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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坟山经过(散文)

从坟山经过 

(散文) 

 

作者按:

以下是我1982年读高二时的清明节后的一天,因对班上历史、数学等课老师的教学方法和态度不满,常常不用心听他们讲课,造成这些功课没学好,产生了厌学情绪,而且对当时频繁的考试测验不满,所以这天有意不上学而避开历史、数学的测验,来到一个陌生的山上去看书,没想到的是在那里意外看到了许多坟堆和墓碑。当时我感到既紧张又刺激,怀着好奇心,我拿出本子记下了一些碑文,此后在充满矛盾复杂的心情中,我边看边记,在惊恐中连走带跑似地离开了那片坟山,留下了一些不寻常的记忆和思考。现在把当时的记录展示出来,与大家分享。(那时,我是高二文科班的副班长兼生活委员,团支部宣传委员,学雷锋标兵,酷爱文学,关心政治,对震荡的现实感到很压抑。)——2015.4.30

 

早晨,刮着—股股冷风。

我把《中学语文阅读文选》和《故事会》(82?1)塞进衣袋,从我父亲所在工厂的后门走出去。现在,我不打算去上学,只想在外面找一个看书的地方。今天上午要考历史,下午要考数学,以前—直没学好,现在脑子空空的,怎么考得好?反正只是小测验,不考也关系不大,干脆不上学,躲过去算了。

走上公路。右侧,有一幢正在建筑的二层楼,红砖墙上,贴着一张布告。左前方,是一带山峦,隐约可见。山腰以下,都被一些厂房、村落遮掩着。我考虑片刻,沿小道向山那边走去。

边走边看书。理由的报告文学《威震峡谷的七勇士》还是有些吸引力。走进一个村子,房屋排成三列,较整齐。房前屋后,树木成行。现在正是残冬将逝之时,除了一些四季常绿树有叶外,其它树还没发叶,但从它们饱含水份和养料的枝桠上,可看出都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仍显出清新、刚劲的风姿。

走到房屋的尽头,前面没路了,我只得往右边找条路走。

一踏上进山的路,我就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山脚下的一大片地段都被推平,上面建起了和正在兴建许多厂房。有些车间已投入了生产,工人们抡着大锤使劲地锤呀、砸呀,铁锤敲打声伴随着机器隆隆的响声传得远远的。

沿着山路往前走,扑入眼帘的是一连串的山,群山之间,你挤着我,我挨着你,形成许多谷地。山上,是一色的深绿色的松树,偶尔杂生着几棵别的什么树。树木较稀,可看清四周十来米内的东西。地上的荆棘不多,大都被人割去了。一些半绿半黄的杂草懒洋洋地贴伏在地上,显出要死不活的样子,冷风一吹,有气无力地颤栗几下。

山路向右拐了个弯。我发现这是一个中间低、四周高的地带,山路从左右两侧较高的地段呈弧形向前延伸,最后汇合到通向另一座山的路上。

咦,那是什么?不是花圈吗?透过林木,我隐约看到右边的—个坡坎上,有两个花圈似的东西立在那里。是不是过去看看?我有些犹豫,最后,无神论思想起了作用,我毅然走过去。渐渐地,近了,我朝那里看了一眼,立即紧张起来。果然是两个花圈,而且坟前有许多异样的东西。我走到花圈右侧观察。坟顶叠放着两块圆台形的土块,土块一面生有草皮,另一面和侧面都被锹修得很光滑。坟头,用直立的红砖做了个小门。坟门前插有三支香。香前面有三块砖,砖上放着3只白碗,碗里都装着水和沙石之类,中间那只碗里还夹杂着一小块腊肉和两片鸡蛋清。碗前,是一个脸盆,装着烧得黑糊糊的东西,好象混有白菜杆、包菜蔸等。脸盆前,插着一根—米长的竹棍,顶部向四面伸出四丫,用沾上浆糊的白纸糊着,从纸内向外凸起,像几根骨架似的,凸起处搽着红褐色的颜料。竹棍前是两个花圈,被雨水淋过,一些纸花落在地上,像几只蹲伏着的癞蛤蟆。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绝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神,但眼前这座坟告诉人们:现在还有人忠实地信奉着鬼神之说。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我仔细看着坟前的每样东西。由于生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一种恐怖的感觉微微袭上心头,但我马上又镇定下来。

离开坟地,从右边山地继续向前走,我发现又到了一个山谷:谷底较深,山路一直通到谷底,又从谷底通到对面山口。这里树木较密,有许多鸟儿在树上跳来跳去,“此此密”地叫着。一群黑白头、白绿尾的小鸟,扑楞楞地向我飞来,落在离我三四米远的一棵松树上,对我“此此密”地叫着,在枝杈间灵巧地跳动。我觉得挺有趣,就“此此密”地吹哨,想看鸟儿有什么反应。说来也真有意思,那树上有一只鸟听见哨声,叫得更欢了。我每吹一声,它应一声,跳两下。我停止吹哨,那鸟愣了一下,继续“此此密”叫了两声。我故意不作声,那鸟大概急了,一边“此此密”地叫着,一边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它的声音拖得很长,“此此——密”,那只小脑壳不断左顾右盼。我这才又吹了两声“此此密”。那小鸟似乎高兴了,一下子朝我这边飞来,落在距我一两米处的树上。它大概以为我这里有它的伙伴哩!我朝那鸟“呱呱”地叫了几声,那鸟先一愣,然后从右边飞走了。

“呜——”,一声汽笛,由远而近传来。看来,这里不远的地方有铁路,从脚下边那条路一定能走出山外去,这样我就可以看一看铁路边的壮景了。

边走边看书,不久,便走出山外来了。眼下是一片开阔地,山脚,种着一片杉树,2尺来高。山脚下,横着两道铁轨。两道石壁,耸立在铁轨两边。一座新建的公路桥,高高地跨在石壁上,桥两侧,用钢筋做成两道栏杆,漆着绿漆。桥头,用细钢筋弯了三个字:关山桥。稍远处,是一带村落,在明亮、柔和的阳光映照下,显得清晰、明朗。房屋错落有致。村前,是碧绿的田地、菜畦,其间镶嵌着一些池塘,池水闪着粼粼的波光。

走上桥头,走下石梯,一列绿头火车不声不响地朝我这边驶来。我后面不远处,有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挑着一担箩筐。她旁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秀气的瓜籽脸,两条小辫,崭新的蓝花上衣,灰色纤维裤,雪白的球鞋,满有精神。火车悄悄靠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装着许多军车,每个车里都坐着两个军人,他们都偏着头向我望望,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

路向右拐个弯,前面有个小卖部。进去看看挂钟,才十点!我决定转回去,再上山去看书。

在一个黄土坡上,几个工人正在用石灰打印。我往对面山上靠近。走了一段路,发现有几块石板斜插在山脚下,紧赶几步一看,原来是几个墓碑。我从未到坟上去看过碑上的字,现在是不是去看看呢?我一想,便走了过去。快走近墓碑时,我调头朝土坡上看了看,棚上有人用带点惊奇的目光向我望了望,我顿时紧张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但我又镇定下来,继续走过去。

这里—共有四五个墓碑,最下面一个较古老,向下倾斜得很厉害,看不到上面的字。边走边向上看,有一个青石碑,上面刻着隶体字,用墨添了色。字迹很清晰,是竖着写的,从左到右是:

        八八五年五月九日

逝生于一九五二  二  三

   故显考高公维潘老大人之墓

孝子法度孙作圣新重孙述政顿首

       量  平纯

 

我想把它记下来,便拿出笔记本,又想:这样做合适吗?别人看见了会怎样想呢?我有些不安,但还是很快记了下来。

碑后,是一座土坟,上面长了许多枯草。坟头有一个坟门,里面左右各放着一束野花,花朵有葵花籽那么大,干枯的,各被几根草系着。

我又看了另外两个墓碑,一个是一九五九年立的,一个是一九二〇年立的。坟头都有坟门,里面都放有野花。

我在那个一九二〇年建的坟前站了一会,想道:能不能摸摸里面的野花?想到这里,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浮上心头。怕啦?不,不能怕!世上本来就没有鬼,怕什么?想着,我蹲下身子,用右手指拨了拨野花,硬挺挺的。我起身向上面不远处一个倾斜的墓碑走去。这是一个古碑,上面隐约写着“乾隆八年”等字。坟上长满杂草、杂树。我这时想:最下面那个碑是什么时候立的?坟前有没有野花?我转过身来,发现自己已走进山里几十米了。下不下去呢?不去吧,等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但我看碑心切,欲罢不能,还是跑了下去。原来是光绪年间立的,坟前没有野花。

这时,我有点累了,活动了一下手脚后,向左边山腰斜插上去。我还是想去找找坟墓。上了山梁,向山腰那边望去,只见一大群坟堆躺在那里。我向坟堆走去,心里有些紧张。那几个量房基的人不时朝我探探头,仿佛在说:唉,这个小青年怎么总往坟堆里钻呀?我鼓足勇气,极力使自己镇静。走近坟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小坟,坟上是新土。右边,也有一个新坟,四周用铁锹铲了一个圆圈。我从小坟的左边绕过去,朝右边那座新坟一看,啊呀!这一看不打紧,我心里吃了一吓,浑身颤栗了一下。也许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场面的缘故,我的心—下子提了起来,一种恐怖的感觉猛地袭上脑际。这座新坟头插有七八根枯萎的竹棍,上面贴着许多剪得很细的白纸条,非常惹眼。竹棍前面,放有四块砖头,上面摆着三只茶缸和一只白碗。从左到右,第一只是较厚的瓷缸,只有热水瓶罩那么大;第二只是带把的旧铁茶缸,上面的白漆还没落。用红漆印着三行字:阳武干渠毛家坡渡槽   奖  五里界民兵团  75.5.l;第三只是青白瓷缸,上部有三条蓝圈圈;最右边那只是白碗。茶缸和碗里都装着一种液体,清白透亮。铁茶缸里,插着一根红筷子,碗里浸泡着一块褐色的分化石。一个洒瓶斜倒在茶缸前,酒瓶旁,散着一些残鞭炮,还有一些烧得黑糊糊的东西。我站在这些东西前,心一直被提得高高的,脸上像烧起了一把火,烫烫的。我极力使自己镇定,仔细地把坟前的东西看了几遍,强鼓着劲,把茶缸上的字记了下来,然后,转身朝下走去。走了几步,又是几个坟,坟上长着枯草。我调过头,那座新坟又一下子映入我的眼帘,又使我浑身颤抖了一下。那七八根贴着纸条的竹棍像有魔力似地搅得我心神不宁,那些茶缸和碗筷又像幽灵一样,给这个环境增强了恐怖的色调。我转身走到一座旧坟前,见没有碑,只散发着一些残鞭炮。我此时的心情与开始时的有了一些变化,希望尽量少看到些坟堆,以免少看到些恐怖的场面。还好,附近都是几个旧坟,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但山脚下一座坟前,立着一块大碑。

我慢慢下山,向墓碑走去。棚上的人又向我探了探头,棚下几个洗衣的妇女也向我瞟了瞟。我有点慌乱,但又暗暗给自己鼓劲:不要受别人驾驭!走到碑前,我又有点担心被死者的家属看见。另外,这墓碑本身就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有点紧张地审视着墓碑。这是一个长方形大碑,两尺来高,一尺来宽。正面边沿涂着黑红的颜料,碑上的字刻得歪歪斜斜,不成体型,但也看得清楚。字用土红色颜料涂了。上面的字是:

 

目于一九六八年元月廿日

故祖先妣夏母张氏老于之墓

春民   转云   建度

培木   新民   青云 建勇

儿夏猶生孙夏志民孙夏荷云重孙夏建伟

秋民   珍云   

 

我壮着胆子把它们记了下来,心想:嗬,好庞大的队伍!也够孝的呀!可是,是否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表示孝心呢?值得思考。

我向左边转过身子,看着前面的一个山脚,心里又一紧。那里又是四五个坟,左边两个前面分别插着一个花圈。坟堆中立有几个墓碑。我小心地向坟堆走去。路上,我生怕又出现什么新的坟堆,因为出现了我就不想放过,而不放过又会紧张不安。折腾了这么久,现在大概快到十一点半了吧?看坟要抓紧时间!我这时有点怨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坟。

绕到一个凸出的山段,不好!山脊上又是一群坟,有几块墓碑斜插着。我心慌了,天啦!今天上午几时才能回家呀?又吓人,这鬼地方!现在,又要把心提起来了!走到坟堆正面一看,万幸!这是一群较古老的坟堆,墓碑上的字已看不见了。我赶紧离去。

来到前面那个山脚,察看坟堆。插有花圈的两座坟,左边一个立了碑,碑上的字很清晰。我想把它们记下来,调头向黄土坡上望了一眼,只见三个工人扛着锹走下坡来。我犹豫了一下,又坚定地拿起笔,刷刷地记着。我想:反正总免不了让别人惊奇,我干脆理直气壮,不遮不掩地记。

离开坟地,走过一段小坡,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路,弯度不很大。路的左边,是长长的院墙,每隔二十来米就有一个铁门,门紧锁着。路的右边,仍然是山,长长的一串,不知何处是尽头。时候不早了,今天看见的恐怖场面己使我够紧张的了,会不会再碰到坟堆?坟肯定是有的,但愿从这一段路走到街上不再碰到就好了!向左边转弯了,转了弯,就是工厂区了。会不会在转弯处碰到坟呢?我想:没碰到当然更好,但万一碰到了,我也是不会放过的。终于走到了转弯处,我朝山那边很快地看了两眼,没有发现坟堆。我像躲避瘟神似地往左边走去。

不一会,进入了工厂区。又过一会儿,看见两幢新建的楼房和一些平房,有些妇女正在晒衣。从这里穿过去,走进了一条很宽的巷子。向左又拐了个弯,哈!前面不远处就是巷子的尽头了!街道就横在那里。我顿时觉得心花怒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里才真正看不到坟了!才可以安心地走路了!前面街道里,不时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过,这又使我增添了一些快意。现在时间正合适呀!我这时突然感到:我真幸福呀!嘿,大概经历了一番痛苦折磨的人尝到了甜头时都有这种感觉吧!看来,吃点必要的苦头有好处,我吃的苦头肯定还嫌太少了。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背着书包走进巷子,无忧无虑地迈着步子。

我无限感慨地想:小孩们真幸福呀!如果他们都珍惜这幸福生活,努力地学习,那该多好!这次从坟山经过,我虽然受了一番恐怖场面的惊吓,但得到了不少收获,从这点来说,我还应该感谢那些恐怖场面哩!我更加热爱充满活力的新美如画的生活了。你看,林中鸟儿与人对话那种充满欢快色彩的情调,山顶上看到的壮丽景色,火车上战士们微笑的面孔,铁路旁妇女和姑娘崭新的精神面貌,还有街道上小学生们天真可爱的神情……

但是,美好的事物常常是与丑恶的事物结伴而存的。你看,那一群群的坟堆,坟前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使新生活蒙上了污垢。它们使人感到恐怖,它们占地毁林,它们传播封建迷信……是啊,人们要对长辈兴孝,但把死者埋进土里,摆上那些东西,是多么不应该啊!为什么不把死者送去火化呢?火化与不火化,其实是一种意识形态与另一种意识形态尖锐斗争的问题。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封建主义意识形态要传播迷信,保守落后……斗争很激烈哩!

我边走边想,不觉中已到厂门口了。

 

1982年4月于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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