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四部 江 声
第十七章 黑云岭(三)
黄昏。团指挥所笼罩着一片严肃的气氛。
邓军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周仆刚放下电话,就又拿起耳机来:
“摇观察所!”
观察所摇通了。周仆焦灼不安地问:
“前面下来人了没有?”
“没看见有人下来,政委。”
“狮子峰没有下来吗?”
“已经1小时20分了。我就不相信,他们一个不剩地被消灭了。难道敌人会抓了他的俘虏?这不可能!”
邓军没有答话,喷了一口浓烟;把那只空袖管一甩,从石崖下走了出去。
小玲子看他又要到山顶上去亲自观望,就连忙挎着望远镜跟了出去。周仆和小迷糊也离开洞子。其实,他们从山顶上下来至多不过20分钟。
在长期革命战争中,他们没有计算过,实际也无法计算从自己的身边倒下了多少可爱的同志。每当一个战友牺牲时,自然都引起他们内心的痛楚,但这种痛楚都默默地化为对敌人的仇恨,深深地埋入心底。表面上则很少过多地流露出什么。尤其邓军,他是最反对那种“婆婆妈妈”的了。他认为,那是与革命者的刚强性格不吻合的。可是,今天他却不能解释,郭祥的迟迟不归竟引起他如此的不安。
邓军和周仆登上山顶。刚才狮子峰和玉女峰上空,有一大块火烧云,赤红鲜亮,就像刚刚从熔铁炉里夹出的铁块一般;现在似乎已经冷却了,只在边沿上还有一层暗红。整个的天空,被越来越重的暮色染成了铁青。狮子峰和玉女峰也变成墨绿色了。邓军和周仆都举着望远镜往来寻觅。他们总希图忽然之间在什么容易忽略的地方,发现几个人影。尽管在这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已经没有可能发现什么,可是还不停地望着,望着……
“首长下去吧,望不见了!”经过小玲子的一再催促,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地收起望远镜,沉默地、缓缓地走下山去。
回到指挥所,周仆慢慢地燃起烟斗,说:
“老邓!你看要不要派一个侦察班去接接他们?也许他们隐蔽在什么地方,白天不便行动。”
邓军点了点头。
不一时,年轻的花正芳被喊来了。他在石崖外面打了一个敬礼。尽管环境艰苦,他依然穿得很整齐。身上挂破的地方,都由他那一手好针线精细地缝补过了,显得十分干净、利落。而且可以看出,自当了侦察排长之后,也显得更加沉着和老练了。
周仆简单地介绍了前面的情况,随后交代任务说:
“今天夜里,你亲自带一个班,到狮子峰、玉女峰一带,去找郭祥他们。三连可以派一个人,充当向导。他们是死是活,一定要搞清楚。是活,就要接回来;如果牺牲……”
“把尸体也要运回来!”邓军把右臂一挥。
“如果实在有困难,”周仆连忙补充说,“也要掩埋妥善做上记号。”
“我一定完成任务!”花正芳说。
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里,略微听到一点嘶哑……
天黑以后,花正芳率领着一个班,下了黑云岭,潜行在黑黝黝的山谷里。
这一行总共是八个人。其中有三连派来的老战士调皮骡子王大发。要搁平时,他见到花正芳,一定会同年轻的排长开开玩笑,但今天却因郭祥他们的生死未卜而显得格外严肃。他走在最前面,领着这支小部队在山径上快步行进。
当夜,银河横空,星光明亮。这些惯于夜行的人,脚步轻捷,行动神速,就像一条小蛇在草叶上沙沙地飞行。即使这样,花正芳还是觉得行动不快,恨不得一步跨到狮子峰下。在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郭祥亲切熟悉的面影,仿佛看见他正负着重伤,伏卧在那边的草棵里。
前面就是狮子峰山脚……
“哒……”的机枪声。因为离得过近,就像在头顶上震响似的。人们不由地伏倒在草棵里。花正芳沉着异常,注意到红色的曳光弹直向谷底飘去,知道这不过是敌人一种惊恐的表现,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就摆摆手,叫大家不要理会。人们按照预先划分的两个小组,开始在草丛中分头寻觅。
这里的枯藤、野草总有一人多深。花正芳用手拨开草丛,睁大了他那双明亮的猫眼,特别认真地搜寻着,惟恐有丝毫的遗漏。正搜寻间,断崖下的那个小组,向这边发出一闪一闪的暗淡的红光。那是红布包着的电棒所发出的联络信号。花正芳一阵惊喜,连忙大步赶了过去。只见调皮骡子呆呆地站着,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嘎哑地说:
“找到了一个,牺牲了。”
“是连长吗?”花正芳心里一阵发紧。
“不是。”
花正芳拨开草丛,用手捂着电筒一照,一位烈士静静地卧在草丛里。仔细一看,认出是本团百发百中的神炮手老广东。他的帽檐儿仍旧像平时那样戴得低低的,神态安详,半眯缝着眼,就像瞄准一般。他的手里还紧握着摔断了枪托的枪支。花正芳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冰凉。看来已经牺牲多时。
花正芳正要继续寻觅,忽然山顶上打起一颗照明弹,在空中晃晃悠悠,照得满地雪亮。大家赶快隐伏在草丛里。直到照明弹熄灭,大家才又继续找寻。
不一时,又找到了四位烈士的遗体。经过调皮骡子的仔细辨认,这里有在七峰山因打坦克未成而难过万分的四川新战士秦德让,有党支部的组织委员陈兴国,还有给乔大夯充当弹药手的李保田、王东林。但是郭祥、小牛和乔大夯却仍然找寻不到。花正芳更加焦灼不安,心头一阵阵酸楚,暗暗想道:“如果是一齐跳崖,连长怎么可能不跳呢?如果他还活着,人又在哪里?就这样离开吧,连长根本没有找到;在这里继续蹲着,又怎么办?……”
一个侦察员见他怔怔地站着,在他耳边催促着:
“排长,快下决心吧!”
“再找一遍!”他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大家又拨开草丛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见什么。调皮骡子建议道:
“依我看,还是先把烈士掩埋了再说。”
花正芳表示同意。他们就分别把几位烈士背到我方阵地的山坡上。掩埋前,花正芳他们把烈士的军衣上上下下整理了一番,还用手绢蘸着溪水给他们擦净了脸上的血迹。调皮骡子砍了几个木撅,刮了一刮,用歪歪斜斜的字迹记下了他们的姓氏,插在他们的墓前。大家在默默的悼念中,把自己的战友付托给朝鲜的山水。
这时候,花正芳仰起头来,望望三星,还不到午夜,就宣告决心说:
“现在连长生死不明,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你们看,是不是到玉女峰南边抓几个俘虏,带回去讯问一下?至少有点头绪才好。”
“我看行啊!”调皮骡子说,“根据现在的情况,这办法还是比较好的。”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干是这支小队紧紧装束,沿着玉女峰右侧的山沟又出发了。
花正芳派出两个侦察员走在前面。自己带领其余的人,隔了一段距离随后跟进。这一带,是花正芳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轻车熟路,行动迅速,不到一个小时,就接近了沟口。
花正芳让大家停下来,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过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前面两个侦察员回来报告。正要亲自到前面察看,只见对面并排奔过来三条黑影。待黑影走近,才看出是两个侦察员架着一个俘虏。花正芳从草丛里钻出来,挥挥手让他们停住。
一个侦察员指指俘虏,轻轻地说:
“是个哨兵。这老先生正在那里打瞌睡呢!”
花正芳见这个俘虏又瘦又小,嘴里塞着一条大毛巾,一个劲地筛糠,贴近一看,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李承晚兵,不禁失望地说:“抓这么个小崽儿,他能知道什么!还是抓个美国兵才好。”
说过,他让这两个侦察员一边看守俘虏,一面在沟口担任警戒。自己带着其余的人继续前进。
出了沟口,见玉女峰下,有一大片帐篷,少数点着暗淡的灯火。山坡上有一座独立家屋,距帐篷总有五六十米的样子。一个哨兵在帐篷那边,也离得较远。花正芳心中暗喜。他留下四个人警戒和封锁帐篷里的敌人,自己亲自带着一个侦察员向独立家屋摸去。
花正芳用猫一样轻的脚步,摸上了台阶,听了听没有动静,就把门轻轻一提,慢慢向外拉开。屋子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他让那个侦察员端着冲锋枪,自己用蒙着红布的电棒一照,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有六七个敌人,枪支靠在一边,全钻在北极睡袋里,死猪一样酣睡着。他把一个睡袋的拉锁轻轻拉开,一看,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他觉得太老了,怕路上跑不动,倒惹出麻烦,就把拉锁又轻轻拉上,当然,花正芳这样做,倒不是怕他伤风感冒,为的是他惊醒了也一时爬不出睡袋。花正芳接着又拉开了第二个睡袋,这个人看去年轻精干,花正芳比较满意,立即确定为当选的对象。第三个虽然年轻,脸色苍白,很像是刚患过重病的样子,花正芳嫌他太衰弱了,没有理他。第四个满脸大胡子,尽管年纪略显大些,看去却颇为粗壮,花正芳认为也将就了。对象选定,花正芳立即让侦察员叫进两个人来。他们这时是四个人,两个人对付一个,看准“对象”,一声极轻微的口哨,很快把毛巾塞进两个人的嘴里。然后抓起睡袋口,像背死狗似地扛到了外面,往地下一丢。接着用冲锋枪对准他们的胸,逼他们剥去温暖的睡袋。这两个家伙完全吓呆,不停地哆嗦着。花正芳一挥手,由两个侦察员押着他们向沟口跑去。
花正芳和调皮骡子等四人在后面担任掩护。估计他们已走出很远,就分别在独立家屋和帐篷里投了几个手榴弹。敌人登时乱了营,一片鬼哭狼曝,乱跑乱窜。花正芳和调皮骡子他们用冲锋枪干了个痛快。等到敌人架起机关枪还击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如海的夜色里。……
他们回到团部,天色已经大亮。周仆听说仍未得到郭祥的下落,迫不及待地立即在山坡上对俘虏进行了讯问。
首先被讯问的是那个自称吉斯的大胡子老兵。因为其余两个一直惊魂不定,完全是一副吓瘫了的样子;他则比较活泼,流露出一种欣幸脱离战场的欢快。
周仆通过联络干事,首先向他了解了一般情况,接着问他:是不是参加了进攻狮子峰的战斗。
“什么狮子峰?”吉斯惶惑不解地问。
联络干事把那座山峰指给他。
“噢,您原来说的是小直布罗陀呀,军官先生。”吉斯恍然大悟说,“这些天,我们都是用这个浑号来称呼它的。因为在我们看来,它也许是地球上最狭窄、最难通过的地带了。我们的司令官说,我们必须通过它来包抄你们的部队。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因为当这个遥远的目标还是未知数的时候,我们自己的航船已经在礁石上被撞碎了……”
周仆发现他是个问一答十的健谈者,怕他扯远了,连忙提醒他:
“你是否参加了这场战斗呢?”
“参加过。我的确参加过,军官先生。”吉斯坦然承认,并深有所感地说,“而且我不无根据地认为,这是我所有参加过的包括第二次大战在内的一次最残酷的战役。骑兵第一师和我们二十四师在这一带至少伤亡了八九千人。仅仅在小直布罗陀,伤亡的也有近两千人。我自己的连队只剩下六七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奇事。我要永远感谢上帝的是,我就是这六七个幸存者之一。而且,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骂人、说开心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们昨晚把我抓来,应该说,绝不是偶然的。”
周仆急于了解情况,又问:
“你参加了最后一天的攻击吗?”
“是的,先生。”吉斯点头说,“我最幸运的地方也在这里。如果我早几天就参加对小直布罗陀的攻击,那也许就没有我们之间现在这次谈话了。因为最后两天,守军的弹药已经不很多了。这对我这个老兵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心理是:最好等我们的炮火把他们消灭得一个不剩,我们再冲上去占领阵地。可是,当我们看到山头上没有动静,鼓起勇气冲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你们的士兵真是沉着得可惊!直到距离十几码远,他们才好像突然间从地底下钻出来,向着你的胸脯开火。真是可怕!先生,我应该对您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那么厉害的炮火,他们就硬是不怕?他们哪里来的那么高的勇气?我当时的确认为,这恐怕是有上帝保护他们的原故,说不定在这次战争里上帝是站在你们一边,尽管你们是无神论者。”
周仆微微一笑,插话说:
“不是上帝,是人民!是人民站在我们一边。”
“当然,这是你们的看法。”吉斯耸耸肩膀,把手一摊。
这时,联络干事给了他一支烟。吉斯点着,更高兴了。周仆又接着问:
“昨天的战斗,你看到我们的人有什么行动吗?”
“噢,我的确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奇事。”吉斯说,“昨天,我清清楚楚听到你们的士兵唱歌。我敢保证这不是传闻,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是被我们包围的时候。最后他们还向我们——在我想是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抛下几十磅重的石块。特别是他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在小直布罗陀的右翼跳下了悬崖绝壁。当时的确把我们都惊呆了。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勇敢的军队!我确实作过严肃的考虑:和这样的军队作战,是毫无希望的。在任何情况下,我们还是不要同中国人打仗的好。”
周仆笑着说:
“我相信,你的这个结论是很宝贵的。”
由于他一心想知道郭祥的下落,没有多谈,接着又问:
“我们的人跳崖以后,你们下去搜索过吗?”
“没有,我肯定没有。”吉斯连连摆手说,“当时我想的只是,赶快把我轮换下去,以便离开这个可诅咒的地方。而且我确实认为,我们只是在他们没有弹药的情况下才侥幸占领阵地的。我们干吗还要去搜索呢?……”
吉斯的谈话虽然提供了不少情况,但对郭祥的下落,仍然没有答案。这使周仆的心情不仅没有得到宽舒,反而更加挂心了。郭祥既然没有被俘,又找不到他的尸体,那么,他究竟到了哪里?……
周仆把敌人的混乱和被削弱的情况告知了邓军,并且说:
“现在时机多好!如果手头有兵力,出击一下该抓多少俘虏呵!”
邓军沉思了一阵,坚定地说:
“至少也要把阵地夺回。我们可以把机关人员和轻伤员再组织一下。”
当他们把自己的决心报告给师长的时候,师长在电话里显得并不着急,并且有些神秘地说:
“不要慌嘛,同志!据我看,快了!快了!”
第十八章 雨中
事过两天,师长打的哑谜就清楚了。原来另一个军要来接防,争强好胜的师长在接防前举行了一次较大的反击。在这次反击里,他们组织了一切可以组织的力量,全部恢复了失去的阵地。然后才办理交接,奉命转移。遗憾的是,虽然进行过多次搜寻,郭祥他们还是没有下落。
在向后方转移途中,三连只剩下30多人,仍然精神饱满地行进在这个英雄部队的行列里。当然,这是由于指导员老模范进行了很好的工作。在这些日子里,郭祥的失踪,不能不引起他特殊的系念。读者知道,当郭祥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跟他像父子般地生活在一起,参军以后两个人又共同生活在一个战斗的家庭,他对郭祥是怀着一种何等深厚的阶级兄弟之情。但是,想到当前的情况,他不能不把自己的感情压到心底,尽力把担子挑得更好。
说起老模范,实在与那些爱说空话的人毫无共同之处、他是一个说一句走两步的共产主义的实践家,是一个甘愿把自己的骨头磨成碎粉只要对革命有用的人。他当指导员和别人的道路也有些不同。别人一般是由班长、排长、副指导员到指导员;或者是由宣传员、文化教员、副指导员到指导员;他则是由炊事员、炊事班长、上士、司务长到指导员。只是在入伍后当了几年机枪射手,以后因为年纪大就到炊事班了。而且他的发展阶段,是很难划分的。当他当上士的时候,还做着炊事班长、炊事员的工作;当了司务长,又做着上士和炊事班长的工作;当了副指导员,又做着司务长、上士的工作;及至当了指导员,也断不了跑到厨房里去给病号做饭。连他的装束打扮在内,仍然是一个老炊事员的形象。
三连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红军连队。连队里还留下来一口红军时代的大铜锅,同志们管它叫“红军锅”。这只红军锅究竟是什么时候到三连来的,恐怕全师甚至全军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了。根据邓军的回忆,长征时炊事班就背着它;过雪山前,还喝过这锅里煮的辣椒汤呢。长征到达陕北时,这个炊事班的人全部都牺牲了,只有一个司务长在背着它。抗日战争爆发,红军东渡黄河。此后,这只红军锅就落在老模范这个河北平原老长工的肩上,他背着它,穿过了说不尽的风霜雨雪,走过了说不尽的无名山水,终于用自己的脊背驮着它跨过了中国历史上两个重要的时代。今天这口红军锅又随着他们越过鸭绿江来到朝鲜战场。尽管他现在是指导员了,由于他体会到炊事工作的艰辛,行军中一有机会,就又把这口大铜锅抢过来背上它,迈着坚实有力的脚步,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
今年的雨季似乎有提前到来的样子。部队转移以来,仍不时落雨。这天黄昏出发,天还晴得满好,落日的余晖照得山头明晃晃的。队伍刚爬上山顶,天又阴沉起来,一个星星也不见了,不一时就飘下了零散的雨点。这时候,老模范正帮一个战士扛着一挺轻机枪兴冲冲地走着。刚刚转过一段山间路,就听后面有人惊叫了一声,接着是大铜锅在石头上磕碰的声音,当哪当螂地滚到山坡下面去了。老模范见出了事,立刻把机枪交给那位战士,来到连队后尾。因为夜色已浓,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在悬崖边站着,就急火火地问:
“谁掉下去了?”
“我们班长。”一个炊事员说,“他许是得了夜盲症了,还瞒着我们。刚才转弯,一脚登空就跑了坡了!”
老模范对着黑魆魆的深沟,拉着长声喊道:
“老吕头!——老吕头!——”
下面没人应声。老模范急了,一手打着电棒,一手抓着灌木的枝条,下了陡坡。一个炊事员也放下担子跟了下去。大约下了20多丈,才看见老吕头背着大铜锅倒在一块梯田里,正挣扎着往起爬呢。老模范连忙把他扶起来,说:
“老吕头!把你摔坏了吧?”
“不逑咋的!”老吕头在密密的雨丝里仰起斑白的头,“刚才我好像睡了一小觉似的。”
老模范上前去解铜锅的背带,一面又问:
“摔伤了没有?”
“不逑咋的!”老吕头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又说。
老模范扒开他的袖子、裤腿一看,见碰了好几处伤,连忙解开急救包,给他扎好。接着就抓起那口几十斤重的大铜锅,熟练地背起来。那个炊事员要来抢,老模范一挥手说:
“你搀着老吕头吧!”
他们往山上爬着。老模范边走边告诫说:
“老吕头呵!你干吗老跟别人抢这口铜锅呢!你这么大年纪,又得了夜盲症,以后可该接受教训了。”
“你比我也年轻不了几岁!”老吕头一面吭吭吃吃地喘气,一面不服气地说。
“可是,我比你壮实多啦!”老模范说,“再说,我当炊事员比你时间也长。”
那个炊事员接上说:
“指导员,叫我看,你们谁也甭争论了。我们班长这么干也是你留下的作风嘛!”
两个老家伙哈哈笑起来。老模范说:
“不能说是我留下的作风,我还是跟老红军学的哩!”
三个人爬上公路,几个炊事员争着来抢铜锅,老模范哪里肯放,连忙摆摆手说:
“快,快,快点赶队伍吧,别蛮缠了!”
一个炊事员叹口气说:
“老模范哪老模范哪!你就不想想,你这么大岁数了,老这么干能行吗?”
“怎么不行?”老模范把脖儿一梗,“我摔打出来了!”
“我摔打出来了!”“我吃苦吃惯了!”这就是老模范抢挑重担时的一句老话。
老模范背着大铜锅,一个炊事员用小棍牵着老吕头,其他炊事员挑起了担子,又在无边的风雨里快步前进了。
午夜过后,雨停风息。队伍下了山,行走在宽阔的公路上。老模范和老吕头一边走一边谈心。老吕头说:
“老模范!咱们连这几仗都打得不错。可现在就剩下十几个人,要下来什么任务能完成吗?”
“你别担心。”老模范说,“祖国人民支援着咱们哪!咱们到后方补兵,呼啦一下子又是一百多人,到时候又够你老吕头忙乎的了。”
“这我倒不怕。”老吕头笑着说,“我就是怕人少。过去做几大锅饭,现在一锅都吃不完。一看吃饭的人少了,我这心就像泡在醋缸里似的,酸得难受。”
“不要这样,老吕头!”老模范说,“过去我当炊事班长那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我就明白了:这革命是需要代价的。你就买个锅碗瓢盆,不花钱也不行呵!就说咱们这个大铜锅吧,在这锅里吃过饭的人,伤亡的、残废的是不少,可是咱们不是换来了一个新中国吗?听咱们邓团长说,毛主席上井冈山,开头人很少,吹一声哨子就集合起来了。你看今天多少个军!多少个兵团!革命事业发展得有多大!”
“这倒也是。”老吕头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咱们的连长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老模范宽解地说,“不过他肯定没有被敌人抓去。我看一定有希望回来。”
“这可是个好人哪!”老吕头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些天,全连同志都吃不下饭,多盼望他能回来呵。我看他不光打仗好,心地也好。他平常见了我,不笑不说话,就像我是他的长辈似的。你做错了事,他就批评你,批评过就完了,从来也不嫉恨人!就是你顶撞了他,他也不嫉恨你。他那心就像一潭清水,一眼就看到底了!”
老模范一时没有说话。老吕头忽然意识到,谈这个话题会引起老模范的伤感。停了一会儿,又问:“老模范!白英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有小杨照顾她,我想不会错吧!”
“以后再有朝鲜孤儿,你们别再托给我了!”老吕头显然有意见地说,“刚熟一点儿,你们就领走了。”
“那不是因为要打仗么?”
“那倒也是……可是现在休整了,你们谁也不提把她领回来叫我看看。”
“到后方去许有机会,老吕头。”
“我还用降落伞给她做了一条小裙子呢,一直在我小包袱里包着,你们谁到后方医院去,给她捎去吧!眼看天也热了。”
老模范连连点头答应。
拂晓,他们赶上了自己的连队。
部队正坐在路边休息。
这时,有一个掉队的战士,正步履艰难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老模范用眼一扫,看见他的一只鞋子前后都张了嘴儿,用一条带子和两条破电线勉勉强强地捆着,脚趾头也碰破了。老模范亲热地打招呼说:
“小伙子!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军部通讯营的。”他说。
“你穿的是什么鞋呀?”
“人家穿的是新式凉鞋!”调皮骡子打趣地说,“前面是蛤蟆张嘴儿,后头是鸭蛋出气儿!”
大家笑起来。小伙子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了。
老模范招招手说:
“小伙子,来!你坐下歇一会儿,我给你缝缝!”
“你会缝呀?”小伙子迟疑地说。
“你就快脱下来吧!”人们乱哄哄地说,“这是老模范的补鞋铺,有名的了。”
“噢!你就是老模范哪!”
老模范亲手帮他解开带子和电线,把鞋脱下来。接着从背包里拿出钉鞋工具。细麻绳在那根一寸多长的大针上是早就纫好了的。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那只不像样子的布鞋,穿锥引线,简直像老鞋匠一样熟练,不一会儿就缝好了。最后又嘴里含着小钉子,举起小锤子,结结实实地钉上了一个前掌。用手又摸了摸,把钉子尖砸得平平的,这才递给那个小伙子,说:
“试试,看怎么样?”
小伙子往脚上一蹬,乐了。他向老模范招招手,留下一个极其动人的笑容,迈开轻快的大步赶队伍去了。
“老模范!你的鞋铺又开张了?”
老模范一看,原来是团部的王参谋,挎着一个皮图囊,拄着一根小根儿,从后面追赶上来。老模范笑着说:
“怎么,你这个作战参谋也掉队了?”
王参谋走到老模范身边,扶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
“我这胃不争气。昨天出发前一点也吃不下,到后半夜就饿得撑不住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
他说着,就来捏老模范的挎包,并且鬼笑着说:
“我知道你这个老习惯!”
的确、老模范自当炊事班长起,就有这么个习惯:总要留点什么吃的,例如剩饼、剩饭、锅巴、山药蛋之类,装在自己的挎包,这些东西他自己一点不吃,纯粹是为了给同志们应急。同样的,他自己并不抽烟,却有一个专门装烟的大口袋。每发下零用费,他几乎全部买了叶子烟,装在口袋里,偷偷地打在背包里面。平时不露,专门来解救那些焦躁不安、嗷嗷待哺的“烟民”。在本连当过战士的王参谋,对他的这个“老习惯”自然是知道的了。
老模范用审查式的眼光,看了一下王参谋的脸色,认为情况属实,就把王参谋的手一推,笑着说:
“别趁火打劫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大包黄灿灿的锅巴,分给王参谋一大块。其余的人也都纷纷围上来,一大包锅巴顷刻就分完了。老模范乐呵呵地望着大家噶崩噶崩地吃着。
“你也吃点嘛,老模范!”人们说。
“不行!”他连忙摇摇手,“这东西太硬,我这胃受不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那边半哼半唱起来:
熬了一宵又一宵没有坦柏好心焦(朝语:烟)
无奈何来把噢包叫(朝语:喂)
奥包又说奥不扫……(朝语:没有)
老模范一看,是调皮骡子,正在那边靠着背包半躺着唱呢,就说:
“又是你!你怪腔怪调地唱这个干什么?”
“我这是引起领导的注意嘛!”调皮骡子笑着说,“老模范!快救济救济吧,我是实实在在瘾得够呛了。”
“对,对,老模范,把你的小仓库打开,救济救济!”人们纷纷响应着。
“喝!怎么你们全知道我有存货呀!”老模范笑着说,“这回你们可判断错误,没有了。”
“不,不,我们不信!”人们说。
“你要说没有,我们就搜!”调皮骡子说。
“可只有一小把儿。”老模范让步说,“你们抽了,可不许再要!”
“行,行。一个人抽一口也行。”
于是,老模范从背包里伸进手去,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大把黄灿灿的烟叶子。“烟民”们兴高采烈,纷纷从小本上撕下卷烟纸,卷起喇叭筒来。顿时,山岗上飘起了烟草的香味,驱散了一夜的辛劳,唤起了笑声与歌唱。
这时的老模范却坐在一边,笑眯眯的。
临到宿营地,天又落起雨来。部队住在一个小村里。战士们坐在温暖的地炕上,和朝鲜的老大爷、老大娘们用半通不通的中朝混合语亲热地谈着,和孩子们说笑着,就像到了家里似的。
一夜行军的疲劳顿时去了一半。
老模范查看了各班。他对群众纪律抓得特别紧,看到大家的衣服被雨淋湿,怕乱烧老乡的柴草,就集中买了来分给各班烤衣服,还把战士们穿破的鞋子收了来准备缝补。正在这时候,小罗匆匆忙忙地跑来说:
“指导员!有一个战士抱老乡的柴禾。”
“谁?”
“不知道是哪个连的。”
“你没有制止他吗?”
“制止了,他不听。还说,头都不要了,烧一把柴禾算什么,我也不能从家里带来。”
“你没有问他是哪个连的?”
“问了,他说,你管不着!”
老模范心中甚为不安,立时陷入严肃的思索。他感到这不是个别战士拿了一把柴草的问题,而是最近环境变得艰苦以来,有些干部对纪律抓得不是那么紧了,有些人进门不注意脱鞋了,出发以前,也做不到水满缸了,甚至地也不扫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提起团党委的注意,发展下去是不好的。
饭后,老模范挽起裤腿,披上雨衣,冒着雨赶了十多里路来到团部。
周仆光着两只脚,正坐在老百姓的小屋里看文件。一看老模范来了,他马上放下文件,笑着说:
“老模范!这一阵儿没把你累垮呀?”
“累不垮!”老模范也笑着说。随即向政委打了个敬礼,脱了两只大泥鞋,挂起雨衣走进来。
周仆见他穿了身褪色的旧军衣,补了好几个大补丁,摸了摸,还是湿的,就说:
“你怎么也没换身干的?”“我还没来得及换呢。”
“没来得及?”周仆一笑,“你别哄我了。你把新衣服都给了别人,开个英模会,还得跟别人借。你也做得太过分。”
“咳,还是叫小年轻的穿吧。”老模范说,“我胡子扎撒的,穿那么新鲜干什么!”
周仆拉他坐下,老朋友似地凝望了他好大一会,关切地说:
“老模范!你可有点瘦了。我听说前几天,你那老病又犯了。人都说:老模范是越生病,干得越邪!我看,以后还是注意点好。”
“我只要不躺倒,病就撂不倒我。”老模范笑着说,“要是一松劲儿,可就起不来了。病就是这么个东西:你千万要拿住它!”
“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嘛!”周仆笑着说。
“不,总起来说,松劲不行!”老模范坚持说,“抗日战争那时候,摆子快来了,我就爬山,一顶就把它顶回去了。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经验。”
周仆知道老模范冒雨前来,必定有事,就说:“老模范!你是不是来探问郭祥的事?……临下阵地,师长又派侦察连去找了一趟,还是没有下落。”
老模范沉默了一会儿,说:
“不,我是来给党委提个意见。”
“提什么意见哪?”政委笑着说。
老模范把刚才发生的事和最近观察到的问题说了一遍,周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模范接着说:
“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咱们的军队一建立,毛主席就提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临出国又发了指示,叫我们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是现在有人倒说,我们来到这儿,头都不要了,烧把柴禾算什么,这是什么思想?……”
“好,好,你讲下去。”周仆的神色严肃起来。
“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模范继续说,“政委,你是我的老上级了,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依你看,最近在这方面抓得怎么样?”
周仆的脸有点红,但依然微笑着说:
“我最近在这方面确实抓得不紧。……本来是想召开一次党委会的。”
“确实该讨论讨论了。”老模范说,“咱们团平时纪律还不错,环境一艰苦,就抓不紧了。为什么?我看主要是有温情主义。一看战士们太艰苦,就想马虎一点算了。其实这是害了战士,也害了革命。政委,我可是吃扁担,屙扁担,直不笼统一下子,对不对全说出来了……”
周仆心情激动,紧紧握住老模范的手说:
“谢谢你,我的好同志!我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击中了我的弱点,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帮助!……今天下午,我们就开党委会。”
他一直把老模范送到门外,在蒙蒙细雨里,久久地望着这个老长工出身的指导员略略驼背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在眼前越来越显得高大,而自己却多么渺小呵!他发现自己,虽然比老模范多读过几年书,受党的教育更多,职位更高,但在关键时刻,老模范却常常比自己坚定得多,看问题明确、尖锐得多。想到这里,他颇有一点惭愧之感。他觉得,自己对这位模范人物的认识还是很不够的。表面上看,这个人物的模范事迹,只是一些平凡的生活琐事。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他有一个多么美丽的灵魂!十多年来,你从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一点“为我”的东西,周仆清楚记得,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头,有人告诉老模范,他的妻子在敌占区要饭,他听到后,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仍然精神奋发地工作。那时候每个月一块钱的零用费,他也大部分给同志们用了,他确确实实是从来不想到自己。在他那口大铜锅里吃过饭的一些同志,早已经是团长、师长甚至是军长了,而他却仍然心安理得地、十分愉快地背着他的大铜锅在满是风雨的道路上前进。他是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吗?不是。他对同志是无比的热情和谦和,但是当他看到谁违反党的利益,就把他那斑白的头一摆,毫无顾虑地进行严肃的斗争。今天的事,就是其中的一例。周仆觉得,老模范是那种把自己的一切一点不剩都献给革命还嫌不够的人,是真正有着共产主义觉悟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典型。对于这个人,自己是应该如何认真地向他学习呵……
老模范那坚强的、肩宽背厚而又略显驼背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山谷的烟雨中了。可是周仆却还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老周,你老在雨地里站着干什么呀?”
周仆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团长回来了。两个人到了屋里,周仆把老模范提意见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激动地说:
“老邓,我看这样优秀的同志,应该增选为团党委的委员,这对加强党的战斗力是大有好处的。”
邓军欣然同意:在下午的党委会上就通过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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