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巍
第三部 风 雪
第七章 课本
郭祥的连队,立即同兄弟连队插到了苍鹰岭以南,封锁了大小道路,第二天拂晓以前开始搜山。果然在树丛里,雪窝里抓到了好几十名又冻又饿的俘虏。郭祥派人把俘虏送往营部,随即整队下山。山脚下有一座较大的村镇,这就是他们被指定休息的地方。
天色阴暗,乌云低垂,仿佛又要下雪的样子。远远向山下望去,那座村镇有好几十缕升起的黑烟,一时高,一时低,正在断断续续地飘散着。
“那里怕还有敌人吧?”花正芳提醒郭祥。
郭祥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
背坡的雪很深,阳坡的雪却将要化尽。山径已经清楚地显露出来,人们走得更快了。将要下到山脚,郭祥让部队停止下来,在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村庄就像死了的一样.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
为了预防万一,一向机警的郭祥,把小鬼班派到前面搜索,随后带队下山,向村庄前进。在快要赶到村边的时候,只见小鬼班站住了,并且有人吃惊地叫了一声。
接着小罗跑回来报告,说村外发现了两具朝鲜人民的尸体。
郭祥赶过去一看,只见路边一株松树下,躺着一个浑身都是泥土的朝鲜姑娘的尸体。她的短小的白上衣被撕破了.两个乳房已被割去,血肉模糊的胸膛露在外面,鲜血已经凝成紫黑色,头发散乱,嘴半张着,眼睛瞪得怕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防空洞,防空洞门口倒着一个30多岁朝鲜男子的尸体,紧握着拳头,从侧面也能看出他狂怒的脸形。他的头被打破了,鲜血流了一地,旁边丢着一根沾满血迹的铁棍。……
围过来的战士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有的人眼泪立刻模糊了眼睛。郭祥脸色铁青,命令战士们把姑娘的尸体移到僻静处,自己折了两枝很大的松枝遮住了她的身子。然后向村子里继续搜索。
刚刚走到村口,一幅骇人的景像,又把人们惊呆了,这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杨树上用铁丝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面前是一大堆柴火的灰烬。他的全身都成了赤红色,上身前倾,早被烧成弓形。连白色的树干,也被熏黑了一截。最刺眼的,在他的小腹上,还用长钉子钉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盖着朱红色的大印。郭祥以为是敌人贴的什么传单,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土地证。
郭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想起自己的父亲被“还乡团”开肠破肚,把血淋淋的心肝挂在树上的情景,心里一阵剧痛,就好像那根钉子是钉在自己身上似的。他让战士把老人从树上解下来,自己伸手把那根钉子拔掉,把沾着血迹的土地证仔细折好,压在死者的身体下面,然后忍痛继续向村子里搜索。
他们穿过几条街,满街都是鸡毛、猪毛。除了一些狼藉的尸体以外,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这是连一点哭声也听不见的村庄!郭祥在村南口停停脚步,正要吩咐战士们去掩埋死者,猛然瞅见村南洼地里有一个穿着白衣白裙的朝鲜女人.正弯着腰在那里挖掘什么。那个女人一抬头,看见郭祥他们在村口出现,突然惊叫一声,连忙丢下她挖掘的东西,向近处的一片松林里飞跑。
“快喊住她!”郭祥吩咐人们。
“呒咆!呒咆哮!”(朝语:喂!喂!呒咆哮表示更客气些。)花正芳用他尖尖的声音喊着。
“阿姊嬷妮!”(朝语:大嫂。)郭祥也喊。
那位朝鲜妇女听见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花正芳见她不肯站住.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
郭祥正要喊住小花子,叫他不要追;只见那个朝鲜妇女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显出十分英勇果敢的样子,一挥手,狠狠地扔过来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接着“轰”地一声,在树林边上霎时腾起了一片蓝烟。
郭祥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对联络员小李说:
“快告诉她,我们是志愿军!”
“呒咆哮!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小李用朝语一连喊了几声。
“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大伙也跟着喊。
对方没有答话,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沉着地窥视着。
呆了好半晌,她试探着在松树后面露出身子。等她完全看清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支部队时,她才走出树林,向花正芳连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吉文衮东木”就抱着花正芳的臂膀哭了。
郭祥他们立刻赶上前去。看样子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十分强壮的劳动妇女,手里握着一个小甜瓜手榴弹,身上沾满了泥土。她紧紧地拉着花正芳,哭个不停。
“阿姊嬷妮!别哭!阿姊嬷妮!”郭祥心里火辣辣地,连声地说。
联络员小李把郭祥的话翻译过去.朝鲜妇女拾起胸前的飘带拭着眼泪,呆了好半晌才说:
“我的男人和孩子全叫治安队杀死了!……我一颗泪也没掉;可是见了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治安队跑远了么?”郭祥急问。
“早晨跑的。”女人收住泪说,“我在大山上看见他们向南跑了,就下山来刨我的孩子,孩子叫他们活活摔死,扔到那边大坑里啦!”
“在哪里?”
“就在那里。”她顺手一指刚才刨土的地方.“他们摔死了50多个劳动党员的孩子,都丢到那个大坑里了。我想把我的孩子挖出来,再看他一眼,给他另埋一个地方。可是刨出来一个看看不是,再刨出一个看看又不是……”
说着,她把手榴弹系在腰际,领着大家来到大坑旁边。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新挖的土坑,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新土。一个地方露出了半个孩子头,一个地方露出一只肥胖的小脚丫儿。在一个角里,扒开了一个坑,湿土上显露着深深的指印。大概就是这个朝鲜女人刚才伏在那里扒土的地方。
同志们再也忍不住了,许多人背过脸,眼泪洒在土坑旁边的湿土上。……
“阿姊嬷妮!”郭祥声音喑哑地说,“我看你就别再找了;既然都是党员的孩子.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也是……”朝鲜女人点了点头,“你们不知道,他爸爸多喜欢他!我总觉得把他们父子俩埋在一处,也是对他的一点安慰似的。他临死也没有见这孩子一面。……”
“他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被活埋的。”女人说,“那还是敌人第一次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在山上当游击队。有一夜下山侦察,被治安队抓住了。这些坏蛋,在村西挖了一个大坑,把党员和群众活埋了200多个。他们把我的男人也绑到那里,叫他对着大坑站着,然后对他说:‘你的死就临头了!快认错吧,你为什么分我家的土地?’我男人就说:‘认错?我当初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些家伙就往坑里推他,他瞪着眼说:‘滚开!你们瞅着,我下去站着死,不能眨一眨眼!’他高声喊着:‘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万岁!’就跳下去了。志愿军打过来,敌人逃走了,我才把他挖出来,他真是站着死的!……”
朝鲜妇女的脸上,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庄严、自豪的神情。沉了沉,她又说:
“敌人害了我的男人,这回又来害我的孩子。治安队说:‘孩子虽然不是党员,可他是党员的孩子,也不能留!”
“孩子几岁了?”一个战士问。
“才刚刚四岁呀!”女人说。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土坑,“同志,你不知道,我这孩子长大多不容易。……解放以前,我们一家一坪土地也没有,是给日本人看坟地的,生活苦得不用提了。解放以后.我们家分了九百坪水田,八百坪旱田。看见生活有指望了,心里一痛快,这劲儿就像用不完似的。我们两口就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下活。我白天下地,夜间织布;我男人白天种地,夜间开会,没有一点空闲。我怕孩子耽误干活,种地、打场就把他放在家,拴在柱子上,下面用东西垫着,让他觉得像背在妈妈背上似的。我就是这么哄他。晚上织布,我把大枕头竖起来,把他拴上.一边织布,一边逗着他笑。小孩长大了。不能拴他了,我一下地,他就追到地里吃奶,我就又吓唬他:‘你要吃奶,我就叫内务署把你抓去。’我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这孩子,谁都夸他好!还不到四岁,你把钱放到小筐里,他就能端着小筐去买东西。村里人都喜欢他,不是这家把他藏起来,就是那家把他藏起来,故意让我着急。把我急得快要哭了,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爸爸死了,我没有让他知道。别的小孩说:‘你爸爸叫治安队抓去打死了!’他说:‘我爸爸没有死,我爸爸到平壤去了,金日成将军叫他赶大车呢!’说到这儿,他还把小拳头一伸:‘我叫我爸爸回来,把治安队统统杀死!’就是这话,也传到治安队耳朵里去了,他们就下狠心要害我这个四岁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朝鲜女人又接着说:
“治安队一来。就把我和孩子抓去,关住村西仓库里。那里陆陆续续抓来了三百多人。孩子不懂事,看见这里又黑又闷,就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呀,把我放出去吧,放出去吧,我以后再不碍你干活了!’叫得许多人滴了眼泪。头一天,治安队没有动手,谁知道他们正在挖坑呢。第二天一早,仓库门唰啦一声打开,进来三四个狗东西,治安队长就指着我说:‘朴贞淑!你们一家过去有点太高兴了吧。你们分了我几坪地,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干活.我看你高兴得着了迷了。今天,我来替你照看照看这个孩子,让你往后干活也清静清静!’我一看,他们要抢我的孩子,就急了,我就说:‘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们杀了他的爹还不够,连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毁掉么?告诉你,你们在这里是呆不长的!’这个坏蛋,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朴贞淑!我也告诉你:日本人在这里呆了50年;这次美国人进来,要呆上一千万年!’说着就来夺我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朝我的怀里钻,两只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裙子不放。这时候,我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全身捆绑着动转不了,我就用脚踢他们,用牙咬他们。他们一枪把就将我打昏过去。等我醒过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哭个不住。他们告诉我,孩子临被抢走的时候,那些狗东西还在后面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吓唬他,孩子一个劲地哭喊着:‘我不敢啦,我不淘气啦,我再不吃奶啦!’时间不大,治安队就进来说:‘你们别哭啰!你们的孩子已经埋起来了,到明年春天让他发芽!’……”
土坑周围的战士们,起初是悄悄地抹泪,这时已经有人抽抽嗒嗒地哭出了声。
“是谁在哭?”只听郭祥大声喊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自己的连队,“今天,朝鲜老百姓,需要的是报仇,是敌人的血,不是我们的眼泪!”
他的喊声立刻止住了哭声。
“他们让我们的孩子发芽!”郭祥咬着牙说,“让他们瞧着吧,我们先要这群狗杂种在地下发芽!”
同志们静静地凝视着郭祥。只见他的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
“阿姊嬷妮!”郭祥转过脸问。“关着的三百多人呢?”
“已经烧死啦!”朴贞淑说。
“全烧死了么?”人们惊问。
“统统烧死了!”朴贞淑说,“治安队把我的孩子摔死以后,又逼着我们去给他摘棉花,我就偷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山顶上,想哭,又哭不出一滴眼泪,就是把我的心割开,也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想,古话说,仇要以血来报。我们是独木桥上遇到的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真恨不得把敌人抓过来,把他们咬死,吃了他们的肉。我就跑到深山里找到了游击队,恳求他们给我两颗手榴弹,准备下来报仇。天亮以后,我在大山头上,望见仓库起火了,接着治安队向南逃跑,游击队去追敌人,我才回到村里,一看关在仓库里的乡亲们全烧死了。……我就跑到这里来刨我的孩子……”
“同志们!”郭祥用他那燃烧得成了玫瑰色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庄严地喊道,“大家看看这些阶级敌人,这些反革命,残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两条腿的野兽!他们想用血洗来镇压革命,想用斩草除根把人民吓倒;但是人民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是吓不倒的!这里被惨杀的,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他们的恨,就是我们的恨!我们出国,就是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让那些狗杂种多付出几倍的血!……”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坚决消灭敌人!!!”
大家掀起怒涛般的口号声。
郭祥又继续大声讲道:
“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到街上去,到仓库那里去掩埋朝鲜同志的尸体。不要让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面……”
“不要动!”有人突然打断郭祥的讲话,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郭祥回头一望,见政委周仆,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站在那里。原来他已经来了多时,由于人们精神过于集中,没有发现。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几滴泪痕。他走向前来,同朴贞淑握了握手,然后转向大家。
“同志们,关于掩埋尸体的事,其他连正在做,你们不必去了。我建议你们立刻展开一个讨论。”他提高声音说,“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就是咱们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课。这是敌人用人民的鲜血给我们上的一课。他们既然给我们上课,我们就要好好讨论。我希望每个同志都好好想想:这些反动家伙为什么这样的残暴?他们是依靠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疯狂?根据同志们的体会,中国的地主同朝鲜的地主有什么不同?如果美帝国主义打到我们的祖国,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的情况?我认为,要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提高我们的觉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讨论么?”郭祥问。
“马上讨论。把部队带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郭祥从一个战士的背包上,抽出一把圆锹,铲了几锹土.把露出来的半个孩子头和一条小孩腿盖上,然后就带着他的连队往小树林子里去了。
周仆让联络员小李留下来,陪同自己安慰朴贞淑,同时动员她到别的连队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教育部队。朴贞淑点头答应,随着小李向别的连队走去。
周仆来到松树林的时候,战士们已经开始了讨论。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枪靠右肩,深深地低垂着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刚才政委提示的问题,正像一把深入地层的大火一样,把这一切又重新照亮,重新燃烧起来。
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它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棉绒帽,落在战士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但是战士们仍然低头沉思,仿佛没有觉察似的。
在初战中,以刺死三名美国兵而闻名全团的花正芳也站起来发言了。这个平时温和腼腆的青年,一向说话不多,今天却攥着斜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气昂昂的。一开始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但是一提过去,就说不下去了。
“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俺爹是贫农团长。……”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实行土地改革,地主就把我们恨死了。国民党拿着美国武器一过来,他们就组织了‘还乡团’,跟在后面。就同这里的‘治安队’一模一样。他们专门做了一块很大的钉板,上面是一排排的长钉子,走到哪里就抬到哪里。俺爹被抓住以后,他们就把他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就指着俺爹说:‘你不是领着头闹翻身吗?今儿个,我们就叫你来个大翻身!’说着,就把俺爹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他们还举着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没有多大工夫,俺爹就半死不活,全身上下连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这些狗东西又把俺爹扔到大河里,还恶狠狠地说:‘共产党不是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给我统统喝进去!’……”
花正芳哽咽着说不下去,停了好半晌,才握紧冲锋枪大声说道:
“看了今天的事情,我更清楚了,天底下的穷苦人是一家呀!我一定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把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统统消灭!……”
花正芳的话音未落,调皮骡子王大发就挺身而起。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哭得红红的,但神态仍然十分矜持,不愿意叫人看出他是很悲伤的样子。
“要诉苦,我的苦比谁也不算少;要讲地主的反攻倒算,我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被卖到别人家里,刚脱了开裆裤就给地主放猪。你们再苦,恐怕还是跟爹娘一块睡觉的吧.糠糠菜菜总还有得吃吧,我呢,大冬天,冻得我和猪一块睡觉,饿得我从石槽里抓猪食吃。……”他倔强地把头一摆,“这全不说。再说,你们再苦,总是有父母的吧,受了冤屈,总是可以找父母去哭一场吧,我呢,直到八路军来了,父母才把我找回。以后国民党又来了,就因为分了几亩地,狗地主把我父亲捆上,从高房上往下面摔,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把我父亲摔得七窍出血……狗地主说:‘这就叫彻底大翻身!’……”他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没掉下一滴眼相。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一方面的问题。我想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全国解放,蒋介石王八蛋逃到台湾,我就对形势的认识发生了错误。我觉得反动派的八百万军队全消灭了,他们再成不了大气候了。人民的江山已经坐牢稳了,我可以歇歇气去鼓捣鼓捣我那个穷家了。可我就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受苦的人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受苦。特别是还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兴妖作乱,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让我们把吐出来的苦水再喝进去。现在想起来,我完全不符合革命战土的水平!我觉得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这些被杀害的朝鲜人,对不起那个朝鲜大嫂,更对不起埋在大坑里的50多个四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枪,坐在背包上,哭了。
这时,只听后面“噗咚”一声,一个战士歪倒在地了,接着几个人围上去喊:
“刘大顺!刘大顺!”
“他怎么啦?”郭祥忙问。
“他晕倒了!”六班长一面把刘大顺托在肘弯里,一面回答。
郭祥抢过去一看,只见刘大顺满脸泪痕,脸色煞白。他急忙招呼卫生员打针,六班长摇摇头说:
“不要紧,他这人有个气迷心症,呆一会儿就过来了。”
讨论会行将结束,周仆正准备给战士们讲讲话,这时,只听树林外传来一阵急雨般的踏踏的马蹄声。他往林外一看,只见两个骑兵通讯员带着他的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面前,跳下马打了个敬礼。
“报告政委,团长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回去。越快越好。诉苦教育也马上停止进行,叫部队赶快准备干粮。”
周仆点点头,立即翻身上马,随着通讯员,向团部驰去。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顷刻间已经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也盖住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一处处被残害者的新坟。白雪呵,飘扬的白雪.你是惯于用你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来掩饰这人间的一切的;纵然你暂时遮掩住这块土地上的斑斑血迹,但是你怎能掩盖住人民心头的伤痛,平息人们燃烧的仇恨呢!医治这伤痛的,平息这怒火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这就是这伤痛和仇恨制造者的血。……
第八章 闸门(一)
周仆飞马赶回团部,在山沟沟门的家茅屋前翻身下马。
他一面扑打着雪花,朝屋里一望,只见邓军正迎着门口的光亮,伏在炕上看地图呢。他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棒,在地图上聚精会神地量着。直到周仆走到门口,开始脱鞋,他才抬起头来,把火柴棒往地图上一丢,说:
“哎呀,老周。你跑到哪里去啦?”
他没等周仆回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说:
“快瞧瞧吧。大买卖来啰!”
周仆接过来,坐下一看,这是一封志司转发军委的特急电报:
“庆祝你们歼灭伪一军团主力的大胜利。
这一胜利,已经造成战役迂回的有利条件。望我左翼第五军迅速迂回缚龙里一带,第四军迂回肃川、顺川一带,坚决截断美二师、二十五师及骑一师自价川至平壤的逃路。以上部队应该不怕一切疲劳,排除万难,勇猛前进。”
周仆一连读了几遍,一时挺挺腰板,咳嗽几声,一时又摘下帽子,搔搔头发。他的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红彤彤的.显得格外兴奋。
能轮上咱们团吗?”他问。
“这你就不用操心啰!”邓军冲他一笑,“咱们团的前卫。”
“是你争取的吧?”
“当然。”邓军又笑了一笑,“不过,命令很严,限我们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必须赶到。”
“这缚龙里到底有多远哪?”周仆一边问,一边伏下身子望着地图。
邓军拾起火柴棒,指指德川,然后顺着大同江弯弯曲曲的黑线,一直指到价川下面的缚龙里.说:
“我量了好几遍了,140多里,不会再少,”
“敌人离缚龙里呢?”
“比我们近多了,最多50多里。”
“唔,这就是说,我们在远两倍的路程上,用两条腿同摩托车赛跑。”
“对啰。”
周仆沉吟了片刻,说:
“你看能不能提前出发?”
“你说是白天出发吗?”邓军抬起头问。
周仆点了点头。
“这恐怕不行。”邓军说,“如果暴露了企图,敌人跑得更快,就更难抓住它了。”
“要是把伪装搞得好一点呢?”周仆寻思着说,“今天正好下雪,大家把棉衣翻穿,飞机不大容易发现目标,这样就争取了时间。……不过要经过师里的同意。”
邓军立刻抓起耳机同师里通话,竟得到了批准。
半个小时以后,邓军和周仆率领的前卫团,已经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大道上。这支部队的每个成员,都按照严格的规定,把棉衣棉裤的白里冲外穿着,绿色的棉绒帽也蒙上白毛巾,小白包袱皮系在脖子里,像斗篷一样披在身后。霎时间变成了一支白盔白甲的队伍,在白色的山峦间向前急进。
为了免得动员工作延误时间,周仆把大部机关干部分插在各个连队,一边走,一边向战士们说明任务的重要。邓军和周仆把自己的乘马留在后面,收容病号。他俩在队伍里串来串去,同战士们亲热地打着招呼,给大家鼓劲。
有两批敌机在上空出现,部队就隐伏在路边的雪地里,一点也没有暴露目标。天黑以前已经走出20余里。随后就拐上了一条通向西南的山间小公路。虽然上空乌云沉沉,但毕竟是月黑夜,再加上白雪的反光,道路并不算太黑,这支部队就放开脚步奔驰起来。在静静的山谷里,只听见一片唰唰的脚步声。这支军队,在井冈山以来的几十年的革命战争中,练就了一种罕见的行军力。它既不是一般地走,又不是跑,而是介于走与跑之间的飞速地坚韧地移动。在朦胧的夜色里,有时你觉得它轻悄得竟仿佛像离开地面似的,远远望去,真如同一条长蛇向前飞行。
午夜时分,已经赶了80多里.疲劳和困倦开始袭扰着人们,速度慢下来了,而且这时,部队已经离开小公路来到大同江边,走的是蜿蜒曲折的江边小路。这里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山势陡峻,路径窄小,那些习惯于一边行军一边睡觉的老兵们,在这里也小能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了。不断地有人跌下山坡,接着又爬上来,跑几步跟上部队。尤其在黎明之前的这段时刻,人们的困倦达到顶点,整个部队就像喝醉了烧酒一般,歪歪斜斜,简直是在睡梦中行进。前面如果有一个人停下来,后面马上就会有一连串“车厢”顶撞上去。
郭祥的连队,同样被这恼人的困倦袭扰着。但那些老兵们,例如调皮骡子这样的人,自有其一贯地对付这种困倦的方法。他们不但善于在行进中睡觉,尤其能利用三五分钟的小休息。一般人惟恐掉队,是不敢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放胆熟睡的:他却不然。他同他的背包一起拦路躺着,大模大样地像睡在自家的热炕上似的。只要部队一走,就会有人把他踩醒。虽然挨上一脚,却能够睡上甜甜的一觉。得失相较,还是比较合算的。
天亮时,已经赶出了120里路。人们的精神振奋起来。再加上早晨的冷风一吹,顿时清爽了许多。这时雪早停了,但大家被汗水浸透的棉衣棉帽,却结了很厚一层霜雪,连眉毛、胡须都成了白的,简直像从喜马拉雅山来的“雪人”。大家彼此谑笑着,也使一夜的困倦为之一扫。
离缚龙里越来越近了。朝鲜向导说,再过一道山就是缚龙里了。人们的心情越发不安起来,不知敌人是否跑掉。大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最后的十几里路,简直是跑步前进。
郭祥率领着自己的连队,滋滋地往前直钻。因为他们是前卫连.生怕误事,他那棉绒帽的帽耳朵,早在几十里以外就翻起来;可是又没有系好,一走就呼扇呼扇的。驳壳枪在身后搏浪搏浪的,他嫌碍事,把它插在背后的皮带上。他一边往山下爬,一对黑眼珠咕噜咕噜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还没有爬上山顶,就听见一阵嗡隆嗡隆的摩托声。开头他还当是敌人的飞机,正要招呼部队注意防空,跑到山顶的花正芳喊:
“连长,快快,敌人的汽车过来了!”
郭祥三脚两步嗖嗖地爬上去,往山下一看,只见贴着对面山脚一条公路,有十多辆十轮大卡车正一辆接着一辆由北向南急驰。“好,兔崽子,到底赶到我们前边来了!”郭祥在肚子里咕噜了句,立时喊:
“六〇炮快上!快给我堵住!”
六〇炮手赶上来,没有使用炮盘就发射了。顿时在卡车间升起了几团灰黑色的浓烟。前面的卡车飞快地跑过去了,后面的三辆犹豫了一下,慢下来。郭祥立时命令三排冲了下去。
坐在车上的敌人。为数不多,他们仓惶地还击着,时间不大,就结束了战斗。三排的战士们欢腾地吵嚷着,说笑着走上山来。郭祥一看,前面押着的是十多名惊慌的俘虏;战士们走在后面,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大抱饼干、罐头、香烟和酒。小鬼班的小鬼们,一个个笑嘻嘻的。有的说:“我还没打过这样的仗哩,一开头就先来个慰劳!”有的说:“他知道咱们赶路辛苦了嘛!”有的说:“过去是蒋介右当运输队,现在是他们亲自来搞运输了!”还有人说:“什么运输队,这是不折不扣的慰劳队!”
他们一上来,抢着把东西放在连长面前。还有人当场把成条的纸烟打开,十分大方地一盒一盒往人的怀里扔。整个连队都沉在欢腾的气氛里。可是郭祥的脸色却显得不太高兴。小钢炮说:
“连长,你怎么啦,打了胜仗你还不高兴呀?”
“我的傻同志!”郭祥说,“你看我们跑了140多里路只咬着敌人一个尾巴,大队人马怕是过去了吧?”
他立时把文化教员李风找来审讯俘虏。原来这是美二师的后勤部队,准备先把物资运往平壤。整个美二师、二十五师和骑一师的主力都还在后面呢。郭祥一听,立刻神采飞扬,如果不是在俘虏面前,他真会跳起来,翻几个跟斗,才能发泄他那股高兴劲儿。
刚把俘虏押送下去,营长陆希荣和邓军、周仆已经赶上来了。郭祥报告了情况,邓军的黑脸上露出极其动人的笑容。他聚精会神地察看了周围的地形。北面不远处就是缚龙里,骑着公路,错错落落地约有几百户人家,南面不远处是大同江,一条正南正北的公路正穿过这道长长的峡谷。在峡谷最狭窄的地方,有一座六七十米高的小山,像只大拳头似的正好卡住公路。邓军和周仆、陆希荣商量了一会儿,确定把这里作为防御的重点,由郭祥带领三连扼守。二连作预备队。陆希荣带领营部和一连伸到大同江边,打击南面可能增援的敌人。其他两个营也分别布置在公路东西两侧较后面的山岭上作为机动。团指挥所和迫击炮连设在后山的高山上,部署完毕,邓军命令部队立刻展开,尽快地挖掘工事,准备死守,坚决不能放过一个敌人。
郭祥兴冲冲地把部队带到指定的小山上。他知道敌人的炮火会比较猛烈,阵地上不宜布置过多的兵力,正面只放了两个排,把一个排隐蔽在侧翼,为了突击方便,还把一个班伸到山脚贴近公路的地方。郭祥深知即将到来的将是一场恶战,对工事的要求分外严格。为了给大家鼓劲,他把棉衣一脱,撂得远远地,露出他在运动会上赛跑得奖的背心,挖掘起来。整个阵地上,发出一片小锹小镐和冻土搏战的叮叮当当的响声。
八时许,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望望北方,静悄悄的公路上还不见一个人影。人们焦躁起来,纷纷问道:
“连长,敌人怎么还不来呀?”
“许是俘虏撒谎了吧?”
正在这时候,由远而近,传来轰隆轰隆的摩托声。郭祥往远处一望.公路尽头,出现了几辆汽车,红色的霞光照得挡风玻璃明晃晃的。接着又出现了坦克,随后又是无数的汽车和坦克急驰而来。顷刻间,汽车和坦克连成的长队,一眼看不到头,看去总有七八百辆、千把辆的样子。汽车上满载着戴着钢盔的步兵,车后拖着大炮,气势汹汹地涌了过来。
“准备战斗!”郭祥无限威严地大喊了一声。
在第一声枪响之前,即使老战士也不免处于一刹那的紧张状态。何况敌人今天是这样的阵势!虽然郭祥明明看到战士们的手指已经贴近了扳机,仍然习惯地大喊了一声,来给同志们助威壮胆。
敌人越来越近。现在已经清楚看到:前面是四辆吉普,后面是十多辆卡车,再后是十多辆坦克,再后又是数不尽的汽车和坦克。沉重的摩托声和坦克嘎啦嘎啦的怪响,响成一片,就像发了大水似的.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
“关键问题.是先打坏前面的汽车,来堵住坦克,这仗就好打了。”郭祥冷静地想。
“听我的口令!”郭祥又喊道,“集中火力,先打汽车!”
直到汽车开近山脚,郭祥才把驳壳枪举起来,“乓乓乓”一连打了三枪。
三枪过后,轻重机枪和六〇炮突然猛烈地开火了。顿时,卡车上的美国兵,恐怖地怪叫着,纷纷跳下车来,乱藏乱躲。有的钻到汽车下,有的往坦克的后面涌,鬼哭狼嚎,乱成一片。六〇炮很快地修正了偏差,准确地打在卡车上,有几辆卡车立时冒烟起火,有两辆小吉普,本来已经开过去了,这时又懵头转向地掉过头来,翻在路旁的道沟里。有一辆通讯车,由于它的突然刹车,后面的车辆仰着两个前轮,好像一匹马扬起前蹄,搭在它的车身上面去了。
“好哇!打得好哇!”
战士们在战壕里跳起脚高喊着,各个山头上都传过来雷动的欢呼声。
团里的迫击炮和重机枪也开火了,他们集中轰击和扫射着后面卡车上的步兵和跳下车向后逃命的步兵。那些步兵成堆地死在汽车下和离开汽车不远的地方。有的还没跳下车就被打死,头冲下从车厢上倒挂下来。
郭祥为了彻底把公路堵死,吩咐前沿班立刻出击,把前面的十几辆卡车统统击毁。在一片手榴弹的火光中,汽车纷纷冒起几丈高的黑烟。滚滚的黑烟立时布满了山谷的上空。
“好哇,到底把狗日的堵起来啦!”郭祥微微一笑。
被打懵了的敌人,逐渐清醒过来。他们开始明白,如果不夺出一条路来,全军覆灭就在眼前,于是,卡车后面的那辆坦克嘎啦嘎啦地向前爬着,像猪拱地一般,把前面冒烟起火的卡车一辆一辆地都拱翻到公路下面的深沟里。
郭祥一看急了,正要派人去打坦克,这时候,只见从前沿小鬼班的散兵坑里跃出一个人来,提着手榴弹向坦克追去。坦克一边跑,他一边追,向坦克滚动的履带里插手榴弹。连插了两次都滚落下来。这个战士见不成功,抓住坦克上的铁环,一腾身就攀了上去。他拼命地去掀坦克上面的盖子,但是怎么也掀不开。坦克已经驮着他走出老远了。只听小鬼班班长陈三粗喉咙大嗓地喊:
“小钢炮下来!小钢炮快下来!”
“下来啵!别让敌人把你驮走啰!”小鬼班的小鬼们也用他们尖尖的声音喊着。
眼看坦克开出有一里多路,小钢炮才无可奈何地跳下来了。
第二辆坦克也开动了。一边跑一边示威性地连续开了几炮。郭祥一看第一辆坦克跑了,第二辆眼看又要跑脱,急得额头上的汗珠乓乓直掉,马上大声喊道:
“谁去打第二辆坦克?”
阵地上忽地站出30多个人来,一片声嚷:
“我去!”
“我去!”
花正芳扯扯连长的袖子,无限诚恳地几乎是用哀求的语调说:
“连长,你不是早就答应过我啦?”
“我就不行吗?”调皮骡子王大发在那边喊,“什么任务也挑不上我!”
“还是花正芳有把握些。”郭祥心里咕哝了一句,立即说道,“花正芳,你去!”
郭祥的话还没有落音,花正芳已经放下冲锋枪,提着一支从别人手里枪过来的爆破筒,冲下去了。他的动作极其敏捷,很快地就追上了第二辆坦克。他巧妙地避开坦克上机枪的射击,把那支爆破筒牢牢插进履带里。为了不使爆破筒滚落下来,拉了火以后,还扶着它走了几步,直到快爆炸时,才跳到路旁的道沟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坦克的履带哗哩哗啦碎断在地下,不动了。阵地上顿时掀起一阵欢呼声。
这时候,第三辆坦克惊惶地焦急地开动起来,一面用机枪疯狂地扫射,一面向前急驰。花正芳早已从路沟里露出头来,等到这辆坦克开到身边,一腾身就攀上去了。他这时的棉衣还是白里冲外,在硝烟弥漫之中,远远望去,就宛如只白鹤,高高地站在乌龟背上。这小伙子真沉着得惊人,他慢慢地坐下来,就仿佛坐在自己的车上,不慌不忙地揭去手榴弹的盖子,把导火索用舌尖舐出来,套在手指上,然后向前探着身子,就像一个有经验的捉蝈蝈的燕子一样,悄悄地把手榴弹向坦克的瞭望孔伸近。不料此刻,盖子突然打开,一个美国兵的头露出来,花正芳急忙转身去抓美国兵的头发,已经迟了,只听“砰砰”两声枪响,花正芳身子一歪从坦克上滚了下来。……
郭祥眼都红了。正要找人打这辆坦克,不知什么时候,调皮骡子早已站到面前,怀里抱着一捆集束手榴弹,腰里还插着两个飞雷。他用一种哀求的眼光望着郭祥,激动地说:
“连长,我一辈子不说软话,现在非说不可了!……不管我多么落后,咱们也是老战友了……咱俩有意见是另外一个问题,可你不该不给我任务……”
“你是要炸这辆坦克吗?”
“这还用说!……连长,人家都打坦克立功,你就不许给我一个机会,叫我补补过吗?”
调皮骡子说着,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郭祥把手一挥:
“好好,你去。”
“你瞅着吧。”调皮骡子喊了一声,顺着山坡扑了下去。
王大发刚要接近坦克,坦克上的机枪向他疯狂地扫射着,逼得他抬不起头来。这时,只见这个饱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一扬手投过去一颗手榴弹,倏地腾起一团浓烟,接着就钻进浓烟里逼近了坦克,他把一捆集束手榴弹放在履带下拉了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坦克不动了。
“这家伙倒是有战斗经验!”
阵地上的人们赞叹着,正为他的成功高兴,哪知这辆坦克仅仅受了伤,履带并未炸断,呆会儿又呼隆呼隆地响起来。它向前爬了几步,想从那辆被击毁的坦克旁边硬挤过去。试了几试没有成功,为了离开这个危险地带,就倒着向北开去。调皮骡子看见坦克要跑,就飞也似地追上去,攀上了坦克。为了接受刚才花正芳的教训,就干脆坐在顶盖上,一边冷静地寻找窍门。坦克向北越开越快.眼看接近了大队汽车,隐伏在道沟里的敌人一齐向他开枪射击。阵地上的人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纷纷喊着:
“快下来,调皮骡子!”
“不要大意呀!”
但调皮骡子并没有跳下来,而是在密集的弹雨中,不慌不忙地把他那个瘦身子贴在坦克上。他的一只手似乎在油箱处摸索着什么。突然一个腾身滚下来,接着火光一闪,顷刻腾起一大团浓烟和沉重的雷声,那辆坦克已经不动了。
“好哇!起火了!起火了!”人们欢腾地喊着。
这时,花正芳已经被救起,背到山后。
郭祥连忙走过去,看见花正芳静静地躺在山坡上,肩胛上流出了一大片鲜血,把棉衣的白里染得通红。他那俊秀的脸,越发显得苍白,眼睛微微闭着,就像睡着了一般。卫生员正剪开他的袖子,匆忙地包扎着。
“小花子!怎么样呵?”郭祥伏下身子轻声地问。
他微微睁开眼睛,望着郭祥。
“我大意了……”他抱歉地并且有几分羞涩地笑了一笑。
“伤口很疼吧?”
“几天就好了…”他又温和地一笑。
郭祥仔细看看负伤的部位,不像伤了肺,放了心。叫卫生员赶快把他送到绑扎所去。卫生员刚背起他走了几步,他又叫卫生员停下,回过头,低低地叫了一声:
“连长……”
郭祥看他有话要说,连忙赶上去。
“连长,你的两双袜子已经补好……打在我的背包里了,你叫他们取出来吧!……”
“好,好。”郭祥连声答应着,心里热烘烘的。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花正芳又笑了一下,把头搭在卫生员的肩头上,走下山坡去了。
郭祥回到原来的位置,见调皮骡子喘吁吁地飞跑上来。他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满头满脸的土,就像土地爷似的。
“刚才打住你了没有……”人们问。
“枪子儿什么时候也不找我。”他傲慢地一笑。
“好好,”郭祥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打完仗马上给你评功!”
“什么功不功的……”调皮骡子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摆,“连长,先别说这,我要马上向你报告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
“什么情况?”
“你来看,”调皮骡子转过身,往北一指,“在那辆破坦克后面,第三辆和第四辆都是弹药车。”
“看准了吗?”
“我刚才在坦克上看得真真的。”
郭祥兴奋地把手一挥,高声叫道:
“乔大夯!”
“有。”乔大夯在机枪阵地上用粗憨的声音应了一声。
“准备燃烧弹!”
乔大夯把燃烧弹推上了枪膛。
郭祥发出射击口令,只打了半梭,第二辆和第四辆卡车的车头已经扑出火来。不一时,就听见“轰轰”几声巨响,接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不分个儿地响起来。隐蔽在路沟里的步兵,又是一阵鬼哭狼嚎,乱跑乱钻。附近的坦克、汽车也争着向后倒退,搅成一团。顷刻间,烟雾弥漫,充塞了整个山谷,炮弹皮和被炸起来的汽车碎片在阵地上“日日”地飞落着。连我们的战士也不得不暂时躲在战壕里。
战士们纷纷嚷着:
“连长,你也快蹲下来吧!”
“好好,”郭祥连声答应,取出一支美国纸烟点着,脸上出现了得意的孩子式的微笑。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