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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的中央台除夕固定栏目《一年又一年》中,有一个回顾历年春晚经典小品的版块,节目在回顾完00年左右的小品后,突然跳到10年以后,并且选取了一些在这几年春晚里相比较,口碑也不算好的小品。熟悉春晚的观众马上就能发现,春晚小品的两位代表人物,赵本山和黄宏完全没有出现在这个回顾里。
还好,前阵子才传出陈佩斯和央视和解的消息,要不然这个回顾里我们可能连陈佩斯也看不到。
然而在如今年轻人的文化基地B站,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到春节,就会有不少年轻人在B站上重温春晚那些巅峰期的小品,今年更是如此。满屏的弹幕和清一色的好评告诉我们,所谓的众口难调只是掩盖能力的借口,经典作品的魅力也并不会因为网络时代和代际差异而褪色。
这几年,以赵本山和陈佩斯为代表的那代表演艺术家正受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的怀念和追捧,他们通过鬼畜,致敬,重温经典等形式表达着对那代表演艺术家的肯定和喜爱。当年陈佩斯和赵本山因为种种原因告别春晚舞台后,也许不会想到这么多年后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获得年轻一代观众的肯定。
如今,陈佩斯离开春晚已经二十余年,赵本山离开春晚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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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文艺作品在B站经常被进行二次创作,起码说明这个作品要么太魔性太搞笑,要么太经典。比如在网上经常会有评价老三国和新三国哪个更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要看一下B站鬼畜区就能解答,绝大部分三国题材的二次创作,用的都是老三国,各种经典桥段剧情台词已经深入人心,在B站上架老三国全集后,更是掀起经典怀旧热潮。
鬼畜区目前最高播放量视频是《改革春风吹满地》,这是以赵本山小品为素材的鬼畜作品,播放量高达7600多万,也是第一个让B站真正意义上实现破圈输出的作品,直到现在仍是B站的镇站之宝。这之后掀起了一波对春晚艺术家和作品们的二次创作热潮,陈佩斯,赵丽蓉,范伟,宋丹丹,冯巩,蔡明等等也都经常出现在鬼畜作品中。
不止小品,19年下半年,以B站用户“德彪的奇妙冒险”为代表,一股“东北文艺复兴”风潮掀起,风潮的中心是赵本山多年前的电视剧《马大帅》,up主们把《马大帅》的情节套进了几百部电影当中,以至于有了“半部电影史,一部《马大帅》”的梗。在B站和知乎等平台,很多人将《马大帅》视为我国电视剧史上最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之一。两位主演浑然天成的幽默功力加上剧中无处不在的冷峻又略显魔幻的现实关怀,将后工业时代东北社会的人文世情展现的淋漓尽致。
随着以B站为代表的年轻用户群体声量不断壮大,在主流舆论的藩篱之外,出现了另一种对经典,对艺术的思考与表达,这种表达属于次世代,看上去可能不正经,可能奇奇怪怪,但和一些被利益与偏见所驱动的“主流”声音相比,它们也许更接近事情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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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曾经是赵本山在一些文化精英和知识分子眼中挥之不去的标签,他们喜欢称赵本山在春晚上丑化农民形象,并拿残疾人开玩笑。就赵本山春晚的小品来说,这全然是一种扭曲的偏见。事实上,以白云黑土为代表的农民形象,可以称得上整个春晚史上艺术成就最高的喜剧形象之一,而在赵本山之后,农民形象在春晚上基本消失了。至于拿残疾人开玩笑这类批评,主要是由于《卖拐》三部曲。然而B站网友对这种批评的回应十分简单:这部小品中哪里有残疾人形象?
显然,《卖拐》系列表达的意图是通过对骗子忽悠普通人上当过程的喜剧夸张化演绎,来提醒普通人远离骗子,拒绝上当,而不是所谓的“拿残疾人开玩笑”。而且,非要让其符合坏人最终是否被抓起来了这种形式主义的“正能量”,并没有意义。
现实是直到2021的的今天,各种低劣骗术仍在社会上大行其道,从老头老太,到年轻小伙,从高级知识分子到明星名人,我们经常能在新闻上看到很多比范师傅还魔幻的上当受害者。
这里有必要提下《卖拐》创作的一个大背景。90年代横行我国的某邪教组织在世纪初并没有销声匿迹,在社会中仍有不少信徒。该邪教组织的首领用来忽悠信徒的代表性骗术之一就是所谓的“让残疾人站起来”。《卖拐》播出后,在娱乐的同时自然就起到了宣传这类“忽悠”纯粹就是骗子的作用。那句“他还得谢谢咱呢”生动概括了上当受骗的人普遍存在的心态。
《卖拐》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功夫》则可以说是春晚小品艺术中剧本构思的巅峰,短短15分钟的表演,在剧情层面实现了五重反转,并且将整个卖拐系列的主题进一步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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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本山之外,其他如赵丽蓉,陈佩斯,黄宏,蔡明等表演家的春晚经典小品也不断被B站年轻人重温,评价最高的当属陈佩斯的《主角与配角》,被很多人誉为喜剧表演的天花板,其中的名台词被反复拿来再创作和解构。
当然,好的表演者也离不开好的剧本创作者支持。春晚老一辈表演家很多可以兼顾部分创作,但毕竟精力有限,且术业有专攻,水平难以稳定。如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创作中既有《主角和配角》这样的经典,也有后来一些不那么亮眼的作品。
我曾经在以前的文章《春晚复兴之日也许不远》中总结过八九十年代的语言艺术大繁荣的三条线索,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的残留影响,体制内文工团等机构的创作活力未失,民间力量的崛起发展,这三者的碰撞造就了一个时代。
梁左对春晚语言类节目的影响广为人知,每年春晚上演之后,在网络上都有很多人表达对梁左的惋惜和怀念。一个老派文学家,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被以文艺为赚钱利器的商人坑死,不得不说是现实的讽刺剧。农村天才何庆魁和赵本山的分道扬镳则是市场大潮中的另一个缩影。不过,创作者的创作生命是有周期的,不能指望一两个天才持续的维持整个业界的高度。文学造诣高如梁左,如果一直健在,我们也不好猜测他还能继续为语言节目做出多久贡献。在《我爱我家》之后梁左自导自编的几部情景喜剧虽然仍很优秀,但毕竟没有再造出我爱我家的高度。何庆魁和赵本山重新合作后编写的10年辽宁春晚《就差钱》和央视春晚《捐助》也没有达到从前的高度。
大众文化的创作终究还是需要体系化规模化。曾经体制内创作力量承担了规模化需求。和黄宏合作创作经典小品《打扑克》的焦乃积是体制内创作力量的代表之一,除了《打扑克》,他还有《烤羊肉串》,《追星族》,《毛泽东与侯宝林》等经典小品。赵丽蓉小品的背后,多是石林和沈永年两位体制内编剧。在何庆魁之外,崔凯,张猛等体制内编剧也是赵氏小品的功臣。
10年前后,原来支撑春晚的体制内顶级编剧们基本慢慢淡出,或实现转型。如张猛,导演了《耳朵大有福》,和《钢的琴》,进军影视业。体制内创作力量从此后继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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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制内创作力量后继乏人后,市场经济下的民间喜剧生产体系就要承担填补空白的任务。这几年国内以《欢乐喜剧人》为代表的喜剧类节目发展红火。前段时间小沈阳宣布以后不再演小品,其中一个理由是,不喜欢现在的小品都是“喜头悲尾”。这实际上反应出现在喜剧行业的尴尬情况,这些年民间喜剧表演人才已经培养出了不少,但创作水平普遍还停留在比较低的层次,笑点不够,煽情来凑,所谓的“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种已经被完全扭曲的理论无非是遮掩业务能力低下的借口。
年轻一辈中当然也有不少创作能力出色的表演者。今年春晚最受争议的小品《每逢佳节被催婚》让演员吴海龙被广泛关注,这是他第二次登上春晚舞台。他和之前在春晚表演过两次小品的乔杉都出自早年黑龙江台的喜剧节目《爱笑会议室》。如果说要评选这十年来国内最优秀的喜剧类节目,那么我会投给《爱笑会议室》,一帮年轻人在报酬非常低的情况下,原创了数百个优秀的小品类节目,表演强度之高现在的喜剧节目完全无法相比,然而这又是一个满怀创作热情却不断被资方压榨最后到散伙的故事。
开心麻花团队是这十年春晚最重要的新兴表演力量,但今年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缺席了春晚。缺席的原因并不是节目本身问题,而是导演组的态度。今年春晚总导演的回应让网友们感到十分迷惑:
今年还是因为疫情的关系,开心麻花团队它同样面临着一个生存问题。因为上半年所有的这个小剧场全部关闭。我们邀请他们,但是他们不可能这个时候抽出身来为春晚搞创作。所以我们一直就是在等待等待等待,所以我们最后就提议,把他原来的作品给请了过来,看看能不能演出一个演过的作品。
开心麻花团队是非常认真的,也是非常负责的,他们也是希望出新的作品。因为喜剧有时候很残酷的,你看过一遍以后你就不能看第二遍了,我们不能拿这么一个作品去在春晚里面,宝贵的时间让大家再重温一个作品。所以我们也是本着负责的原则,我们还是希望两边大家都能够负责、对观众负责、同时对开心麻花团队也是负责。
这段话不仅前后矛盾,而且属于睁演说瞎话,今年贾冰的小品也是以前老作品改的。不过贾冰的小品有一点不同,里面塞了一堆明星。
中国的影视明星很忙,虽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连本职的影视表演工作也远称不上尽职,但每年春节,他们还要忙着唱歌和演小品。虽然这些年,因为国内小品人才的匮乏和大众歌手的衰落,春晚启用不少脸熟的影视明星来充实表演是必要的过渡,但现在已然变成了路径依赖和利益绑架而滥竽充数的地步。今年尤其严重,几个小品都要塞一堆人。光说实际表演效果的话,如今年的秦海璐,在演员中已经算演技不错,但与小品舞台的氛围依然格格不入,更不用说那些演戏都不行的流量们。
当然,春晚节目组这些年频繁使用流量明星,有很大的吸引年轻观众的考量。但事实上,流量明星和他们代表的娱乐资本已经证明其在文化资本工业领域中都属于最劣质的资本。电影票房市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几年的高票房电影基本与流量明星绝缘。地方春晚中主要使用流量明星的湖南江苏东方卫视等,收视也没有比辽宁卫视的春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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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分析过,春晚衰落问题的本质其实是,这十几年不光是我国经济高速发展期,也是大众文化发展的转折期,在转折期里,我们的各个文化领域发展的都不怎么样,这几年随着国内庞大文化消费群体的彻底崛起,终于出现转机。影视,音乐,动画,游戏,群众们急切的盼望中国的文化产业能在每一个领域都取得巨大突破。
从这个角度思考,之前我认为语言艺术的市场复兴已经是进行时,随着新生产体系的逐步建立,参与者水平的绝对数量和相对质量都会有巨大提升,终究会形成一个不依赖大师和天才,可以量产优秀演员和作品的完整体系。
所以基于这个思考,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表达了对春晚的一种期盼。这种期盼中有一种情怀,毕竟对我们80后来说,春晚确实是一种新民俗,也代表了年味很浓的那个年代。另一方面,随着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普遍进入晚期状态,社会结构的原子化越发不可逆,如美国,割裂和分歧远大过共识。对于拥有从一线到乡村这种广阔又差异巨大的社会生态的中国来说,如何维系不同发展程度地域间人们的共识,仅从文化角度来说,创造和维系能满足中国人最大公约数的共同文化记忆是十分重要的。
然而发展也总是曲折的,就像今年的春晚,在质量回暖两年后又因为各种原因跌落下去,我之前对春晚的期盼也暂时被打脸,不过不要紧,虽然目前以央视为代表的主流文化机构仍在经常脱离群众,但我依然坚信时代会呼唤一个像曾经的春晚那样,真正面向大多数群众的文化仪式回到我们的共同记忆中。
我国文化产业目前的主要任务仍是摆脱劣质流量娱乐资本的干扰,摆脱陈旧观念的束缚,电影工业已经被观众用脚投票打醒,其他领域还在反复拉锯,但终归,文化产业的服务对象是群众,核心生命是创作,而并非其它,这才是事情的本真。
观众们已经十年没在春晚上看到赵本山,更有二十多年没看到陈佩斯,每年春节总有人希望再看到他们,但我们知道,大家真正希望看到的,其实是在经济巨大发展之后,我们的文化产业也能迎来繁荣健康的发展,我们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终能由我们自己的文化事业来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