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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13)

 

    

魏巍

第二部     

 

第九章   军中便宴

 

周仆、邓军和小玲子下了山,沿着来路穿行在幽谷里。这是入朝来最和暖的一天。太阳已近中午,山径上湿漉漉的落叶和草丛中的露水,已经晒干了。刚才的轰炸,使那些将要脱枝的黄叶,又落下了一层。由于心情愉快,几个人一遍又一遍谈着刚才的事情,脚步走得分外轻快。

小玲子满脸喜色走在团首长的前面。他十分聪明,只要你说半句话,他就能猜中你下面的意思。尤其是他的机警,真有过人处。你就是在几千人里头,也难挑出这样的警卫员来。他仿佛全身都长着耳朵和眼睛,在别人没有听出声音的时候,他首先听出声音。在夜色如漆失迷道路的深夜,他能首先判断出村落的方向。他不像有些警卫员那样,总是紧紧跟在首长的身后;他常常是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情况,有时在后,有时在前,有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刚刚下山,他就想到是不是还有没炸的炸弹,会危及首长的安全,这样,他就又跑到周仆和邓军的前面去了。

不消说,邓军此刻十分高兴。早晨那种不愉快的心情,已经一扫而光。他像许多南方人一样,本来不会唱京戏,唱出来也不是个味儿,用他的口语说,就是“乱弹琴”,但这“乱弹琴”的京戏,他竟然一连唱了好几句,唱得周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别笑。”忽然小玲子停住脚步,向草丛里谛听着。听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悄声地说,“没错儿,山鸡。”

大家停步静听,果然草丛里有“咯咯咯”,“咯咯咯”的鸣声。

“老周,那不是么!”邓军兴奋地叫。一面掏出他的小花口撸子,在膝盖上一蹭,哗哒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由于他说话声音一向过大,噗啦啦地,惊起了五六只羽毛花丽的野鸡。邓军举枪射击,有两只应声落到草丛里,其余的带着悦耳的羽声飞过山那边去了。

小玲子跑过去,把两只野鸡从草丛里捡起来,笑着说:

“刚才轰炸的时候,我就瞧见它们,一时飞到这里,一时飞到那里,最后都飞到山那边去了。没想到这会儿它们又回来了。”

邓军没有理会这话,把小撸子往枪袋里一插,自豪地笑着,说:

“老周,你看我的枪法怎么样?”

“别吹!”周仆也笑着说,“人家打飞机,你打野鸡!”

邓军哈哈笑了一阵:周仆从小玲子手里接过野鸡来掂了一掂,说:

“简直可以炖一大锅!我看把乔大夯也请来吧,慰劳慰劳我们的勇士!”

“好主意!”邓军亲昵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你这脑瓜就是来得快呵!”

一回到家,小玲子就忙着烫鸡拔毛。小迷糊也赶到了,腰里掖着一把崭新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大块烧得黑乎乎的铝片,满脸笑嘻嘻的。团长政委正在休息,小迷糊也不管他们睡着了没有,推开门,就嚷着说:

“给,这是那家伙的手枪!”

周仆坐起来,接过枪看了看,交给邓军,忙问:

“这家伙还活着吗?”

“活着?那是下辈子的事。”小迷糊笑了一笑,“这家伙穿着小皮夹克,下巴刮得精光,就是脑壳壳酥了,溅得那玻璃上都是脑浆子了。”

“看,说的多砢碜!”

“本来就砢碜嘛!”小迷糊把头一歪,“我还当飞机有甚了不起哩,就是那么一个小房房,带个翅翅,里面插着不大一门炮……”

周仆瞅了瞅小迷糊提着的一大块飞机皮,说:

“怪不得人说你农民意识,要这干什么?”

“吃饭用手抓呀?”他不满意地反问了一句。“光借老百姓的铜勺勺,丢了又说犯纪律了。用这做小勺勺多理想,又有意义,我们当场就剥了它的皮,把它分了。”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纸片,“你们再看看这是什么?”

周仆接过来一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个瘦脸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搂着一个裸体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周仆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使你无法理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照出来的!”说着把照片往邓军手里一递,说:“来,看看他们的西方文化!……现在他们向全世界推广的就是这种东西。”

邓军接过来,恶心地吐了一口,把它挼成一团,扔给小玲子,让小玲子填到灶膛里去了。

“那是什么?”小迷糊指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纸片。

周仆独自拿着那块纸片,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抬起头问:

“今天几号了?”

113号。”小玲子在那边屋里回答。

“这可真有意思!”周仆笑着说,“这正是今天晚上日本东京大戏院的戏票!”

“真的么?”小玲子从伙房屋探过身子,抓过一看,大笑着说,“这出戏他肯定是看不上了。”

“这种人!……”周仆指着那位美国飞贼的相片,“白天在人家的国土上追人,杀人,制造孤儿寡妇的血泪,到晚上刮刮脸,洗洗澡,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大戏院里看戏,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今天他们得到了最适当的惩罚!”

“让他们看着吧,现在只不过刚开始哩!”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这时候,忽然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周仆推门一看,郭祥领着一个高大的战士站在面前,正是那个被邀来赴宴的机枪射手。他肩宽背厚,十分魁伟,看去比郭祥高一个头还多。他的两个军衣前襟,烧了好几大块,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只用皮带紧紧束着。他的头上扎着绷带,戴着一顶小得十分不相称的帽子。他敬过礼以后,脸上带着憨厚谦逊的微笑,眼睛温顺地低垂着,显得有些拘谨。

“嘎子,”周仆笑着对郭祥说,“我今天是请乔大夯同志来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管首长请谁,”郭祥嘻嘻一笑,“只要叫我陪客就行!”

“快进来吧!”邓军在屋里亲热地招呼着。

郭祥总是像猴子似的敏捷,脱去鞋就进屋坐下了。那乔大夯却慢腾腾地脱下他那双千缝万补总有好几斤重的大鞋来,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才弓着腰进了屋。他一进来,使这房门、小屋顿时显得窄小了许多。他本来最不习惯盘腿,但是那双一尺多长的大脚刚刚伸出,就马上蜷回来了。他仿佛对自己如此奇伟的躯体反而感到有些羞愧似的。

“乔大夯同志,”周仆握住他那只多茧的有力的大手,说,“你这次打得很不错呀!”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用轻火器打下了喷气式。”邓军也亲热地瞅着他。

乔大夯登时脸红了。他一向最怕首长当面表扬,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周仆见他有些拘谨,改口开玩笑说:

“今天咱们团长的成绩也不错。人家打飞机,他也打‘飞鸡’;人家打下了一架飞机,他倒打下了两架‘飞鸡’,正在锅里炖着哩。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就尝尝‘飞鸡’肉吧!”

“政委,”郭祥说,“您别谦虚了,我刚才在大门口就闻见香味儿了。”

“呆会儿,你只要别打冲锋就行。”小玲子在厨房里接口说。

经郭祥一提,大家一闻,果然满屋子都是山鸡诱人的香味。入朝以来,谁也没有见过一片肉了。

周仆看见乔大夯两个大襟烧得焦一块煳一块的,头上又裹着伤,就问:

“乔大夯同志,你这伤怎么样?”

“不咋的。汽油弹溅上了一点儿。”他笑了一笑。

“当时真把人急坏了。”周仆说,“我们一看整个山头都烧红了,就知道汽油弹投到你的工事那里去了……”

“离我还有好几步哩!”他又笑了一笑。

“大个儿真行!”郭祥满口称赞说,“我瞅见他上身全着火了,叫他下去,可人家就不慌,把个火帽子一摘,衣服一脱,就穿着白衬衣,又抱着枪打起来……要不是弹药手赶快用土把火弭死,他这身棉衣就甭要了。”

“帽子呢,”周仆指着乔大夯头上那顶小得很不像样的帽子说,“这准是借来的吧?”

“他那帽子早就成了灰壳壳了。”郭祥眨了眨眼,“有个问题,我附带向上级反映一下:上次我打飞机,敌人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我那帽子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还和通讯员合戴一顶帽子。上级是不是给后勤说说,给我们俩一块儿补充补充?”

“后勤就那么方便?”邓军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一打仗就丢帽子,这是老毛病了……”

“也就是怪,”郭祥打断团长的话说,“一打仗,我这脑瓜儿就火烧火燎地,像蒸笼似地直冒热气,有帽子也戴不住。”

“小玲子!”邓军对着灶火间喊了一声,“把我的包袱翻翻,我记得还有一顶单帽,给大夯同志找出来。”说过,又转向郭祥嘲讽地说,“你还和通讯员合着戴一顶吧,我不管。”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乔大夯也显得比刚才自然了一些。时时随着别人的说话,浮现着微笑。周仆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

“我看还是请大夯同志谈谈打飞机的经验吧!”

“对,谈谈体会。”邓军也说。

“我,我……”乔大夯的脸,又有些涨红。他觉得“经验”、“体会”这些高级字眼,都是干部们做了什么大工作,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才使用的,仿佛和自己挂不到一起似的。何况是在首长面前?他笨磕了半天,才说:“我,我觉着没有什么体会……”

“大个儿!你就说吧。”郭祥从旁建议道,“自己的首长嘛,说错了怕什么!”

“我觉着,我觉着……”乔大夯思索了一阵,结实而有力地说,“还是要沉着!比方说,飞机迎着你扎下来了,它恶狠狠的,好像说:‘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这时候,我连眼也不眨,心想,你也就是比我多长了个翅膀,你打住我我活不了,我打住你你也活不成!等它跟我面对面了,我就喊:‘哪里逃!开个花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人们哄笑起来。

“好,好,你说下去。”周仆兴致勃勃地说。

他陪着别人笑了一笑,接着严肃地说:

“我一想起被炸死的朝鲜人,一想起他们把朝鲜炸成这样子,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抱着机枪飞上去,把它一个个都揍下来!”

周仆又兴奋地问:

“大夯同志,最紧张那时候,我们看见火焰把山尖包严了,你的机枪突然中断,是不是卡了壳了?”

“不,政委,”乔大夯又憨厚地笑了一笑,“我是给敌人解除顾虑哩!我看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就收住枪等了一会儿,让他们飞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果不其然,他们飞得更低了。我就趁它向下猛扎的时候,迎头给了它一梭子,它就冒火了……”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山鸡的香味也越发诱人。周仆转过脸问:

“炖熟了吧?”

小玲子揭开锅,大团的热腾腾的白汽扑出来。他用筷子拨了拨,看看颜色,说:“许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郭祥已经蹲在灶火跟前。他接过小玲子的筷子,说:“我替你尝尝!”说着挟了一块,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真香极啦,再炖可就要烂了!”

“好,好,准备开饭。”周仆说。

小迷糊立时端进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朝鲜老百姓的铜勺铜碗,还有房东大嫂送的一碗酸菜。周仆说:

“你看朝鲜人民多热情,入朝这几天,吃了人家多少酸菜,可别忘给大嫂的小孩盛一碗哪!”

说过,他又转过脸对乔大夯说:

“大夯同志,我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召集全团的轻重机枪射手,请你介绍一次经验。你看怎么样?”

“这,这……”乔大夯又紧张起来了,“政委,你派我别的任务吧,我的情况,连长知道。”一边说,一边直瞅郭祥。

“政委,”郭祥笑着说,“你派他这个任务,比让他再打几架飞机还难。平常班里头开会,他每次都是一句,两句。今天讲的比他几个月讲的还多哩。”

“你这看法不对。”周仆说,“什么都是锻炼。大夯同志讲一讲,这叫现身说法,比我们讲要有作用。这次打下一架飞机,不止是一架飞机的问题,也不单单是军事技术的问题;这是说明了一种思想的胜利。前几天,有一个战士手被飞机打伤了。别人问他是怎么伤的,他就把手一伸,说:‘我这是叫纸老虎咬的。’别人说他是讲怪话,他就说,‘这算什么怪话?人家本来是铁老虎,你偏瞪着眼说它是纸老虎。纸老虎能把我的手咬一个洞吗?’我让乔大夯同志去讲一讲,就是让有这种思想的同志想一想,为什么乔大夯同志拿着轻火器,在十架飞机的围攻下,能够把一架野马式打下来?这说明什么问题?究竟是帝国主义厉害,还是人民厉害?”

“这么说,大个儿,你就讲讲吧,”郭祥说,“这也很有政治意义!”

山鸡已经端上来了,除了给朝鲜孩子留的,连肉带汤整整三大铜碗。炕上放着一搪瓷盆大米饭。加上小玲子、小迷糊,大家盘着腿围了个圈圈。周仆首先盛了一碗干饭递给乔大夯,大家就动手吃起来。

“这山鸡味儿是不错呀!”周仆叹赏道。

“味儿真鲜!”人们纷纷说。

“这要归功于咱们团长。”周仆称赞道,“真不愧是老长征,举起枪这末乓乓两枪就下来了。”

邓军精神振奋,接上说:

“这算什么!同志们,有机会我亲自下手给你们炖狗肉吃!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为了对团长表示奖赏,周仆给小玲子使了个眼色;小玲子会意,马上从饭盒子里拨出了一点油炸辣椒。眼瞅着邓军的嘴角那儿出现了笑纹。又是山鸡,又是辣椒,不一时就吃得满头大汗。

关于郭祥吃山鸡的情况,比人们预料的稍显文雅。虽然他吐骨头十分敏捷迅速,但一般来说,抢得并不算太厉害。而以他把主要的着眼点放在鸡爪上。两只鸡的四只爪子,都被他挑出来吃了。吃到痛快处,就把饭碗、筷子一放,两手捏着啃起来,油滴子都滴到袖子里去了。

周仆用他那精细的观察注视着餐桌的情况,立刻发觉宴会的主要对象--乔大夯,过于斯文。他菜吃得很少,每一次从菜盆里挑最小的,半天才挟上一块儿。而且饭也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少很慢。最奇异的是他吃饭时的情态。他端着饭碗,不断笑微微地瞅着它,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珍爱的样子,仿佛不愿意把它一下子吞到肚子里似的。

周仆不断地催他劝他。邓军也从炕桌上抬起头来----他自成了一只臂膀以来,只好伏在桌上吃饭了----挥着筷子:

“冲呀,大个子,往上冲呀!”

“我吃着哩。”他笑了一笑,又挟起一小块儿。

“唉,你这姑娘样子!怎么战斗作风一点也没有了?”

邓军说着,挟起很大一块,放到他碗里。周仆也给他挟了一块。但是他把这两块吃完,又是老样子。周仆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仆、邓军放下碗,劝大夯再多吃些。“我饱了!”他接着把碗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时候,郭祥向政委悄悄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周仆跟了出去。郭祥悄悄地说:

“你看大个儿吃饱了么?”

“我看没有。”

“嘿,还差得远哩!”郭祥说,“你知道他饭量有多大?他能吃两三斤干面的饭食,四两重的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十几个。要干起活来,也能顶三四个人,三四百斤重的大麻袋,一扛就起,用不着费什么大劲。听人说,在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就因为他吃得多,没人雇他。那些地主老财,专门在农忙时候雇他打短儿,掏一个人的工钱,让他干三四个人的苦活。……政委,你想他今天只吃了两小瓷碗,怎么会够呀?”

“那他平时在班里吃饭怎么办哪?”周仆关切地问。

“在班里他也不肯多吃。”郭祥说,“人家吃三碗,他吃两碗半就放碗了。别人说:‘大个儿,你可吃呀!’他就笑一笑,说:‘我饱了!’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我饱了!’……就是这话。”

“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他嘛。”周仆说,“这是特殊情况。”

“是呀,”郭祥说,“我经常对炊事班讲,打饭给他们班多打一点。他们班也很体贴他,总让他多吃,他有一次感动得哭起来,说:‘我这肚子小时候吃糠咽菜把它撑大了,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老沾大家的便宜呢?’……”

周仆的眼睛湿润了。本来就很敏感而容易激动的周仆,这时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对于一个优秀的战士说来,冲锋陷阵、临危授命的那种考验也许是容易度过的;可这是每天每时都存在着的考验呵!周仆答应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告诉后勤给他们连多发两个人的粮食。最后又叹了口气,对郭祥说:

“可是今天呢,你能不能让他吃够?……据我想,他已经放下饭碗,恐怕是不会再吃的了。”

郭祥两只猴眼,咕碌碌,转了一转,把手一挥:

“我有办法!”

周仆招手要团长出来,一起到门外散步去了。

郭祥回到屋里,立时满面愁容,往墙上一靠,也不言声。

“连长,出了什么事了?”乔大夯轻轻地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团长、政委都生气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

“为我?”乔大夯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郭祥说,“首长今天是专门请你,一看你这么忸忸怩怩,都生气了。”

“那咋办哩?”

“赶快吃吧。”郭祥把嘴一撇,“还问咋办哩!”

“我已经放下碗啦呀!”大夯为难地说。

“那有什么!”郭祥说着,抓过他的碗,不由分说,就盛了垒尖一碗。

在郭祥严格监督下,不到一刻工夫,剩下的那半盆饭,已经底儿朝天了。

两个人整整衣服,去向首长告辞。

团长、政委正在院子外面站着,用刚刚学来的几句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同房东大嫂比划着说话。邓军回过头喊小玲子:

“单帽找出来了没有?”

小玲子早就准备好了,把一顶风吹日晒早就褪色了的旧军帽,递给大夯。邓军让他戴上试试,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品评着说:

“小是小一点,比刚才好看多了。”

小迷糊也把政委的一件单军衣送给大夯,让他拆了补棉衣用。政委没有多余的军帽,小迷糊把自己的单帽拿出来送给郭祥。郭祥一把抓过来,嵌在头上,连声说:

“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小迷糊嘲讽地说,“你只要别再说我农民意识就行,我这人是该拿的就拿,不该拿的,你别想叫我拿出来!”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们就回去了。”郭祥立正着说。

“好吧,”周仆说,“介绍经验的事儿,好好帮助大夯同志准备一下。”

说过,周仆走上去同乔大夯亲热地握手。他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显得小了许多,反而被一只多茧的有力的而又是那么热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感觉出,一种真正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了自己的全身。

乔大夯跟在郭祥后面向来路走去。一路上,他的脸一直是红通通的,处于深深的感动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战士,简直谈不到有什么贡献,而自己受到的尊重却是多么过分呵!当他想到自己是第一次来团部,在首长这里就一气吃下去小半盆干饭时,心里是多么羞愧呵!……

 

第十章   小试

 

云山战后,我各路大军乘胜猛追。在我连续突击下,特别是我左翼志愿军第一军,自清川江左岸迂回敌人,给了敌人极大威胁。迫使敌人只以一部据守清川江北岸的滩头阵地,其主力全部撤到了清川江南。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师以来的第一个战役。这一仗共歼灭美伪军1.58万余名,使美国侵略者迅速占领全朝鲜的狂妄企图化成泡影,开始稳定了朝鲜战局。志愿军能不能顶住敌人,能不能站住脚跟,这一个出师以前最令人担心的问题,已经用事实作出答案了。

现在第五军第十三师,包括邓军、周仆的团队,已经进到博川之南。美二十四师主力退到清川江南的安州去了,在江北只留下一部兵力和一部伪军来保障主力的安全。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正隔着一条山谷与敌对峙。

这天清晨,早雾还没有完全散尽,邓军就爬上山头,观察着敌方的阵地,很想从中找出弱点来,打它一仗。后来,从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来看,这种弱点是被他找到了。尽管小玲子几次提醒他注意天空的飞机和敌人的炮弹,他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小玲子,请政委来一下。”

说着,他走下山头一坐,点着烟,静静地思考着。不一时,周仆从山背面的隐蔽部里走出来,在半山腰里仰起头问:

“老邓,看出点门道没有?”

“你上来吧。”他笑了一笑。

周仆走上来。他们在山头上隐住身子,邓军兴奋地指了指敌人阵地左翼的一条山腿,说:

“我想把它切下来!”

说过,他把脖子里的望远镜递给周仆。周仆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条黄苍苍的山腿,一直伸到我们的阵地前,敌人正在那里三五成群地活动着,很像是修筑工事。周仆又和敌人的整个阵地联系起来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条山腿确实是比较孤立、比较突出的。

“行!”他把望远镜还给邓军。

“就是敌人太少了,看样子最多超不过一个连的兵力。”邓军颇感遗憾地说。

“这样更好!”周仆笑着说,“就是一个排也行,只要歼灭得彻底。反正我们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

自从上次打伏击没有成功以来,两个人经常商谈着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如何要争取打上一仗,使自己的团队能够摸摸敌人的“底”。虽然,第一次战役的胜利,从整个部队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按照周仆的看法,别人的经验并不等于自己的经验,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体会,还必须通过自己的实践。尤其是,还要使广大士兵群众都要能获得这种切身的体会。因此,尽管第一次战役已经宣布胜利结束,两个人仍然千方百计地在寻找机会。至于在这种作法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雄心,这就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告诉的心灵的秘密了。

小玲子见地形看完,就催促他们下山。但是这两个人望着那条苍黄的山腿,还在那儿兴奋地商谈着一些细节。忽听小玲子叫:

“炮弹过来了,快下去吧!”

话音刚落,一枚炮弹“轰隆”一声落到山后去了。接着,又是两发落到山前,两团白烟缓缓地上升着。

“下去吧,下逐客令了。”周仆笑了一笑,扯着邓军走下来。刚离开不远,有两三发炮弹已经落上了山头。

“你们总是这样,不撵不走。”小玲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好好,接受你的批评。”

周仆笑着说,拍拍灰土,同邓军回到山背后的隐蔽部里。这是小玲子他们在山壁上挖出来的一座狭小,潮湿的防空洞,地上铺着些山草和一块雨布,里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只能盛三四个人。周仆坐定,立刻就对邓军说:

“老邓,你就向师里要求吧!说得恳切一点。不行的话,我再要求第二次。”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师长批准了。

邓军立即将团的意图通知各营,进行战斗准备。时间不大,一营的通讯员刘二发喘吁吁地跑来,送来营长陆希荣的一封信。周仆拆开一看:

邓团长

周政委

二位首长:

我怀着最急迫的心情,向你们写这封信。上次打伏击没有完成任务,虽然上级并不认为这是我的过错,但是严格检讨起来,作为一营之长,我毕竟有很大的责任。每当我回想此事,就觉得万分痛心。这次,我希望上级务必给我营一个机会,使我营担任突击任务。我们争取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对提高全营今后的士气,都有莫大好处。望首长务必答应我营的要求!千万!千万!盼复。

此致

敬礼!

陆希荣

115

周仆把信交给邓军。邓军看着看着微笑起来,他对信中提到的“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的话,感到特别满意。这些话,是入朝以来,邓军一有机会就对干部战士们讲的,今天他觉得自己的下级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格外觉得愉快。他把信随手一丢,说道:

“这个家伙!一看打不好就急了,真跟我这脾气差不了许多!”

周仆没有答话。邓军用询问的眼色瞅了他的政治委员一眼。周仆沉静地说:

“我在考虑他写这封信的出发点是什么。”

“咳,你呀,”邓军带出不赞成的语气,“我看你这人也有片面性。因为几件事印象不好,就把他看扁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陆希荣的电话。

邓军握着耳机,听了几句,就对着送话器喊:

“你这个家伙!真沉不住气,刚来了信,就要答复。我还要同政委好好研究一下嘛!”

只听对方热情地说:“首长可千万考虑一下我们的要求呀!”

“好好作准备!”

邓军放下了耳机,对周仆说:

“干脆答应他们好啰!不管怎么说,一营是我们的拳头。不把他们的威风打出来,下次完成任务还是个问题。”

在这个角度上,周仆也点头同意了。

当晚黄昏以前,陆希荣率领各连长仔细观察了地形,确定以三连从正面进攻,一连迂回切断敌人的归路,二连作为营的预备队。二三两个营也都选定了佯攻的方向。入朝以来,由于炮兵运动迟缓,一直没有跟上来。团里只有轻型的迫击炮,要想压倒敌人的优势炮火是不可能的。根据两天来的情况,敌人为防止我军进攻,一到晚上就进行拦阻射击,在敌我之间的通路上,筑成一道火墙。为了避免敌人的拦阻,决定在第二天午夜时分进行偷袭。

第二天午夜,月落星明,西风劲烈,敌人的炮火刚刚稀疏下来,我进攻部队已经潜人敌阵。当各佯攻方向打响时,郭祥率领富有夜战经验的三连,已经摸上了第一个小山头。那里的敌人,都睡在长方形的土坑里,一发现情况,只有少数人钻出睡袋,鬼哭狼嚎地逃掉了,大部分被手榴弹和冲锋枪打死在睡袋里。郭祥片刻没停,接着向第二个小山头发展。

由于敌人已经有了准备,照明弹此落彼起,顿时照耀得如同白昼。第二个山头上,好几挺轻重机枪顺着山坡猛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四班,冲了好几次都没有冲上去。四班长负了重伤,接着排长也负了重伤,队伍就被压在山坡上的草丛里。

郭祥借着照明弹的亮光,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火力点的位置,正在寻谋对策,只听后面有人喝骂道:

“郭祥!你不要装孬!是不是要我替你带上去呀!”

郭祥听出是营长陆希荣在辱骂他。回头一看,竟一时未能看出他在什么地方。想回他几句,又觉得这绝不是闹意气的场合,就极力压住怒气,继续观察敌人。这时听见后面陆希荣又喊:

“我命令你,亲自给我带上去!带不上去,我要你的脑袋!”

接着,又听见“砰砰”两枪,从背后打过来,落在附近。

郭祥自参军来,虽在别的方面受过批评,但是从来没有在战斗上受过指责,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刻夺过花正芳的冲锋枪跃身面起,直向山坡上冲去。敌人的机关枪“哗哗”地扫了过来。

花正芳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追上去,不由分说,将郭祥捺倒在草丛里,连声说:

“连长!连长!你可不能这样!”

接着,通讯员小牛也上来紧紧拉住郭祥。

花正芳一面示意小牛将连长拖紧,一面抄起四班长留下的步枪,咔地一声上起了刺刀,对郭祥说:

“连长,你还要指挥全连的呀!……你瞧着,我马上把四班带上去!”

说着,在敌人机枪的间歇里,几个跃进,就扑到前面去了。这花正芳平时腼腆得要命,一说话就脸红;枪声一响,他却立刻变得像一只雄鹰,不仅惊人沉着,而且动作极其敏捷灵活。你真不知道这两种性格是怎样奇妙地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来的。现在他在照明弹的亮光里,一时跃起,一时卧倒,十分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就仿佛子弹不足以伤害他那强壮而秀美的身躯似的。不到一刻工夫,他已经跃进到四班那里去了。并且远远地听到他喊:

“不要慌,同志们!我来代理班长。”

花正芳一面指挥机枪射击,吸引敌人的注意;一面让两个战士带着足够的飞雷滚下山坡,从侧后悄悄地迂回过去。不一时,只听“轰轰”几声巨响,像大炮弹落在敌人的工事里,立刻掀起一团团浓烟,敌人的机枪暗哑了。

“冲呵!”花正芳猛喊了一声,一跃而起,带着四班冲上去了。

一顿手榴弹和飞雷,打得整个山头硝烟弥漫。硝烟里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和哭喊声,同战士们狂热的冲杀声混成一片。花正芳看见有十几个敌人狼狈地向后面逃窜,急忙喊道:

“别让敌人跑了!”

说着,挺着刺刀追上去了。有四五个战士也紧跟着他猛追上去。那些美国兵穿着大皮鞋,又笨又重,跑出来没有20步远,就被他们追上。在花正芳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又高又大的美国佬,花正芳刚要挺起枪来刺他的后背,他歇斯底里地怪叫了一声,转过身来,挺起刺刀防护着。在照明弹的亮光里,花正芳看见他满脸大胡子,两个眼绿莹莹的,露出恶狼一般的凶光。这个美国佬连声喊了几句什么,其余的敌人也纷纷站住。战士们立刻喊起杀声同他们拼在一处。

那个大胡子美国佬一面向花正芳逼近,一面狂叫着,又喊过两个人来。他们开头仿佛有些胆怯,后来看清了这个中国兵,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娃娃,胆气就壮了,三把刺刀一起向花正芳逼近过来。

这花正芳是全连闻名的“蔫大胆”,敌情越严重越是沉着。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冲上来的人少,如果喊别的同志来相助,就会马上引起慌乱。他想,只要刺死一个,就会改变这不利的局面。于是,他立刻避开二个人的缠绕,闪到大胡子的侧面,一心想把大胡子首先刺倒。那两个美国兵跟过来包围他,他就像车轮子一样打转。那个大胡子,看到三个人整不住他,又气又急,瞪着绿眼珠,一个劲地猛刺过来。由于用力过猛,花正芳一闪,使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山坡上了。花正芳手疾眼快,早把刺刀噗哧一声插到他的后背里。那两个家伙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其中一个由于恐怖发狂地扑了过来。花正芳见来势凶猛,又向侧面一闪,乘那个家伙转身之际,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劈脸打去。当那个美国佬正在揉眼的时候,花正芳的刺刀,已经深深地探进他的肚子里去了。剩下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兵,拔腿就跑,花正芳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追上去,把他结果在生长着杂草的朝鲜的山坡上……

花正芳正要带人冲向主峰,郭祥在后面叫住他:

“花正芳!你先等等。”

花正芳收住脚步,郭祥赶上来告诉他:主峰上有一挺重机枪打得十分猛烈,要他特别注意。原来花正芳拼刺刀时,精神过于集中,那么激烈的机枪声,竟然没有听见,两只手仍然端着枪,保持着拼刺刀的姿势。一经提醒,他这才注意到那挺重机枪“卜卜卜卜卜卜……”一个劲地射击着,简直连一点间隙都没有。抬头一望,连那挺枪出口的红火舌都看得见了。

郭祥立刻调过两挺轻机枪,对着红火舌射击。连着打了好几十发子弹,那挺重机枪竟毫不理会,依然喷着火舌,射击一点也不间断。

“这个敌人真凶得很!”郭祥愤恨地骂着,“战斗一开始,我就发现它了,真是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他吩咐花正芳,从侧面绕上去,争取首先炸掉它,给大家打开通路。

花正芳等几个人,又要了几个飞雷,就从侧面的深草丛中,悄悄地迂回过去。快接近山头的时候,花正芳发现那挺机枪子弹打得很高,觉得十分奇怪。爬到近处一看,见那挺重机枪在壕沟沿上高高地架着,后面并没有人,而机枪却不停地发射着。他心中犯疑,平日常听说美国科学发达,不知道发明了什么自动化的武器。他本想投出一个飞雷,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不由地又向前爬了两步。凝神一看,原来坑里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正在牵动着什么。花正芳为了捉活的,立刻瞄着其中一个打了一枪;接着一跃身跳到战壕里,一脚踏在那个美国兵的背上。俯身一看,这才闹清楚,原来重机枪的扳机上垂着一根细绳,这根细绳在他手里还牵着呢!

花正芳立即俘虏了他。郭祥带着人也攻上来了。担任迂回的一连已经切断了敌人的归路,把那些美国佬绝大部分打死在他们自己仓促挖成的长方形的土坑里。由于事先战士们学习的英语口号“缴枪不杀”,发音不准,美国兵听不懂,那位担任重机枪射手的美国兵,就成为今天晚上第一次试探性交战的惟一的俘虏。

按照花正芳的介绍,郭祥在那挺带绳子的重机枪旁边好奇地欣赏了好一阵子,正要找人把它搬下阵地,猛不防脚下一滑,跌了个仰巴跤,原来他踩到机枪旁边那好大一堆弹壳上面去了!

“嗬,想不到这儿还有埋伏呢!”他嘻嘻一笑。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这块阵地防守不利,按照团的预定计划,立即将部队撤回。

第二天一早,陆希荣就穿得整整齐齐地到团部汇报战斗情况。他神情活跃,精神愉决,首先把取得胜利的原因,归功于团领导的英明和正确;接着把自己的指挥以及抓俘虏的情况,讲得绘声绘色,使团长、政委和团里的参谋们不时地发出一阵一阵的哄笑。周仆要求马上把俘虏送到团部来。

押送俘虏的是通讯员花正芳和文化教员李风。李风是全连惟一会说英语的大学生。从一早起,就被派去给这个二十六七岁的俘虏反复解释了我军的俘虏政策,还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餐热饭。俘虏恐惧的神情减少了许多,一听说要往别处带他,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身子长得又长又细,两条大长腿拖着一双高腰儿皮鞋,像是一个长腿鹭鸶似地在山径上迈着脚步。他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蓬着一头乱发,整个下巴都是黑胡茬子。他一边走,不时地回过头来,偷偷地瞅瞅,看花正芳他们有没有什么行动。花正芳由于胜利带给他的兴奋,红脸蛋像涂了油彩似地那么好看。此刻,他内心里警惕,但脸上却显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转过一道山弯,美国俘虏发现李风落到后面去了,就马上以极其敏捷的动作,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壳手表,回过头,抖抖索索地向花正芳递过来,脸上浮现着讨好的微笑。

花正芳轻蔑地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收回去。

俘虏迟疑了一下,又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摸摸索索地取出两个金戒指和一大卷钞票,同那只手表一并托在掌心里。显然,他以为花正芳不要他的金表,是由于嫌少的缘故。

“这些人,真的只认得钱哪!”花正芳心里嘲笑地想,摆摆手,仍然叫他收回。

俘虏看了花正芳一眼,显出极其惊愕的样子,像木鸡似地呆在那里。等他在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脸上发现了怒色,才一耸耸肩,两手一摊,把他的东西收回去了。

在他装钞票的时候,皮夹里有一张写得很精致的纸片,掉落在地上,花正芳小心地拣了起来交给李风。大家不一时来到团部。

周仆正在半山腰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同几个通讯员说笑。俘虏看见花正芳和李风都向他敬礼,知道这是一位官长,又显出惊慌的样子。后来发现周仆的脸色并不怎样严厉,而且摆手叫他坐下,他才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周仆问他。

李风刚刚翻译过去,他就很快答道:

“我是美军步兵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团的上等兵琼斯,美洲南部维尔基尼人。”回答完以后,他又添加道:“长官先生,我将尽量地回答您所提出的而为我所知道的一切问题,如果你感到需要的话。”

“很好。”周仆微笑着说,一面想,“这个敌人看来比日本人要好对付。”

周仆首先问了一些当前军事上需要知道的一些情况,琼斯几乎是问一答十,作了非常周详的回答。周仆很想了解当前同自己对阵的资本主义世界最强大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又向琼斯发问道:

“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侵略朝鲜吗?”

“侵略?”琼斯惊讶地看了周仆一眼,“也许你们这样讲是合适的;但对我们来说,是执行联合国的警察行动,是为了防御共产主义的威胁。麦克阿瑟一开始就对我们讲了。”

“你相信这样的话吗?”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相信这样的话。”他说,“据我所知,的确,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你们却不允许我们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末,我问你一个带有常识性的问题,”周仆说,“你知不知道美国距离朝鲜有多远呢?”

“也许是5000英里,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

“这就对了,”周仆笑着说,“那末5000英里,也就是说1.5万华里之外的朝鲜,怎么会威胁到你们美国的生活方式呢?……就先说你本人吧,你感觉到了这种威胁没有?”

“自然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战争?”

琼斯耸了耸肩,沉了半响,才说:

“我是否可以谈谈纯粹是属于我个人的见解。”

周仆点了点头。琼斯说:

“你们想必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新兵,我已经有十年的军龄。我每月的薪金是185美元。如果再呆上十年,就可以退休,领取50%的薪金。万没有想到,又发生了这该死的战争。”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老实说,不管北朝鲜打败南朝鲜,或者南朝鲜打败北朝鲜,对我说来,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许你们不相信,我是在美国上船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要帮助的‘李承晚’这个字的。对共产主义,我既不了解它,也不愿去了解它,而且我相信我这一生也没有要了解它的兴趣。在我看来,赶快让我回家,坐在树荫下喝一杯清凉的啤酒,倒是有趣得多。如果不是麦克阿瑟越过三八线,我此刻也许已经坐在家里准备过圣诞节了。麦克阿瑟本来告诉我们,打到三八线可以回家,谁知道又让我们跨过了三八线,结果把中国人招引来了。我可以确实地告诉你:当我们一听说出现了中国军队,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我认为,同中国人打仗,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除非最愚蠢的人,才会作出这种决定。你试想一想,同中国打起来,即使你一个人打死他十个,你也不能最后战胜他。麦克阿瑟------这是一个骄傲放纵的人----在越过三八线的问题上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想到这一点,我真想用绳子把他吊起来。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回家是没有多少指望了……”

周仆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提醒他说:

“假若到了你可以用绳子把麦克阿瑟吊起来的时候,你也就不会被迫地来进行这场战争了。”

“那,那的确是这样。”他点头承认,但又接着说:“不过,下一次选举,不管是麦克阿瑟,或者是杜鲁门,都再别想得到我的选票了!”

“琼斯,”周仆提着他的名字说,“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这个老兵还知道得不算太多。你到了俘虏营里可以从容地和你的伙伴去讨论思索这个问题:究竟是你的一张可怜的选票在决定美国的政策,还是华尔街的垄断资本集团在决定美国的政策?”

“我觉得,”琼斯争辩说,“无论如何,我们美国毕竟是最民主的国家。我们有言论自由。我可以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至少在目前来说,他是我惟一可以理解的政府!”

“是的,你可以一方面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周仆嘲笑说,“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不敢不坐上到朝鲜来的轮船,去从事你所不愿从事的战争。这就是问题的实际!难道你不觉得是这样的吗?”

琼斯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就是问题的悲剧所在。”周仆在心里沉痛地想道,“什么时候,当美国人民越来越多的人真正想通了这一点,那也就是他们有希望的时候。不管早一天,晚一天,这一天是终究会到来的。”

琼斯也觉得不宜于破坏刚才谈话所形成的良好气氛,立刻转了话题。

“我是不是可以谈谈对贵军的印象?”他停了停,看看周仆脸上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就接下去说,“我绝不是当面奉承,但是我必须把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所作出的判断告诉你们。我觉得贵军的武器虽然差一些,但是作战素养真是高极了。不瞒您说,我同德军、日军都作过战,也见过不少的军队,我可以说,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如此熟练的夜战技巧,有如此敏捷的动作,简直像天生的打仗专家。”说到这里,他用敬佩的眼光看了花正芳一眼,“如果我的眼力不差,仿佛就是这位年轻的先生俘虏我的。我简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脚已经踏在了我的背上。这种夜战技巧真是难以想象……”

花正芳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况,微微一笑。琼斯又说:

“但是,我也要附带地解释一件事情。因为他在俘虏我的时候,不免会对我的射击方式感到奇怪。当然不能说这是很正常的。但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我刚才说过,我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可以对你们说,我不是胆小鬼!我得过紫心奖章和奖状。我比我们团里可以称之为勇敢的人要勇敢得多,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是轻视他们。可是那次大战是什么样的战争呢?我们出发的时候,美国的少女们从大街上涌上来同我们接吻,那么多的人给我们送行,我们是带着满心激动去投入战斗的。而这一次呢?虽然上面也说是保卫朝鲜人的自由,可是我从朝鲜人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需要我们的保护。我就是这样丧失了自己的战斗意志。我觉得,既然这个战争同我个人和我的祖国都没有关系,那末,我就看不出为了185美元怎么可以作为我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我就想,只要枪口大致对准了方向,管它子弹飞到什么鬼地方去吧!……”

谈话结束了。周仆告诉他要把他送到俘虏营去。

“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接提出一个需要证实的问题,就是生命问题是否有可靠的保证?”

周仆再次向他作了郑重的保证,他的脸上才出现了笑容,并且跨上一步,显出极其恭敬的样子,说:

“长官先生,我本来不该再麻烦您了,但是在德国人那里我有作俘虏的经验,因此,我必须再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俘虏营的伙食方面有没有足够的保证?”

“你放心好啰!”周仆笑了一笑,“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琼斯笑了。真是从心里笑了,连忙说:

“那末,再见吧,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一个美国老兵的敬意。一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们的谈话够得上是最愉快的一次。”

俘虏带下去了。

李风把路上拣的四方纸块交给周仆,说:

“政委,还有这个你还没有看呢。”

“你翻翻吧!”

李风念了一遍。原来是一张“护身符”:

“不论是谁,身带此符者,将免除一切危险。上帝将赐予他以神力,不怕刀枪与剑炮,不会受伤或被敌人俘虏。阿门……”

“这大概就是那些混蛋的随军牧师发给他们的。”周仆指着“护身符”说,“他们就用这么一块烂纸,再加上几十个美元,想鼓起一个士兵的勇气。据我看,这是做不到的。”

说过,他扭过头喊团长:

“老邓,快来看看吧!你不是要摸敌人的‘底’吗?这个‘底’就在这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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