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五部 长城
第九章 绣花人
郭祥就是这种性格:当敌人在他面前嚣张的时候,他是不能忍受的;而当敌人被他压倒了,“老实”了,他又会感到寂寞。自从开展狙击运动以来,经过两个月的零敲碎打,共打死敌人1200余名。敌人白天已经不敢露面。这时候,郭祥望着无名山叹起气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郭祥刚撂下饭碗,通迅员就跑进来报告说,团长来了。他急忙跑出洞口,望见团长邓军正游打着他那只独臂,慢悠悠地顺着交通沟走上来,后面跟着警卫员小玲子,还有侦察排长花正芳等人。在炎热的阳光下,团长那一张被战火熏黑的脸,黑里透红,显然他的体力已经因为战局的稳定得到了恢复。他的神情也流露着愉快,和战争初期相比,他那威严的神态也显得和蔼了。
郭祥把大家迎进坑道,在幽暗的烛光下走了二三十步,才拐进他那一丈见方的连部。房间正中是一张新做的松木桌子,两边是他和老模范的床铺。他让大家在铺上坐下,接着卷了一支又粗又大的喇叭筒,递给邓军,笑嘻嘻地说:
“团长,咱们在这儿蹲的时间不短了吧?”
“你又不耐烦了吧,嗯?”邓军微微一笑。
“我倒没什么。”郭祥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就是战士们反映不少。他们说,要再这样蹲下去,身上都长毛了!”
“真会夸张!”
“呃,团长,这怎么是夸张呢?现在敌人白天不敢露头:夜间出去埋伏击吧,十次有九次扑空。我看再不动手,恐怕就要影响士气了。”
邓军悠然自得地喷了一口烟,笑说:
“你看我来的意思是什么?”
郭祥眼睛里像两朵小火花似的一亮:
“是不是要拿无名山哪?”
邓军点了点头。郭祥手舞足蹈地说:
“那太好啦。我当你又来督促我们打冷枪呢!”
“不过,要真正准备好了才行。”邓军说,“军师首长都跟我谈了话。要我们像绣花一样组织这次战斗。”
“像绣花一样?”郭祥觉得有点新奇。
“嗯,军长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老邓呀,现在打的是现代化的敌人,像你过去当排长的时候,那么一冲不行啰!你见过你老婆绣花没有?’我说,‘我见过。’他就说,‘对,就像你老婆绣花那个样子!’……”
郭祥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
“确实的,我过去是太粗啰!”邓军认真地说,“这一次,我这老粗手也要拿拿绣花针了。我考虑,无名山前面,敌人的地堡,工事,我们是比较熟悉的。可是它后面到底有什么,我们并不清楚。我想今天晚上伸到无名山的后面去,就潜伏在那里.明天白天好好地看一看。”
“什么?你要到敌人阵地的后面?”郭祥吃了一惊。
“怎么?我就不能去呀?”
“不是说你不能去,团长,”郭祥笑着说,“像这种任务,我跑一趟也就行了。”
“你当然要去。”邓军说,“迫击炮连连长也要去。咱们三个一同去。”
“这……团长,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军师首长,还有咱们周政委.他们考虑了好几天,才批准了,现在你又来拦我? ……”
他不等郭祥表态,就站起来,说:
“不谈这个!走,你先领我到观察所看看,今天晚上,我们准备午夜零点准时出发!”
午夜,银河横空,繁星灿烂。邓军、郭祥和迫击炮连连长陈武三个,早已准备妥当,悄悄下了阵地。郭祥腰里插着一把20响的驳壳枪走在前面,邓军居中,陈武在后,不一刻工夫,就进入到阵地前那一片漫漫的草莽里。他们带的东西很简单:除了望远镜、水壶和一小袋干粮之外,每人还带着两颗手榴弹。这是临下阵地之前,邓军特意向战士们要来的。其意义不说自明:一颗是用于敌人,一颗是留给自己。
在这一片野草漫漫的荒谷里,郭祥曾经活动过多次,对他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了。但是今天夜里,他却老像怀里揣着一个小兔似的嘣哒嘣哒地跳。他一面在荒草中觅路前进,一面还在不断地嘀咕:究竟应不应当让他的老团长去执行这样的任务。自然,对于这个身经百战的长征英雄来说,是无所谓的;但是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自己对上级、对全团的同志怎样交待呢?……郭祥越想越觉着担子沉重,也就格外地小心谨慎起来。他走一小截,就停下来谛听一下周围的动静。邓军还不断在后面戳他的脊梁骨:“快一点嘛,莫耽误时间啰!”
快到河边,敌人的探照灯突然亮起来,它那粗大的光柱,像白色的巨蟒一样卧在无名山的前面。郭祥立即停住脚步,摆摆手让团长和陈武伏在草丛里。直等了一刻多钟,探照灯转移了方向,郭祥才扶着团长涉过那条小河。因为他知道河里的石头很滑,上面长了很厚的青苔。
过了河,他们向东斜插过去,直奔无名山左侧的山口,距山口不远,有两三户人家。按预定计划,由侦察排长花正芳和一个侦察员事先在无名山后选择好潜伏地点,然后在这个小村里等候他们。当他们到达这个荒芜的小村时,花正芳和那个侦察员从一人深的草丛里钻出来。郭祥低声地问:
“前边有什么情况没有?”
“没……什么,就是……公路上,来往汽车多一些。”
郭祥听出,花正芳的声音有些颤抖。由于担心团长的安全.想不到这个在敌人眼皮底下无比沉着的人,今天竟会紧张到这种程度。
“潜伏地点选好了吗?……”邓军若无其事地问。
“选好了。”
“那就快走,莫耽误时间!”
花正芳立刻把冲锋枪一提,和那个侦察员走在前面,向着无名山左侧的山口前进。这里因为距敌人很近,山头上敌人修工事的声音,听得十分清晰,显然由于我军火力的加强,敌人已经在忙着加固工事了。
穿过山口,就是一条新辟的小公路,从敌人后方直通无名山的山脚。花正芳刚要跨过公路,一辆卡车亮着灯光开过来。花正芳急忙打了个手势,让大家伏卧在草丛里。顷刻间,那辆卡车载着一大车木头,压得车帮咯吱咯吱地开了过去。花正芳引大家过了公路,沿着无名山后的一道山沟向西走了不远,来到一个山坡上。这个地方林木丛密,与无名山隔沟相望,观察十分方便。看来邓军相当满意。立即堆下笑说:
“这地方就不错嘛!”
“不过……”花正芳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我们背后头顶上就是敌人,离咱们最多只有五六十公尺。”
“那没有什么!我们的声音可以小一点。”邓军决断地把手一挥。于是几个人就在这树木丛中坐了下来。为了首长的安全,花正芳和侦察员提着冲锋枪向下移动了十几步远。
天刚一发亮,邓军就举起望远镜,在枝叶的缝隙中观察起来。这时候,山谷里还弥漫着白茫茫的雾气,一时还看不十分清楚。几阵晨风一吹,早雾消散,郭祥一望,这里距无名山的山脚不过百多公尺,中间只隔着一弯浅浅的山溪。山上修筑工事的敌人,由于畏惧我军的冷炮,大部分钻进了地堡,只有少数人还在挖土。山腰上有两道交通壕,像两条黄色的带子垂下绿色的山岗。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地堡,像乱坟包似的一时看不出头绪。细细一看,才看出是两个地堡群,分布在无名山的两侧。
郭祥正在凝神观察,忽听扑棱棱一声,一只斑鸠正好落在两三步远的一棵小松树上,正歪着脖儿向下察看。郭祥蓦地一惊。忽然想起看过的一出戏:花木兰在巡营了哨时,不正是看到鸟鹊惊飞判断敌人来袭的吗?这样一想,郭祥心里又忐忑不宁起来,觉得这次没有坚决阻止团长来是一个错误。他怀着极为懊悔的心情,屏神静气地盯着那只斑鸠,既希望它赶快离去,又怕将它惊飞。……
而邓军这时却正举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简直是贪馋地观察着他的目标,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郭祥说:
“你瞧,这些鬼东西,多狡猾!地堡完全修在死角里,没有足够的曲射炮火是不行的。哼,你还劝我不要来,不要来,不来怎么能行呵,嗯?……”
“团长,你声音小一点吧!”郭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斑鸠,提心吊胆地说。
“声音小一点可以。”邓军仍然举着望远镜,没有转过头来,“可是你一定要注意啊!最近兄弟部队打了一仗,伤亡不少,没有抓多少俘虏,就是因为后面那些地堡没有敲掉。这是血的教训哪!……嗯?……你叫陈武把图标得精确一点,每个地堡都不要漏掉。恩?……”
郭祥因为眼望着斑鸠,没有应声。一阵风吹过来,那只斑鸠随着树枝摇来荡去。
邓军似乎察觉到郭祥不很在意,放下望远镜,转过头说:
“你张望什么?看地形你也不注意!”
因为邓军转动了一下身子,碰着了树枝,那只斑鸠扑棱棱一声飞了。邓军仰仰头:
“什么鬼家伙?”
“一只斑鸠。”郭祥小声地说。
“斑鸠有什么好看的?!”邓军沉着脸说。
郭祥看看敌人的阵地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望着邓军恬然地一笑。
邓军望望陈武,这位瘦高挑、睑孔白皙、有点斯文的迫击炮连连长,正佝偻着身子,拿着一支红蓝铅笔,聚精会神地在军用地图上标记地堡的位置。邓军轻轻地“嘘了一声,向他招了招手,他即刻轻轻地移动着身子,向这边爬了两步。邓军问:
“地堡都标上了吗?”
“都标上了。”他温顺地回答,接着指了指地图上那些蓝色的斑点。
“老陈哪,”邓军嘱咐说,“位置可要搞精确呀!”
陈武点点头,又是温和地一笑。实际上,他连射击计划都在心里酝酿好了。
邓军又举起望远镜观察起来,也许他一面看一面就在构思未来的战斗部署,精神显得十分集中,似乎旁边的一切动静都与他无干的样子。
一轮红日推上东方的山顶,照得整个山岭红彤彤的。目标物显得越发清晰。郭祥看了几遍,都已记在心底,就又打量无名山的四周。他忽然发现,在无名山西侧的山口,贴着山脚停着一辆坦克。上面杂七杂八地盖着一些树枝,如果不是它那缠着青草的炮筒有些异样,简直很难发觉。郭祥正凝视间,从炮塔里钻出一个人来,接着又钻出一个。两个人站在炮塔上正向这边瞭望,一边还用手指点着。郭祥又是一惊:“是不是刚才斑鸠惊飞起来,叫这两个家伙发现了?”正在嘀咕,两个坦克兵已经跳下坦克,向这个方向走来。郭祥嗖地把驳壳枪抽了出来;又怕花正芳他们过早开枪,立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准备报告团长,邓军举着望远镜说:
“郭祥,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哼,我说你没看清楚。”邓年仍然举着望远镜说,“你说敌人的指挥所在哪里?就在右下方那个比较大的地堡里嘛!你看那个洞口,电线快有一把粗了。记住.一开始就要把它敲掉!……听到了吗?嗯?”
“过来了!团长,过来了!”郭祥望着那两个坦克兵,离他们只有五六十米,立刻把驳壳枪张开了机头。
“你怎么老精神不集中?嗯?”邓军放下望远镜,转过头问,“什么过来了?”
郭祥用嘴巴往前一指,邓军这才看见那两个敌人。他把郭祥的驳壳枪轻轻一按:
“等一等!我看不一定是发现了我们。”
果然,那两个家伙又朝前走了几步。就在小溪边蹲下,捧着水洗起脸来。这时,正巧我方的一颗迫击炮弹“嗵”地一声落在山坡上,这两个家伙脸也顾不得擦,撒腿就跑。他们几乎用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坦克边,又钻进乌龟壳里去了。
邓军和郭祥看着他们的狼狈相,几乎笑出声来。
接着,邓军和郭祥又聚精会神地观察了无名山与周围敌人的联系,以及敌人可能增援的道路。中午时分,这些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他们吃了一点干粮,喝了点水。郭祥想到团长一夜没有休息,真是够劳累的,就说:
“团长,你就趴住那棵小树打个盹吧,我来观察。你到底是40开外的人了。”
这次团长倒很顺从。他笑着点了点头,就攀着那棵小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哪里是在休息,他是在继续构思着他那还没有作完的“文章”呢。
郭祥时而看看敌人的阵地,时而看看顶空的太阳。太阳就像定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整整一个下午,真比一年的时间还长。
一直熬到天黑,他们才离开潜伏地点,向着无名山的山口走去。不过,这一次郭祥不是走在前面,而是提着驳壳枪走在后尾。他不时地回过头来,提防着从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踏上自己的阵地。郭祥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抻抻陈武的袖子悄悄地说:
“我的老天!咱们的团长可真是要绣花了。”
第十章 布谷声里
战斗决不能靠侥幸取胜,更不是靠指挥员的感情冲动和主观臆断。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战前的调查研究和周密的准备工作。无名山的一举攻克,全歼了敌人的一个加强连,就是其中的一个范例。
这种小型的攻歼战,按照当时的习惯说法,叫做“挤阵地”。就是在敌人完整的防御体系中,瞅准敌人的弱点,经过周密的准备,一口“啃下一块”来。这种办法也很使人眼馋。如果这个部队啃掉了一块,那个部队就要向他的上级请示了:“军长呀,我们前面的高地是一个弱点哪,我们该啃它一口啦……”“你们有把握吗?……”“咳,我们已经研究过多次啦,我们的团级干部已经钻进敌人的铁丝网里看过啦!”好,不久,那里也就啃下了一块。尽管每次不过消灭敌人一个整连或整排,但这些数字加在一起也很可观。仅1952年夏秋之间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在整个战线上,就歼敌27000多人,几乎顶上战争初期的一个战役了。这也是对“零敲牛皮糖”战略的一个很好的实践。
攻克无名山,就引起了连锁反应。不久各友邻也都采用了这种“绣花战术”攻占了各自的目标。这时,整个前线,都沉入到胜利的欢乐之中。军师首长对邓军、周仆这个团深为满意,专门派了文工团到阵地进行慰问演出。徐芳也带了一个演唱组来到无名山。
郭祥特别高兴的是,在黑云岭和自己一起跳崖的小牛也回来了。他双腿摔断后,一直住在医院里。这次同来,郭祥攥着他的手简直不愿撒了。还扒起他的裤腿,一面看,一面反复地问:
“真的全好了么,小牛?”
“全好了,全好了。”小牛一连声说,“我觉着比以前还利索哩!”
“夸张!”郭祥学着团长说话的腔调,“哪有这样的事么!”
小牛见他不信,马上蹦了个高儿,笑着说:
“你瞧,完成什么任务也没问题。”
小牛的归来,自然使郭祥又想起了杨雪。这天中午,人们都去看演节目,在坑道的一个小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小牛,郭祥就悄悄地问:
“小牛,你刚到医院那时候.见着小杨了吗?”
“见着了。”小牛说,“人民军把我一送去,她就去看我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她问我,你们俩到底是谁先跳的,怎么就没有见着他?我对她说了,过两天她又来问。那些时我看她是一心惦记着你,人都瘦了。”
“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让敌人抓去,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郭祥心中激动,在下级面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停了一会儿,又问:
“她的坟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就在松风里旁边一座小山上。那里有一片松树林。今年清明节,我和医院的人,给她扫墓去了。我看见朝鲜人男男女女,大人孩子去了不少。”
最近以来,由于争夺中间地带,攻打无名山,郭祥真是倾注了全部心力,很少想到别的。今天谈起杨雪,他那平静的心波,不禁又像涨潮似的狂涌不已。等小牛看节目走了,他就盖上大衣,打算假寐片刻。蒙胧间,看见杨雪穿着一身雪白的护士衣,笑眯眯地飘然走来。她的脸色比平时还要新鲜红润,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并且显出一副悠闲的样子。她一进来,就往郭祥身边一坐,笑着问:“嘎子哥,你看人家都准备攻武威山、白云岭呢,你怎么在这儿闲呆着呀!是不是拿下一个无名山,就满足啦?”郭祥连忙解释道:“不会,不会,我正盯着武威山、白云岭呢,你瞅着,下一步我就得把它啃下来。”郭祥接着也开玩笑地问:“小雪,自你参军,我就看见你忙得厉害,不是洗血衣,就是绐伤病员喂水喂饭。你今天怎么这样闲在呀?”杨雪笑着说:“我正在医院休养呢。因为好久没见到你,就瞅空看你来了。”郭祥说:“怎么有人说你死了,是真的么?”杨雪笑着说:“哪儿的话?我只不过负了点轻伤,过一阵子就养好了。伤员们还等着我工作呢!”……
不知什么响动,把郭祥惊醒。他望了望洞壁上的油灯,灯光摇曳,一片寂静,只有连部的那只旧马蹄表嘀嗒嘀嗒地走着。但想刚才迷离的梦境.更增添了对杨雪的怀念。这时,他不自禁地从挎包里取出杨雪那面小圆镜子来看。看着看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郭祥赶忙把镜子装到口袋里,装作睡着的样子。
徐芳进来了。她笑着问:
“嘎子连长,你刚才在那儿看什么呀?”
郭样揉揉眼,坐起来,故意打了个哈欠,说:
“刚才?我迷糊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看哪!”
“不,不,”徐芳说,“我刚才看见你手里拿着个亮晶晶的东西,你是又想我小杨姐姐了吧!”
“咳,你这么年轻轻的,怎么就眼花了?”郭祥勉强笑着说。
徐芳也就不便再问,又叹了口气说:
“我们演节目,你怎么没有去呀?”
“你就多原谅吧,小徐。昨天夜里挖工事,我一宿也没合眼。”
两人一时无话。郭祥忽然想起住医院时.曾经看见徐芳袖口里老是露出她那件红毛衣。就试探地问:
“小徐,你会织毛衣吗?
“多少会一点儿。”徐芳笑着说,“你要织什么呀?”
“我想请你织个笔套儿。”
“笔套?噢!”徐芳一笑,“是装那支金星钢笔的吧?”
郭祥不好意思地一笑:
“我怕把它磨坏了。再说一天摸爬滚打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口袋里窜出去,丢了。”
“行,行。”徐芳满口答应。
沉了一会儿,郭祥又说:
“要是你能再织一个,更好。”
“什么?”
郭祥慢吞吞地掏出那面光闪闪、亮晶晶的镜子,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光辉:
“你比着它的大小织。最好是用赤红色的线。要不装上,时间长了,也会磨坏。”
徐芳完全为郭祥对杨雪的深情所感动。她连连点头答应,眼睛望着郭祥,心中暗暗想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哪!他不但对革命是那么的忠诚坚定,在个人感情上也是多么忠贞不渝,多么深沉和真挚呵!难怪杨雪说他是一块真金了。……”
正在这时,小罗跑进来,说:
“小徐,你快看看去吧,傻五十有意见了!”
“什么意见?”郭祥抬起头问。
“他没有看上节目。”
“他为什么不去看哪!”
“他给大家烧开水去了。开水烧好,戏也演完了。”
郭祥笑着说:
“这个傻五十!没有看了,就以后看嘛!还能为他个人专演一台戏。”
“这个好办。”徐芳笑着说,“我们这次来,定的计划就是不漏掉一个。”
徐芳说过,辫子一甩就跑出去了。
几分钟以后,徐芳就背着她的小提琴,和另外两个男同志出现在山后边伙房的坑道里。炊事员们到山下背粮去了,剩下傻五十情绪不高地躺在一个小炕上。他见文工团的同志来了,才坐起来,噗哧一声乐了。
徐芳坐到他身边,笑着说:
“五十同志,我们给你演节目来了。”
傻五十不好意思地说:
“给我一个人演?”
“那有什么?你刚才给大家烧开水去了嘛!”
徐芳先给傻五十读了军政治部的慰问信,接着就在坑道口演起来。节目都是新编的,短小精悍,新鲜活泼。一个男同志唱了一段京东大鼓:《邓团长昼看无名山》。徐芳唱了她最拿手的《刘胡兰》选曲“雪花满天飘”,还有《白毛女》选曲“北风吹”。特别是其中还有两个节目是专门歌颂傻五十的。一个是《李五十大战松树林》,是根据傻五十用小圆锹劈死英国军官的战斗事迹编的。还有一个相声叫《李五十的火箭炮》,讲的是去年冬天,有一次敌人偷袭,他们班同摸上来的敌人打起了交手仗。当时,傻五十勇猛无比,跳上战壕一阵猛打,把冲锋枪的两梭子子弹都打光了。他急忙返回防炮洞去取手榴弹,不小心绊了一跤,爬起来看见迎面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他怕耽误时间会使前面的同志吃亏,就端起这盆炭火来,朝着交通壕外的敌人劈头打去。猛然间,一大团红光化作无数火球四处飞溅,敌人一阵怪叫,纷纷逃命。一个被抓住的俘虏兵还抖抖索索地说:“你们的火箭炮真厉害呵!”相声讲的就是这段故事。
傻五十听了,眉飞色舞,高兴得鼓掌大笑。
这次演出,分五六个小节目。傻五十始终全神贯注。由于他的感情极其纯真,看到高兴处,就嘻嘻笑个不住;听到情节悲苦处,就泪流满面。所以这三个演员,也因自己的这位观众反应强烈而深为满意。
演出完毕,傻五十极其热情地给每个人舀了溜边溜沿一碗开水端过来。还从挎包里把祖国人民慰问的糖通通拿出来招待。别人不吃,他就把糖纸剥了,往你嘴边送,一面还说:“吃吧,吃吧,这是祖国来的!”
徐芳也为他的热情所感动,看见傻五十衣服破了好几处,就立刻掏出针线包,坐下来替他缝补。一边缝补,一边说些闲话。
连里流传着一个人所共知的笑话。有一次傻五十负了伤,被朝鲜老百姓抬到人民军的医院里。一位女护士对他非常热情,关心备至,还给他输过一次血。他内心十分感激,想说句感谢话,还说错了,把人家弄了个大红脸。原来他叫人家“阿妈妮”,而那人还是不到20岁的姑娘。
徐芳想起这段故事,一边拽着他的袖子给他缝补,一边笑着说:
“五十儿,你管人家朝鲜姑娘叫‘阿妈妮’,有没有这事儿呀?
“这个……是有。”他红着脸承认道。
“你干吗这样叫呢?”
“我看同志们管朝鲜大娘叫‘阿妈妮’,就当女的都得叫‘阿妈妮’了,”大家哄地声笑起来。
傻五十也不见怪,沉了一会儿,感情真挚地说:
“我也不识个字,你们替我写封信吧!”
“给谁?
“就是给那个姑娘,她待我真好。我的小本上还留着地的通信地址呢!”
“行,行。”三个人一齐说。
正缝补着,徐芳看见一个虱子从傻五十的领子里爬出来,就把针往自己胸前一插,捉住虱子,在指甲上噶嘣一声就挤死了。
“五十,你这虱子怎么不捉捉呀?”她笑着问。
“你瞅我哪有空儿呀!”
“你脱下来,我给你捉捉!”
“你不嫌脏?”
“脏什么?我在后方医院,经常看见小杨给伤员捉虱子呢。”
其他两个男同志说:
“现成的开水,干脆给他烫烫吧。他那衣裳也早该洗了。”
傻五十还要推辞,徐芳不由分说,让他把外衣脱下,把他被子下的脏衣服也找出来,全用滚开水烫了,泡在一个大盆里。把衣服洗净晾好,才离开洞子。临走,傻五十把他们的手都握疼了,还用极其热诚的眼睛望着他们,说:
“同志们!下次战斗见!你瞅着,我不能白看你们的戏!我李五十是翻身来的!”
徐芳这个演唱组在无名山呆了一个星期,把他们预定的计划——演出节目,辅导连队文化活动,帮助战士缝补衣服,搜集创作材料等几项任务都完成了。临行时,郭祥、小罗直把他们送过炮火封锁区,才放心地让他们走了。
徐芳每次下部队,都感到心灵上更加愉快和充实。这一次更是如此不同的是,又多了一层无以名之的恋恋不舍之情,总觉得时间太短了,仿佛没有呆够似的。直到离开很远很远,她还回过头望无名山上的阵地呢。
这时,已是盛夏景色。他们六七个人说说笑笑沿着曲曲弯弯的山径走着,耳边是不绝的蝉鸣和叮咚的溪水,眼前是看不尽的白云,绿树,野花和稻田。虽然太阳晒得徐芳老是掏出小手绢擦汗,也使她深深地沉醉在美的享受之中。路上,她看到不少伐木头的战士,“吭哟、吭哟”地把大树干从山上抬到路边,一个个敞着怀,有的光着膀子。他们的肩背厚极了,膀子圆圆的,又黑又红,闪着汗光,像红铜一样好看。她觉得战士们不仅灵魂美,就是体格也是美的。
田野上,这里那里的丛林深处,不时传过布谷鸟婉转的啼唱.仿佛它们在远远地互相问讯互相应答似的。徐芳从小就喜欢布谷鸟叫。她觉得.这种鸟,不管在露水湿润的早晨,还是在宁静的中午和朦胧的月夜,听来都各有情趣。尤其在炮火声中,她觉得它们的啼声更为动听和充满诗意。她一面走,一面听,心里暗暗想道:如果将来写一个战役的交响乐,摘取一点儿布谷鸟自然的音韵.那才显得够味呢……
太阳老高,他们就赶到了师部。这是一个20多户的浓荫遮蔽下的小村。村边都是栗子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绿色的毛绒绒的圆球,就像古代英雄冠上的盔缨一般。紧挨村边是一个小学校,校舍被炸坏了.从废墟上还露出两株未曾被压毁的木槿花,绽开着粉红色的花朵。
栗子树下,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正教一群孩子跳舞。她穿着有花边的葱绿色的裙子,态度十分文雅。大约她们的风琴被砸坏了,她就用手打着节拍,用自己的歌声轻轻伴奏。孩子们尽管穿得很不整齐,但是精神很好,光着小脚丫在发烫的土地上欢快地跳着。显然。各方面的工作都已走上轨道,处处显示着战局的稳定。
进村不远,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就是师部了。台阶下是一个打谷场。徐芳看见场上坐着十几个人,都是本师的团长、政委。他们好像刚刚吃过晚饭,都穿着白衬衣,在那里悠闲地站着看热闹。徐芳走近一看,原来邓军正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逗着玩。小女孩穿着小蓝裙子,光着脚丫儿在前面跑,邓军拿着小树枝儿,飘着另一只空袖管在后面追。井旁边有一棵小枣树,小女孩怕追上她,就爬上了树,越爬越高。她见邓军够不着她了,就摘下小青枣,来投邓军。邓军也嘻嘻笑着拾起小青枣进行还击。那小女孩很机灵,她投中邓军就嘻嘻地笑,邓军投中她,她就装哭。所有的团长、政委都站在小女孩一边,师长也在那里呐喊助阵。小女孩每投一个,师长就喊一句:“小贞子,打呀,打米国撒拉米!”小女孩的士气越发高涨。当一个小青枣嘣的一声正正地击中这位“米国撒拉米”的头顶时,邓军装作被打中的样儿,把头一抱,引起一阵哄笑。师长拍掌大笑说:
“今天,老邓这个节目精彩。我看比他那年春节装傻小子还够味哩!”
徐芳一伙人也忍不住笑了。
周仆一扭头,看见徐芳他们,就赶过来握手。大家也都亲热地围过来。师长立刻以主人的身份,大声招呼道:
“警卫员!给文工团的同志们搞饭嘛!”
“我们还是到文工队吃吧!”徐芳笑着说。
“你这个小徐!”师长说,“这里还不是一样呵?快放下背包洗脸去!”
警卫员拿了几个洗脸盆放在井边。这是一眼泉水井,清澈极了,里面放着一个大瓢,一探身子就可以舀上来。徐芳一行人就在井边放下了背包,乐器。干部在那边围着小桌打起了扑克。周仆在一边悠闲地散步。
徐芳洗过脸,就站在一边,掏出杨雪送她的小红梳子梳头,周仆望望她,笑着说:
“小徐,我看你比以前结实多了,脸也有点晒黑了。”
“晒黑点好。”她笑着说。
“怎么晒黑点好呢?”
“晒黑了,人们就不说我是新兵蛋子了。”
“看,还是小孩心理。”周仆笑起来,说,“你们这次收获不小吧?”
“收获大极了。”
“材料收集得不少,是吧?”
“不,不仅是这个,我觉得战士们真可爱。”
“什么地方可爱呀?”
“什么也可爱。灵魂,姿态,体格,都很美。”
说到这儿,周仆从上到下望了这位女孩子一眼,不胜感慨地想道:“革命战争真是锻炼人!自从认识她,到现在不仅个子长高了半头,思想也提高得多么快呀!”他点点头说:
“小徐,我看你入了门了。”
“怎么叫入了门呢?”徐芳诧异地问。
“因为衡量一个知识分子,最主要的就是看他同工农群众的关系,同工农群众结合的程度。这是主席讲的。”周仆解释道,“当然这个锻炼的路程很长。一个知识分子要想锻炼成比较健全的革命者,至少要过三关……”
“哪三关哪?”徐芳感兴趣地问。
“这不过是我个人的体会。”周仆笑着说,“第一个,恐怕就是劳动关:第二个,就是生死关;第三个,就是名利关。前两关都过了,第三关也未必过得去。不扔掉那些私心杂念,还是会在生活的礁石上碰得粉碎。……”
徐芳陷入沉思里,拿着小红梳子的手停住了。呆了半晌,说:
“过这三关我都有决心。就是很可能我还没有过去。……就拿第一关来说吧,刚入朝那会儿,一行军就露了馅儿。要说背的东西比战士轻多了,一个背包,一个米袋,一把提琴,加上我那几本书,也不过三几十斤。有一次,碰上军里政委,政委说:‘小徐呀,今天路程可远哪,行不行呵?把你那背包放到我马上吧!’当时,我一口就谢绝了。哪知道下半夜,爬过一个大黑山,就走不动了,就好像我这背包有千百斤重似的。我心里就后悔了,刚才不把背包放在马上,现在想放也放不成了。趁大家休息,我就跑到僻静处,想偷偷地来个精兵简政.把不必要的东西扔掉一些。可是翻来翻去,哪些是不必要的呢,牙膏、牙刷吗,不用说是必要的;香皂吗,也不能扔,何况就剩了半块;扔掉被子、鞋子吗,那怎么行?米袋自然可以扔,可是第二天就要红着脸去吃别人肩上的东西,多可耻呀!剩下的就是我那把提琴了,可这比我的小命还重要,丢掉它,我还到前边干什么呀!想到这儿,我就把所有的东西统统背上,追上了队伍。……咳,提起这,真要臊死人了。”
徐芳低下头羞怯地笑了一笑。周仆也笑着说:
“这是个锻炼过程嘛!”
徐芳接着说:
“你说的第三关,我也许还没轮到,第二关我倒有些体会。去年冬天,我到前方来,公路桥炸坏了,只有铁道上一座悬空桥。这座桥有三十几米长,下面有四五层楼房高,两边没有栏杆,枕木之间都是牵的,往下一看,是滚滚流水,我的头就蒙了。当时我想,只要一脚踩空,我这个小命就玩完了。可是我看到战士们毫不犹豫地刷刷地踏着枕木闯过去了,我就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小徐芳呀小徐芳,你看战士们多勇敢哪!你不是要锻炼吗,你是怎么锻炼的呀?’我这么一狠心,一咬牙就踏上了桥板,你说呢,也就过来了。”
“对,对,就是得有这股狠劲儿!”
“政委,”徐芳迟疑了一下,笑着说,“你不也是知识分子么,你是怎么锻炼的呢?”
“我?还是得感谢党,感谢这个时代,感谢工农同志。”周仆笑着说,“至于说主观上,也得靠你说的那股狠劲儿嘛。对待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我的体会是,决不要客气,要抓住它不放,经常发起进攻!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向工农同志学习,具体说,我从老邓身上就学了不少。”
徐芳看着她手里的小红梳子,微笑着说:
“小杨姐姐对我的影响也很大,就是好多地方我还没有学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
“政委,我好久就想问你,你干嘛取了这么个名字?是不是‘仆人’那个‘仆’字?”
“对,对,就是‘仆人’那个‘仆’字。”
“你是不是说.要立志做一个人民的仆人?”
“对,至少我是这样提醒自己和勉励自己。”周仆笑着说,“我也取过不少别的名字,什么‘伟’呀,‘刚’呀,最后还是换成了这个字。”
徐芳点点头,开玩笑地说:
“现在跟美国跑的‘仆从国’,不也是这个‘仆’字吗?”
“对对,也是这个‘仆’字;”周仆笑着说,“不过,我这个仆从,是比他们要忠实得多的仆从。”
说到这里,两人都哈哈地笑了。
这时,师长在那边喊:
“老周啊!你们在扯些什么呀?开会啰!”
桌上放着散乱的扑克,人们纷纷向台阶上的作战室走去。徐芳扫见那屋里挂着大幅的作战地图,悄声地问:
“你们开的什么会呀?是不是要打武威山、白云岭了?”
周仆神秘地笑了一笑,也走到台阶上去了。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