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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10)

 

    

魏巍

第二部     

 

第三章   侦察

 

邓军的团部设在山坡上的一片松林里。枯黄的陈年的松针积了很厚一层,踏上去软绵绵的。警卫员们就在这里铺上了两张淡绿色的雨布,作为他们团长和政委休息的地方。

经过一夜急行军,警卫员们靠着树干很快就睡熟了。尤其小迷糊,头枕着背包不住地打呼噜。邓军和周仆却静静地坐在雨布上,毫无睡意。和师部的电话线已经架通,师长在电话上两次催问敌人的情况。可是派出的侦察员还没有回来。

两个人望望山下,在灰尘飞扬的黄土公路上,向北撤退的人流,仍然三五成群络绎不断。他们的脚步是那样疲惫,行动是那样迟缓,就仿佛凝滞在那黄土路上似的。看到这种情景,邓军和周仆真恨不得立刻赶上前去顶住敌人,扭住敌人,可是现在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叫人凄楚难捱!

将近中午,最先派出的几个侦察员回来了。他们一致报告说:敌人已经到了龟城,炮火已经打到了龟城以北。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向师长报告。师长听完报告,像是沉吟片刻,然后问道:

“他们是亲眼看到的吗?”

邓军转过脸,对着几个侦察员严肃地问:

“你们究竟是不是亲眼看到的?”

“我们确实到了龟城附近。”一个侦察员解释说,“一路上逃难的老百姓都说敌人到了龟城。我们亲眼看到,敌人火炮的弹着点,落到龟城以北不远的地方。”

邓军把侦察员的话,如实做了说明。只听师长在电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说:

“这就不对!敌人的炮打到龟城附近,正好说明敌人并没有进占龟城。你听听炮声,这是远射程炮的声音!很可能这是敌人用远程炮火对人民军进行火力追击。”

邓军考虑着,没有答话。只听师长又说:

“这是一场新的战争,比国内解放战争更要严酷的战争。要注意个别人是否有怯战心理。……要教育侦察员,情况一定要搞确实。不然,我们究竟是在龟城以北打击敌人呢,还是在龟城以南打击敌人呢?这就马上要影响我们的行动了。……”师长可能考虑到自己新提升不久,不适合对一位老战斗英雄用这样的口吻,才又改变了调子说:“老邓呀!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这邓军一向心胸坦荡,襟怀洁白。多年的革命生涯,锤炼了他极为坚强的组织观念。尽管今天的直属上级是不久以前的同级干部,而且是多年以前的下级,在他看来,在革命的道路上,这并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现象。刚才师长最后两句话的过分客气,倒反而使他有几分不快。他立刻说:

“请放心,我马上组织力量查清前面的情况!”

他放下耳机,转过身来,对着几个侦察员不满地瞅了一眼:

“叫你们到前面查明敌情,你们蹲到半路上看弹着点,乱弹琴!”

说着,他大步跨向前去,把正靠着大树酣睡的小玲子推了两把:

“快起!”

周仆见他要行动,瞅着他说:

“老邓呵,你要到哪里去?”

“到前面去!”邓军说着,把他那只假臂也摘下来,往地铺上一扔,“这捞什子打起仗来真碍事,先收起来吧!”

“你又来了!”周仆用食指点着他说,“我批评过你多少次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出马!叫侦察参谋带他们去就不行吗?”

“侦察参谋当然也要去啰!”

“那你……”

“老伙计!”邓军拖长声说,“这一次倒是你盘算错了。你算一下,到天黑还有多长时间?等他回来,就是侦察确实了,我啥时候出发看地形呢?”

周仆脸上终于出现了微笑,算是一种默许。

很快,一支包括侦察参谋、联络员和半个侦察班的轻便小队下了山坡,插到灰尘飞扬的公路上去了。侦察参谋带领着三个侦察员跑步赶到前面,邓军和其余的人随后跟进。

天气灰濛濛的。一路上、依然是时断时续的撤退的人流。这时,邓军更清楚地看到他们疲惫的脚步和焦苦的面颜。他们的脸上、头发上和他们的白衣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古老的牛车木轮,比人的脚步还要迟缓,咯噔咯噔地发出颠簸的车声。有几个妇女坐在路旁喘息着,一面擦汗,一面给孩子喂奶,以便继续上路。路上不断看到为减少重量而丢弃的包袱,还有那磨透了底的朝鲜的船形胶鞋。

邓军按捺着心头的痛楚疾步前进。一边留意着两边灰苍苍、紫郁郁的山峦,极力把沿路地形记在心底。

为了严守秘密,不暴露是中国人,邓军规定谁也不准说话。只让联络员去查问情况。结果一连问了几个老百姓,都说敌人昨天晚上就到了龟城。这些老百姓为了避开龟城,是从小路绕过来的。

邓军不管这些,命令侦察员继续前进。炮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打在山那边似的。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整个山沟,充塞着一种严森森的气氛。

公路盘旋上山,他们抄着小路爬上山顶。邓军放眼一望,山下是一块小平原。在公路通过的地方,仿佛是一片市镇。

侦察员一指:“那就是龟城了。”

邓军取出望远镜一看,虽然距离并不太远,但因为被一片湿濛濛的云雾笼罩着,混混沌沌,看不清楚。隔一会儿就有三四发炮弹打在城北附近的公路上,白烟缓缓地上升着,与低沉的云雾混在一处。

邓军收起望远镜,正要举步下山,侦察参谋回过身来说:

“三O一!”他叫着团长的代号,“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先摸进城去看看。”

邓军装作没有听见,只管向山下走去。侦察参谋见团长不理,只好快步赶到前面,以便防止猝不及防的意外情况。

公路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越来越静得可怕。

在离龟城还有三里多路的时候,侦察参谋又返回来,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

“三O一!请你还是等一下吧!虽说城里不一定叫敌人占了,敌人的侦察部队是可能有的。”

“好好,听你的。乱弹琴!”

邓军本来想再靠近龟城一些,这时只好甩甩手离开公路。他点起一支烟,用心察看着周围的地形。

时间不大,侦察参谋跑回来报告:龟城果然没有敌人。“他真精细!”邓军心里对师长暗暗佩服。

他们进得城来,穿过整整一条街,还不见一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沙沙地响。这里,大约经过多次轰炸,有一些房子炸倒了,有些被震裂得歪歪斜斜,使人觉得仿佛只要用手一推就会坍在地上似的。街道上和住家户的门口,遗落着包袱、枕头和孩子的小胶鞋。可以想见,人们是怎样在侵略者的进迫下,匆匆离开温暖的家宅。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人,打探一下情况,走了好几家都失望了。他们转过十字街口,向南走去,有几只野狗被他们的脚步声所惊动,突然奔窜起来,蹿到另一条街上去了。过后,全城更显得死一般的静寂。

“这里有人!”忽然,侦察参谋叫了一声。

邓军赶过去一看,原来在一间小茅草屋里躺着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老妈妈。她似乎听见了响动,慢慢地坐起来,眼里流露着惊惧的表情。

“阿妈妮!”联络员首先走上前亲热地叫。

“阿妈妮!”其他人也跟着叫。这是他们作为志愿军学会的第一句朝鲜话。

朝鲜老妈妈拭拭昏花的老眼,看清他们是穿着人民军服装的时候,双手抱着联络员哭起来了。

遵照邓军的规定,仍然只有联络员问话。

“阿妈妮!”联络员掏出手绢替她拭了拭眼泪,“你老人家怎么没有走呀?”

“我走到哪里去呀?”老妈妈说,“前天,我的儿子、媳妇都要我走,我这么大年纪了,走得动吗!我不走还好,我要走,得连他们也拖累死呀!”

联络员指指她头上的伤口,问:

“你这头怎么啦?阿妈妮!”

“就是他们打伤的呀。”

“谁?”

“美国人和李承晚呀!”

大家顿时一惊。联络员急问:

“他们来了多少?”

“好像有……十几个。”老人回忆着说,“他们一来就问人民军逃到哪里去了,我说了一个不知道,他们就一枪把把我打得昏过去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时间还不长哩!”

邓军使使眼色,联络员安慰了老妈妈几句,匆匆走出门外。邓军说:

“很可能是敌人的侦察队。赶上去,抓他几个!”

大家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出了龟城,一路向南追下去了。

穿过平坝子,来到一座山口。邓军一望,这是一道很狭窄的峡谷,两旁山势陡峭,草深林密,紧紧夹着一条公路,一派阴森森的。邓军正要嘱咐大家注意搜索,只见侦察参谋仓仓忙忙地从山谷里跑回来,兴奋地悄声叫:

“三O一!三0一!追上了。”

“哪里!”

“你来看!”

他兴奋得两颊绯红,兴冲冲地领着邓军他们进了山沟。走了不远,他往东面一座最高的山尖上一指,说:

“你看那是什么?”

邓军抬头一望,山尖上站着七八个人,因为他们的背景是天空,看得十分清晰。

机灵的小玲子,马上把望远镜对好,递给邓军,一边说:

“你看穿的还是白衣服哩!”

邓军接过望远镜一看,果然都穿着朝鲜式的白衣,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指指划划地谈论什么。

“不可能是朝鲜老百姓。”侦察参谋判断道。“这里正是敌人将要通过的要道,老百姓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邓军“噢”了一声,继续凝神观察,见他们身上果然带着枪支。正凝视间,其中一个人挥了挥手,其余的人跟着他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山来。邓军立刻收起望远镜,把几个侦察员布置在靠西面山根的密林里,紧紧卡住一段公路,准备敌人刚一踏上公路,就施行猝不及防的袭击。

“听我的口令!”邓军掏出他的小花口橹子一晃,严厉地说,“谁也不能提前开枪!”

说过,他和小玲子也隐伏在一处深草里,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面山上。只见那几个人神态自若地、不慌不忙地走着,心里渐渐焦急起来,暗暗地咒骂道:“这些龟儿子倒挺自在!”

邓军觉得苦捱了好长时间,那几个人终于一个一个地下到公路上来了。这时,他尽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

“站住!举起手来!”

邓军是有名的大嗓门,这时的声音更像洪钟一般,在山谷里惹起一阵回响。那几个人陡地一惊,正要拔枪抵抗,其中一个人摆了摆手,站定脚步大声回道:

“谁呀?是老邓吧?”

“三0一!”小玲子惊叫了一声,攀住邓军举枪的左手,“你看,是师长来啦!”

邓军定睛一看,果然是师长洪川。他那轻捷矫健的身子,穿着朝鲜人的白背心和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裤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朝鲜老人戴的乌纱帽,粗粗一看,简直认不出来了。邓军瞧见他这身装扮,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忙收起枪,跳出草丛,赶上去与师长握手。其他人也都纷纷地钻出密林,与师部的侦察员会面。

“老邓,你的八卦阵摆得真不错呀!”师长握着邓军的左手笑了一阵;然后,摘下乌纱帽擦汗。他的前额还不显皱纹,浓密的黑发齐崭崭的,看去比邓军要年轻得多。

“师长,”邓军笑着问,“你怎么跑到我前头啦?”

“这是跟你学的呀!”师长笑着说,“你过去不是常跑到我前头,跟我抢买卖吗?”

邓军知道他说的是过去当自己下级时候的事情,就笑了一笑。

师长吩咐其余的人隐蔽在树林里休息,然后拉了一下邓军的肩膀,坐下来低声说:

“现在的打法有一点改变。出国以前,我们原定在龟城一线构筑阵地,进行防御,阻住敌人,求得先站稳脚跟。但是从昨天出国的部队看,都没有达到预定位置。加上敌人前进的速度很快,如果再采用原来的打法,就会达不到原来的目的。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出国,因此,统帅部决定,利用敌人分兵冒进的弱点,主动地给以反击,争取消灭一路或几路,可能更加有利。……”

“这个改变很好。”邓军插话说,“我们的军事思想向来就不赞成单纯防御。”

“是的,这个改变也特别合乎我的心意。我给你打过电话,就坐上吉普车来看地形,哈哈,想不到赶到你前面来了。”

“你在这大公路上白天行车呀?”邓军惊讶地问。

“管它!”他淡淡一笑,“飞机来了,就暂时避一避。……真没想到有这样大的收获!”

“什么?”

“最理想的打伏击的地形!”师长兴奋地向这条沟一指,“这里你看到的只是一小段。越往里走越险要。来,我再陪你到山上看看!”

说过,他马上扯着邓军的左臂站起来,邓军推辞说要自己去,他马上说:

“老邓,你可不要忘记我是爬山虎呀!”

说着,师长抢步上了山坡,又沿着刚才的小道,嗖嗖嗖地爬上去了;邓军和小玲子跟在后面,看见师长那浑身使不完的精力,那充沛的朝气,真是暗暗地羡慕。

“你看,”师长等邓军爬上山尖,兴奋地一指,“老邓呀,我的老红军,你看像这样打伏击的地形,怕还不多见吧!”

邓军放眼一望,这条山沟曲曲弯弯,长约十里左右,愈往前愈险。许多地方是陡立的峭壁,简直像两道高高的石墙夹着一条通道。山上草深林密,便于屯兵,也便于出击。山沟尽头,又像喇叭口一样地张开了。

“我初步设想,”师长用手一指,“把两个团和另两个营的全部,都摆在这两面山上。由你团派一个营同敌人保持接触,边打边撤。只要能把它引进来,即使是铁,我们也砸得烂它!”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喇叭口外20余里处,那里烟笼雾绕着一座市镇。“那就是凤鸣里。现在查明美军二十四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那里。我刚才用望远镜已经看到了敌人的坦克。我们的部队今晚就要埋伏好。你准备派出的那个营,天明以前就要赶到凤鸣里附近。”说着,他又用穿着绿胶鞋的脚点了点地面:“我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你看这个想法怎么样?”

“同意!”邓军兴奋地说。

师长得到邓军的支持,非常高兴。又说:

“可别客气,你还是我的老首长哩!”

“老落后喽!”邓军笑着说

“姜还是老的辣呀!”

“对,我一定让敌人尝尝我的辣味!”

两个老战友爽朗的笑声,长久地萦绕在高高的山尖……

 

第四章   山前

 

邓军和小玲子坐师长的吉普车回到团部,天色已近黄昏。

周仆看见团长不仅毫无倦意,而且满脸是笑,就亲昵地说:

“你这家伙,收获一定不小!”

“可不是么!”邓军说,“差点儿俘虏了一个师长哩。”说着嘎嘎大笑起来。

邓军一连气把一路的情况和师长的意图说了一遍。最后说:

“依我看,打响出国第一炮,问题不大!”

“小迷糊!快给团长热饭!”周仆兴奋地叫,一边又向小玲子挤挤眼说,“再给他一点奖赏!”

所谓“奖赏”,指的就是小玲子饭盒里的油炸辣椒。这邓军有个老胃病,一犯病,常常疼得满头大汗。关于这一点,周仆简直比一个妻子的关怀还要周到,常常劝他少吃一点辣椒。可是邓军什么都可以吃得下,就是没有辣椒不行。战争时期,小玲子常年给他背着一个日本饭盒,里面总是盛着满满一盒子辣椒。周仆怕他犯病,有时就不让小玲子给他炒。吃饭时他一看没有辣椒,就发脾气,或者拿着筷子,闷闷地坐在那里,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每当这时候,周仆常想,这样一个老同志,从来不怕牺牲,不怕流血,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随时可以抛弃自己的头颅。但他所处于这人间者,既不是名,也不是利,更不是吃喝穿住;平生所好,不过就是抽几支烟,吃饭时能再有一点辣椒,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果连这一点也让他受委屈,自己心里也觉着难过。

于是就在这种矛盾心情下,同他作了妥协。但说话的调子仍然又不免是严肃的:“今后一定要少吃一点啰!”“好好好,一定少吃一点儿!”一听说让他吃,他连声乖乖地答应着,又像孩子一般地笑了。

不一时,小迷糊端来了一饭盒热腾腾的白米饭。小玲子按照政委的眼色,把那个铝制的旧饭盒打开,拨出了一点炸辣椒,作为奖赏。那么一点辣椒,邓军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伸过碗来,叫小玲子:

“我的老天爷!你再赏给一点儿行不?”

小玲子看看政委的脸色,发现没有异议,这才用筷子又轻轻地拨了一点。邓军吃得满头大汗,连声说:

“真痛快极啦!”

他擦擦汗,点起一支烟,说:

“老周,你看用哪个营引诱敌人好些?”

周仆略一寻思,说:

“晌午你刚出发,孙亮就到这里坐了半天。东拉拉,西扯扯,我就看出他有心事。果然,最后吞吞吐吐地问:团里对他这个营究竟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他这个营过去打得并不算太好嘛!”邓军打断说。

“是呀,”周仆接下去说,“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委屈地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看来,他是有些不够满意。他最后说,三营所以战斗力弱些,并不是这个营的本质不好,是团里对他们的使用太少。据我看,这个意见是对的。战斗力弱的单位,使用在主要方向的机会越少;使用越少,战斗力也越弱。我看,今后可以多使用他们。”

“可以考虑,”邓军说,“不过,这是头一锤子买卖,有钢还是要用在刀刃上呀!”

“你是说让咱们的‘才子’去呀?”

“对喽!”邓军说,“我看还是让陆希荣去。这小子有点子鬼名堂,遇到意外情况也好应付。”

这周仆是那样一种政治委员:聪明,识大体,虽然自己担任着团党委书记,但在军事指挥上,从不勉强让指挥员接受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比较次要的问题上,很能让步。何况,他知道在邓军的心目中,是比较欣赏陆希荣这个干部的。于是就同意了。

因为时间紧迫,邓军一面通知各营作行动准备,一面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向各营干部传达了战斗任务。

会议结束,周仆把陆希荣单独留下来,问:

“老陆,你觉得这任务有什么困难没有?”

“牵牵牛鼻子,这有什么。”陆希荣满不在乎地说。

“困难是会有的。”周仆说,“第一次同现代化的敌人作战,又是白天在开阔地里转移;既不要硬顶,又不要稀稀拉拉让敌人识破。这就特别需要沉着呀!”

“那当然要沉着!”陆希荣淡然一笑,“请首长放心好喽!……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陆希荣话语中隐约的嘲讽意味,使周仆心中有几分不快。但因为是战前,正是需要大家团结的时候,就克制住了。

邓军也听出话头不对,挥挥手说:

“政委的指示很重要嘞!你们回去要好好地研究一下。”

陆希荣潦草地打了个敬礼,走出小树林子去了。

天色刚黑下来,队伍就集合好,向龟城方向前进。为了严格保守秘密,按照师长指示,在接近龟城时,下了公路,沿着小路绕到了龟城以南。这时已近午夜。部队通过那条狭窄的山谷,夜黑风寒,松涛阵阵,抬起头,只能望见一小片星天,仿佛置身在枯井中,越发觉得阴森森的。

邓军指挥二、三两营,在峡谷的南端两列山岭上隐伏。严格命令部队做好伪装,保持静肃,不准发出任何火光。静候着后续部队的到来。一营的部队,由前面回来的侦察员引路,出了峡谷,继续前进。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营三连。郭祥在尖兵班之后,带领部队急匆匆地走着。在夜色里可以看到,驳壳枪在他身后卜浪卜浪地摆动,步态轻捷而大胆,好像惯于在夜色里潜行的狸猫一般。多少年来的夜间战斗,夜色不但不能增加他的恐怖,反而使他如鱼得水,真正成了夜色的主人。

出了峡谷,前面豁然开阔起来了。放眼望去,在那披挂着星斗的夜空下,有几堆火光,在寒峭的夜风里不停地摆动。

为了避免敌人的侦察部队提前发现,他们仍旧避开公路,沿着小路行进。部队静悄无声。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路,来到一座低矮的小山岗下。事先潜伏在这里的师部的侦察员告诉他们:敌人离这里只有几里路了。

部队停止前进。郭祥随着侦察员爬到小山岗上观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远处一盏接一盏地奔驰的灯光,并且隐隐听到隆隆的汽车声。那些灯光一到那个黑魆魆的山脚下就熄灭了,侦察员说,那里就是敌人停驻的地方。

“很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汽车。”陆希荣判断说,“看来明天进攻是肯定的了!”

他立刻熟练地布置开队伍,就回到后面去了。郭祥到前面察看了地形,在一个小山包上设了一个班,作为全营的警戒阵地。然后回来督促全连积极构筑工事。

启明星升起的时节,已经构成了简单的工事。郭祥在背风处,正想打个盹儿,只听前面“轰隆”地响起了一颗手榴弹声。接着是一阵繁乱的卡宾枪声。他急忙站起身来爬上山头,枪声又沉寂了。

郭祥知道发生了敌情,正要带领一个班到前面支援,只见前面那个班慌慌张张地向回跑。郭祥厉声喊道:

“干吗跑下来?”

“敌人上来了!”

“敌人上来了!”

有几个声音慌张回答着,站住了。

“给我回去!”

郭祥带着他们,冲上去恢复阵地,一看并没有敌人。他心里十分恼火,用手一指:

“刚才是谁带头跑下来的?”

没有回答。

“到底是谁?”郭祥声音更大了。

“是我。”其中一个低声地说。

郭祥一看,是五班班长刘大顺,更有气了。这刘大顺,是解放战争末期他亲自解放过来的。人一向老老实实,不会说,不会道,工作埋头苦干,战斗也很勇敢。特别是在解放兰州的战斗中,同马家军拼刺刀非常英勇,因此提升为班长。不知现在为什么这祥。

“哦,是班长带头呵!”郭祥挖苦地说,“你看见敌人了吗?”

“敌人是……是上来了。”

“有多少个?”

“像,像是有七八个……我扔了一个手榴弹,一慌……”

“有七八个,就把你吓死了,咹?”郭祥指着他,“我问你,是叫你来打美国鬼子的,还是叫你来丢人的?”

“我,我……”刘大顺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连长,你知道我过去,我过去……没有装过孬呀!”

“这次哩,这次为什么?”

“我,我……”

刘大顺把头垂到胸脯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还哭哩!我干脆毙了你!”

郭祥大步抢上去,正要举起拳头,忽听后面有人叫了一声:

“嘎子!你又要犯错误啦!”

郭祥扭身一看,见老模范严肃地站在那里,就急忙收住了手。

“他又跟上来啦!”有人悄悄地说。

原来这老模范,方才见郭祥气刚刚的,就预料要出事。前面已经交代,郭祥自幼跟随老模范长大,虽然今天是老模范的上级,但在内心深处,仍然把老模范看做长辈;老模范也仍然像长辈一样地关怀着他,惟恐他一时冲动再犯错误。今天一看这情况就赶来了。

“好好,战后再说!”郭祥挥挥手,余怒未息地走到一边,“怕死鬼!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老模范又走到刘大顺的面前,严肃地说:

“大顺哪,你这个错误可真严重呵!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朝鲜人民家破人亡,叫人看着多难受呵!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我们的命就那么值钱!你看看你办的这事!……”

“老模范,我,我……我一定……”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刘大顺那结实的粗墩墩的个子,那朴实的容貌。他的脸上,有一条斜斜的很深的伤痕。这时,有两大颗眼泪,滚过他的双颊,跌落在熹微的晨光里……

“轰!”

忽然间,一枚炮弹在小山后面爆炸了。

郭祥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立刻就听出是坦克炮的声音。往前一望,在朦胧的晓色里,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敌人驻扎的村庄。村庄前面,有一排小黑点,一个接一个地向公路蠕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再往公路上一看,已经有一辆爬到公路上来了。

说话间,又是“轰”地一声,一枚炮弹落在山前。

“准备战斗!”

郭祥大喊了一声,并且习惯地捋捋袖子,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前去似的。他的声音在这清晨听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洪亮,听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恐惧,顿时给大家增添了力量。

坦克震人的怪声愈来愈近。大家正注意前面,霍然间,一架敌机从左边哇地一声扑了过来。接着是两架,三架,共有七八架敌机盘旋起来。人们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

“注意公路!”郭祥又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吭吭吭”一连三发的坦克炮打到山脚。黑烟遮蔽了人们的视线。黑烟过去,已经可以看见坦克后面的步兵。入朝以来的第一次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邓军的指挥所,设在离峡谷南端沟门不远的一座较高的山峰上。这里北可以望见师指挥所的山头,南可以望见峡谷以外辽阔的平川----现在正在进行激战的地方。邓军望着前面敌人浓密的炮火节节北移,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心里十分高兴。但兴奋之中又包含着紧张,就好像端着满满一碗水,老怕它洒了似的。

这时,从东南方向出现了一架红头敌机,在峡谷上空盘旋起来。这架敌机很怪,既不扔炸弹,也不打炮,慢条斯理地哼哼着,好像飞不动的样子。有时还侧楞着身子向下面窥探。

“这是什么怪家伙呀!”

“简直像个老病号,真好打! 

战士们议论着。电话铃响起来。邓军连忙抓起耳机,是师长的声音:

“你们看见敌人的侦察机没有?”

“看见了。”邓军回答。

“一定要隐蔽好。”师长嘱咐道,“如果暴露目标,就会破坏整个计划的!要再通知部队一遍。你们的指挥所我看要搬下来一点,山头上留下两个观察员就可以了。……根据情报,敌人对我们的出国行动,并没有发觉。只要我们保持隐蔽,就能取得胜利!”

邓军在深草丛里,对本团埋伏的各个山头,又细心地、逐个地察看了一遍。战士们一个个头戴着用半青半黄的秧草编成的伪装盔,伏在密林和茂草里,没有一个人乱动。整个山峰,静悄无声,更显得无比的威严。只有飞机声、坦克声和枪炮声,在山谷里响着回音。邓军为了慎重,又通知了各营,并按照指示,把指挥所也移到山坡上的一片密林中去了。

中午时分,战火渐渐接近了峡谷的沟门。敌人的坦克炮和榴弹炮,已经开始轰击峡谷两侧的山岭。那十几架野马式飞机也盘旋在峡谷的上空,开始了扫射和轰炸。有几处山林,已经被炸起火,冒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这是极其重要的时刻。邓军正要离开指挥所到山顶上掌握情况,师长又来了电话,用严肃的声调问道:

“你看敌人发觉了我们没有?”

“我看没有这种征候。”邓军答道。

“对,”师长说,“我看他们并没有发觉我们。不过是进行威力侦察。通知部队,绝对不要慌乱。如果没有师的统一信号,随便提前开枪,或者轻举妄动,要立即执行战场纪律!”

“老周,我先上去了!”

邓军刚走出几步,只见观察员气急败坏地从山上跑下来说:

“二O一!三O一!……敌人的坦克炮堵住沟门,再不往前走了!”

“咱们的部队呢?”邓军问。

“只有少数进来了,其余的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你说什么?”

“撤到两边山上去了!”

“糟了!”周仆跌脚叫道,“向两边一撤,敌人还肯进来吗!”

邓军大步向山上冲去,一看,敌人的坦克果然停在沟门外,高高地翘着炮口,正向山上猛烈轰击。步兵已经缩到后面去了。一营的部队,除进来一小部分,其余都向两旁的山上撤去。邓军的脸色霎时变得又青又黄,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一场计划竟这样被破坏了。

他回到指挥所,沉思了好半晌,才抓起耳机。那小小的耳机,一霎时竟变得像有千百斤重似的。

他向师长报告了这意外的情况。最后请求说:

“看样子,原定计划是无法执行了。……我建议利用敌人犹豫观望的机会,由我带领其余的两个营,用小迂回切断敌人一股,能捞多少就捞多少。总不能让他们白白地回去!”

“也只好这样。”师长沉吟了好半晌才说,“我现在用其余两个团的火力来支援你,希望你千万不要难过,好好完成任务。”

邓军立刻在电话上通知了二、三两营准备出击。接着就到了三营指挥所,亲自带着三营冲下去了。可是当部队刚冲到山下,敌人的坦克已经掩护着步兵退去。最先冲下去的一个连只打死敌人20余人,缴获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当连长把这支枪拿到团长的面前时,邓军一阵难受,用那只独臂捂住了心口,小玲子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连忙上前扶住他,坐在山前的一块石头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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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中国氢弹的早操

建军节公布答案:毛主席为什么总能以弱胜强?

向八一建军节献礼:完整版如此震撼不得不看!

毛泽东竟是这样“闭关锁国”

“毛泽东”三个字真是无可替代!

他们为什么要拼命丑化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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