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二部 火 光
第五章 胜利声中
疯狂冒进的敌人,遭到我各路大军的突然反击,开始全线后撤。当面的敌人也向泰川方向退去。
师里命令部队撤下阵地,在峡谷两侧隐蔽休息,准备黄昏后展开追击。
团部移在一条小山沟里。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老百姓已经撤退走了。小玲子和周仆把团长扶到屋子里。这邓军不愿在别人的面前显出一副苦相,也不说话,只是拼命地用那只独臂捂着胸口,黄豆般的大汗珠,不断从他的颊上跌落下来。
周仆看见团长疼得这样,真比自己的病痛还要难受。他瞅了小迷糊一眼:
“还愣什么,快去找医生来!”
“不要去!”邓军止住他,“顶一阵儿就过去了。”
“还是吃点药好。”
“不顶事。”邓军摇摇头,站起来,“我马上到一营去!老伙计呀,罪该万死呀,这是破坏了全师的作战计划呀!”
说着,又是一阵剧痛,邓军又捂住了胸口。周仆赶忙按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
“老邓,等一会儿,咱们俩一起去。”
这时,只听外面声音不高地喊了一声“报告”。小玲子拉开门,一营营长陆希荣低着头,在门口站着。他一向服装整洁,姿态英武,很有军人仪表;现在却满身灰尘,一脸倦容,好像一束尘封的纸花.失去了他不久以前的光彩。
“团长,政委,我,我犯了严重错误……”他的声调里充满了可怜,“我是来请求首长给我处分的。”
政委让他进来坐下,然后说:
“先把情况谈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他在墙角里,把两手一摊,“我们对党、对人民犯下了这样大的错误,不,简直是造下了罪孽,不管具体情况怎样,反正我这当营长的,都要负绝对责任!我希望首长,绝不要因为我过去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功绩姑息我。我请求把我作为全师的典型,给我最严厉的处分。尤其在战争开始的时候,这对人家,对人民的利益,对战争的胜利,都是有好处的。”
“陆希荣!”邓军急了,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按照指定路线撤退?”
陆希荣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不管具体情况怎样,我也不能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只能怪我自己平时管教得不好。”他看了团长、政委一眼,又接下去说,“战斗一开始,我把三连放到前面,为了不让敌人看出我们的诱兵之计,就先把敌人狠狠地敲了一家伙,打死敌人好几十名。然后就把三连撤到后面去了。一路上实行轮番抗击,交互掩护着往后撤。虽然敌人的地面炮火很猛,飞机又低飞轰炸扫射,我们的撤退还不算是太没次序的。这一点恐怕首长在山上都看到了。……”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团长、政委一眼。
“你讲下去。”邓军嗯了一声。
屋里空气,松活了一些。陆希荣暗暗地吁了口气,又讲下去:
“坏就坏在战斗快接近沟口的时候。……这时候,三连已经进了沟口,其余两个连正在进行最后抗击,敌人的坦克压过来,离得很近,由于二连连长不够沉着,就离开公路,撤到两边山上去了。我一看这情况,就急了,大声喊他们,叫他们,制止他们,也不知道是枪炮声激烈听不见呢,还是别的,就一个劲地撤到两边去了……就这样把整个的计划破坏了。我想,我想……”
他显得格外难过,嗓音里有一点悲哽,“我陆希荣跟着团长、政委两位老首长战斗了这么多年,我的战斗表现,首长都是很清楚的,就是这一次,也可以派人调查……”说到这里,他呜呜地哭起来了。
“不要这样。”政委把头一扭,“事情会闹清楚。”
“你先回去。”团长说,“在事情没有处理以前,还要好好抓紧工作,负起自己的责任。”
“是。”陆希荣恭敬地说,“只要我陆希荣有一口气,我就要为党负责到底。”说着,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走出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邓军说:
“我原来就料想,不会是陆希荣的问题。我们对他都了解嘛!这人战斗上一向不错,还立过大功,他怎么就会办出这样丢人的事?”
“是的,这事要详细调查。”周仆深沉地思虑着说,“不过,这一年的和平生活,我总觉得在他身上起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首先是兴趣。我发现他在吃、穿、住这些方面兴趣越来越浓厚了。”周仆回忆着说,“例如,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住最漂亮的房子,只好都住在地主家里。有一次,让他住在贫农家里,他不认为这是进行工作的好机会,反而把管理员骂了一顿。这就不仅是住房子的问题,严格说,是阶级感情的问题。此外,还有两件事,使我很吃惊。一件是,他到了一次西安,看到旧货摊上摆着半瓶进口的雪花膏,不知是哪位姨太太使剩下的,价钱高好几倍,他倒把这半瓶雪花膏买到了手,准备结婚送给小杨。我听说以后,真恶心极了,找他谈了话,他硬不承认。还有一件,派他到南方学习兄弟部队的经验,回来时候带回来一张照片。猛一看,我还当是谁的剧照;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穿着龙袍,戴着清朝缀着珠玉的顶子。你道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是乾隆下江南,把自己的龙袍脱下来,赠给了某个寺院。这位老兄竟穿着这套龙袍,照了个相,还拿给人看!……”
“有这样的事?”邓军好像不大相信。
“你去问问他吧。那次,我可真是动了火,立刻把他大骂了一顿。我虽然也常动火,但动这么大火倒是少有的。我说,‘你这是生活在20世纪最先进的革命集团,倒装满了一脑子中世纪臭哄哄的垃圾!……’这件事,使他很不满意,背地里说:‘一件随便开玩笑的事情,也提到这种原则高度!这种政治委员不是靠本事吃饭,是靠吓人吃饭!彼此资格都差不多,你比谁也强不了多少,用不着摆出这副政治面孔!’……”
“这人恐怕是当了功臣以后骄傲啰。”
“我看不是一般的骄傲。”周仆说,“在杨柳镇上,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同一个大皮毛商人在一起散步,谈谈笑笑,亲如家人。说实在话,我的确在注视着他这个人的思想动向,看他向什么方面转化。”
邓军思索了一阵,说:
“这人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意识。不过在知识分子中间,我觉得他还是聪明有为的,很有才华的。如果改造好,将来还是会为人民做许多工作的。处理他这次的问题,还是要实事求是。”
“那是自然。”周仆点了点头,又略略提高一点声音,“老邓呀,现在有一些苗头,是很值得注意的!自然,就绝大部分人来说,在长期革命战争里,锤炼了一种最难得的东西,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蔑视任何敌人的英雄气概。这才真正是革命的东西!可是,是不是还有少数人,脑子里还有资产阶级‘唯武器沦’的影响呢?他们看到,敌人的飞机多了一点,坦克大炮多了一点,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觉着这些东西厉害。现在美帝国主义在全世界逞凶作恶,就是利用这种恐惧心理。这种心理,是一种迷信。怕鬼的人,正是因为心里有鬼,才会对鬼那样惧怕;要想不怕鬼,也就要先把思想里的‘鬼’去掉。我看,我们还需要做一些赶‘鬼’、打‘鬼’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要杀出威风来。”邓军攥了攥拳头。
“对,要杀出威风来。”周仆接着说,“这是联系着的:你要赶‘鬼’打‘鬼’,才会杀出威风来;你杀出威风来,也就最后把‘鬼’赶跑了。……我的具体意见是:马上把他们的问题调查清楚,明天开一个军人大会,首先从纪律上严格整顿一下。”
邓军欣然同意。周仆正要出去布置工作,机要参谋拿着电报走进来,兴冲冲地说:
“打胜仗了!打胜仗了!”
周仆忙接过电报,邓军也急忙凑过来看。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先遣兵团的第一号战报。
电报首先记述了第二军在温井地区同敌人遭遇,一开手就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全歼了伪六师一个整营和一个炮兵中队;接着又歼灭了四个营。其时,伪六师的先头部队已经占领楚山,正用炮火轰击我国边境,见势不好,急忙回窜,又在古场洞被第二军歼灭了一个整团。这个伪军师几乎完蛋了。电报接着记述了第三军的光辉战绩。该军在云山地区将敌包围,经过两天激战,把美军中有100多年建军历史的骑兵第一师所属第八团和伪军一师的一个团全部歼灭。与此同时,第四军在东线长津湖以南黄草岭、赴战岭等地配合朝鲜人民军,以坚强的阻击,制止住了敌陆战一师和几个伪军师的疯狂进攻,并歼灭了敌人3600余人。
电报最后记述了素负盛名的第一军,正向敌侧翼迂回,敌人在我猛烈的反击和第一军的威胁下,已开始全线撤退。兵团部号召全军投入追击,尤其担负迂回任务的部队,必须行动迅速,以便能把更多的敌人,隔断在清川江以北。
“形势真好极了。”周仆愉快地说。
“瞧,人家是怎么打的!”邓军叹息了一声。
按理说,友邻部队的胜利,该使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对此刻的邓军来说,没有完成任务的内疚心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为加重了。周仆到外面给部队传达胜利消息,警卫员也到外面防空去了。邓军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座农舍,突然感到这曾经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农家呵!土坑上糊着油纸,明光瓦亮;炕角的一只小坑桌,也干干净净的。这一切都使人想到,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着一个勤劳的女人,一切都经过她勤劳的双手整理过、揩抹过。可是再一看门口,却丢着一顶小孩帽子,墙壁上还挂着一件黑裙,隔壁灶上一摞铜碗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放进碗橱。很可能是她刚刷好碗的时候,发生了敌情,她就匆匆忙忙地抱起孩子,抛开了这所屋子走了。她现在也许随着人群,风尘仆仆地奔走在撤退的路上;也许藏到深山密林中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碰上更为凶险的遭遇。……而自己和自己这个团究竟为这个女人和孩子做了些什么呢?想到这里,邓军真是万分难过。……
傍晚,接到正式命令,立刻停止正面追击,从东路迂回博川,以便把美二十四师的归路切断。
一路上虽然是山沟小路,但月色明亮,部队行动极为迅速。月亮正南时,已走出四五十里。这时,前面部队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听见一片欢腾的语声:
“过来啦!过来啦!”
“是他们!”
邓军赶上去一看,见是三岔路口,一支部队正从东北方向下来,精神抖擞地向南疾进。邓军马上看出来,这是兄弟部队第三军从左翼插过来了。只听自己的部队悄悄地议论着:
“看,人家缴获的那卡宾枪!”
“一个班总有好几支哩!”
“那是什么,比卡宾枪长多了?”
“许是‘自动步’,听说一次压八粒子弹。”
有的战上忍不住问:
“同志,是从云山下来的不是?”
“你怎么知道?”对方有人答话了。
“嘿!看那劲头还不知道!你们打得很不错呀!”
“小意思!只两个团,还不够塞牙缝的。”
“还缴获了别的东西吗?”
“汽车、大炮不少;还没打扫战场,就叫狗日的派飞机给炸坏了。”
人们热烈地问答着。
路边,石崖上有一股山泉。第三军的战士有几个下来用小搪瓷碗接水,也被围起来了。有人捅人家的背包:
“这是什么,也是缴获的么?”
“北极睡袋。”
“什么?”
“通俗点说,就是鸭绒被。”
“好用么?”
“上面有拉锁儿。只要钻进去,一拉,正好像个口袋。”
“那抓俘虏才方便哩!”
人们哄笑起来。
第三军的这支部队过去了。还不断地听到人们议论着:“嘿,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嘿!看看人家!”在邓军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从本团战士的嘴里说出来,却又使他难受起来。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胃痛,立刻又像刀绞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又用那只独臂捂住了胸口,脚步也慢下来了……
“三O一!三O一!”小玲子眼尖,三脚两步赶上来说,“胃痛又犯了吧?”
邓军低声喝道:“你嚷什么?”
“歇一会儿再走吧!”
小玲子说着要来扶他,他把那只独臂一甩:
“别让政委看见。去,给我削根小棍儿!”
小玲子知道他的脾气,只好跑上山坡,用小刀削了枝小棍儿,递给他。他拄着小棍儿在山径上走着,虽然脚步略显异常,但任何人都不知道。只有小玲子心里热辣辣的,在朦胧的月光中,望着他那披着军大衣的身影……
第六章 青坪里
拂晓,部队抵达青坪里一带。按照预定的迂回路线,此去博川大约还有两夜行程;虽然大家心头火急,但由于敌人的空军限制了我军白天的行动,只好在这里宿营。
这是一座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四外群山环抱,山上是一片一片的松林。团部和各营都散布在松林里休息,只派各单位的炊事员到村里做饭。
上午,派到一营去的政治处干事,回来向团政治委员周仆作了汇报。二连连长承认了不按照预定路线撤退的错误。至于营长陆希荣当时是否制止了他们,他说没有听见;营长的通讯员刘二发,则一再作证,陆希荣当时确实发出了制止的命令。为了不拖延问题的解决,只好暂时作为悬案。
午饭过后,在一片较大的松树林里,召开了全团的军人大会。邓军当场宣布,将二连连长撤职;刘大顺也撤去班长职务,仍留本连当战士。团政治委员结合纪律问题作了严肃的讲话。在讲话中,对陆希荣作了不指名的批评,郭祥则受了表扬。
会议结束,一营刚刚带回驻地,只听哇地一声,一架野马式敌机擦着山尖突袭过来,盘旋在村庄的上空。
“糟了,”刘二发惊喊道,“发现我们了!”
“这纯粹是自找的。”陆希荣悻悻地说,“大白天,开这样大会,也不看具体情况!”
说话间,又有好几架敌机接连飞过来,一架跟着一架,盘旋着,轰轰的马达声响成一片。
“防空!隐蔽!……”陆希荣一面大声地向部队嘶喊着,一面向山脚的防空洞猛跑。这防空洞,是早晨一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挖掘的。入朝以来,每到驻地,这已成为通讯员的第一件工作。
陆希荣一口气跑到防空洞,慌忙钻了进去,又探出头来观望。这时,有几个炊事员,两个抬着大锅,一个挑着油桶,一个拿着菜刀、饭铲,正慢慢吞吞地往这里走。
“快一点嘛!你们快一点嘛!”
他大声嚷叫着;但那几个炊事员仍然不慌不忙,他发怒了:
“唉呀,我的老爷子!你们快一点行不行呵?”
“抬着饭哩,俺们抬着饭哩!”其中一个傻呵呵的声音远远地答道。
陆希荣看出是三连炊事员傻五十,又连忙催道:
“傻五十!你老人家快一点就不行吗?”
“反正不能把饭丢啰”。他一边走一边嘟嘟嚷嚷地说。一架敌机正转过来,他翻翻眼瞅了瞅,朝上啐了一口,用他那口蠡县话骂道:“娘的,赶先!刚做好饭,它就来咧!”
这傻五十,姓李,叫李五十,是一个老长工的儿子。因为他父亲50岁才娶妻生子,就给他取名李五十。人长得膀扎腰圆,结实无比,一头浓密的黑发,眉眼也很清秀,就是天性过于憨厚,有点缺心眼,人都叫他傻五十。这傻五十是最喜欢表扬,不喜欢批评。刚才听见营长挖苦他,那嘴就噘得老长,把锅一放,也不隐蔽,直橛橛地站在那里。陆希荣又急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改口说:
“这五十真行!不管情况多紧,东西是一点不丢。”
傻五十马上傻呵呵地笑了,说:
“营长,你急啥哩,俺不怕,俺打过飞机!”
“好,好,快去隐蔽。”
炊事员们看见附近有几捆稻草,就搬过来遮住身子,贴着山根坐下。
“咕咕咕”,“咕咕咕”,飞机开始向村子里扫射了。
“傻五十!”陆希荣又从洞里探出头来,“你们把那些反光的东西盖好一点不行吗?”
“什么?”傻五十愣愣地问。
“我说的是你们的油桶,菜刀……”
炊事员把油桶、菜刀又盖了盖。
“还有,那是谁,冲着太阳!”陆希荣喝道,“你的钢笔帽不反光吗?”
“哼,走,咱们到那边去。”傻五十嘟嚷着,对其余的人说,“人家嫌咱目标大!”
说着,一伙人不满地抬起大行军锅,挑起油桶,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陆希荣探出头来喊道,“谁说你们目标大啦?”
傻五十几个头也不回,抬着行军锅到那边树林子里去了。
“真缺乏教育!”陆希荣愤愤地说,“都是跟郭祥学的。在国内打胜仗打惯了,骄气得很!”
“轰隆隆隆……”敌机开始投弹了。
“注意观察!”他向洞外的通讯员喊了一声,然后连忙缩回小洞里去。
敌机投了一阵炸弹,又开始俯冲扫射。美国的“空中勇士”们,由于多日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抵抗,胆子越来越大,飞得比山头还低,简直像在山沟里游泳似的。他们把学来的起俯腾挪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得意洋洋地扫射着从村子里跑出来的炊事员们和朝鲜的老弱妇孺们。
在山坡的一棵松树下,郭祥坐在驳壳枪的木壳上,眼睛滴溜乱转,观察着敌机的活动。
“你瞅这些龟儿子多英雄呵!”他学着团长的口头语骂了一句;又指了指转过来的一架敌机,对花正芳说,“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
“美国人。”
“早看见了。”花正芳说,“他还歪着头朝下瞅哩!”
“真好打极啦!”郭祥一个劲地搓手,“你还记得红山堡打飞机吗?”
“怎么?你又想打啦?”
郭祥笑了。
“那可不行。”花正芳说,“营长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乱打。”
“你们只要不报告,”郭祥挤了挤眼,鬼笑着说,“他钻在洞里怎么知道?”
说着,他把花正芳脖子上的冲锋枪一摘,满满两盒子子弹也要过去,在皮带上束好,就快步向山顶上走去。
“你可别犯错误呀!”花正芳在后面喊。
“我这是先给全连打个样子。”郭祥回过头说,“有人就是怪!飞机一来,怕得要命,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钻进去。他就没想想,飞行员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嘛!他蹲在你上头,地球一转,你不是也蹲在他上头吗?”
说着,他嘿嘿一笑,放开轻捷的步子,很快就冲到山尖上去了。
花正芳随后跟上。快到山顶的时候,郭祥把手一摆:“你先在下边等着!”说过,他习惯地把帽沿儿一歪,显出一副十足的老战士的派头,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眯细着眼瞄了一瞄,就曲下一条腿来,采用跪射姿势,等待着敌机的临近。
那几架敌机已经转移到团部方向轰炸去了,独有这架敌机,仿佛还舍不得飞走,仍旧向一营隐蔽的小松林俯冲扫射。郭祥早就瞅准了它,等它正向下俯冲扫射刚要仰头升起时,哗哗哗哗地打了一梭子。由于郭祥只顾寻找合适的角度,站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时间不大,敌机就发现了他。看样子,郭祥手持步兵火器的这种公然对抗,使这个空中飞贼激怒了。当它又盘旋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扫射那片松林,而是照直地猛扑过来。
“连长!”花正芳在下面惊喊道,“小心哪,对着你来啦!”
说话间,那架敌机对着郭祥俯冲下来,“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顿机关炮,打得山头烟火直冒,土石迸飞。那郭祥在多年战争中锻炼得无比敏捷,真像是一只战火中的燕子,早已迎着俯冲相反的方向,跃到一个土坎下面去了。
“怎么样,连长?”花正芳在下面问。
“汗毛也没碰断一根。”郭祥站起身,笑着说。
那架飞机上的美国佬,见没有击中他的对方,而且这个不值一顾的步兵又在那座秃光光的山顶上摆好了射击姿势,简直是更加激怒了。
“连长,”花正芳说,“你瞧,他一个劲儿地歪着脖子瞅你!”
“让他瞅吧,我又不是新媳妇儿!”
“小心,他要出坏主意了!”
说着,敌机又转过来,对着山头,带着吃人的怪叫扑了下来。
“投弹了!投弹了!”
花正芳一句话没完,“轰嗵”一声巨响,黑烟升腾起来,顷刻遮住了山头。小石块噗哒噗哒往身上直掉。
“连长!连长!”
花正芳一连声喊。正要冲上山头,只听烟雾里说:
“你嚷什么,它抓不了我的俘虏!”
烟尘飘散,只见郭祥在山头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拍打着他的帽子。
“没有碰着你吗?”花正芳抬起头问。
郭祥笑了一笑:
“要专门炸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你瞧,他把蛋下到哪里去?”
花正芳一看,也笑了。那个山背坡的炸弹坑,离他们还有100多米远哩。
这时,郭祥觉得,既然那个飞贼肯同自己单独较量,就索性站起来,两腿擘开,采用立射姿势,向那架敌机猛射起来。
那架敌机,见地上的这个步兵对它愈来愈不放在眼里,竟然直起身子同自己对射,简直怒不可遏,气得连声音都似乎变了。它马上呜呜隆隆地怪响了一阵,连续降低了高度,不知它要耍什么花招,在山头上简直可以看见这个飞贼的嘴脸和听见他愤怒的呼吸。
“他要干什么?”花正芳惊奇地问。
郭祥也判断不出这奇怪的行动,眯细着两个嘎眼睛,凝视着对方。
说话间,那架敌机在远处对准了郭祥之后,猛烈地加快了速度,一阵哇哇声,猛扑过来,眨眼间,带过来一阵极其强烈的巨风,简直像擦着郭祥的头皮似的,哇哇地冲过去了。郭祥站立不住,打了好几个趔趄,弄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糟啦,糟啦!”郭祥一连声喊。
“怎么啦,连长?”花正芳忙问。
“它把我的帽子摘走了!”郭祥骂道,“狗日的,是想把我一风扇倒呀,这叫什么战术?”
那架敌机,正像景阳岗上的老虎,平日谈之令人色变,但其实它那本事,也就是一扑、一剪,等到它那一扑一剪不顶用了,锐气先就减少了一半。但是由于他比起那老虎来更顾全自己的脸面,仍然不肯溜走。这郭祥一时跃到这边,一时跃到那边,一时跪射,一时立射,全随自己的方便,身子真是矫捷极了。没想到一个威风凛凛的、纵横万里的嗜血怪物,一个凭着一双铁翅膀而目中无人的近代化飞贼,同一个手持短兵火器的步兵,直打了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这真是战争史上少有的盛事。这时,只听松林里一片人声欢腾。有人在下面喊:
“连长!连长!让我们排打几下行不行呵?”是三排长的声音。
“连长!乔大个也要求试一试哩,行吗?”是一排长的声音。
“行咾!机枪班可以试试,用穿甲弹!”郭祥在山上兴冲冲地答道,“不过要隐蔽好,注意节省弹药!”
下面一片掌声。
郭祥立刻指定了几个山头,叫花正芳下去传达命令。
“回来,也让我打几枪吧!”花正芳说。
“我的傻兄弟!”郭祥拍拍冲锋枪,老味十足地说,“你就没瞅瞅我这是给大伙打气!这东西不顶事,还是机枪来劲!”
时间不大,在那架敌机飞过的地方,遭到了猝不及防的猛烈的射击。山谷间响起了悦耳的流水一般的回音。眼瞅着,那架敌机抖动着翅膀,升高了,最后,又向郭祥的山头打了一长串机关炮,发泄了满腔的怒火,才无可奈何地、无精打采地飞走了。
“好小子,再见吧!”郭祥向空中挥着手喊,“别抱屈呀,日子长着哩!”
说着,照着那架飞机,又兜屁股给了一梭子,山谷里很久地回响着那支冲锋枪清脆的枪声。但是,紧接着这枪声被松林里一片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人们从松林里纷纷走出来,欢呼着。有人简直唱起歌儿来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滚打,郭祥浑身上下全是土,简直成了“土地爷”了。可是心眼儿里却无比的畅快,总想唱几句儿。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逢战斗胜利结束。他都是要坐在敌人炮楼的垛口上,两条腿儿垂在半天空,一边悠闲地悠荡着,一边唱几句他爱唱的那些歌儿。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
郭祥拍着土,刚唱了一句,就听下面有人拉长声喊:
“郭--连--长--!下--来--啵--!营长--喊你--哩!”
他心里蓦地一跳,停住歌,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又喊:
“营长找你哩!下来啵!”
“糟啦!”花正芳叹了口气,“劝你你不听,你瞧……”
“唉,这叫‘没法儿’!”郭祥神色懊丧,刚才的一股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枪同空空的子弹盒往花正芳手里一递,拍拍自己的脑瓜说:“等着挨批吧!”
当他一拍脑瓜,才想起没有了帽子,着急地说:
“快,快帮我找帽子!看,不讲军人风纪又是一条儿。真没想到,这混蛋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
花正芳急得在草丛里乱找乱摸,不见帽子的影儿。
“郭--连--长--!快一--点--!”下面又喊。
“下来啦!”郭祥暴躁地没好气地回答,跑上去把花正芳的帽子一摘嵌在自己头上,“我先借着戴一会儿!”说着,迈步下山,一步,一步,慢吞吞的,皱着眉疙瘩儿,一路走,一路编法儿,准备应付营长的询问。
下了山,穿过一道长长的松林,来到营部所在的山脚。陆希荣已经从防空洞里钻出来了,一脸怒容,正背着手,在防空洞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郭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陆希荣装作没有看见,仍旧走他的;郭祥一只沾着泥土的手只好在自己的眉梢那里举着。陆希荣又走了两个来回,才停住脚步,问:
“郭连长!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
一听叫“郭连长”,而没有称呼“嘎子”,郭祥立刻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不过他竭力想按照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计划,来挽回这不幸的局面。
“是这样,营长,”他满脸堆下笑来,“我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有错儿你只管撸我好咧,可别生气……”
“我问的是,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陆希荣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我……”郭祥仍旧按捺着性子,“是这样,营长,刚才我看见全营的伙房,都叫飞机捂到村子里了,我就不知不觉地想掩护他们一下,没想到……”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陆希荣用手一指,“我是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规定?”
“知道。”
“那末,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规定?”
郭祥被挤到死胡同里去了,只好又堆下笑来:
“营长呵,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是有点儿游击习气!……”说着,走上几步,嘻嘻一笑,“营长,你有烟儿没有?给我一根抽抽,再批我行不?”
“我没有时间跟你打哈哈!”陆希荣严厉地说,“你一贯在首长面前搞这一套,来混过你的错误!今天不行!”
郭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问你,”陆希荣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背着手,叉开两腿,站得稳稳的,“你在大众面前,公然违反我的规定,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领导吗?我再问你,这个营的营长,究竟是你呀还是我?……哼,我早看出来,你在国内有几仗打得还可以,就觉着自己满不错了,尾巴就翘起来了,处处想把我踹到黑窟窿里,把你显出来。告诉你吧,你还嫩得很,我还没有死!”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肮脏思想!”郭祥抗声说。
“你有什么思想,你自己知道。”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你讲讲,你的行动是什么动机?”
“我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陆希荣又冷笑了一声,“是你不敢说出来!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动机。你是看我打伏击没打好,受了批评,上级表扬了你,你就觉着好机会到了。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郭祥恼了。
“那末,你为什么不执行我的规定?”
“因为你的规定是挨打战术!”郭祥大声说。
“什么?你说我是挨打战术!”陆希荣黄黄的面皮立时涨得通红,“好哇,你批评我!我问你,敌机本来要走了,你又让它多在这里炸了一个钟头,你这是什么战术?今天全营的损失,你要负完全责任!我要马上讨论对你的处分!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