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方
魏 巍
第六部 凯歌
第三章 硝烟红花
果然,10多天后,团长邓军已经在履行他“媒人”的职责了。
山冈上,古木参天。志愿军第五军正在这里举行一次盛大的英雄模范会议。邓军率领本团的英雄模范人物也参加了。会议上反映出的英雄事迹,真如百花争妍,千红万紫,比漫山遍野的繁花还要绚丽多彩。最后三天,只剩下军首长的总结讲话和军文工团的晚会了。就在这个空隙里,邓军在临时搭成的礼堂外,同郭祥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那个问题,你考虑得怎么样啦?”邓军故意沉下脸问。
郭祥一愣:“团长,你说的是什么问题呀?”“你这个嘎家伙!政委专门找你谈了半天,你还装什么糊涂啊?”
“噢,这个……”郭祥笑着说,“我还没有考虑呢!”
“看!你这是什么态度?叫你说,小徐入朝以来表现得怎么样?嗯?”
“表现不错。”
“对呀,既然不错,你为啥不跟人家好好谈哪?当然,我也听过人家讲,什么‘金花配银花,金葫芦配银瓜’,你是不是觉得人家配不上你这个金葫芦呀?”
“这个,绝对不是。”郭祥涨红着脸说,“主要是因为……”
邓军知道他又要谈起杨雪,立刻把话截住,把那只独臂一挥:“不要说了!据我看,小徐同志不错。你那样对待人家至少很不礼貌!你自己说,那天有没有缺点?”
郭祥涨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小玲子在一边呲着牙笑,并且不断给他使眼色,他只好讷讷地说:“那,那……缺点总是有的。”
“对嘛!既是缺点,就要很快改正嘛!”邓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愉快,又用半命令的口吻说,“限你三天之内去找她谈谈!嗯?我给你半天的假。”
邓军说完,不等郭祥表态,就一扭头回会场去了。
“团长好厉害!把指挥打仗的办法也用上了。”
第三天,也是会议的最后一天。早晨,郭祥正要进入会场,忽然小玲子停住脚步,支棱着耳朵说:“有飞机!”
郭祥仄着耳朵一听,并没有听见什么,就笑着说:
“你这顺风耳恐怕听错了吧?”
话未落音,山尖上就鸣起防空枪声。接着,蓝色的天空里,出现了三架轰炸机和六架喷气式的混合编队。小玲子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因为这时敌人的飞机越来越狡猾了,它们有时候装作过路的祥子,不动声色地向预定的目标施行水平投弹;有时候则故意飞过预定的目标,陡然返回头来施行突然袭击。因此,小玲子等它们飞过头顶,还死死地盯着,果然,这些家伙刚刚飞过去不久,接着又返回来,盘旋在军部的上空。在山上开会的人们纷纷跳进了防空壕。不一时,山下的几个村庄里就传来沉重的爆炸声。与此同时,我军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也响起来。天上地下轰鸣声顿时响成一片。
直到一架敌机被炮火击落,这场短促激烈的战斗才宣告结束。人们从防空壕里跳出来,看看山下,军司令部、政治部和文工团所驻的几个村子都旋卷着黑烟,很快,司令部的值班室就给山上打来电话:司、政两部略有伤亡,惟独文工团损失最重,因为他们正在为会议赶排节目,没有来得及跑出来。这种事,在朝鲜战场上,本来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不知怎的,今天却引起郭祥一种特殊不安的感觉。他老是望着山下村子里冒着几缕黑烟的地方……
山上的会议仍然照常进行。中午,军政治委员的总结报告已经讲完。大家预料,当天的晚会不可能再进行了。谁知军政委在结束报告时,用特别响亮的调子通知大家:
“刚才,文工团有一些伤亡,我们的意见,今天晚上的演出不要举行了。但是,文工团的同志们再三要求坚持演出。他们说:文艺工作者为英雄的部队服务,就要学习英雄,英雄们能够前仆后继,负伤不下火线,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坚持演出呢?因此,我们就批准了他们的要求。现在我愉决地通知大家:今天晚上的晚会,按预定计划,于晚七时半准时开始!”
会场上,顿时响起一阵特别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晚会开始了。在没有开始以前,这个可容六七百人的山林礼堂就已经挤得满满的。人人面带笑容,坐在一排一排的横木上,电灯光发出特别明亮愉悦的光辉。小小的舞台,经过红绿彩绸的装饰,显得十分美观。礼堂的入口处用防雨布严严实实地遮蔽着,尽管外面不断有敌机的肆扰,有防空哨报警的枪声,但里面的演出并不中断,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笑声和欢呼声。……显然,这种大规模的演出,在战争初期是不可能出现的,现在由于战线的稳定,它已经变成人们的日常生活了。
晚会的节目,是由一个名叫《开山曲》的小歌剧开始的。幕一拉开,舞台中心耸立着一块雄伟的大青石,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块大青石是由一个身躯特别高大的演员扮演的。这位“石头老人”的姿态十分傲慢,显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歌唱着。歌词的大意说,他已经在这山里居住了几亿万年,只有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宰,是任何人动他不得的。听说志愿军的战士来这里修工事,要把山打通,他一笑置之,认为不过是“毛娃子”的妄想罢了。接着,上来了三个志愿军的青年战士,高唱战歌,猛挥撅头,虽然累得臂疼腰酸,仍然没有弄得动他。这位“石头老人”益发狂笑不止。后来这几个青年战士商量了一个办法,终于把石头弄得基础动摇,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石头老人”大为恐慌,一面后退,一面唱道:
我,在这里生长了亿万年,哎呀呀,想不到今天碰到英雄汉。
小伙子有勇有谋吓破了我的胆,我只好带领大小儿孙滚下山……
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报幕员还特别解释说:今天演“石头老人”的,是他们行军中挑汽灯和兼管服装道具的一位同志,因为原来担任这个角色的同志今天光荣牺牲了,是由他自告奋勇赶排出来的,歌词比较生疏,请大家特别原谅。会场上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开始了一些短小精悍的演唱节目。其中有一个单弦是《郭祥大战白云岭》,那位演员十分诙谐,把郭祥的那股嘎劲表演得惟妙惟肖,使大伙不时迸发出一阵一阵的笑声。这郭祥平时虽然满不在乎,但在大庭广众之前却最怕表扬,尤其这种文艺形式,更使人吃不住劲。他见会场上的人纷纷瞅他,只好红着脸低下头去。军政委还回过头,笑着问:“怎么样,郭祥?演得像不像呵?”郭祥那种不自然就别提了。幸好这个节目并不太长,等到另一个节目开始,他才吁了一口气,重又抬起头来。
最后一个节目,是徐芳的独唱《硝烟红花》。报幕员还特意介绍说:“《硝烟红花》,是徐芳同志经过长期酝酿最近才完成的一首抒情歌曲。内容是歌颂和悼念本军的模范护士——国际主义战士杨雪同志的。由于徐芳同志今天上午在敌机轰炸时两度抢救伤员左臂负伤,本来团里决定这个节目日后再同大家见面,但是徐芳同志坚决要求按预定计划演出,团里批准了她的请求。现在由徐芳同志开始演唱。”
徐芳在热烈的掌声中,轻快地走到台前。郭祥静静地注视着,见她用白绷带挎着一只胳膊,似乎比平时还要精神,也显得更加美丽。郭祥不禁想起,三年前,她给自己输血的时候,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今天却在不注意中长大成人了。而且在她身上确实隐隐约约生长出某种气质和风度,无论动作、神态都有点儿像是杨雪。……郭祥正冥想间,徐芳已经在两把胡琴和一把小提琴的伴奏下,放出了婉转清脆的歌声。这歌声很快就把郭祥带到那深沉的回忆里。歌词的最后几段是: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江声哗哗,
鸭绿江奔流在你的脚下。
你多么想追随战士的脚步前进,
在江边洒下了你一串串泪花。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风雪漫漫,
你用温暖的胸膛把冰雪融化。
你对战士的热爱为何这般深厚,
阶级的情义胜过洁白的雪花。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就想起了洪水滔滔,
滔滔的洪流呵无边无涯。
你穿行在激流中为何一无所惧,
背负着负伤的战友在树上安家。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想起你呵,我又想起了烈火熊熊,
你扑进烈火中没有丝毫惧怕。
为了掩护亲爱的朝鲜姐妹,
你慷慨地把最后一滴热血抛洒。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硝烟中的红花!
硝烟中的红花呵硝烟中的红花,
你的美胜过天上灿烂的红霞。
红霞呵也会随着暮色暗淡,
你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放射光华。
呵,只因为你是一枝永不凋谢的红花!……
徐芳的歌声,平时就很美妙动人。今天更加深沉有力。一来她唱的是自己亲身的感受,二来对杨雪又怀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因此,很快地就把大家引到对这位女战士的深沉的怀念之中。尤其唱到最后两段,她眼里含满热泪,几乎夺眶而出,等到她结束最后一句时,眼泪已经像明亮的露珠一般滚落下来。……
在大家深深的感动中,徐芳谢幕数次。郭祥全没看见,因为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早已深深地低下头去。他的泪水却悄悄地洒到他面前的一小片土地上去了。
邓军用胳膊肘碰碰他,说:“怎么样呵,郭祥?嗯?”
郭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是嗄哑的。因为徐芳的那首歌曲,仍旧在他耳边飘绕着,就像是一条不绝如缕的丝带一般。……
第四章 在朝鲜人民军里
经过中朝人民军队一个冬春的紧张劳动,在朝鲜东西海岸修筑了数百里的坑道工事,正面战线也更加巩固。此外,还改善了交通网,增修了两条铁路、四条公路,大大便利了我军的机动,弹药物资也作了足够的储备。与此同时,又抓紧时间进行了军事训练,准备了两三套干部,增添了装备,新的兵种更加加强,空军也参加了反登陆作战的战备工作。待补兵员20余万人已集中在祖国东北地区。这时我军的兵力空前雄厚,打大仗、打恶仗的思想准备非常充分,连在国内休养的伤病员,也提前回到了前方,准备与敌决一死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敌人终于没有敢打出从我侧后登陆这张最后的“王牌”。敌人的这场重大阴谋,就这样在它的酝酿、计划和准备的过程中被粉碎了。这是由于我军统帅毛主席用他的智慧之剑,刺穿了敌人的阴谋诡计;是朝鲜战场上伟大的英雄集体,用他们的汗水汇成的惊涛,冲毁了敌人的迷梦。此事虽然不为国内广大群众所知,但却是朝鲜战争重要的一笔。
板门店谈判,自从1952年10月上甘岭战役前就被敌人单方面中止了。这个只有两三户人家几间草房的板门店,显得更加荒冷,几乎门可罗雀了。如果不是那里还搭着两座白帐篷,上空还飘着两个灰白色的气球,也许要把它淡忘了。可是战争的较量自有其本身的规律。自从敌人的主观妄想在现实的岩石上碰得粉碎,不得不在半年以后的1953年4月26日,重新又回到谈判桌旁。但是一切反动派都是不会甘心失败的。谈判恢复以后,敌人仍然用各种方法为扣留战俘辩护。看来,天际已经出现了和平的曙光,但是,不经过坚决的战斗,不再给敌人几个坚决的打击,和平还是难以实现。这样,一个空前大规模的夏季攻势战役,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5月上旬,郭祥所在的第五军接到命令:立即移防中线,准备参加夏季攻势。
这个消息,对全军上下都是振奋人心的。郭祥的欢乐更不用提。这一来是,自移防西海岸以来,已经半年多,“光跟石头打交道了;二来是,即使下阵地以前,打的那些仗也并不“过瘾”。用他的话说,一次吃敌人一个班,一个排,或者一个连,简直“不够塞牙缝子”,“不值跑腿钱”。现在既然时机成熟,确确实实“应该放手大干”了。
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在临行的前一天,老模范和郭祥分别到朝鲜的地方干部和人民军进行致谢告别。
早晨,鸟鸣山幽,布谷鸟声声啼唤。郭祥在满是野花的山径上轻快地走着。只过一座山冈,就是他的朋友金银铁的驻地了。
金银铁的营指挥所,也设在山坡上的几座茅屋里,正面对着大海。宅前种了一大片波斯菊,还有几株牡丹开得十分艳丽。由于哨兵通报,金银铁很快迎出来。两个人互致军礼。金银铁笑嘻嘻地握着他的手说:
“郭东木!我本来要到你那里去,不想叫你赶了先!”
“前几次,不都是你赶了先么?”郭祥也笑着说。
两个人拉着手上了台阶,脱鞋进屋。屋子收拾得分外整洁,屋中央的小炕桌上,放着一个黄铜的炮弹壳,擦得明光怪亮,插满了金红色的野百合花。
金银铁递过一支“牡丹峰”牌的香烟,给郭祥点上,笑着说:
“郭东木!你是来告别的吧?我看谁也不要辞行了,你们明天出发,我们后天启程。”
“你们也要到中线去吗?”
“是的,到中线。我们这一次很有可能是并肩作战。”
“哎呀,那太好啦!”郭祥情不自禁地捋捋袖子,“这一回又可以大干一家伙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
郭祥眯细着眼,望着他的朋友,悄声地问:
“现在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金银铁不由得握紧拳头,愤慨地说:“还是那样!耍赖!我看不猛干几家伙,和平是没有希望的!”
郭祥连连摇手,笑着说:“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们俩的谈判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哈,你说的是这个……”
金银铁微笑着,还没有回答,只听那边厨房间里发出一个女人忍耐不住的吃吃的笑声。金银铁笑着走过去,把厨房门打开,原来是朴贞淑站在灶台跟前正捂着嘴笑呢。
“哈哈,”郭祥笑着说,“朴东木!你来得比我还早呵!嗯?你躲在那里干什么?”
“这不是,给你开水的烧嘛!”
朴贞淑脸色排红,笑得像是一朵花似的。郭祥两手一拍,说:
“哈哈,想不到你们俩的谈判,进展得倒相当不慢哪!”
金银铁也笑起来。朴贞淑赶忙敛起黑裙,脱了小船鞋,过来同郭祥握手,一面指指郭祥的脑壳说:“上次,你的叫我给他汇报,你的这个,坏了坏了的!”
郭祥也笑着说:“我的这个如果不‘坏了坏了’的,你们俩怎么会有今天哪!”
朴贞淑又笑了。
三个人欢叙了一阵。郭祥起身告辞时,被金银铁一把拦住,说:
“这可不行!今天朴东木要亲自做朝鲜饭来招待你。再说,你前两次到这里来,战士们都没看到你,事后老埋怨我。我们俩先到班、排里转转吧,回来正好吃饭。”
朴贞淑也拉着郭祥不放。郭祥知道朝鲜同志热情直爽,违背他们的意思反而不好,也就答应下来。
金银铁和郭祥一起走出门去。太阳刚刚越过东面静静的群山,早潮还没有停息,深蓝色的海水涌着高高的波浪,像一队队前仆后继的兵马似的向海岸冲击着,发出威严的呐喊声,随后就掀起雪堆似的浪花。
两个人下了山坡,沿着海滩边谈边走。前面是延伸到海里的一条山腿,大岩石上站着两个威严的哨兵。金银铁顺手一指,说:
“这里是一个排的阵地。”
哨兵向他们行了持枪礼。两个人就进了坑道。郭祥看见坑道壁上镶着木板,顶部镶着一层铁皮,显得十分整洁。木板铺上的行李,以及枪支、用具都排列得非常整齐。郭祥对这支部队的正规化作风,暗暗赞美。两个人又向前走了一载,看见战士们正坐在小凳上学习。一个年轻的少尉发现了他们,立刻发出口令,人们齐刷刷地站立起来。
金银铁指指郭祥,一面笑着,用朝语介绍说:
“这就是我常讲的郭祥营长,坚守白云岭的战斗英雄。你们现在就好好地看看他吧!”
人民军的战士们纷纷围过来,同郭祥握手,把郭祥的手都握疼了。他们一面握手,还一面说:“你的顶好!”“你的大大地辛苦!”
郭祥虽然朝语懂得不算太多,听到金银铁的话里有“战斗英雄”几个字,连忙说;“同志们!敌人把你们的阵地叫做‘伤心岭’,这就说明,你们是一支经得起考验的英雄的军队。你们每个人都是我钦佩的战斗英雄。我要向你们很好地学习。……”
金银铁把话翻译过去,立刻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郭祥笑着说:
“同志们,还是坐下来谈吧!”
金银铁招呼大家坐下来,自己和郭祥也坐在铺上。郭祥怕谈话目标再集中到自己身上,就立即争取主动。他一看那位少尉排长,脸孔黑黝黝的,虽然个子不高,长得肩宽背厚,十分结实有力,胸前还戴着国旗勋章的标志,就笑着问:“少尉东木,今年当辛梅沙里夭?”(朝语:你多大岁数。)
“21岁了。”少尉有些腼腆地说。
大家见郭祥还能说几句朝鲜话,顿时活跃起来,不像刚才拘谨了。一个比较活泼的战士说:“营长东木!你的朝鲜马鹿大大的!”
“不行!我的不行!”郭祥连忙摇手说,“我的中国马鹿大大的,朝鲜马鹿小小的!”
人们哄笑起来。
金银铁告诉郭祥:那个年轻的少尉名叫金龙基,刚提升排长不久。他当班长的时候,曾经击毁过敌人三辆坦克,因此得了国旗勋章。郭祥立刻翘起大拇指说:“金东木!你的顶好!”
说着,再一次伸出手去同金龙基握手。他觉得金龙基手劲很大,又笑着说:
“金东木!你是工人出身吧?”
“你说对了!”金银铁代为回答说,“他的父亲和他们兄弟三个全是平壤纺织厂的工人,战争一爆发,他父亲就把他们弟兄三个全送到前线去了。他的父亲还说:‘可惜我的年纪大了,不然我要同你们一起到前线去!’他的哥哥在打过南朝鲜洛东江的时候英勇牺牲了。他的弟弟是高射炮兵,今年才16岁,曾经击落了一架B29重轰炸机,也得了一枚国旗勋章!”
“真是位英雄的父亲!”郭祥慨叹道,“他老人家现在在哪儿?还在平壤么?”
“已经牺牲了。”金龙基说。金银铁一边翻译,金龙基一边说:“我父亲是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工厂的人。撤退的命令下来,他手里的铁锤还不愿放下。厂里决定把机器包装好,准备埋起来,他就抱着机器哭了。本来15日撤退,17日、18日他们还在埋机器。机器埋好,工人们哭着离开工厂,他还迟迟不愿离开,走一步,回头看一看。敌人是19日进的平壤。我父亲就牺牲在离工厂不远的地方。……”
金龙基停了一停,又接着说:
“我父亲牺牲不久,我母亲和妹妹也在撤退到清川江桥的时候被炸死了。我当时正在前线作战。我就想:美国强盗们!让你们轰炸吧,朝鲜人民是杀不完的!只要还留下一个,就小心你们的狗命!……”
“这样的事真是太多太多了。”金银铁叹了口气,指指一个瘦高个的上士说,“崔昌昊!你家里的人也差不多叫敌人杀完了吧?”崔昌昊的眼里立刻闪着仇恨的火星,愤恨地说:“我是汉城附近的人。就因为我母亲给在南朝鲜的游击队做过一顿饭吃,敌人就把我全家十几口人抓去,通通杀了。我有时看到乡村的老人,就想起我的父亲、母亲。想到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心里自然是很难过的。但是,我又想,祖国就是我的母亲!只要我活一天,我就要为祖国的统一而斗争。我决不能允许我的母亲永远被人分割成两半!……”
其他战士也都纷纷叙说了自己的过去。几乎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充满着血泪的英勇斗争的历史。郭祥算了算,在这个排的20多个人中,亲人被残害的,几乎占三分之二以上。这使他的心感到沉重、痛楚和仇恨。也使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在座谈临近结束的时候,他说:“同志们!天底下的所有反动派,他们的残暴和无耻是一样的。人民的命运也是相同的。我的父亲被敌人害死的时候,连心肝都被掏出来了。……这些仇恨,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下一次战役快要开始了,我希望同志们再创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伤心岭’!到那个时候,我再来向同志们祝贺吧!”
郭祥的话虽然不多,但却使两国战士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金银铁和战士们一起鼓起掌来。
直到郭祥和金银铁走出坑道口很远,还听到后面激动的口号声。
他们又转了几个班排,然后回到营部。郭祥一看,一张大炕桌上已经摆得满满的:一大铜碗油炸咸鱼,一大盘裹着鸡蛋的山药蛋片,一碗放着大量辣椒的朝鲜酸菜。……炕桌旁边,还放着小水桶般的一大坛酒。
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下,主人竟准备了这么多东西,真使郭祥过意不去。但这种心境又必须严密地掩饰起来,不能让豪爽热情的主人看出。这时候,金银铁早己拿起勺子,揭开酒坛子,给郭祥盛了溜边溜沿满满一大碗。
郭祥“啊呀”了一声,说:
“金东木!哪有喝酒用这么大碗的?”
金银铁笑着说:“志愿军吃菜用大盆,我们喝酒用大碗,这是风俗不同嘛!”
说着,金银铁就要端起大碗敬酒,郭祥用手一拦,说:“朴东木还没来呢! ”
“你们先喝吧!”朴贞淑在厨房间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哪!”
郭祥回头一看,朴贞淑高高地卷着袖子,正在那边忙碌着,挂着汗珠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金银铁端起酒碗,说:
“郭东木!我们很快就要到前线去啦。这一次,很可能是朝鲜战场上最大的战役。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们的共同事业立下更大的功勋!我就敬你一杯胜利酒吧!”
一提起战斗,郭祥特别长劲,端起碗来就猛喝了一口。
两个人一面开怀畅饮,一面山南海北地谈起来。在谈到朝鲜统一的问题时,深深牵动了金银铁的感情。他的神色十分激动,语调缓慢地说:“郭东木!今天那位家在南朝鲜战士的话你听到了。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感情,那是全体朝鲜人民的感情。我可以说,就是在做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忘记我们祖国的统一。我老实说,今天我们的生活是困难的,战士们每月的津贴费,只够买一盒火柴,党员只能拿它来交交党费。但是,没有人叫一声困难。你假若问他们有什么困难,他们就会说,‘我们了解自己国家的情况’。郭东木!他们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我们祖国的统一,为了南朝鲜的解放!……”
他停了停,又略略偏着头,沉思着说:“我经常在想,我们的祖国,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国家!她三面环海,山清水秀。北朝鲜是工业区,有很丰富的矿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产金的地方。我们的南朝鲜是农牧区,有很发达的农业。所有的海岸线,都是产量丰富的渔场。像这样一个国家,人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很富裕的,很美好的,可是100年来,自从变成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以后,她的血就渐渐被榨干了。它们不仅拿走了我们的黄金,拿走了我们的煤铁,拿走了我们的粮食,还残酷地屠杀我们,污辱我们,搞什么‘处女供出’,‘虱子供出’,‘头发供出’,连我们身上的头发,甚至虱子都不放过。因为我们的头发,可以变成它们的财富,虱子可以供它们作细菌试验,再来残害东方的人民……”
说到这里,金银铁握紧拳头,愤恨地击在土炕上,震得碗盘叮当乱响。一霎时,他的眼珠子都变成红的。停了半晌,才继续说:“解放了,我们的生活刚好了一些,美国侵略者又来了。战争以来的情况你都是亲眼看到的。我们南北朝鲜本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统一了,朝鲜北部的工业可以支援南部的农业,南部的农业可以支援北部的工业,在革命的道路上是会进展得很快的。可是由于美帝国主义和南朝鲜反动派的破坏,一直到今天,仍然被分割成两半。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像被插上一把尖刀似地流着血滴。如果看不到祖国的统一,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郭祥对他的朋友的这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深为感动。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金东木!你取‘金银铁’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金银铁随口回答说,“是我参加人民军的时候随便取的。”
“不,我想一定有含义。”郭祥说,“我来猜一猜,你看对不?它是说,一个人民的战士,对革命事业,要像金子一样忠贞,对人民要像银子一样柔软,对敌人要像钢铁一样坚定!”
“只能说,我希望是这样。”金银铁一笑。
“金东木!”郭祥身向前倾,望着他的朋友说,“我入朝快三年了。在我同朝鲜同志、朝鲜人民接触中间,我就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这三种好品质。你们对敌人是那么勇敢坚定,对朋友又是这么多情多义。我相信,一个国家有这样的人民,这样的战士,朝鲜的统一和解放是一定会实现的!”
郭祥说着,把碗里斟满了酒,高高地擎起来,响亮地说:“现在让我们为朝鲜的彻底解放和统一来喝干这一杯吧!我们中国人民不管在任何艰险的情况下,都会支持你们的革命事业!”
金银铁由于心情激动,端着酒碗的手不住地哆嗦着,他深情地望了朋友一眼,两手捧着大碗,把整整一大碗酒一气饮尽。然后站起身来,抱着郭祥,亲着他的脸。两个人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像小雨点儿般地涔涔落下……
朴贞淑把一盆朝鲜冷面端了上来。郭祥正要欠身给她斟酒,被朴贞淑抢先给他斟满,双手捧起,躬着身子端到郭祥胸前她说了一长段话,话没说完,就有几滴泪飘到酒碗里。因为她说的是朝语,金银铁只好给她作了一次翻译:“她说,战争开始,她还是一个不识多少字的乡村妇女。尤其是感情激动的时候,她的感情是难以表达的。但是她知道,在朝鲜的山岭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志愿军的鲜血和汗水,不仅是她,就是朝鲜的后代也不会忘记。至于你对她个人的关怀,也使她感念不忘。她还说,在这次战争里,敌人的残暴,虽然使她遭受了很多苦难,但是她也认识了像你这样的好人。她说,你的骨头是用金刚石做的,你的心是用水晶做的,认识你是她一生的幸运。今后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希望你也不要忘记她。……”
郭祥被她的话探深打动,就双手接过酒来,把这碗酒一气喝尽。
朴贞淑又亲手把冷面给郭祥盛到铜碗里。吃饭中间,郭祥看到他们两人相亲相爱,猜想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就笑着问:
“朴东木!我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呵?”
朴贞淑笑而不答。金银铁说:
“喜酒你肯定是喝得上的。不过要在战争胜利以后了。到那天,我一定会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而且,不是由我,而是由我们两个陪着你,去游历我们的金刚山……”
“不,还有小英子呢!”朴贞淑笑着说。
“对对,再加上小英子,还有我的母亲,由我们全家人陪着你。郭东木!你大概没有到过我们的金刚山吧,那可是一个好地方!就是在全世界来说,恐怕也是最美的风景之一。到那时候,我想就不会请你吃炸咸鱼了……”
“这一天,一定会来到!”郭祥笑着说。
朴贞淑没有说话,悲苦的回忆与幸福的憧憬交织在一起,真是苦辣酸甜一齐兜上心头。她那红润的脸庞上再一次浮现出含着泪花的微笑……。
(未完待续)
红色武器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