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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33)

    

 

第四部     

 

第二十三章   伤痛

 

失去亲人是人生最大的伤痛之一。也许能医治它的只有时间,而它需要的时间又是多么漫长。

杨雪牺牲的消息,不仅夺去郭祥大片大片的泪水,而且那种惘然若失的情感一直在心之深处据留不去。可叹这个一向乐观顽皮的人,第一次尝到此中苦味。他很想到松风里杨雪墓前看看,但又难以启口。杨雪的形象总在他面前时隐时现。白天领着战士们出操上课,心里还好一些,到了晚上便又难以入睡。这天,他随同连队打了一天野外,着实有些疲劳,回来吃过晚饭便躺倒了。

朦眬间,他沿着一条清清的水走着,在溪水边,看见杨雪正睡在平平的白石头上。她的短发散落着,枕着自己的手臂,仿佛睡得很熟。他走上前去推了推她,她才睁开那启明星般的眼睛,慢慢地坐起来,笑着说:

“我刚要歇一会儿,你怎么就把我推醒了?

郭祥非常抱歉地说:

“小雪,人都说你死了,我是来问问,倒是真的还是假的?

杨雪笑着说:

“我怎么会死呢!我是累了,想歇一歇,躺在这儿就睡着了。”

郭祥看了看溪水边,她洗好的血衣,果然摞得像小山似的,还有几条绷带在溪水里牵得老长老长,就点了点头,说:

“那人们怎么都说你死了呢?”

“嘎子哥,那是人们在哄你哩,看你对我的心真不真!”她笑着说。

“噢!要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郭祥说,“小雪,你不知道,我在敌人后方,藏在一个大山洞里,乔大个在洞口守卫着我;那时候,我真是天天想你,夜里还梦见你,只是怕乔大个笑话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我不也是这样!”杨雪叹了口气,说,“人说你在玉女峰跳崖了,可是又没有你的尸首,我的心天天都在悬着。我到玉女峰去了好几次,把那里的草都翻遍了,也没有找见你。我想就是死了,给我个确实的消息也好,可是谁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后来我就飞过了敌人的阵地,找呵,找呵,好不容易才找着你藏着的山洞。你那山洞上不是有好几棵大松树吗,我就到了那里,看见乔大个守卫着你,你在洞子里睡得甜甜的,我怕惊动你,也就没有进去。有时候,我还站在山洞口上边望你呢!……”

“小雪,”郭祥也坐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心里有几句话,老想对你说说。几年以前,咱俩在红叶沟,一起走了十里路,我也没有对你说成,今天我还是想对你说说。”

杨雪笑着说: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不就是害臊么!

“前后一个人都没有,你还怕谁听见呢?

“还有树,有水,有山,叫它们听了,我也觉着害臊呵!

“咳,嘎子哥,你真傻呀!

“是的,我的确很后悔;可是今天我真要对你说了。”

“今天又用不着说了。”杨雪笑着说,“你的心我看见了,我的心你也看见了,还说它干什么呀!

“不过,我要不说总是一块心病。”

杨雪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仰起下巴颊说:“那你就说吧!

“可我还是想到红叶沟去说,咱俩一起到红叶沟吧!

“行,咱俩到红叶沟去,”杨雪说着站起来,“我现在会飞了,我就带着你飞到红叶沟吧!……”

杨雪说着,挽着他的胳臂就飞了起来……很快很快,下面己经可以见那条终生难忘的碧水潺潺的红叶沟了……

霍然一阵巨响,把郭祥惊醒。他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敌人的夜航机在邻近村镇的轰炸声。郭祥回想刚才的情境,又觉得似梦非梦,望望窗隙透过的月光,听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心头更觉凄绝。

郭祥想起明天还有工作,本想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可是院子里又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嗵……嗵……”的捣米声。郭祥看了看表,还不到凌晨三点,房东大嫂已经起来舂米了。朝鲜的臼臼不像中国,是用一节粗树干中间挖成个深窝窝。柞也是木柠,两头粗中间细,倒很好看。可是当这位阿姊妈妮的木杆一声声响起时,郭祥的心就隐隐作痛。原来这位朝鲜大嫂,30刚过,丈夫就被美国飞机炸死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一个五六岁,一个两三岁,还有一个小叔子,不过十二岁,头上还长着一个大疮,整天疼得呲牙裂嘴。前几天郭祥才将她的小叔子领到卫生所开了刀,略略好一些。可是家里田里全部生活的重担,都压在这个中年女人的肩头。谷子刚刚成熟,她就在田里把谷穗掐下来,用丈夫留下的木架背回来,把谷穗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光着一双脚踩着。又是烧火做饭,又是到河边顶水,从早到晚,忙个没完没了。就是这样,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还一天哭闹。她走出门去,孩子就哭着追出门去;她进得门来,孩子就哭着追进门来。两个孩子都光着屁股,头发锈成了一个疙瘩,身上很脏,也没有时间调理他们。一次她从田野背着一捆柴禾回来,那个三岁的小女儿哭得没法,她的心软了,就放下柴禾,扯开胸前的小白褂,小女儿就从她的胳肢窝下钻过来吃奶,一只小手还把另一个奶紧紧捂住,仿佛怕那只奶会跑走似的。看见这些,郭祥觉得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今天,这位阿姊妈妮天不亮又起来了。她那木杵一声一声都是这样沉,仿佛敲在自己的心上一样,听来觉得格外酸楚。他觉得她平时少言寡语,并没有说过什么,有时甚至还笑着打个招呼,可是她心中的伤痛,恐怕正与自己相同。而怀着这种伤痛的人家,又何止千家万户,万户千家!这不都是帝国主义者造成的吗!它们给予人们的苦难,其凄惨处,还不仅仅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且还有留在人们心上的长期难愈的创伤。想到这里,郭祥又增添了对帝国主义的一层憎恨。恨不得马上结束整训,再次狠狠地拼杀一场。

这些天,老模范见郭祥一天天消瘦,心中不免忧虑,虽然劝慰他多次,情绪也没有转过来。这天忽然接到军里一个通知,让郭祥去参加志愿军政治部召开的英雄模范大会,老模范心想,这一下好了,让他出去活动活动,见见世面,心里畅快一些,情绪兴许能好起来。这样就很快地通知了他。本军的英雄模范人物很多,参加这次会议的仅有二三十人。大家乘着一辆卡车,奔驰了一个通夜,才来到志愿军总部。

这郭祥虽然平时说话随便,不拘小节,本质上却是一个谦逊的人。他在典型报告会上,看到这么多的英雄人物,听到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迹,觉得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各有千秋,群星灿烂。其实聚在这里的,不过是其中的代表,要说起整个志愿军的英雄,那就真像是银河一样宽宽的光带。郭祥越听越有兴致,就特意把他平时不舍得用的小本儿拿出来,用歪歪扭扭的字记下了别人的长处。可是有一天,他听了几个女护士的报告,那些事迹同杨雪大同小异,特别是来自东线的一个女护士,她的年纪同杨雪相仿,也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当她报告到如何在风雪弥漫的长津湖畔,把战士冻肿的双脚揣在自已的怀中时,郭祥顿时又想起杨雪,想起杨雪给自己暖脚的情景,别人都在热烈地鼓掌,他却低下头涕零不止了。从这时起,杨雪的形象又不绝地在他眼前时隐时现,又是几个晚上没有睡好。

这天上午,郭祥正在松树林里参加小组座谈,被带队的组织干事叫出来。那个干事很高兴地说,彭总准备找一些战斗英雄分别谈谈,现在就让他到彭总那里去。郭祥一听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愣了神儿,不禁抓耳挠腮地说:

“现在就去?

“对对,现在就去。”组织干事点点头,指指旁边一个很墩实的挎手枪的战士说,“他是彭总的警卫员小张,你就跟他去吧!

这郭祥一向很放得开,可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军长了,今天听说人民解放军的副总司令,又是赫赫有名的志愿军的司令员要见他,他就不知道怎么好了。这时,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平凡和渺小,简直没有做出什么事,见了司令员可说什么好呀!他这样想,神色上就不免有些迟疑和慌乱,红着脸说:

“我,我可是一丁点儿准备也没有。”

“不要准备,随便谈谈。”小张笑着,宽慰地说,“彭总也随便得很,他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几十天,主要是想看看你。”

郭祥一听主要是“看看”他,更不自然了,他可有什么可看的呀!无奈小张已在前面走了,郭祥只好随着他向一面山坡走去。

彭总依旧住在那间依洞而建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开出一小块平地,周围有好几株大树,给予这里浓密的绿荫和鸟声。尽管地上掉了几片早落的黄叶,但是天还不算冷,彭总光着头、穿着一件白衬衣,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看电报。这也正是他们几位领导人下象棋和打克郎棋的地方。那边克郎棋的棋盘上还散落着不少的棋子。

郭祥跟在小张后面,轻手轻脚地上了山坡。

“报告司令员,那个战斗英雄来了!”小张走到彭总身边说。

本来郭祥一路上拼命压制自己的激动,想平平静静地、大大方方地给彭总打一个敬礼,万没想到小张却冷古丁地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战斗英雄”,这是随便说的吗?在这位身经百战、千战者的面前,也能随便说吗?他确实太不好意思了。可是这时彭总已经放下电报,摘下老花镜,笑微微地站了起来,郭祥只好红着脸,用力地磕了一下脚跟,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

彭总紧紧握住郭祥的手,用一双深奥的眼睛,足足打量了他好几秒钟,才撒开手,指指旁边的小木椅说:

“坐吧!

两人坐下,彭总又让小张拿烟。小张对郭祥特别热情,从屋里拿出一包“大中华”,还抽了一支递给郭祥。郭祥觉得在彭总面前抽烟不大合适,就小心地放在小圆桌上,说:

“我不大会抽。”

“不大会抽?”彭总望了望他那被大喇叭筒熏得发黄的手指,哈哈大笑着说,“恐怕还是个老资格哩!

郭祥也不禁笑起来,立刻点着,头一口就吸下了小半截子。

“你那个连,在二次战役中间打得不错。”彭总说,“报上的通讯我也看了。那个记者说,仿佛你们没有多少伤亡,这真实吗?

“那次我们连,加上炊事员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郭祥答道。

“是嘛,所以我多次说,写新闻报道一定要真实。像那样写法,把敌人都写成了豆腐,也就不能让人民正确地理解战争。”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郭祥,接着又问:

“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好几十天?

58天。”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呢?

“有一个朝鲜老妈妈,给我们天天送饭。”

“她有粮食吗?

“很困难。开始她让我们吃粮食,她吃野菜;以后就靠游击队接济。”

那里游击队好活动吗?

“也很困难。游击队很小,主要采取隐蔽活动。不过他们很坚决,我们就是靠一个女游击队员领着,穿过敌人的战线才回来的。”

彭总听到这里,一面点头,一面深有感慨地说:

“朝鲜妇女很伟大,这一点我感触很深。她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忍受着最大的痛苦,还默默地承担着艰苦的劳动。我每次坐车外出,看到她们在冷风里穿着单薄的衣裳,背着孩子在那里修路,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金妈妈,朴贞淑,还有最近那位朝鲜大嫂的形象,都一个一个地闪现在郭祥的心头,使他沉入深深的感动之中。

忽然,彭总抬起头,望着郭祥问道:

“你们住的那一带,老百姓还有粮食吃吗?

“粮食早就很困难了。”郭祥皱着眉头说,“我看到不少老百姓,每天到地里找早熟的棒子,掰一些回来舂舂,加上一些野菜吃。我住的那家房东大嫂也是这样。我们连每次做饭都要多做一些,因为一到开饭,孩子们就围过来了,我们怎么也不能叫孩子们看着。……”

“你们这样做很好。”彭总点点头说,“今年朝鲜水灾很大,据说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我们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朝鲜人民的生存,今天怎么能够看着他们饿饭呢?郭祥同志,假若我们志愿军全体人员,每天每人节省一两粮食,你看有困难吗?

“我看没有困难。”郭祥立刻挺挺腰板响亮地说,“战士们都会拥护。”

“不过,战士们也有困难。他们体力消耗很大,粮食也不算很足。”彭总思忖着自言自语,仿佛他已思考过多次。他停了停,又望着郭祥,“部队得夜盲症的人还多吗?

“已经比以前少了。我们连还有几个没有治好。”

“主要是营养不足,维他命缺乏。你可以让他们吃点野菜,熬点松针水喝。这办法很有效,我调查了好多人。”

彭总沉吟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虽然军队和人民都有困难,我们总是比老百姓好些。为了人民,我们也应当苦一些。挨饿这个滋味我是知道的:我13岁那年,有一天天还不亮,我就光着两只脚,踩着露水上山砍柴,因为没吃饭,砍了一会儿饿得实在砍不动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父亲上山来找,一看我睡在地上就有了气,他扯了一根柴棍子,喝着:‘你偷懒,我要打死你!’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哭着说:‘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碗糠耙把,今天早晨也没吃饭,我全身发软,哪里还有力气砍柴呢!’我父亲也哭了。……挨饿那个滋味可不好受呵!

彭总说这些话时,感情很沉重。显然他对自己童年和少年时的悲惨生活,印象很深。因此,他对人民的疾苦,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切。今天谈起粮食,又不禁忆及往事。也可能他发觉自己谈得远了,就把话收回来,望着郭祥说:

“你今年多大了?

25了。”

“多大参军的?

13岁,是赖上的。”

“噢,你还是个年轻的老干部哩!”彭总笑着说,“有对象了吗?”

由于彭总平等待人,郭祥渐渐活跃起来,虽未恢复常态,“大中华”的香烟,也抽了好几支了。万没想到彭总忽然问到这个,一时觉得很难回答。就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说了真话:

“我,我不准备结婚了……”

“怎么?”彭总对他的回答颇感诧异,又笑着问,“结婚晚一点可以,怎么不结婚了?

“我本来有一个朋友,她牺牲了。”郭祥心里酸酸地低下头去。

“是志愿军的吗?

“是,是我们军的一个护士,她是为救朝鲜儿童牺牲的。朝鲜政府给了她‘国际主义战士’的称号。”

“我仿佛在《志愿军》小报上看到过,是叫杨雪吗?

郭祥心中一震,如果不是在首长面前,他很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勉强回答了个“是”,又低下头去。

“看来,你是很爱她的!

郭祥点了点头。

“当然,你会很痛苦。”彭总说,“我们参加革命的人,许许多多同志都有过这种痛苦。拿我说,我的两个弟弟都让蒋介石杀了,我心里能不痛苦?长征以后,我们许多红军家属,都让国民党反动派斩草除根了,这些同志心里能够好受?可是有什么法子来医治这种创伤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作战上,这样你的痛苦就减轻了。你钻到痛苦里就会脱不出来。我的体会,只有革命的胜利,工作的进展,可以弥补个人的伤痛。……

郭祥认真地听着,吟味着老一辈的生活经验。

“毅力也很重要。”彭总又继续说,“我这个人就是有股犟脾气,既吃了它的亏,也沾了它的光。我在湘军当兵,有一次派我当侦探,被抓住了,刑法很厉害,有一次实在受不住了,想承认,可是第二天又坚持起来,到底让我挺住了,最后闹了个取保释放。”

彭总说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郭祥也笑起来。

谈话结束时,彭总一直将郭祥送下山坡。一个摄影员正在山坡下徘徊观望,拿不定主意是否采取行动。平时彭总一直反对摄影记者给自己照相,他常常说:“你‘咔嗒’一下,得值几斤小米呀!”有时甚至会转过脸去,把摄影记者弄得很窘。所以摄影员犹豫了很长时间,没有敢贸然走上坡。谁知这次不同,彭总面含笑容,远远地就跟摄影员打招呼说:

“小李,来给我俩照一个吧!

这时,小张正在旁边,看见彭总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就跟彭总开玩笑说:

“司令员,你不说‘咔嗒’一下几斤小米啦?

彭总瞪了小张一眼,训斥道:

“乱弹琴!给英雄模范照相,我什么时候这样讲过?

摄影员小李兴奋异常,用摄影记者才有的那种敏捷步伐跑过来,十分精心地给彭总和郭祥照了一张合影。

拍完后,小李与小张偷偷地相视而笑。

 

第二十四章   阴谋

 

杨雪牺牲的消息,已由部队的政治机关正式通知了她的家属。凤凰堡的人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这消息使凤凰堡的革命群众深为悲痛,而对阶级敌人则简直是一个难得的喜讯。

地主谢清斋得知此事,可以说比一般群众还早。因为他的反革命策略已经得到实现,他的侄女同村长李能不仅关系暖昧,而且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村中的各种消息,包括农业社甚至党内的各种争论,各项工作措施,都能早早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思想和意志也能经常地和及时地在社委会、支部委员会中通过李能反映出来,不过改一改名词和说法罢了。

凤凰堡的阶级斗争,已经进入了短兵相接的阶段。

这天,当谢俊邑把杨雪的牺牲告诉家里,谢清斋全身都感到舒畅,他往躺椅上一仰,拍掌大笑说:

“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都炸成肉酱才好哩!”那谢家婆,两个肉眼泡也笑成一条缝了。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辰不到。”谢清斋拉着长声说,“我早就说过,白分人家的土地,天老爷是饶不过的!

“你也别忒高兴了。”那婆娘抬抬木瓜脸说,“眼下咱们还不是照样受制!”

“你别急嘛,咱们一步一步地来。”他低下秃脑瓜想了一阵,压低声音说,“我瞅准了,这当儿,那臭婆子心里不定多难受哩,就抓住这个机会来打击她!叫她不死也脱层皮!

“也不那么简单”俊邑腆腆她的大肚子说,“那臭老婆听说她闺女死了,泪都没滴一滴儿。还跟人们说:我闺女在朝鲜牺牲得值!要退回几年,我也报名到朝鲜去!

“你别听那个。那是装英雄叫人看的!”谢清斋把小兜兜嘴一撇,“以前金丝的男人叫日本洋狗啃了,她当着人就没有流一滴泪,还带着笑跟人说话呢,可是家去把门一插就哭个没完。……再说,这闺女是臭老婆的心尖儿,她怎么会不心疼,这机会,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呵!

那谢家婆娘抬抬肉眼皮,说:“有什么办法没有?”

“办法有的是。”谢清斋得意洋洋地一笑,“不是吹的,我这脑瓜特别灵,只要略微一转,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接着,他从躺椅上起来,迈着小短腿走到门外像老鼠出洞一般看看左右没人,就进来压低声音说:“现在不是正秋收吗,瞅个空儿,把社里的粮食,偷着背上两口袋藏在那臭婆子家里,她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那叫谁去?”俊邑望着他叔。

“谁去?当然是叫大能人找人去。”谢清斋说,“我们一露头儿不就露了馅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办?”

“他咋不肯?”谢清斋说,“这次入社,把他的三条大骡子一牵,就像刻了他的心似的,把臭老婆早恨透了。趁机会把社搅散,我看他乐意干。再说,你现在同他那关系,”他睃了一眼俊邑鼓起的肚子,“他也不敢不肯。他要敢说半个不字,你就对他说,你准备到县里去坦白,看他勾结阶级敌人该当何罪?——你说他敢不敢?”

“你可真是个老狐狸!”俊邑咬着她那细长的辫子笑了。

谢清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睃了睃她的大肚子,有些不满地说:

“俊邑,你可千万不能懵头转向呵!我原来叫你拉他,是为了给咱家报仇,是为了改变咱的成分,入了党把权抓到手里,并没有说要搞真的。没想到你弄成这样,连门也出不去!等办了这件事,还是把肚子里的东西打掉才好。”

“叔!你咋说起这话?”俊邑伤心而又气愤地说,“我弄成这样!是为了谁?到这会儿又怨起我来,这拉人的事就那么容易?”

“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谢清斋摆摆手说,“还是把刚才说的事儿,快快办吧!

果然,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

正当凤凰堡这个艰苦创业的小社,迎接第一个金色的秋天,社员们喜气洋洋准备分取劳动果实的时候,人们发现社里少了两口袋谷子。看场的又正好是大妈的儿子大乱和另一个社员。他们说,夜里没有发现任何情况,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打了个盹儿……

场上乱哄哄地挤了很多人。有本社的社员,也有本村的群众。社里的干部,差不多都在场,只有小契几天以前就到县里开会去了。

今春以来,创业的艰难和党内外复杂而激烈的斗争,使得大妈一下子老了几年。她现在变得又黑又瘦。当她的心正在承受巨大的悲痛时,今天又出了这事,急得像着了火似地指着大乱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咱们社头一个收成,哪儿睡不了觉,你跑到这儿来睡觉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大乱嘟嘟嚷嚷地说。

大妈见他还嘴,更加有气,顺手抽了根棒子秸要打,被众人拦住。李能蹲在那儿摆摆手,说:

“算啦,算啦!打孩子能解决多少问题?”他接着冷笑了一声,“我就纳闷儿:咱们这儿是老解放区,好多年没出这种事了,怎么成了社倒出些稀罕事儿?”

大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有接话,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又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平常是怎么跟群众讲的?建社的优越性呀,共同富裕呀,夺高产呀,结果粮食还没分就丢了,大伙儿生产的还不够偷的!

“李能,你可不能这么说。”大妈尽力地按往火气,“这建社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个别坏人偷东西,我们要严肃处理。怎么能硬拉到一块儿?

“反正我不背这个黑锅!”李能说,“问题查不出来,咱们人人有分,特别是咱们这些当干部儿的!

“你看怎么个查法?

“搜!”李能站起来大声说,“咱们挨家挨户地搜!

群众一听也恼了,乱纷纷地说“搜就搜吧,谁怕这个!”

“搜不是好办法。”大妈沉吟着说,“我们应该慢慢调查。”

“肚子里没病,就不怕吃冷黏糕!”李能扯着嗓子叫,“我是副主任,先搜我那儿,我不怕搜!

“你不怕,别人就怕啦?”杨大妈气愤地说,“要搜,就先到我家去!

李能巴不得大妈说出这话,心中暗暗高兴,但嘴里却说:

“这怎么行!你是模范,还是先搜我好。”

大妈不理他,在前头领着向自己家里走去。李能紧紧跟在后面。众人簇拥着来到大妈的小院里。这时又来了一些看热闹的,挤了满满一院子人。

“婶子!”李能奸笑着说,“今天咱们是为了弄清问题,可不是故意给谁难看。”

“你就开始搜吧!”大妈把头一扭。

“咳,真是没法子!”李能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既是这么说,也只好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了。”

说过,他先到屋里看了一看,又在房前房后转了一转,最后来到柴草棚里,把乱柴禾一扒,就露出了圆鼓鼓的两个大口袋,大家登时一惊。大妈和大伯的脸变得煞白。原来绝大部分群众的心理,都是出于对李能的气愤,想急于证明大妈没事,却不料被这意外的事件惊呆了。

“这可怎么说呀!”李能冷笑了一声,“我那婶子!我那社主任!真叫人想不到哇!你是咱全县、全省都鼎鼎有名的模范,你是咱解放军非常爱戴的拥军模范,你怎么办出这种事呀!你要是真揭不开锅,只要张张口,跟大家说一声儿,跟我说一声儿,多的没有,借个三斗五升的,谁能不给你?谁能眼睁睁地叫你饿着?唉呀呀,你怎么就……?”

“这是有人栽赃!有人报复!我会查出来的!”大妈气得浑身战抖,眼也红了。

“婶子,叫我说,你就别犟嘴啦!”李能故意显得心平气和地说,“你说栽赃,那栽赃的是谁呀?要说报复,你办社辛辛苦苦的,群众感谢还感谢不及,谁来报复你呀?干吗要报复你呀?我的婶子,别觉着面子上过不去,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特别是我那大妹子死在朝鲜,连个囫囵尸首也没有落着,全村的人谁不心疼,谁不可怜你?我就为这事几天几夜都没合眼。我早想提出建议,讨论一下对你的救济问题。没想到还没讨论,就出了这事!

这些话比煨了毒药的刀子还要毒辣,大妈气得脸色苍白,浑身战抖,嘴张了两张,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金丝上前扶住她,哭了。来凤指着李能气愤地骂道:

“李能!你说的是人话吗?”

“不要这样,来凤!”大妈用袖子擦擦嘴说,“你叫他把毒水吐完!

“我吐的是毒水,你吐的是什么呀?”李能冷笑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婶子,你没有偷,干吗着这么大急呀?”这时,人群里有一个十分魁伟的老汉,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气昂昂地挤过来。大家一看,是社里的副主任许老秀。他虽已须发斑白,但双颊赤红,眼睛像儿童一般明亮,一副紫铜色的胸膛袒露着,显得十分坚实有力。他走到李能面前,站定了脚步。

“李能!你今天也欺人太甚了”他用旱烟袋一指,“你从光屁股眼儿就跟着你爹要饭,你老根上也是一个贫农。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你分了地,翻了身,杨大妈和村里的群众都帮助过你。没承想你今天变了,你把阶级兄弟当作仇人。你说那话就跟地主老财一样恶毒。我看你那心里里外外都变黑了。你咬定说,偷粮食的是杨大妈,叫我看,她压根儿不是这种人。为了成社,她把命都豁出去了,把心都操碎了,她今年还不到50,头发就变白了。她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社会主义,为了咱们群众!相比之下,你怎么样?你是一个心眼儿赚钱,贱买贵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发家致富。为了你那两头骡子,你哭爹骂娘,恨不得马上把社搅散。……”

“老秀叔,你可不能屈枉好人!”李能打断他说,“把社搅散,我从来就没起过这心。”

“你有没有,你自己明白。”老秀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革命不是光凭嘴说。我们是干革命。不是说革命。你看看人家杨大妈是怎么待人行事:刚成社那当儿,大家伙粮食缺。有天正耪小苗,王合群昏倒在地头上了。杨大妈就问他:‘合群!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歇一歇。’合群才眼泪汪汪地说:‘大妈,说实在的,我不是病,是我还没有吃饭呢!’大家听了都很难过。人家杨大妈立时就说:‘合群,你怎么不早说,俺家还有红高粱呢,你先背一斗去。有咱们社就不能叫你饿着。’合群说:‘这不行,大妈,你日子过得窄卡,我借了你的,你又没吃的了。李能家粮食多,我不如去摘借几升。’可是你李能是怎么对待他的?你连门都不让他进。你在屋里听见他的声音就往外跑,好像祸水一下就泼到你头上,急得你连门限都忘记迈了,一下绊了个狗吃屎。”

人们哄堂大笑。李能涨红着脸,嗫嚅着:“这,这……”

“我这不是说瞎话吧?”许老秀接着说,“合群跟你说了半天好的,大叔长大叔短地叫你,你一个粮食粒儿都不借给他。这就是你干的好事!后来,还是杨大妈把粮食给合群背到家里,自己一家子去吃野菜。李能!我问问你:像杨大妈这样的人,会不会去偷社里的粮食,你要有一丁点儿党性,怎么会说出这话?……”

“对,对!老秀大伯说得有理!”人群里有人喊道。

“大妈不是这样的人!”人们纷纷地应和着。

李能的势头大减,两个大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了几转,立刻撇撇嘴笑着说:“她是啥样的人,不由你说,也不由我说。那两口袋粮食怎么解释呀?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长着翅膀飞过来的?不错,我这婶子办社是很积极,可是为了什么呀?这事我一直不明白,噢!现在我才清楚了:原来各人有各人的目的!这就应了那个古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呀!像这样办社,谁还有信心哪!……”

“李能!你不要血口喷人。”大妈用手指着他说,“我总要弄个水落石出!

“哈哈,这还不算水落石出?”李能又指了指那两口袋粮食冷笑起来,“算了,算了,叫我看,这事已经够清楚了。至于怎么处理,由我们党内讨论决定。大家先回去吧。不过有一条,大家一定要注意保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婶子是一个有名的模范,传出去对她的威信是有影响的。一定不要向外传了!千万千万……”

“乡亲们!你们等等再走。”大妈向大家招招手,沉着地、镇静地走到人群前面。她望了望大家,然后盯着李能说,“你的话说完了吧?”

李能不敢正视大妈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你要是没有说完,你就接着说;你要是说完了,我就来说两句。”大妈见他没有回话,就望着人群说,“今天的事,我心里明白,大伙心里明白,那些打击陷害我的人,也心里明白。我看今天的事,还不是两口袋粮食的问题,这是有人想把社搅散,这是一场阶级斗争!这些坏家伙,你们听着: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道儿,这是毛主席、共产党的指示,我们走这条道儿是铁了心的,是粉身碎骨不回头的!你们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的!”大妈冷冷地望了李能一眼,又接着对大家说:“乡亲们!你们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战士们在前方冲锋陷阵,免不了流血牺牲;咱们在后方搞阶级斗争,也不能不拿代价。以前,环境残酷那当儿,日本人,国民党,他们的势力多大,他们悬赏钱捉拿我,追我,搜我,捕我,放火烧我的房子,用枪堵我的洞口,都没有压倒我。这会儿,他们想用造谣、诬蔑、打击、陷害来压倒我,更是做梦!依我看,他们不过是一些老鼠,苍蝇,蚊子,跳蚤,他们老觉着钻在黑窟窿里搞阴谋别人不知道,其实他们比猪还蠢,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屎!让他们跳吧,蹦吧,瞎嗡嗡吧,跳到半天云里才好呢,摔死了可没人来可怜你!……”

李能的手指抖动了一下,涨红着脸,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妈盯了他一眼,又继续说:

“有人想趁我闺女牺牲来打击我,他们觉着可找到好机会了,只要三拳两巴掌就能把我的情绪打下去。依我看,他们又想错了。闺女牺牲了,我是难过;可我并不伤心,还觉着光荣!因为她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朝鲜的,是为了打美帝死的,是为了掩护朝鲜儿童死的。她死得值!死得有骨气!她不是怕死鬼!毛主席没有白教育她,党没有白引导她。我这老鸹窝里飞出了一只凤凰,我这当妈妈的也觉着光彩。我不要谁来救济我,可怜我,更不要李能这样的人来可怜我。请乡亲们放心吧,我决不能因为这事灰心丧气。我要是泄气了,就对不起党,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我闺女!我就不配做她的妈妈!今天的事不算完,我要请求党,请求上级彻底追查处理,叫那些躲在黑窟窿里搞阴谋的坏家伙现现原形,骑驴看唱本------咱们就走着瞧吧!

大妈说完,人群里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就像快要熄灭的火堆陡然泼上汽油一般熊熊地燃烧起来。人们纷纷地呼喊着:“讲得好!讲得好!”“大妈讲得有理!”许老秀等一伙贫农社员,人人眉开眼笑。金丝因为过于激动,睫毛上闪动着一大颗泪珠。来凤尖着嗓音喊:

“这事不算完,一定把栽赃的坏家伙抓出来!

“把坏家伙抓出来!”群众纷纷地喊。

李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两条腿索索地颤抖着。

来凤眼尖,她看见支部书记王老好蹲在一个小旮旯里,正要乘机溜走,就三脚两步上前拦住说:

“也让咱们的王书记说几句吧!

“好,好。”大妈说,“老好!你也说几句吧!

“这这这……我可有什么说的!”他神情慌乱,舌头像打了结似的,左张张,右望望,不知怎样才好。那架势真叫人哭笑不得,全场的人都望着他。

李能也不满地斜了他一眼,着急地说:“咱们村发生了这样严重的问题,你这当领导的就没有一个态度?”

“你叫我可怎么说!可怎么说!”他张惶地望望李能又望望大妈,“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儿,也不能站在她那一边儿。你说有人陷害栽赃,我没抓住谁的手,你说你没有拿,那粮食又明明就在这里,叫我可怎么说?我看还是‘和为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粮食先背回去,以后慢慢再说,千万别伤了和气。……”

“老好,你又来这一套了。”大妈指着他说,“叫你放屁都不会放个响的!

“叫你这一说,偷东西就白偷了。”李能也指着他说,“像这样办社还能办下去吗?

王老好两颊上的肌肉哆嗦着,显出十分为难的神气。他把两只手一摊:“看,看,你们又把我夹在中间了。总是两个磨扇夹一块肉,这个日子可叫我怎么过呀!”说着,不管人们拦阻,硬是从人群里逃出去了。

由于大妈的坚决请求,几天后,区里下来一个干部。这个人外号叫‘醉死狗”。因为他专爱住在地主、富农和李能那样干部的家里,有好吃好喝的来招待他。有一次,他在一个地主家里吃得醺醺大醉,一出门就吐了一大滩,两只狗抢着去吃,一只一只都醉倒了,所以得了这个名儿。这次到来,李能和他是老酒友,早就亲亲热热地迎到家里,喝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就开始了所谓调查。下午就把大妈找去,酒气扑人地说:

“杨大妈!你是咱们区的一个老模范了,怎么做出这种事呀!咱们共产党员,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承认错误。那粮食明明在你家里,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你怎么反咬一口说是陷害呢?你办社积极,这是附近都知道的,可是千万不能带着私心干革命呵!你还是好好检查一下,在全体社员面前做个检讨,我可以说服大家从宽处理……”

“满口胡说!”大妈把手一摆,“你说的这个不算了!”

她扭头就走,回到家里时浑身发烧,大伯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就像火炭儿一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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