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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魏巍:长篇小说《东方》(连载)(35)

 

    

 

第五部   长城

 

第一章   枫叶红时()

 

1951年秋,枫叶红时,朝鲜前线正进行着粉碎敌人“秋季攻势”的激烈战斗。

五次战役之后,我军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开始执行毛主席指示的“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而在敌人方面,由于连续遭到我五个战役的沉重打击,被歼19万人,兵力不足,士气不高,也被迫转入战略防御。战线基本上停止在三八线南北地区。

在这种情势下,于710日敌人被迫接受了停战谈判。但是敌人对谈判并无诚意,仍继续加强准备,补充兵员,增加海、空、炮、坦部队,扩大李伪军,以求一逞。

7月,正值雨季,在朝鲜发生了几十年所未有的洪水灾害,工事不断坍塌损坏,道路桥梁冲断多处。再加上敌空军进行的“绞杀战”,使我粮食弹药不能及时供应。为了改善这种状况,全军上下,前方后方,部队机关都投入到这一严重的斗争中去,一面战斗,一面抢修公路桥梁,构筑粮弹仓库,同时将各高炮部队集于公路、铁路两侧,掩护抢修抢运。这时,敌人乘我们的困难,发动了“夏季攻势”。

8l8日起,美李军纠集了约三个师的兵力,向我东线的朝鲜人民军阵地发动了进攻。人民军在粮弹不足的困难条件下,与敌人反复冲杀七昼夜,毙伤敌l.6万余人,于824日阻止了敌人的进攻。27日,我反击大愚山阵地,又毙伤俘敌8000余名。99日,美陆战一师、美二师及伪八师又再度组织进攻。人民军表现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巧妙地发挥了步兵火器特别是迫击炮的威力,予敌人大量的杀伤,引得敌人闻风丧胆,弃尸累累。被敌人称作“伤心岭”的战事,也就出现在这个战役之中。与此同时,我志愿军部队为积极配合东线人民军作战,发起了有限目的的进攻,占领了西方山、斗流峰等要点。这次战役,敌人虽然突进我阵地二至八公里,但却付出了伤亡7.8万余人的代价。敌人的“夏季攻势”,就这样被粉碎了。

但是,敌人贼心不死,9月末,为夺取开城战略要点创造条件,又纠集了美骑一师、美三师、英联邦一师(英二十八、二十九两旅及加拿大二十五旅)及泰国二十一团和菲律宾营等,向我西线部队发动了“秋季攻势”。敌军在大量空军、坦克和炮兵的支援下,向我高旺山、积山里至朔宁,天德山至安峡两个方向展开了猛攻。这次战役虽然残酷激烈,但却孕育着朝鲜战争的一个转折。

郭祥所在的第十三师,五次战役后移至西海岸一带进行了休整补充,进行了“持久作战,积极防御”战略方针的教育。本次战役开始前即开赴前线,正在迎击着敌人凶猛的进攻。

激烈的防御战已经进行了20多天。在敌人进攻的主要地段上,差不多每个阵地,每天都要打下敌人数次至10数次的冲锋,每个阵地都要经过反复的争夺,许多阵地被敌人大量的炮火轰成了焦土。他们就是在这样严重的情况下经受着考验。

邓军和周仆的团指挥所设在一座山岗的背坡,实际上不过是仓促挖成的两个土洞。一个是作战室,一个是邓军和周仆的住房。山岗上长满了青松和红枫,土洞前还有一道浅浅的溪水。虽然山上山下落了不少炮弹,但是因为地形选择得好,洞子却安然无恙。尤其在那没有被炮火损伤的地方。仍然红叶满山,看去比红花还要鲜艳好看。

这天上午,因为二营方面战斗炽烈,邓军一早就到二营视察去了。只有周仆留在指挥所里。中午过后,敌人的几次冲锋虽被打退,但是前沿支撑点却被敌人夺去了一处。周仆不免有些焦躁。这时,哨兵进来报告说:

“政委,山下过来了几个人,我看像师长来了!

“哎呀,怎么没有通知一声!

周仆说着站起来,走出洞子一望,山下有四五个人,已经绕过那个大炸弹坑,上了山坡。为首的一个,正是师长,他以一向轻捷的脚步嗖嗖地向山上爬着。警卫员在后面给他拿着大衣。不一刻功夫,其余几个人已经掉在他后面去了。周仆急忙迎下山去,向他的这位“抗大”的老同学略显随便但是亲切地打了一个敬礼,笑着说:

“一号,你爬山可真有两下子!

师长回过头向他的警卫员和两个参谋扫了一眼,笑着说:

“哼,要说爬山,他们哪个也跟不上我!

“不过,说实在的,谁也怕跟你一块爬山。”周仆笑着说,“你一爬山就拿出比赛的架势,谁受得了呵!

警卫员和两个参谋也笑了。

周仆把师长让进自己的洞子。洞子很小,刚刚能直起身子。靠里放着两张行军床。壁上挂着一盏陪伴周仆多年的旧马灯,还有一幅标着敌我态势的地图。这里惟一的奢侈品,就是从美军缴获来的一个煤油炉子。不用说,这是警卫员小迷糊搞来的。他见上级首长来到,立刻提了一壶水来,把炉子点着。不一时,小炉子就发出轻盈的声音哼哼起来。

师长坐在行军床上,端详着周仆说:

“老周,怎么几天不见,你就变成瘦猴儿了?”

“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嘛!”周仆望望师长清瘦的面容笑着说:

“是不是吃的不够了?”

“那倒还过得去。”周仆拿出他那小拳头般的大烟斗和烟荷包晃了晃。笑着说,“就是这个困难哪!……这几天,我们老邓饭倒是吃不下多少,烟是一支接一支。我们有两个参谋,烟瘾也够瞧的。他们抽完了,就向我发起进攻。”

“你要不提,我差点儿忘了。”师长笑着说,“我还给你们带来了两条‘大生产’哪!

师长立刻喊警卫员把烟拿进来,周仆接过交给小迷糊说

“给参谋们拿出两包。剩下的给团长存着。没有我的话,一概不许乱动!

这一切都是在轻松、亲切的形式下进行的。但是在周仆的笑容后面,却掩藏着深深的不安。他暗暗想道:“师长到前面来,肯定同本团失去了一〇〇高地有关,否则,为什么要亲自来呢?”想到这里,不免有些难受。当他燃起大烟斗,一抬起头,发现师长正瞅墙上的地图,就更加确定了这一点。于是,不等师长动问,他就带着检讨的口气说:

“今天我们打得不好,把一〇〇高地丢了。我们准备晚上把它夺回来!你看.是不是把反击计划向你汇报一下?

“不,老周,不忙。”师长笑着说,“说实在话,我今天是到你这里找办法来的。”

周仆惶惑不解地说:

“一号,你怎么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不,不是客气。”师长再次郑重地说,“主席指示我们:持久作战,积极防御。这是我们当前的作战方针。可是究竟怎样具体地贯彻这个方针,并没有真正解决。我本来想召开一次师党委会,大家来认真研究一下,当前情况又不允许。所以我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周仆对师长一向怀有钦佩的感情。自从当连级干部起,他就以作战勇敢和战术思想积极著称。多年频繁的战斗,不仅没有挫折他的锐气,而且像纯钢的刀锋,愈磨愈加锋利。此外,他还非常爱用脑子,喜欢钻研问题,善于总结经验。今天看见他如此郑重严肃,就知道他有一些问题要讲,就一面抽着大烟斗,聚精会神地静静地听着。

“这个防御战已经打了20天了。”师长闪动着他那深奥的布满红丝的眼睛望着周仆。“这些天,我们虽然丢掉了前沿若干支撑点,却毙伤了敌人八九千人。总的说,打得还是很不错的。但是也要看到另一面.我们的伤亡也比较大。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能不能以更小的代价来换取更大的胜利。不然的话,我们怎么来体现这个持久呢?”说到这里,他沉了沉,又继续说:“在战斗最激烈的那几天,我曾经提出‘与阵地共存亡’的口号。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着这样提是否正确。前天三十团的三营营长最后带着十几个战士坚守阵地,整个阵地都轰成了焦土,他们没有叫一声苦。最后只剩下几个人.还不肯向我说明真实的人数。当时我问这个营长:‘你们守得住吗?’这个营长说:‘一号,你放心吧!我们坚决与阵地共存亡,就是剩下一个人也不能丢了阵地。’结果说这话不久,这个营长就和几个战士牺牲在阵地上。……这件事使我十分难过,难过的倒不是别的,而是我提出这样的口号,造成了人地两亡。当然,不是说这样的口号应当一概否定,在扼守某些要点时,还必须有这种精神。就是今后也需要这样做。可是.作为指挥员,却不能单纯依靠这个口号来搪塞自己的责任。我们必须认真地在战术技术上解决一些问题,也就是说能够找出一些守得住的办法 ……”

“事实上,我们也采用了一些办法。”周仆说,“例如兵力上的前轻后重,火器上的前重后轻;还有适时的撤退和反击,来夺回失去的阵地……”

“对,我们是采用了一些办法,”师长接过来说,“但是,这些办法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当前敌我双方的基本情况,还是像过去一样:敌人仍然占有装备上、火力上的优势,而士兵的战斗力则很差,这是由它的战争非正义性所决定的。相反,我们在政治上处于绝对优势,在武器装备上则处于劣势。双方力量的消长,必然会有一个过程。这是很清楚的。但是我们不是机械唯物论者,我们不能等待改善了武器装备才去战胜敌人。我们需要发挥主观能动性.需要现在就拿出办法来抵消敌人的火力优势。老周,说实在话,这些天我都没有好好睡觉,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遗憾得很,我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昨天晚上,我的脑子才霍然一亮,想起主席的话:只有蠢人,才是他一个人,或者邀集一堆人,不作调整,而只是冥思苦索地‘想办法’,‘打主意’,须知这是一定不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打出什么好主意的。我看我就犯了这种毛病。所以,今天我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周仆由于精神过于集中,没有注意茶壶的水已经沸腾起来,被冲开的壶盖,呛啷一声滚在地下。他连忙拾起壶盖,熄了火,倒了满满一茶缸水.端到师长面前,然后笑着说:

“说真的,我们只是忙于应付情况,这方面的经验还没有好好总结哪!

师长端起茶缸,一面吹散热气,一面问:

“你们有没有一些单位,这次打得比较好,而伤亡又比较小的?

“这当然有。”周仆笑着说,“我们的三连打得就比较好。他们前两天,打下敌人几十次冲锋.自己的伤亡还不到20个人。”

“怎么,还不到20个人了。”师长的眉毛一扬。

“如果我记得不错,大概是18个人。”

师长神情兴奋,笑着问:

“郭祥这个嘎家伙,他又出什么鬼点子了?

“据说,工事修得比较好。”

“什么样的工事?

周仆一时回答不出,涨红着脸说:

“我们还没来得及看呢,……听他们营长说:敌人要打炮的时候,郭祥吹一声哨子,他们就隐蔽在工事里,外面只留一两个哨兵观察:等到敌人炮火一停,他们就跳出来反击敌人。”

“大家都是这样打法。”师长显然不满足地说,“问题是:为什么别人的工事被炮火摧毁了,他们的工事没有被摧毁呢?

周仆一时回答不出,师长不禁埋怨道:

“老周,你们当政治干部的,也要多关心点军事嘛!

周仆正要回话,只听前面的枪炮声骤然激烈起来。他急忙跨出洞子,对着作战室问:

“王参谋!前面有情况吗?

王参谋从另一个洞子里钻出来,说:“据刚才二营报告,敌人正掩护着抬死尸呢!

师长立刻从洞子里走出去,岔开脚步问:

“在哪个阵地前面拉死尸呀?

“八连。”

师长严肃地说:

“你告诉八连:一个也不能叫敌人抬走!

“敌人已经放了烟幕。”

“放了烟幕,就不好办了。”师长把手一挥,“给我向烟雾里打!

参谋应声退去。师长偏着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三点钟了,就转向周仆说;“我要到三连看看。”

周仆脸上立刻显出为难的样子。他的大眼睛闪了儿闪笑着说:

“依我看不要去了。我把郭祥找来,跟你详详细细地汇报一下,也是一样嘛!

“不,我要亲自看看他的工事。”

“你看天也晚了。”周仆指指太阳说,“我们走到也看不清了。”

师长笑着说:

“你这个老周真有一套。上次你说太早,这次你又说太晚,我知道你搞的什么战术!

“好好,既然这样,那我就陪你一块去吧!”周仆跑到作战室,给团长打了电话,叫他赶快回来。接着又招呼小迷糊说:

“你把那烟再带上几盒,那里还有一个烟鬼呢!

小迷糊给周仆拿上大衣,随同师长出发。不一会工夫,这位外号“爬山虎”的师长,又嗖嗖地跑到人们前面去了。

 

第二章   枫叶红时()

 

越过一道山梁,他们就沿着山边的小径穿行在峡谷里。山径上堆满了厚厚一层落叶,还夹杂着敌人不惜血本从飞机上撒下来的大量传单。脚步踏上去,发出嗦嗦的响声。山谷里的稻田,已经抢收完毕,高粱只扦去红穗,剩下的高梁秆儿在飒飒的秋风里摇摆着。

他们愈往前走,炮弹坑愈多。矮矮的松树和灌木的枝条都被烧得黑乌乌的。敌人的炮兵校正机,在头上不死不活地哼哼着,一阵阵排炮不时落在这边和那边的山谷里。师长毫不理会,只偶尔抬起头来单望那架校正机,照旧走自己的。快要接近前面山口的时候,团部带路的小通讯员,忽然停住脚步。他长得又虎势又机灵,圆乎乎的小脸上,闪动着一双猫眼。他把冲锋枪往后一背,沉着小脸说:

“首长们!前面就是敌人炮火封锁区。平时我服从你们,这会儿你们可得听我的!

师长望着他那天真而又异乎寻常的严肃的神态,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个小鬼又说:

“等会儿,敌人的排炮一落地,我们就猛跑过去,谁也不许慢腾腾的!

“好,好,我们大家都归你指挥!”师长点点头笑着说。

说话间, 一阵排炮打在山口,立刻腾起一片黑烟,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小鬼喊了一声“跑呵!”接着猛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师长和周仆只不过加快了一点脚步,并没有跑。小鬼急得什么似的,两个猫眼骨碌一转,从挎包里拿出两个蒜瓣,一个鼻孔里塞了一个,连声喊道:

“快快!毒气!毒气!

小鬼说着,箭似地猛跑过去。师长和其他人也不自觉地跟着他跑了起来。等到跑过山口,大家才放慢了脚步。师长一面喘气一面擦汗,说:

“什么毒气,我怎么没闻见味儿呀?

“我也没闻见什么!”周仆说。

参谋们纷纷地问:

“小鬼!你闻见了没有?

小鬼脸偏向一边,眨巴着一双猫眼鬼笑着,还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师长斜了他一眼,说:

“哼!别问了,我们这些老兵都叫他骗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

师长有兴趣地望着小鬼,问:

“这个小家伙,你多大啦?

16啦。”他眨巴着眼。

“你什么时候参军的?

“才不几天儿。”

“好,不几天儿,你就学会骗人啦!”师长哈哈笑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春。”

“他的小名叫大乱,是凤凰堡杨大妈的儿子。”周仆代为介绍说,“自从杨雪牺牲以后,杨大妈就又把他送来参军了!

“噢!……”师长感情深沉地应了一声。隔了半晌.才感慨地说,“真是一位英雄的母亲!我好多年没有见她了。”

师长赶上几步,和杨春并着肩膀走,一面说:

“杨春!下次给你妈妈写信. 一定替我问个好。我在你们家养过伤,你一提她会记得我的。”

说过,师长又抚着他的肩头说:

“小鬼!你这次来朝鲜,可要好好干哪!

杨春咕嘟着嘴说:

“我有心好好干,就是他们不放我到前方去。”

“这还不算前方吗?”师长笑着问。

“这算什么前方!我要到步兵连去,一枪一刀地干。”

师长回过头对周仆笑着说:

“你看你的这个兵思想还不通哪!……看起来,这小嘎子,跟郭祥是一类角色!

大家向前走了一程,向左拐进一条更窄的山沟。这里弹坑十分密集,几乎一个挨着一个。许多大树被炮火拦腰斩断,地皮烧得乌黑。周仆指指前面一座歪脖山说:

“前面就是鸡鸣山了!

话刚落音,从前面矮树丛里跑出两个人来,向师长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师长一看,正是三连连长郭祥,后面跟着个挎冲锋枪的小通讯员。他们虽然满身泥土,但都扎着皮带.把腰杀得细细的,裤脚也用带子扎紧,显得十分利索英武。

师长显然很高兴,一面赶上去握手,一面带有批评的意味说:

“又不是外宾,还来接我们干什么!

“我们怕首长认不得路。”郭祥笑嘻嘻地说,“你看这山都打成秃子的脑瓜了,要没人带,怕你还真找不到哩!

师长见郭祥精神抖擞,满意地望着他笑了一笑:

“你们这一次打得不错,听说还有一些创造,所以我要来亲自看看。”

“创造,”郭祥不由一愣,红着脸说,“我们没有什么创造。”

“一号今天主要看你们的工事。”周仆解释说,“你先领我们看看,随后找几个人座谈下。”

郭祥点点头,领大家上山。一时绕过大炸弹坑, 一时跳过歪倒的树干。整个山坡,果然被打得像瘌痢头似的。再往上走,已经分不出弹坑,因为经过炮火反复地耕犁,已经成了一片喧土。郭祥回头看见师长和团政委深一脚浅一脚的,心中老大不忍地说:

“一号,你要了解什么情况。打个电话,我跑一趟不就行了吗?干吗非要亲自来看?

“嗯,有些事就是要亲自看看才行。”师长从喧土里拔出腿说。

师长和团政委的到来,一方面使郭祥兴奋和感激,一方面又担心首长的安全。好在天色已经黄昏,正是前线上沉寂的时刻,只偶尔有几发冷炮落在附近。郭祥打定主意,想尽快地带他们看完工事,免得发生意外。在这一点上,周仆正与郭祥的想法相同。但师长却想利用这个机会,得到更多的东两。在这个经过炮火洗礼的阵地上,他的步态越发从容,煞像一个爱好风景的人,贪馋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师长站在交通壕里,首先看了看敌方。可惜暮色苍茫,只能看到敌人阵地的轮廓,和炮弹出口时的闪光。山下有一条小河,像一条曲曲弯弯的白蛇,静静地躺在敌我之间的山谷里。在我方的阵地上,师长立刻发现山顶上只修了一些假工事,真正的工事却修在半山腰里;根据自然地形,挖了一道半圆形的交通壕,就像罗圈椅的椅背一般。交通壕里修了若干有掩盖的火力点。在暮色的掩护下,战士们正在抢修被炮火打坏的工事。堑壕里发出一片小镐小锹的响声。师长顺交通壕走着,一面同战士们握手,一面进行亲切的慰问。指导员老模范和排长们,也纷纷赶过来向师长敬礼。整个连队都因为师长的到来,显得十分兴奋激动,听得出小镐小锹的响声都有点不一样了。

在交通壕外面的山坳里,也有镐锹的响声传来。师长往下一看,那里有一片模模糊糊的人影,就随口问:

“那里在挖什么?”

“正在埋敌人的死尸呢。”郭祥答道,“这几天天气热,死尸都发臭了。要不埋起来,明年春天瘟疫流行,对群众也不好。”

师长点点头,又问:

“在这个凹凹里打死的敌人不少吧?

“伤的不算,光死的也有七八百人。”一个战士插嘴说,“胜利以后,在这儿开辟个苹果园,收成准错不了。都是上等肥料!

人们笑起来。师长回头一望,见这个战士生得像小炮弹似的,精力充沛,性格幽默,很逗人喜欢,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齐堆儿。”郭祥笑着介绍说,“现在是我们的四班长。是我们连的老资格了。上次,打敌人喷火坦克的就是他!

“首长不认识我,我可认得首长哩!”齐堆儿笑着说,“一号,你当营长的时候,一讲话老爱说:‘同志们!这次打仗,我们一定要用刺刀杀出威风来!’有没有这话?”

师长的脸上浮出微笑,眯细着眼说:

“东西庄那次拚刺刀,有你吗?

“有哇!”齐堆儿兴奋地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一个日本鬼子把我拦腰抱住,摔倒了。他骑在我身上,正要下毒手,我一瞅,他皮带上挂着个小甜瓜手榴弹.我就嗖地拉开了弦。吓得日本鬼子撒腿就跑,我就用他的手榴弹送他回了‘老家’。那次,你还奖给我一个小本呢。……”

“噢,是你呀,小调皮鬼!”师长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握着他的手说,“你不是复员了么,怎么又来了?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嘛!”齐堆儿笑着说。

郭祥老是担心首长的安全,见齐堆说个没完,就向他挤挤眼说:

“齐堆儿!首长的时间宝贵,你快领他看看你们的猫耳洞吧!

齐堆会意,领着师长沿交通壕向前走去。走了不远,就看见交通壕的里壁上,有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平常的猫耳洞,只能容纳一两个人,这个却是斜挖下去,像是很深的样子。郭祥和齐堆在头前领着,师长和周仆猫着腰随后钻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瞅不见。大约走了五六米远.师长停住脚步问:

“现在每个洞能盛多少人?

“能盛一个班的兵力。”郭祥说,“敌人一开始炮火急袭,我们就钻进来待避,外面只留少数人观察。”

“出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炮火一延伸,我们就立刻跑出去,一点都不误事。”

师长沉思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敲洞顶:

“一般的炮弹能顶得住吗?

“没事儿。”郭祥笑着说,“上面的积土有两米来厚呢!

“如果口子被堵住呢”

“那边还有一个出口。”郭祥答,“原来的猫耳洞都是孤立的,一是盛人少,二是联系困难。我们就把它连起来了。”

郭祥说着,就转了一个U”形的小弯儿,领着大伙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

师长显然很高兴,拍拍土,回过头久久望着洞口,就像鉴赏什么艺术品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噢,问题原来是这样解决的!

沿着交通壕,都是这种U”形的工事。

师长又问:

“还有别的工事吗?

郭祥指指山的左侧说:

“那边挖了个屯兵洞,首长还看不看?

“当然要看!”师长笑着说,“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大学呀!

说着,就随郭祥转到山的左后侧。这里有个一人高的洞口,是从山腹掏进去的。师长和周仆随着郭祥走进去,原来是一公尺来宽的一条甬道,约有十公尺长。壁上削了几个小土台,点着几支蜡烛。借着昏黄暗淡的烛光,看见地上铺着柴草,放着背包。再往里是弹药和武器。郭祥解释说:

“前面猫耳洞不需要放过多的兵力,所以我们就挖了这个屯兵洞;再说一守好多天,弹药也要有个存放的地方。”

师长点点头,说:

“看起来这比猫耳洞坚固多了。”

“炮弹落在上头,就像敲小鼓似的。”郭祥笑着说,“前几天,敌人向这个山头打了好几千发炮弹.连我们的汗毛都没碰着一根。”

大家笑起来。周仆笑得眯着眼说:

“今天的座谈会,我看就在这儿开吧!

不一时,参加座谈会的支部委员、小组长、活动分子都已来齐。师长和周仆坐在战士的背包上,大家围拢着他们,散乱地坐着。周仆刚掏出他那小拳头般的大烟斗,郭祥就凑过去了。周仆笑着说:

“喝!你的动作倒不慢哪!

“政委,你就快让我们共点产吧!”郭祥嘻嘻地笑着说,“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闻到烟昧了。”

“要不是我早有准备,怕还过不了这一关呢!

周仆说着,让小迷糊掏出烟来。郭祥竟以主人的身份,会抽烟的每人甩了支过去,人家在烛头上燃着,会场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周仆笑微微地望着师长,等待他发表讲话。

师长一直埋头在沉思里。这时抬起头说:

“还是大家多谈谈吧,比如说,你们这个创造,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郭祥美滋滋地喷出一大口烟来.说:

“齐堆!你先说说!这种工事还是你们班先出现的哪。”

“这都是我们连长的主意。”齐堆转向郭祥,“还是你先说吧。”

“这哪里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郭祥说,“为这事,我们支部不知道研究多少遍了。”

“齐堆,叫你说你就先说。”老模范说。

“开头儿,我们班修的是掘开式工事。”齐堆说,“费了好大劲往山上扛木头,一两天才修成一个。结果几炮就打坍了。再说,木头也不好找。我去找连长解决木头问题,连长就对我说:‘齐堆!你是个老民兵了,在日本鬼子猖狂那时候,你那地道是怎么挖的?现在没有木头,你就不能把那个猫耳洞挖深一点?’一句话使我开了窍,这样就越挖越深。开头能盛下三两个人.后来就能盛半个班了。因为互相联系很不方便,连长又叫我们把它掏通。这就成了现在的工事了。”

齐堆说完,又笑笑说:

“叫我看,这也是叫敌人的炮火逼的。”

郭祥插嘴道:

“从客观上说,是叫敌人的炮火逼的;可是五次战役以前,为什么就没有逼出这样的工事呢?

大家都瞅着郭祥,他又继续说:

“因为那时候,我们许多人都有速胜思想,什么‘从北到南,一推就完,消灭美帝,回国过年’。就像咱们政委说的,这是‘一瓶牙膏’的思想。好像美帝国主义,还没有一瓶牙膏的寿命长。我自己就很典型,出国的时候,牙膏只带了半瓶。”

人们哄笑起来。郭祥又接着说:

“自从西海岸休整,传达了毛主席‘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和‘零敲牛皮糖’的指示,我这种思想才纠正了。我就想,光战略上藐视敌人还不行,还要做到战术上重视敌人。牛皮糖一口吃不下,就敲它个十年八年。有了持久作战的决心,才会有持久作战的办法。如果还是我以前的想法,谁肯花力气去修这样的工事呀!

大家都点头称是。接着又有几个战士发言。最后,周仆看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望望师长说:

“还是请一号讲几句吧!

“好.好,我讲几句。”师长笑了一笑,庄重地说,“说实在的,我从内心里感谢同志们的伟大创造。因为你们解决了当前朝鲜战场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就是在我们的装备还没有充分改善的条件下,如何抵消敌人火力优势的问题。对我们指挥员说来,这是一个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是同志们在毛主席战略思想的指引下,通过实践把它解决了。这就是同志们的伟大贡献!”师长望望大家,兴奋地说:“现在你们的工事,已经不是一般的野战工事,而是一种新型工事的雏形。这种工事在朝鲜战场上出现.意义很大。毛主席指示我们的‘持久作战,积极防御’的作战方针,可以得到贯彻了,战线也可以从此稳定并向前发展了,在这方面,我看不仅是一个战术技术的问题,而且具有战略意义。”

大家静静地听着。

“当然,我不是说你们的工事已经就很完美了;因为它是一个新事物,还需要继续研究,改善,提高。”师长沉思片刻,又接着说,“就比如,你们前面那些小坑道吧,积土显得薄了一点,还没有抵挡重磅炸弹的抗力。洞子过于狭窄,口子也小,出击还不算方便。”他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屯兵洞,说,“再比如这个屯兵洞吧,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如果把它打通。以这条主坑道为骨干,再同前面的支撑点联系起来,这就会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那就任凭敌人倾泻它的钢铁吧,他的人别想上来,上来就叫他回不去!正像齐堆同志讲的,他们都是上等肥料,将来在这儿开辟苹果园,倒是很理想的。齐堆同志,到那时候,咱们俩就在这儿帮助朝鲜人民种苹果树吧!……”

大家哄笑起来。周仆把臂膀一扬,也笑着说:

“光你们俩就够啦?到时候,我也算一个!

人们又笑了一阵。

“我今天不准备多讲了。”周仆在笑声里接着说,“我们一定要按师首长的指示,把现有的坑道工事,继续改进提高。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把山打通,筑成一座攻不破砸不烂的地下堡垒。如果敌人不罢手,我们就在这里活活地磨死他们!

这时,洞口外火光一闪,接着洞顶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咚的响声,确实就像敲小鼓似的。壁上的蜡烛微微地摇曳着。敌人实行炮火袭击了。

周仆望望师长,笑着说:

“座谈会是不是就开到这里。你看敌人给我们打送行炮呢!”

“他那个送行炮倒不要紧。”师长一笑,“要紧的是客走主心安哟!”

郭祥和老模范送师长一行人出了坑道。周仆忽地想起了什么,把老模范拉到一边悄声地问:

“老模范,最近嘎子怎么样?情绪转过来了吧?

“劲头很足。”老模范说,“他这人一进阵地就没事儿;一松下来,怕就要想起那件事了。”

“最近有表现吗?

“没有。就是临上阵地以前,有时候,他悄悄地拿出那个小圆镜子来看。”

“什么小圆镜子?”

“就是小杨留给他的一面小圆镜子,还有一支钢笔。”

“这也很难免哪!”周仆叹了口气,“他对小杨的感情是很深的.以后你要多安慰他。”

“自从上次政委交代,我跟他谈了好几次了。”

说到这里,只听师长在前面喊:

“老周哇!这地方你不让我们多呆,你在后头老磨蹭什么呀!

周仆急步赶上前去。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鸡鸣山阵地。师长多日来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了,感到特别的轻松愉快和充实。走在归途上,他深有所感地说:

“老周,主席讲:在人民中间,实在有成千成万的诸葛亮。确实一点不错!今天,我觉得群众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周仆也点点头,深思着说:

“是的,历史就是这些普通人创造的。不过,你今天也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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