饼直接倒在芭蕉叶子上,再上一些做成糊糊状的肉类,也不给你餐具,服务生示意我这个中国人,用手抓着吃的时候,你知道我心情是多么绝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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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奈的农贸市场,里面实在太脏了!

我去过不少发展中国家,我们中国也是从是从印度这个阶段过来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印度更脏的国家了!是真的真的好脏!脏到现在我只要一回忆在孟买和金奈的经历,内心深处就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当然,印度这个国家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贫穷,为了做出详细的数据调查,我跟个神经病一样见人就问别人工资收入,导致翻译最后都烦死我了,不用我转述了,见人就先帮我问工资,下面将我打咨询的收入整理一下:

最最底层的失地农民是没有稳定收入的,靠养鸡、鸭或者做劳工赚一点钱。

城市里的底层劳动力,女性会去做兼职家务,帮别人打扫卫生,清洗衣服,扫地拖地等等,一天去一两小时,一户收200-300元人民币,他们一天要跑好几户人家,月收入才能到600-1000元人民币。

最底层的男性会去帮别人做洗车一类的工作,一辆车每天洗一次,连洗一个月只要60元人民币,他们一个月会承包多辆汽车维生(从这两个案例可以看出印度底层劳动力极其廉价,供大于求)。

全职的清洁工月薪大概600-800元,服务员一般不到1000元,突突车司机月收入大概600-800元(有些车是租的,要给租金)。

公立学校的教师月薪1000元人民币起步,一般1500元左右,私立学校的教师2000元起步,一般3-4000元左右。

专职UBER司机月薪大概1500-2000元左右,铁路工人1500元一月。

印度大城市大多数正经普通职业是1500元一月(孟买、金奈差不多),码农1800元起步,资深码农能拿6000元一月,在孟买时路过GOOGLE在印度的总部,咨询路人说他们在GOOGLE工作3000元人民币起步(这个信息不一定准确)。

公立医院的医生2000-5000元左右,私立医院3000-7000元左右(这个数据应该略有误差)。

在特里凡得琅,我还遇到了很特殊的一群渔民,当时我们正开着车从马路经过,渔民们坐在一个破棚子下面收拾渔网,翻译说有没有兴趣了解下他们的生活,我说好,我们便停下车,向那群渔民走过去。

翻译跟他们说有个中国人想来跟他们聊聊天,渔民们笑着说要付费才可以,我从钱包里拿出200卢比递给他们,渔民们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印度渔民

这些渔民都是本地人,一直靠捕鱼为生,每次他们要开着快艇到50-60公里远的地方捕鱼,这个距离是他们的成本极限,每次出海的成本是1000元人民币,更远的地方烧油太多他们去不了,因为打捞过度,而且设备、技术落后只能捕捞浅海鱼,他们已经三天没有捕到鱼了,只能在这补补渔网。

好在印度政府规定在一个地方住15年这块地就是他们的,他们拿着地产证抵押给银行借钱盖房,所以还是有房子可住,这些渔民家庭,70%都有一个读过书的人,可以找份正经工作补贴家用,30%家庭全家都没念过书,只能去干点苦力挣现金。

因为渔民们太穷,政府给了他们一个特权,在指定的超市,普通人买大米是4元人民币一公斤,他们凭户口本只要0.2元人民币一公斤,所以还能活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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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卖鱼的一位阿姨

印度有大批这样的底层人民,大家的收入都这么低,生病了怎么办?

因为听说印度有一套自己的免费医疗系统,我特意赶去孟买的公立医院做了调研。

为了照顾国家形象,翻译特意挑了一家很不错的公立医院带我前往,那是英国人殖民时期建好的医院,外观颇古典,但从进入这家医院的大门我就观察到,来这儿看病的全是面带菜色的穷人,他们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或者倒在躺椅上,脸上全是愁苦之色,翻译带着我走在走廊,忍不住说:“怎么样?这医院好吧?”他期待着我开始夸奖印度的公立医疗,周围往来穿梭的人群如过江之鲫,部分人身上有淡淡的体味,我屏住呼吸顺着他的期望点头:“不错不错,确实不错。”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公立医院内部

我们原先预约的医生太忙没办法接受采访,翻译厚着脸皮去敲开了医院一名管理人员的大门,跟他讲有一名中国人来了解印度的医疗情况(翻译这点还是不错的),管理人员名叫CHAVAN,想了一想同意了我的采访。

CHAVAN介绍说,这家医院每天要接待5000-6000名病人,其中有1000多人是急诊,他们是纯正的公立医院,印度各个邦的穷人都可以来这里治病,但因为距离原因,主要还是本邦穷人过来,他特别突出“穷人”两个字,因为这里主要是为年收2000元人民币以下的家庭服务的,政府会给他们每家每户做一个类似于户口本的东西,上面写着家庭年收入,穷人可以根据这份证明来医院看病,为了防止有人作弊,那份证明每年会核查一次。

CHAVAN说,普通的急诊,他们会特别安排2-3小时诊断好,普通病人大概要2-3天才能安排治疗,孟买有完善的公立医疗系统,一共有17个公立医院,22000个床位,1000多个诊所能为底层人士提供服务。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公立医院的CHAVAN接受采访

病人如果是简单的手术,医院费用全免,如果是复杂的手术,病人还是要自己负责材料费、药品费。

我还问了下这些穷人有没有社保,他们做为公立医院的医生,有没有社保,CHAVAN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都没有。

做完采访后,为了保证数据更为准确,我临时在医院里随便逮到一个医院的工作人员和一些在医院实习的大学生,问他们同样的问题,这些人说其实普通病人看病要等半个月以上,有时候甚至几个月,不可能2-3天就轮得到的。

卢克文:印度调查报告(上)

逮到两名实习生,他们说了真话

在后面我遇到更多印度人和中国人,问起公立医院看病的事情,他们都说公立医院效率奇低,而且医学生要学五年,成本很高,他们都希望自己熬完这五年,毕业后去私立医院而不是公立医院,因为私立医院的待遇要好得多。

其实从经济规律来看,无论国家是富有还是贫穷,免费的医疗系统几乎都走向了低效率、低质量,印度这套免费医疗系统,中高阶层根本都不会使用,他们有病毫不犹豫去私立医院,一位收入不错的印度人跟我说:

“去公立医院等于送死。”

这套免费医疗系统,其实只能算做是印度最底层穷人的一点低效率福利,根本无法普及到全社会。

在对印度人民的基本生存状况做了一点了解后,先做一点小总结。

从我跑过的国家来看,发现两个十分有趣的规律。

第一是全世界的物价其实差不多,都在一个范围内波动,印度普通上班族的收入大概是中国普通上班族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印度约为1000-1500元人民币,中国约为3000-8000元人民币,印度的生活物价分两种,一种是超市里的物价,跟中国差不多,另一种是农贸市场和贫民窟的物价,极其廉价,能花1.5元人民币买到7个西红杮(当地华人语),但印度人躲不过买房买车私立医院看病这些人生升级消费,这些物价跟中国是差不多的,整体房价比中国略低一点,入门级铃木小车在印度卖3万元人民币左右,进口好车比中国贵30%,对普通印度人来说完成人生升级,其成本就非常非常高昂了,可以说中国人在一二线城市买房要掏空六个钱包,印度人就得掏空六代人的钱包,其难度是中国的五到十倍。

普通印度人可以买一辆摩托车,拿着1000元的薪水,在贫民窟里过着完整的廉价的人生体系,但要完成阶级跨越,几乎无望,而中国人至少还是有从贫穷向中产跳越的希望。

第二是全世界的工资收入也比较统一,发展中国家普通人的工资收入在1000-3000元人民币,发达国家普通人的工资收入在8000-20000元人民币,如果发展中国家平均工资低于1000元人民币,这个国家的人民一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因为全球物价系统差不多),就算饿不死也经不起任何一场意外,全世界的工资体系中间有个奇葩叫中国,因为中国普通人的工资收入现在大概是3000-8000元之间,刚好处于发展中体系和发达体系的正中间,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中国正处在从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跳跃的一个过程当中,只要再往上一跳,就有可能突入到发达国家的系统当中。

当然拿中国跟印度比实在太欺负印度了,但大家要考虑到,新中国从1949年立国后,到现在内部环境和外部环境都要比印度恶劣得多,英国殖民者当年留给印度的基础设施等等都是远胜中国的,印度今天还处在这样的发展水平,其内在原因主要还是自己民族有问题。

单就挑粮食产量这一条,其实就可以看出中华民族确实是勤奋不息的优秀民族,我们只是走了小几百年的弯路,一努力马上又赶回到世界前列,我们不比世界上任何民族差,要大胆承认,我们就是世界第一流的民族,没必要再卑躬屈膝向任何民族低头。

文章还没有写完,这一万字只是介绍了印度最基本的民生,下半部分我将继续向大家介绍印度的种姓矛盾、各邦分治、贪污腐败、GST税制、莫迪的应对策略等等。

印度调查报告(下)

2019年4月,印度北阿坎德邦一处偏远的小村子正在举行婚宴,宴席有数百人参加,一名叫做吉腾德拉的21岁男子在婚宴上正低头吃饭,突然遭到现场十几人殴打,殴打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吉腾德拉莫名其妙被打得半死,那些打的人告诉他,他这样的贱民(达利特),居然敢坐在一群高种姓的人面前吃饭,所以要打他。

据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婚宴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那群高种姓的人又围住了吉腾德拉,这次对他进行了更加残暴的虐打,打到他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被送到医院9天后身亡。

印度调查报告:下

吉腾德拉

吉腾德拉的死并没有让占当地人口19%的达利特人感到愤怒,警察前来调查时,他们都不敢报告案情,因为大多数达利特人的工作,都是由高种姓的人群提供的,如果他们说出案情,极有可能遭到孤立并失去工作。

警察在随后的调查中逮捕了七名嫌疑人,这七人都认为自己跟吉腾德拉的死无关,都说“他是癫痫发作,并不是被人打死的”。

印度的种姓制度,充满了对底层种姓的蔑视与伤害。

2017年,23岁的帅小伙普拉尼.库马尔和22岁的阿姆鲁.萨瓦希尼相爱,由于普拉尼是达利特,而阿姆鲁是吠舍,双方家庭都坚决反对两人相爱,2018年1月,两人私奔,女方随后有了身孕,男方家庭最终接受了这段婚姻,并于8月17日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据《镜报》报道,2018年9月14日,普拉尼与阿姆鲁从距离海德拉巴较近的一所小镇医院出来时,一名男子突然拿着大砍刀将普拉尼砍翻,并用刀砍普拉尼的脖颈,怀孕9个月的阿姆鲁赶紧去拉扯男子,但很快被推开,连砍数刀后,男子扔下大刀逃跑,阿姆鲁叫来医护人员时,普拉尼已伤重不治。

印度调查报告:下

普拉尼与阿姆鲁发布在FB上的结婚视频

阿姆鲁说,丈夫之所以被人杀害,应该是她父亲以及叔叔,看到了她在facebook上公布的一段结婚视频,在印度,这种为保护种姓制度的谋杀案件,统称为“荣誉谋杀”。(这件事发生没几天,海德拉巴又发生一名42岁的父亲因女儿嫁给达利特,喝醉后在闹市将女儿双手砍下来,将女婿砍成重伤的恶性事件)

除了上面三起案例,种姓压迫的离奇故事在印度时常发生,每年新闻里,有贱民因为跟高种姓女子私奔,其姐妹被女方亲属轮奸后涂满污秽游街,有女生跟贱民男友出逃,家里说可以回家答应他们的婚事,引他们返回家乡后,将双方一起杀害并烧成灰烬。

印度的种姓制度如此严重,以至于每年有5000名女性因为种姓荣誉问题,被各种男性亲属杀害,我去特里凡得琅拜访Kaliasnadhan教授时,便主要向他请教了关于印度的种姓和各邦政治。

60多岁的Kaliasnadhan教授是一名婆罗门,现在本地大学任教,在他爷爷那一代时印度还有国王,曾赐给他们家大片土地,他爷爷过世后,将土地分给了八个儿子,但他们家历代主要从事神学祭祀类工作,成为大地主后并不喜欢管理田地,Kaliasnadhan的父亲遂将土地卖掉,去英国的军队任职,到他这一代,已经专注学术研究,在大学里研究各邦生态与语言学。

古印度最早并没有种姓制度,公元前1200年,雅利安人自北而来(对,就是《伊朗:困境之国》里提到过的雅利安人),花了600年灭了古印度文明,为了能千秋万代统治印度,雅利安人发明了种姓,最上层是婆罗门,负责宗教神学,主要是雅利安人担任,第二层是刹帝利,负责军队、政府类工作,第三层是吠舍,普通的商人、教师、平民什么的普通岗位都在这一层,第四层是首陀罗,一般是仆人一类的工作。四层以下还有一层叫“不可触摸的人”,就是贱民达利特人,他们是被欺侮最深的底层民众,但印度教告诉他们,这辈子好好受欺负,下辈子就可以享受做婆罗门,洗脑洗得干净彻底,所以下层百姓几乎不造反。

种姓制度有很深的渊源和故事,大家先了解个大概就行,只要知道在这个架构下,他们的思维方式跟中国人不一样,底层人民不会反抗,而且只要没有灾病来临,成天乐呵乐呵的,跟中国人每天焦虑得不行完全相反,我看资料说1.67亿达利特人不能跟正常人同桌吃饭,不能让自己的影子落在路人身上,还要随身拿把扫帚边走边扫掉自己的脚印,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只发生在非常少的偏远农村,印度社会明面上早就不这么干了,我在印度见到好几波达利特人,他们都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吃饭,与我握手合影,平时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该干嘛干嘛。

前文说到的在酒席上殴打达利特人这种事,就是发生在偏远农村。

事实上,印度政府在法律上已经废除了种姓制度,种姓只是印度民间的文化共识,为了保护低种姓,印度政府给达利特和首陀罗低种姓提供了27%的工作配额,在政府、军队、大学等各机构必须有一定名额的低种姓人群,有的大学甚至给到50%的比例分配,造成低种姓考70分就能上大学,而高种姓考90分也未必能上,根据我在印度亲身经历,种姓制度在年轻人与城市里已经没有中国人想像中那么严重,婆罗门也有住在贫民窟的,还有去做厨师的,这在过去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我是在金顶山见到Kaliasnadhan,他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白皮肤,说话时从容淡定,跟我在山道上缓步而行,边走边聊,金顶山风光秀美,山顶有时刻呼啸的清风,吹得他的衣裳猎猎作响,他先花了好长的时间讲了他姓氏的由来,家族的故事,对于自己的出身,显得颇为自豪,轮到我说话时,我单刀直入,就先问起种姓问题。

印度调查报告:下

在金顶山与教授谈种姓制度

做学问做习惯了的Kaliasnadhan开始涛涛不绝分析起来(知识分子的习惯),他跟我讲起了种姓下面的十几种分类,现代的分法,具体每一种姓氏的名字,在他讲了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快崩溃了,说教授等等,换个方式聊吧,我就直接问几个关键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种姓还是不是印度最重要的社会矛盾之一?

教授犹豫了一下,说是。

我又问,各个种姓之间,到底有没有隔阂?种姓之间能相互通婚吗?

教授想了一想,说有隔阂。种姓之间现在是可以通婚的,现在会先看对方有没有钱和权,种姓排在钱和权下面,如果对方没有钱和权,双方才特别重视种姓。

我说那普通人都是没有钱和权的,那普通人其实还是看种姓的?

教授说对的,普通人还是看的。

我问旁边的翻译说,你是一个吠舍,你将来会娶别的种姓女子为妻吗?

翻译说我这种情况,肯定会娶一个吠舍,不能娶其他种姓。

我点头说那就是了,平时印度种姓问题显得相对平和,但一碰到婚姻就原形毕露了。

教授说他可以给我另一个思路,种姓现在是印度身份政治的一种---说到这里,他怕我不理解,着重突出了“身份政治”这个词,连讲了好几遍,他说,为了获取选票,各个政客都需要团结自己所在的种姓,才会特别突出种姓,有的政客因为是当地种姓的领导,如果他女儿嫁给了达利特,为了维护种姓利益,他就会杀了那个达利特。而一个达利特领导,为了达利特人群的选票,他也会突出为达利特人说话,民主制度与种姓制度在印度结合,产生了“身份政治”这个概念。

我把他的论点消化了下,细细想了半天,才说我来印度这些天,看到手机对印度年轻人的影响很大,跟我在伊朗看到的情况一样,移动互联网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冲击大部分人的思维方式,我在孟买时感觉年轻人是很反对种姓的,只要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都是十分憎恶种姓制度的,跟德黑兰女生反对戴头巾是一个道理,城市越大,人群越密集,新的意识形态就会传播得越迅速,现在拥有手机的印度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思想会越来越现代化,我本来以为种姓会慢慢消失的,但如果按身份政治这个理论,种姓在印度短期内还看不到消除的可能。

Kaliasnadhan说是的,短期内,种姓暂时还没有消除的迹象。

采访完Kaliasnadhan后,我发现翻译居然订了15个小时的大巴准备去金奈,我说换飞机吧,15个小时真受不了,翻译的反应特别奇怪,他好像十分害怕坐飞机,劝说我几小时无果,才勉强同意跟我一起飞到金奈。

我跟翻译结完账分手以后他也是坐十几个小时的大巴回家,印度的机票其实特别便宜,两小时的飞机才400多人民币,后来想想可能跟印度平均每年摔掉25架飞机有关系,俄罗斯卖给印度1000架米格21,印度已经摔毁了500架。

天可怜见,在金奈,我终于找到了一家中餐馆。

中餐馆就是我们华人的教堂,我们的信仰只会是活生生的事物,比如温暖的食物,亲切的乡音,为家族奋斗过的先人,而不是一切虚无飘渺的东西。

中餐馆前台边一直坐着一位三十七八岁叫老陈的中年男子,永远靠着沙发在给电脑充电,头发好像有一阵子没打理了,胡子也好些日子没刮,横七竖八的胡乱生长,是深圳一家公司过来考察印度市场的,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在这种地方华人都是自来熟,我问他怎么看待印度,他便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

老陈说印度人特别不靠谱,他们有一次去看厂房,约了一个印度人过来,双方聊了会,结果发现对方没带钥匙,印度人说等他五分钟,他回去拿钥匙,结果半小时不回,一小时不回,打对方电话也没人接,对方就这样突然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到了。过了阵子又重新打电话给别的中介要求找房,电话里说好了让对方加他们社交软件,好发房子的图片过来,说好五分钟,结果又几小时没动静,这时候老陈已经习惯被印度人放鸽子,也无所谓了,结果第二天中介突然电话过来问他房子找着了吗?老陈说你图呢?发图给我啊,对方说好的好的,等五分钟,结果又消失在茫茫人海。神奇的是,两天后,这个人又莫名其妙打电话过来:先生你房子找到了吗?

老陈还说他们在这边逛街,人来人往的市场边,突然一个印度男人会从突突车上跳下来,蹲在人行道中间小便,人群拥挤的市场,还有小朋友在旁边走来走去,他们居然若无其事的小便。

我问他考察得怎么样,这里能投资吗?他说好处是地价便宜,人力廉价,但印度人常干些不靠谱的事情,跟任何人打交道都是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工业产业链还很薄弱,冶金技术不过关,做不出他们想要的金属薄片,模具产业也很差,只能做粗加工,不能做精加工,原材料还要从日本和中国进口,一进口,成本又上去了。

老陈所描述印度的不靠谱,除了卫生情况比较变态,其实有些地方跟工业化之前的中国还是比较像的,我一直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讲《新龙门客栈》的香港剧组来大陆拍摄时,吐槽说大陆的工人都躺在卡车下面睡觉,一喊吃饭了就全从卡车下面钻出来了,也是相当不敬业,个人感觉普通人这种散漫的工作态度跟一个国家的工业化程度有关,越是农业化的社会越显得没有自我约束能力,但工业化之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这种现象便会慢慢消失。

我在中餐馆寻到几位华人,相谈甚欢,第二天他们便带我在市区游走,因想起在网上看到关于印度政府种种贪污横行的传闻,便向他们咨询,他们说带你实地去问吧,便带我去了几户相熟的商户,大致问了一下,确实印度政府的贪腐已经到了公开的地步,但一般都是小拿小要,办一个营业执照、许可证之类约定俗成要给办事人1000元人民币,要不你就别想搞定这件事,开一家生意不错的馆子,就要给当地公共部门的头头7000元人民币一年,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给了这个头头,下面的小头头不能来要钱,如果有人来要,可以跟上面的人打声招呼,不过这里面最难搞的,是你要给钱给对人,因为任何一个印度官员都会说这事他可以搞定,桌子拍得啪啪响,个个都说自己人脉通天,只要给钱他们就会收,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解决问题。

我问他们,印度官员拿了钱以后怎么办?这不是合法收入啊。一名印度商人告诉我,洗钱啊,他们地下钱庄有一套自己洗钱的路径,要收50%的手续费(好狠),你们中国人也有几个在本地经营这种生意。

在印度街头,除了向他们讨教种姓、贪污、宗教,我还咨询了各邦分治的问题。

我特别关心的是,印度是怎么解决中央集权这个问题的,在我看来,中央集权比种姓制度什么的要重要得多。

中央集权可以看作两大部分,一部分是行政权力的集权,一部分是财务权力的集权。

中国的行政权力是以党委一条线贯穿下来,这个是当前世界独一无二的,党委做决策,政府做执行,保证了中央的命令到达各个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大基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而在其他国家大基建总是极其缓慢的原因之一,而财务权力最重要的一次转变,是1994年朱镕基总理的分税制改革,实行了国税局和地税局两套班子,当年的“财权上收,事权下放”,使中央取得更多的财源,中央有钱了,才可以进行重点投资,也可以帮贫扶困(2018年为了增加效率,国地税又重新合并了)。

1991年时的全国财政会议,因为上年总共只收了2970亿元的税,中央连给贵州赈灾的钱都没有,财政部长王丙乾在会上向各省要钱,各省财政厅长都不肯给,还有的说“跟我要钱,我可没有。”,这事让朱总理坚定了税制改革的决心,1994年推行的国地税改革保证了中央有钱办事。

莫迪碰到了1991年中国政府同样的问题,结果他采用了1994年中国一模一样的方法来处理财政。

这就是印度大名鼎鼎的GST税制。

以前印度交税的方法是各邦先把钱收齐了,由各邦再统一交给中央,这中间的猫腻可太大了,就好像特朗普去欧盟总部,特朗普抬头一看总部这建筑,随口问建这玩意花了多少钱啊?旁人说花了多少多少亿欧元,特朗普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哦,原来这得要多少多少亿欧元啊。

特朗普干房地产出身,一眼就能看穿建这栋建筑各方拿了多少回扣,莫迪混迹印度那贪腐横行的政府,当然知道各邦会搞什么鬼,因此铁了心要将GST税制推广下去。

GST税制说简单点,就跟中国国税、地税分开是一个道理,你就是去买一杯咖啡,都得交2.5%的国税跟2.5%的邦税(这个税在印度已经非常低了)。

印度调查报告:下

星巴克小票,上面清楚地标注着国税与邦税

我在金奈找到了一位印度本土商人,由于他的太太在税务局上班,对印度各邦各税都非常熟悉,因此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跟我详细讲解了印度实行GST税制的巨大分别。

印度调查报告:下

印度商人在向我详细解释GST税制

据他所说,印度是按不同的产品收不同的税,只有蔬菜这一类特殊产品不收税,其他税相当高,具体税率如下图

印度调查报告:下

根据我在印度的亲身经历,我在孟买是住550元人民币的四星级酒店,中间含了28%的税(那个酒店大概是中国250-300元酒店的水平),在金奈住300多元的商务酒店,中间含了18%的税(大概是中国160元酒店的水平,还脏得要死),跟上图说的税率一样。

GST税制不仅保证了中央政府能收到更多的钱,还让印度混乱的各邦分治的税务情况得到了改善。

据这位印度商人所说,在实行GST税率前,他这儿一件产品卖137元,现在只卖126元,整体税率降低了货物成本,同时,因为过去各邦税率算法太复杂,他的产品如果从孟买过来,要交一次税,经过各邦关口时,再交一次税,最严重时,注意是货物每经过一个邦都要交税,到本土再交一次税,这就导致了印度各邦走私泛滥(各邦分治逼着商人走私,你能想像从河南到云南还要各省反复交税吗?)

由于印度是一个极松散的国家,各邦权力太大导致中央孱弱,GST税制是尽可能让印度全国货物流通,保障了中央的财源,降低了苛捐杂税的成本。

但我前面说过,中央集权有两大部分,一是行政集权二是财政集权,GST最多让中央财政收入有所增加,但印度的中央行政集权还是很弱,印度如果无法完成中央集权,他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发展起来,永不可能跟中国相提并论。

我个人认为,印度如果要经济发展起来,必须要发展两大体系,一个是工业化,一个是房地产。

工业化大家都能理解,一说房地产大家就会忍不住举起了地上的小板凳,等等等等,大家先不要急着动手打人嘛,听我讲完嘛,大家都低估了发展房地产对一个发展中国家的重要性,从产业链来说,房地产上游会带动水泥、钢筋、运输,下游会带动家电、装修各大行业,每个行业能养活多少人?而房地产本身又需要大量的基建工人,印度那么多没读过书的底层贫苦劳动力,贫民窟那些失业青壮年,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工地搬砖,靠勤劳养活自己,赚了钱赶紧娶媳妇生孩子,有现金流将下一代培育成工程师,中国的农民工们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这一代人做牛做马在工地上忙活,家里千辛万苦培养出大学生,再让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去抢发达国家的产业链。

既然印度要发展就必须完成工业化和房地产,而这两大产业的完成,必须建立在基础建设之上的,简单点说,就必须搞定修路,公路、铁路、大桥、隧道、机场要全部搞起来,就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

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不就是工业化+房地产,配着大基建一路搞起来的吗?为了提高效率,满足工业化对基础设施的需求,我们硬生生把自己搞成了基建狂魔,可以说基建速度打遍世界无敌手,印度真的不想复制中国模式么?

印度不是不想,是臣妾做不到啊。

看看印度的基建数据,就能看出印度的中央政府实力有多弱,印度有590万公里的公路里程,仅次于美国,胜过中国484万公里公路里程(这个诡异的数据是因为印度政府将泥泞不堪的土路也算成公路),但直到2019年,印度的高速公路也只有1500公里,中国是14万公里世界第一,荷兰这样只有重庆一半大的国家,高速公路也有2800公里,印度铁路里程现在为66687公里,中国为131000公里,中国现在的高铁占全世界的60%,印度的高铁我查了半天也没找到有通车的数据,而印度的66000公里的铁路里程是英国人从1853年到1929年东印度公司最先铺下的,到现在总里程居然没变过,因为这些铁路是当年殖民地时期承包给私人公司的,铁轨宽度都不一样,印度到现在还有四种铁轨制式(主要是两种通用),90年时间铁路没有任何推动,也不知道中央政府这些年干什么吃的。

除了税收、铁路,印度各邦还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我的随身翻译居然会说六种语言,真正做到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本来以为语言不同文字总一样吧,中国人都习惯了,广东人温州人说话再难懂,字还是一样的,结果字也不一样,在印度街头可以见到天城文书写的印地语,奥里亚文书写的奥里亚语,泰卢因文书写的泰卢因语,泰米尔文书写的泰米尔语,用阿拉伯文书写的乌尔都语,这还不够乱的,印度当地华人有识泰米尔语的,他说金奈泰米语的招牌大部分还是用音译英文的方式写出来的。

印度各邦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用哪种语言教学,但我只跑了两所学校,搜集的素材不够,据翻译说尽量会使用英语教材,印度的很多学校课本是英文的,这样印度受教育人口的英文自然会比中国人好一些(就是发音很奇怪),据当地华人说,大概20%的印度人能熟练使用英语,印度软件业发达也是因为语言跟欧美国家更亲近。

我们中国是在秦朝时就已经车同轨、书同文,这么简单的文化统一,马上2020年了印度都还没有实现,只有GST把税率解决了,真正将印度各邦绑定在一起的不是国家概念,而是宗教,印度教才是各邦还能共处在一个国家的基本面。

印度的民主制度也并不完善,我在孟买和金奈,华人都说一旦到了大选,就会看到警察们在街头搜查车辆行人,如果有人携带大额现金,要马上带到局子里去,因为大选时,会有人直接拿现金买选民们的选票,所以警察只要看到有人携带3000美元以上的现金,就先直接抓起来。一名马来西亚华人跟我说马来西亚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一旦到了大选,他们会提前叫人拿身份证领福利,比如米油之类的,大选时再拿别人的身份证去投票。

除了上面说过的,印度人骨子里的文化跟中国人是不一样的,为了了解印度年青人奋斗积极的一面,在孟买我特意大晚上跑去一条“自习街”(Abhyas Galli),那条街道被各个媒体宣称是“印度穷人奋斗的标志”,是“年青人刻苦努力的地方”,我希望在这里看到印度的朝气。

果然到了晚上,这里的长椅上有不少年青人过来自习,我采访了几个年青人,约18到20岁,他们说自己来自孟买贫民窟,在帮别人卖菜为生,薪水低廉,但希望自己将来可以成为一名软件工程师,他们在家无法学习,家里人会安排他们做这做那,停不下来,因此来这条街的路灯下长椅上自习。

他们拼博努力、积极向上的故事感动了我,就在结束采访准备离去时,一件让我十分诧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找我要钱,希望我帮帮他们,而且指定要500卢比。

我当时都懵了,一分钟前还是很励志的剧情啊,怎么画风转变得这么快?为了不让场面太过尴尬,我还是给了他们每人500卢比。

印度调查报告:下

两名年轻人接受完采访后突然找我要500卢比

印度人这种思维方式太离奇了,换作在中国90年代,一洋人去采访家贫刻苦、立志要考上北大清华的年轻人,中国人怎么也不会主动开口找洋人要几十块钱的,这点小钱不仅改变不了他的命运,还会折损他的人格,中国人是很要这口气的。

那一刻我深深被震撼到了,原来他娘的不是每个民族都有一颗自强自立的心,这世上大多数民族,是无法拥有完整主权、无法自立更生的,他们已经习惯了伸手要求别人施舍,哪怕一分钟前还很励志的样子。

中国的文化跟其他发展中国家最大的区别,就是这一口独立自强的气,就是一定要靠自己,绝不轻易向别人屈服!

虽然我一直在调查印度,但其实我更想从印度犯过的错里找到我们要规避的点,也从印度的希望里找到他们的红利。

印度的社会问题要比中国严重得多,他们的土地分配问题、贪污腐败问题、种姓问题、不成熟的民主体制问题、贫富差距问题、文化问题都很难解决,但印度骨子里最大的问题,是中央集权太弱,从经济上来说,没有中央集权,就无法做到大基建,没有大基建,就做不好工业化跟房地产,没有工业化跟房地产,印度就无法真正完成国家与人口素质升级,印度发展潜力的天花板,就不会高到哪里去。

其实只要经济发展起来了,人口素质上来了,种姓问题、贫富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一富压百丑,但印度卡在了“中央集权”这四个字上面,想突破异常困难。

我说了印度这么多缺点,你们以为我是单纯唱衰印度吗?不,印度在现阶段还是挺有潜力的,我在印度见到的华人,大部分都有赚到钱,甚至我遇到几名华人,说自己只来看了一次,就马上决定在印度投资,买地盖楼。有一名经商多年的人告诉我,他只乘车在这里绕了一圈,就毫不犹豫在这里买下好大一块地。

中国的基建公司、机械制造公司、互联网公司、房地产公司正在纷纷涌入印度(印度现在排名前20%的APP都是中国的产品,抖音更是横扫印度),毕竟这里有大量的廉价青壮年、便宜的土地、亟待开发的互联网处女地。

印度其实就是1990年代的中国,是30年前还处在贫穷阶段,但现代产业即将萌芽的状态,不过印度身上背负的历史问题至少是中国的五倍,我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替我们荡平了一些恶习,统一了一个国家的思想和文化,避免了以宗教立国,而是以世俗政府立国,所以我们跑起来更轻更快。

如果要给这份调查报告做一次总结,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印度在现阶段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他们还会再往前快跑一阵子,但解决不了他们的社会问题,印度根本不可能成为中国的对手,在发展过程中,社会问题会一个一个被引爆,他们的天花板,比中国要低得多。

感谢这一路接受我采访的印度人,以及一路陪伴我的华人。

【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卢克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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