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六部 凯歌
第一章 战友
炮火声里,雪花又落遍了朝鲜。
这已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度过的第三个冬天。
朝鲜,这个伸到大海中的半岛,一年四季都是很美丽的。春天一来,漫山遍野开遍了金达莱花,简直就像一片桃花的海。到夏天,又是青山绿水,房前房后落满了栗子树玉棒般的花穗,就是在激烈的炮火里,也不断传来布谷鸟好像被露水湿润过的好听的鸣声。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秋天。这时候,枫叶红了,千山万壑,升腾着旺盛的火焰,整个三千里江山就像被一匹无穷无尽的红毯包了起来,使你真像喝了一杯浓酒似地沉醉在她那迷人的秋色里。至于冬天,那是另一种奇丽的景象,千万座山岭都变成银色的山岭,她庄严,肃穆,壮丽,就像这个穿白衣的民族本身一样倔强地屹立在东方。
志愿军入朝作战的第一个冬天,不消说是无心欣赏朝鲜的冬景的。那时候,弥漫的风雪与漫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形势危急,胜负难卜,东方人民的命运,正像万斤重担压在战士们的心头。尤其是出国比较仓促的那些部队,那些来自温暖的江南的儿女,他们戴着大盖军帽,穿着单薄的军衣,就进入到长津湖畔的冰天雪地之中,其艰苦情况可想而知。而现在却完全不同了。战线稳定,粮弹充足,洞外是雪花飞舞,洞里是炉火熊熊。祖国送来的冬装,更使战士们特别满意。那些棉衣不仅布好,棉絮厚,前胸还有御寒护胸棉,袖上还有防寒紧袖扣,每件棉衣的口袋里都装着针线包、救急包、杀虫粉和慰问信。此外还有漂亮的栽绒帽,厚厚的棉大衣与暖和的棉毛靴。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弟,许多人从小给地主放牛,放羊,放猪,连鞋都穿不上,哪穿过这样的棉毛靴呵!他们受到祖国这样的抚爱,心里很是感动,有人还写出这样的快板诗来:
棉毛靴,模样强,
牛皮包头帆布帮,
底子好像装甲板,
软毛足有三寸长。
穿上祖国这双鞋,
浑身发热有力量。
挺起胸膛跺跺脚,
地也震来山也响。
…………
在这样的情况下,战士们的求战情绪益发高涨。当前的朝鲜局势是很明显的:现在既不是战争初期能否打退敌人的问题,也不是中期能否守得住的问题,而是如何把战线推向前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我们的主人公郭祥,就是这种求战情绪的代表人物。他的眼睛早就贪馋地盯上白云岭对面的花溪洞,以及隐隐可见的他曾经恶战过的黑云岭了。
这里,顺便交代,自白云岭战役之后,本营营长孙亮已调任副团长,由郭祥接任营长,副教导员老模范也当了教导员,这两位共过患难的战友,仍然作为“老搭档”领导着本营的工作。尽管他俩年龄相差很多,但在这方面却完全一致:都想很快把花溪洞山拿下来。为此他们作了一个周密的攻击计划,想挤到全师的计划中去。谁知计划递上不到两天,就传来完全相反的消息:部队很快就要下阵地了。郭祥深感意外,找到周仆悄悄地问:“政委,这消息是真的吗?”
周仆点了点头。
“转移到哪里去呀!”
“西海岸。”
郭祥的脑袋耷拉下来了,半晌没有说话。周仆笑着说:“你恐怕有些不理解吧,这是一个重要的战略部署。”
“战略部署?”
“是的,一个有关全局的大问题。”周仆解释说,“现在朝鲜的战局很清楚:敌人要想从正面突破我军阵地,已经不可能了;他们正酝酿着一个大阴谋。……”
“什么阴谋?”
“他们企图用大量海空军和陆战队,从我们后方实行两栖登陆。随着艾森豪威尔上台,这种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他大概也就剩下这张王牌了!”郭祥笑着说。
“你说得对!”周仆说,“可是,敌人的这个阴谋,已经被上面识破了。”
“谁?”
“还有谁?”周仆笑着说,“谁看得这么深刻呀!”
“噢!是毛主席……”郭祥点点头,笑着说,“既是这样,走就走吧,我没有什么意见!”
接着,周仆又告诉他:为了击破敌人的阴谋,整个部署都作了调整,有不少部队要调到东西海岸两侧。到达西海岸以后,还有可能与一支人民军的英雄部队并肩作战。
“那太好了!”郭祥高兴地说。
交接任务的工作,在稳交稳接、增强团结的指导思想下,整整用了一周时间,才进行完毕,然后,郭祥所在的第五军才向北转移。
经过五六天连续行军,他们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郭祥的一营住在几个小山村里。这里有一道蜿蜒的长满松树的小山,村庄就散落在山坡上。下面是一片被白雪封盖着的稻田。再往西不远就是碧蓝的大海了。
郭祥于拂晓时到达,刚安顿完毕,卫兵就进来报告说,面劳动党委员长,带着几个人前来慰问。郭祥和老模范立即迎出门去,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个女干部,正同房东老汉讲话,仿佛在吩咐什么。旁边站着五六个年轻的朝鲜妇女,在早晨凉嗖嗖的海风中,一个个笑微微地顶着竹篮。郭祥和老模范连忙赶过去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那个女干部,穿着厚厚的蓝棉袄,蒙着头巾,束着黑裙,她一见郭祥就快步抢过来,温和地笑着说:“郭东木!你的不认识啦?”
郭祥仔细一看,原来是朴贞淑,不禁惊讶地问:“朴东木,你怎么也来了?”“怎么,你来的行,我来的不行?”她笑着反问。
郭祥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哦,恐怕是你们的部队也来了吧?”
朴贞淑笑着点点头,接着告诉郭祥,她是分配来做群众工作的。郭祥兴奋地挥挥手,用朝鲜同志讲中国话的调子说:“好好,我们任务的一样!”
说着,把大家让到屋里。郭祥和老模范忙着给客人端水拿烟,对面委员长和群众的慰问一再表示感谢。面委员长也透露,他们早就知道部队要到这里来执行重要任务,现在正发动群众,全力支援。最后,郭祥问起白英子的情况。原来去年夏天,郭祥遇到朴贞淑时,两人谈起往事,朴贞淑仍不免为死去的孩子伤感。郭祥就想起白英子来,自从杨雪牺牲,这孩子一天天大了,也该有个人带着她锻炼锻炼,并且有个寄托才好。于是就向朴贞淑谈了自己的想法,朴贞淑一口答应。不久就把白英子接在自己身边。今天,郭祥一见朴贞淑,就想起这事。朴贞淑见郭祥如此关心白英子,就笑着说:
“她也来了。现在我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
“这样说,你是她的上级啰?”
“是她的上级,又是她的妈妈。”
郭祥笑了,又问:“她怎么没来?”
“她到群众里做工作去了。”朴贞淑笑着说,“要是知道你来还不赶快飞来吗!”
郭祥和老模范同大家欢叙了一阵。客人起身告辞。临走,朴贞淑告诉他们,她就住在山那边不远的农舍里,有事就不客气地去找她。
部队刚到驻地,就受到朝鲜同志的欢迎和慰问,使郭祥和老模范的心头感到十分温暖。他们对白英子这个失去家庭的孤儿,有了这样的归宿,尤其感到欢慰。老模范把地方同志来探望的事向团政委作了报告,周仆在电话里指示说:“你们附近,就有人民军一个营,你们应当明天一早就去探望他们,主动取得联系,不要等人家来看望你们了!”
两人商定,明天由老模范到团里汇报行军工作,郭祥一早就到人民军去。
郭祥在老乡的暖炕上,甜甜地睡了一晚。一早醒来,觉得窗纸异常明亮,推门一望,漫天正飞舞着雪花,台阶上已经落了很厚一层。他想到,人民军在军容风纪上是很讲究的,就把自己也从上到下整饬了一番。他匆匆吃了早饭,就披上大衣,带着通讯员小牛向村外走去。
雪花飘落着。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半里多路,看见一个身穿绿呢子军大衣的人民军军官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挎转盘枪的战士。两个人的步态都很英武。待走到近处一看,这位人民军的军官,高高的个子,面目清秀,两眼炯炯有神,很像是五次战役消灭敌人伞兵的人民军连长金银铁。不过那时金银铁是人民军的上尉,现在这位军官却佩着大尉军衔。郭祥一时不敢断定,就走上前打了一个敬礼,试探地说:“你是金银铁同志吧?”
那个军官急忙还礼,两眼一亮,说:
“噢,你是不是郭……”
“对,对,我是郭祥。”
两个人紧紧地握手,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几乎要拥抱起来。小牛也抢过去同人民军的战士亲热地握手。
两个人说话并不困难。郭祥一向喜欢接触群众,也善于接触群众。到朝鲜以后依然是这种作风,在炕上把腿一盘,就同那些阿爸基、阿妈妮们聊起天来,所以他的朝鲜话纵然不是很通,也能说上老半天的。金银铁在学校里就学过汉语,中国话竟说得相当流利。
郭祥首先抱歉说,他本想一早就到大尉的营里前去探望,不料大尉来得更早;金银铁也说,他本想昨天就来,因为忙一件事被耽搁了。郭祥心里很想对自己的这位战友招待一番,就转过身来邀请金银铁一同到自己的营去。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营部。郭祥在台阶上帮金银铁拂去身上的雪花,把他让进屋子里;又悄悄吩咐小牛好好招待那个人民军的战士,并且压低声音说:“你告诉管理员,一定要买两只鸡来!由我个人出钱。”
“这也不是你个人的客人。”小牛说,“你别管这个。快!鸡一定要买大一点的!”
郭祥回到屋里,拿出他最好的“大前门”香烟,给金银铁亲自点上,亲热地说:
“金银铁同志,自从咱们上次见面,一晃一年半也多了,你这一阵子在哪儿呀?”
“我一直在东线作战。”金银铁笑着说,“自从八五一高地战斗以后,我们休整了一下,就又上阵地了。最近才调到这里……”
“噢,敌人不是把八五一高地叫做‘伤心岭’吗!”郭祥用钦佩的眼光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兴奋地说,“那个战斗可打得好哇!要是不把敌人打疼它是不会伤心的。”
“还是志愿军的同志们打得好。”金银铁连忙接过来说,“上甘岭战役,那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郭祥兴奋地说:“我们的部队,很敬佩你们。战士们经常说:我们应当把自己坚守的每一座山岭,都变成敌人的‘伤心岭’!”
“要是不让敌人伤心,就该我们伤心了。”金银铁微笑着说,“我们还是让敌人伤心的好。”
郭祥哈哈大笑。
“我对人民军印象很深。”他接着说,“你们的部队作战勇敢,纪律性很强,觉悟很高,从来不说一个‘苦’字。特别是对敌人有刻骨的仇恨。我遇到不少人民军的战士,他们的家属都被敌人残杀了……”
“这种人在我们部队很多。有的连队占三分之一,有的甚至占一半以上。”
“是呵,美国的雇佣兵怎么能抵挡住这样的军队?就是这仇恨的火也要把敌人烧死!”郭祥说,‘上次你们打敌人的伞兵,打得多干脆!这个支援太及时了,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要感激你们……”
“不要说这个了,郭祥同志。”金银铁打断他的话说,“你们出国作战的时候,正是我们的民族最严重、最危急的关头,而对你们来说,刚刚经过22年的连续战争,不是没有困难的。这一点朝鲜人民是懂得的。他们在内心深处的感激是难以表达的。也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我还记得,在我们向北撤退的时候……”
郭祥的眼前,又重现了那个大火熊熊的夜晚,在北撤的人流中,金银铁坐在桥头上,死也不肯后退的动人情景。虽然事情过去了几年,那幅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郭祥不禁感慨地说:
“从那时起我就看出,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是不可战胜的!”
金银铁回忆着说:“那时候,的确,我是一步也不愿再撤退了。当我听到撤退的消息,觉得就像天塌地陷一祥,眼也看不见了。我在心里喊着:祖国呵祖国!故乡呵故乡!我们怎么能够离开你!当时如果宣布死守,我相信我们的战士会毫不吝惜地全部战死在这里。眼看前面就是国境线了,我觉得向北再迈出一步,都是莫大的痛苦。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痛苦,我觉得没有任何痛苦能和这种痛苦相比。所以,我们才那样珍贵中国同志的国际主义支援!”
听了金银铁的话,郭祥深受感动地说:“要说支援,首先是朝鲜同志支援了我们。这次抗美斗争,你们不仅捍卫了自已的民族独立,也捍卫了中国的安全,而且对全世界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伟大的贡献!我常常想,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能够有现在这样的发展,这同朝鲜人民的流血斗争是分不开的!……金银铁同志,你就别说谁支援谁了,因为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本来就是一家嘛!……”
金银铁笑着说:“话当然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我们是一家,所以彼此的支援是不可少的!”
郭祥也笑了。
这时,金银铁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感情深沉地说:“有一件事,我们朝鲜人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什么时候提起来,都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郭祥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等待他说下去。
“我说的是毛岸英同志,他的热血也洒在我们的国土上了……”金银铁接着说,“我们听说,志愿军一出动,他就报名出国,是经过毛泽东同志亲自批准的。令我们特别感动的是,在这次战争里,不仅中国人民派出了他们优秀的儿女,连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也派出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是的,这件事中国人民也很感动。”郭祥说,“听人讲,毛岸英同志牺牲以后,为了怕毛主席难过,很长时间没有告诉他。后来,他老人家还是知道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别人的儿子可以牺牲,我的儿子就不能牺牲?……”
听到这里,金银铁深深地慨叹道:“这次战争,敌人的残酷性达到了一个高峰;我们两党、两国之间的兄弟友谊,也达到了一个光辉的高峰!”
郭祥也激动地添加说:
“要说这是国际无产阶级合作的典范,也不算过分。”
这时候,小牛已经把菜端了上来。按中国人民军队一向的风习,不用盘子,也不用大碗,而是四个大搪瓷盆。一盆是清蒸鸡,一盆是鸡蛋粉,一盆是牛肉罐头,一盆是炒土豆丝。另外还有两瓶中国的“二锅头”烧酒。没有酒杯,就拿了两个小搪瓷碗。郭祥把小炕桌干脆撤去,放在暖炕上,然后说:
“小牛,快找那位战士同志去!”
“叫他在我们那儿吃吧,”小牛说,“我们那儿也有一只大鸡呢!”
郭祥笑着对金银铁说:“那咱们俩就喝起来吧!”
说着,提起酒瓶,咕嘟咕嘟就给金银铁倒了满满一大瓷碗。
金银铁连声叫道:“嗳呀,不行不行!中国酒厉害,这我是知道的!”
郭祥笑着说:“朝鲜同志英勇善战,这我也是知道的!”
说着,给自己也倒了大半碗,高高地擎起来说:“今天咱们相见不容易。让我们就为我们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伟大友谊干一杯吧!”
两人心情激动,各饮了一大口,脸色都顿时红润起来。小牛又从灶膛里掏了一大盆炭火,端到两人面前,火盆上还跳动着红艳艳的小火苗儿,一时屋里暖烘烘的,两个人的大衣都穿不住了。外面仍然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两个人山南海北地纵谈着,不觉谈到家事上来。郭祥把着酒碗问:
“金同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哪?”
金银铁轻轻地叹口气说:“现在已经被反动派快毁坏完了……”
他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我的哥哥多年前就跑到中国的东北,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部队,在作战中牺牲了。我的姐姐12岁就当了纺织工人,听说在釜山,一直没有消息。我原来在汉城读书,因为搞学生运动被反动派发现,要追捕我,我就偷越过三八线,参加了人民军,走了我哥哥的道路。战争爆发以后,听说父亲和我的妻子都被敌人枪杀了。现在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了。”
郭祥一听,忽然想起被隔断在敌后时救护自己的那位朝鲜老妈妈。两家的经历竟这样相似,就问:“你家在什么地方?”
“三八线附近,金花郡。”
“什么村子?”
“金谷里。”
“呵?金谷里?”郭祥不禁惊叫了一声,又问,“你妈妈多大年纪了?”
“55岁了。”
郭祥记得那位阿妈妮比自己的母亲大一岁,掐指一算,也差不多。又问:“她是不是为了逃债和你父亲一起迁到那里去的!”
“是呵!是呵!”金银铁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郭祥笑着说:“你们村子西北,山上有一个大石洞吗?”
“是呵!是呵!”金银铁一连声说,“那是庄稼人存放柴草和避雨的地方。我小时候到过那里。郭同志!看来你是到过那地方吧。”
郭祥感叹地说:“不错,那是我到过的地方,也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
接着,他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最后激动地握着金银铁的手说:“就在这个村庄,就在这个石洞里,我认识了一位革命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他是你的也是我的母亲!……”
两位久经战阵的战友,眼里都含满激动的热泪,在他们碰杯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泪珠子扑哒扑哒地掉到酒碗里去了……
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着,飘落着……
郭祥由金银铁一家的遭遇,不禁想起朴贞淑一家的遭遇和小英子一家的遭遇,他们的命运是多么相似!这都是些多么优秀的人呵!他忽然想,自己能不能帮助他们成为一家呢?想到这里,他慢吞吞地点起一支烟,接着刚才的话碴说:“这次战争,依我看,朝鲜妇女的贡献也是很大的。”
“是的,她们确实表现不错”金银铁点了点头。
郭祥又接着发挥:
“中国同志经常赞美她们。我们团政委就说过,将来要写这页历史,朝鲜妇女可是重要的一笔!”
“这也是实际情况。”金银铁说,“战争爆发以后,青壮年男子都上了前线,所有的重担都压到她们肩上去了。”
“在前线上我也看到不少。”郭祥说,“我就认识一位女同志,表现得相当出色。她原来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后来成了一个人民军的战士。她经常化装,深入敌人的营地,活跃在敌人的后方,完成了许多重大任务。听说她还得过共和国的勋章呢!”
“我也听说,我们人民军有这样的女同志,可是没见过面。”
“你没有见过,你的妈妈倒是见过。”郭祥笑着说,“据我看,你妈妈很喜欢她。”
“我妈妈很喜欢她?”
“是的,很喜欢她。就是她护送我到战线这边来的。据我看,她的性格非常好,对人谦恭有礼,简直可以说,把女性的温柔跟少有的刚强和勇敢揉合在一起了……”
金银铁笑起来,说:“这位女同志现在在哪儿?”
“她等一会儿就来。”郭祥笑着说,“我们已经约好,她要来谈谈地方的情况。”
金银铁欠起身说:“哦,原来你今天有事,那我就告辞啦!”
“不,不,”郭祥捺住他说,“实在抱歉,我们的联络员不在家,我正要求你做翻译呢!”
郭祥把金银铁稳住,立刻假托有事,跑到外面找到小牛,说:“快!快!你快去把朴同志请来!”
“什么事呀?”
“你别管什么事,你就对她说:有要事相商!”
小牛去了。郭祥又回到屋里,同金银铁扯了一阵。看看20分钟过去了,小牛也回来了,还不见她来。他有些发急,就又假托有事跑出来,走到柴门以外观望。
这时,漫天的雪花,仍旧像春天的柳絮一般不停地飘舞着。除了卷着浪花的海水以外,整个的山冈,松林,已经成了无限幽静奇美的银白世界。高高低低的松枝,都托着大大的雪团,经海风一吹,又静静地落到地上和别的枝桠上。……
郭祥正在观望,从银色的山冈上走下一个人来。正是朴贞淑的身影。待走得近了,郭祥见她披了一身雪花,头巾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简直像戴着一顶美丽的花冠似的,脸色也显得更加鲜红了。
她咯吱咯吱地走到郭祥身边,笑着问:“郭东木!什么要紧事的有呀?”
“有一个人民军东木,要找你谈谈情况。”郭祥笑着说。
“什么情况的谈?”
“谈谈……地方的情况。”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两个人说着来到屋前,郭祥推开门,说:“金东木!你不是要了解地方的情况吗,我给你请人来了。”
“我……我……”金银铁慌乱地站起来。
“这就是朴贞淑同志。她对地方的情况是非常熟悉的。”
“哦,哦……那就请进来吧!”
朴贞淑解下头巾,扑打着满身的雪花,随后脱了鞋,走进屋里……
郭祥轻轻地吁了口气,望望天空,欢腾的雪花飞舞得更加美丽了。
第二章 春初
1953年春初,山阴的积雪还未消融净尽,炸弹坑边的草已经冒出绿芽,二月兰也抢先开放了。漫山遍野的金达莱,经过严冬的孕育和雪水的充分滋养,已经挂满了坚实的花蕾。它们仿佛整装待发的战士,正准备一鼓上阵,占领春天的阵地。
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山岭间,不时地回荡着开掘坑道工事的爆炸声,像夏季的沉雷一般从这座山谷滚到那座山谷。
初春的早晨,天气还相当寒冷。郭祥鼓着穿了一冬的旧棉衣,正沿着一条山溪向工地走去。在山溪转弯处,远远望见一个身着军衣的女同志,正在一块大青石上洗衣。她的裤管挽得高高的,两条腿埋在清清的水流里。长长的发辫不时地垂下来。从那熟悉的身影,郭祥看出来那是徐芳。可是又心中纳闷:听说徐芳的演唱组,昨天晚上就回去了,怎么大清早起又在这里洗衣服呢?
待走到近前,郭祥笑着问:“小徐,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徐芳抬头一看,笑了,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珠,说:“怎么,在你们这儿多呆一会儿也不行呵?”
“谁说不行啦?”郭祥连忙说,“你再呆上两个月我们也很欢迎!”
“你听听,也、很、欢、迎!”徐芳笑着说,“谁知道你心里欢迎不欢迎呵?……说实在的,我本来准备昨儿晚上走,因为乔大夯几个人老是把衣服藏着不让我们洗,昨儿晚上才让我发现了。我就让他们先走了,我多留半天。也无非是多吃你们一顿饭吧!”
郭祥带着抱歉的语气解释道:“昨天晚上,听说你们要走,我本来想送你们,后来因为开会误了。……”
“你现在是首长,工作忙嘛!”徐芳打断他。
郭祥一听这话不是滋味,就在徐芳的对面,小溪另一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
“你这个小徐!看起来是对我有意见了。”
“有什么意见哪,要不这么说,你肯坐下来呀?”
徐芳嫣然一笑,把辫子往后一甩,又拾起乔大夯那满是汗污的特大号的军衣,在溪水里投了投,然后立在大青石上,光着两只脚丫踩起来。显然因为在水里过久,两截小腿和一双脚丫已经冻得通红。
郭祥有些怜惜地说:“小徐,你这种精神,我很赞成;可是也要看时候嘛!比方说,晌午水暖了你再来洗,是不是更好一些?”
“这算什么!”徐芳一面踩衣服,一面满不在乎地说,“跟小杨姐姐比,我还差得远哪!她大冬天敲开冰凌,给战士们洗血衣,一洗就是几十件,你怎么就不说了?”
一提杨雪,郭祥低下头去,不言语了。徐芳也后悔失言。沉了半晌,郭祥才说:
“她已经牺牲快两年了……”
“可不,到今年夏天就两年了。”徐芳也难过地说。
“一个多好的同志呵!”郭祥慨叹了一声,缓慢地说,“她是那么勇敢勤劳,艰苦朴素,既老实又聪明。每年夏天,只要我走到枣树林,闻到枣花的香味儿,我就想起她来。……”
“是因为,你们小时候一块砍过柴吗?”
“不。是因为,她朴素得就像那枣花似的。她不像桃花那么艳,更不像海棠那么娇。可是她倒比她们香得多,质地也坚实得多,对穷苦人也有用得多。”
“我没有你想得深。”徐芳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觉得她是一枝开放在硝烟中的红花。好像环境越艰苦,战斗越激烈,她就开得越鲜艳。这也不奇怪,因为她的底子厚,经过的锻炼又多,比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像一枝可怜的小草似的。自她牺牲以后,我就想给她编一支歌子,题目就叫《硝烟红花》,可是写了好几次也没写成……”
说到这儿,徐芳羞涩地低下头去。
郭祥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当然,我们的感情也走了一段弯路。这主要是假象蒙蔽了她,使她一时没看清楚。我是能够谅解她的。因为认识一个人很不容易,特别像陆希荣那祥的人,他的两面派手段是最能蒙蔽人的,许多同志都受了骗……”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郭祥抬起头来,问:
“她的墓是在松风里吗?”
“在松风里。”
“是村南还是村北?”
“村南的一座小山上。”
“插了牌子吗?”
“有一座小石碑。”
徐芳见他问得这么细,就说:“你准备去看看她的坟墓吗?”
“那要看机会了。”郭祥叹口气说,“至少在我们胜利回国的时候,我是要去一次的。”
徐芳也慨叹说:“我觉得在小杨姐姐身上,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对革命,对同志不掺半点假,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就是亲姐妹,在最危险的时候,她也未必肯真正救助你。可是小杨姐姐,为了革命的需要,为了同志的安全,却是肯毫不犹豫献出生命的人。我跟她在一块儿时间不长,她却给我上了最好的一课。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实际行动,使我懂得了在这一生里应该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相信,这条路我是会继续走下去的。……”
乔大夯那件特大号的军衣已经涮净拧干,徐芳又把另一件混合着汗渍和泥土的衣服投放到溪水里。那条丝带一般的绿水,老像要把她手里的衣服夺去似的,在水里牵得长长的,并且发出充满情意的叮咚的歌唱。
世界上有些话,是最难启口的。就是一些心直口快的英雄好汉也不免如此。何况像徐芳这样刚满20岁的女孩子呢!从内心里来说,她对郭祥是非常倾慕的。至于这情感的绿芽,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钻出地皮来的,不仅春风难知,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郭祥在医院休养的时候,她还完全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女,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候“只晓得抢糖豆吃”。对郭祥与杨雪之间的感情,她不仅不懂,还觉得两个人躲在河边说悄悄话,简直非常好笑。杨雪牺牲后,小徐回到前方。当她得知郭祥在玉女峰壮烈跳崖的时候,她感动得哭了。但是这种情感也以对英雄的景仰居多。因为在她看来,郭祥是一个无比高大坚强的英雄,是一个具有某种神秘品质的难以企及的人物。至于其中掺杂了多少个人爱慕的成分,那是直到今天她也难以确定的。也许这些都已水乳交融又无法分辨了。或者说,比较明晰的,是郭祥从敌后归来时。那次也是在海边,她第一次向郭祥告知了杨雪牺牲的消息,当时郭祥痛苦万分,内心如焚,这件事也给了她深深的感动。此外,还有无名山的相遇,自己亲眼看见郭祥悄悄地抚弄那面小圆镜子,以及托她织作镜套、笔套的动人情景,都流露出他对杨雪的感情是多么地深沉和真挚呀!她觉得郭祥这人不仅在政治上,在同敌人作殊死斗争时,是那样的坚定,就是在个人感情上也是纯真高尚的。也许就从这时,落下的一粒种子悄悄地萌发了绿芽……
然而,既已萌芽,它就日益茁壮难以抑制了,以致到了今天,自己难以启口而对方又没有丝毫的暗示。即使自己把题目引到这方面来,郭祥又谈的总是杨雪和对杨雪无尽的怀念。更加使她伤心和懊恼的是,她发现郭祥一直是把她当作小孩看待的,就同在医院相见时没有两样。什么小徐小徐的,他就不知道小徐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徐了,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了大人了。徐芳简直觉得自己被深沟高垒挡住了去路。可是,今天不谈,又待何时呢?……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为好。”徐芳心中暗暗想道。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涨红着脸说:“你觉得,自从小杨姐姐牺牲以后,你还遇到过像她那样的人吗?”
“没有。”郭祥低着头说。
“在咱们全师、全军,都没有像她那样的人吗。”
“不能说没有,也许没有遇到过。”
徐芳心里一沉,像被冷风噎住似地不言语了。郭祥也沉默着。只有那条叮咚的山溪好像有意弥补他们的沉默似的,轻声地絮语着……
呆了好半晌,徐芳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是小杨姐姐还活着,那该多好呵!”
这话还未说完,郭祥的眼泪已经像两条小河似地滴落到山溪里。……
第二天。郭祥在团部开完会,刚要离开,周仆在一棵松树下叫住他,亲切地微笑着,说:“郭祥,昨天人家跟你谈话,你怎么哭起来了?”
“谁?”郭祥眨巴眨巴眼。
“小徐呀,小徐不是跟你谈话了吗?”
郭祥一愣:“政委,你怎么知道的?她向你汇报了?”
“还要等她汇报?”周仆微微一笑,“昨天我一看她的气色就不对,两个眼红红的。是我问了一点二十分钟才问出来的。”他从容地燃上大烟斗,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人家早就爱上你了,你还傻瓜似的!”
“什么?她……”郭祥吃了一惊,“她还是个小孩子嘛!”
周仆哈哈大笑,用大烟斗冲他一指:“你这个郭祥!有些地方嘎得出奇,有些地方又傻得要命。其实,我这个政治委员早就看出来了。那位你所说的‘小孩子’一来咱们团,就要打听你,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问:郭祥打得怎么样啦,最近表现怎么样啦,等等。我不过不说就是了。这种事自然瓜熟蒂落,也用不着多问。”
“那,怎么今天政委又亲自过问了?”郭祥也笑着说。
“出了故障了嘛,不问还行?”周仆板起脸说,“就比如一挺机枪,哗哗哗一直打得很顺当,忽然不叫了,你不排除故障,还怎么打下去呀?”
郭祥笑起来了。周仆又接着说:“据我看,小徐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总的看还是比较纯洁的。尤其是经过咱们这个大熔炉一炼,进步很快。你看她给伤员洗血衣呀,端屎尿呀,捉虱子呀,还跑到最前沿给战士们演唱呀,缝补衣服呀,都说明思想感情在发生变化,同工农兵群众的结合上已经跨进了一步。当然以后还要继续努力。像这样的同志同你结合,我认为是满好的。怎么人家给你谈着,谈着,你倒哭起来了?”
“我……我……”郭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下去。
“你说嘛,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是想起小杨来了。”
“噢,原来是这个……”周仆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当然,小杨是一个很难得的同志,是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听说朝鲜政府已经授予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的称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毕竟离开了我们……”
“我总觉着她还活着似的。”郭祥低下头去。
周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说:“从某一方面说,她也确实活着。我就注意到,小徐为战士服务的那种精神,甚至她给战士缝补衣服的姿势,都使我想起杨雪来。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小杨的精神和影响在她身上投射的光辉!……而且,据我看来,小杨和小徐所以爱你,是出于一个共同的情感,这就是爱慕一个真正为革命为祖国不惜献身的英雄。她们的这种情感是很纯洁很高尚的。这是我们中国革命的妇女中一种很值得赞美的倾向。资产阶级的妇女,或者有浓厚资产阶级气息的妇女,她们追求的是金钱,地位,安适,庸俗的享乐生活,她们见了我们这些‘大兵’掩鼻而过,惟恐汗气冲了她们,怎么会爱我们的英雄,爱我们的战士呢?……郭祥呵,我看小徐对你的这种情感,你还是应当看得珍贵些!”
听到这里,郭祥笑着说:“政委,你是不是有点儿管得太宽了?”
“宽?我这也是有原则的!”周仆睃了他一眼,“那些专门追求个人幸福的人,我就不会去帮他,因为他自己已经很上劲儿了,你还帮他干什么!嗯?比如像陆希荣那样的人!……”
郭祥沉思了一会儿,说:“这祥吧,政委,虽然你是一番好意,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是不是以后再说……”
周仆见郭祥思想还不大通,也不好勉强,就说:“也好,那就以后再考虑吧。这种事,政治委员包办也不行呵!”
郭祥打了一个敬礼,匆匆去了。
团长邓军从那边走过来,问:“老周,谈得怎么样?”
周仆摇摇头,说:“不行。恐怕主要是对小杨的感情太深了。”
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笑着说:“哼,小徐不来请我!要是我来谈,不超过一个钟头就能解决问题!”
“那,这个媒人就由你来当吧!”周仆也笑着说。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