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谈谈“孔乙己的长衫”。
这个话题来自一名“失意书生”的独白,他说:“学历不但是敲门砖,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这句话,引来大量年轻人的点赞和共情。
孔乙己是鲁迅笔下最出名的人物之一,是小说里,酒店内唯一一个穿着长衫却又站着喝酒的人。
站着喝酒,是因为穷困潦倒,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衫,是因为放不下读书人的体面。
万般皆无名利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年轻人们从孔乙己身上看到了自己,联想到了求职立业的艰难,以及不甘于委曲低就的惆怅,遂纷纷以“当代孔乙己”自嘲自比。
这一现象被官媒关注到,3月16日,央视网发布了一篇相关评论文章,写道:
“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不是因为读过书,而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劳动改变自身的处境。长衫是衣服,更是心头枷锁。”
并以两位双一流大学毕业生为例(一个毕业5年,存款5000,一个中传硕士,在火锅店做保洁),呼吁高学历年轻人不要“给自己设置条条框框,让学历成为束缚手脚的“长衫”。
文章写得很好,文采飞扬不说,最后还借两个大学毕业生的例子,拔高了主旨,提出鼓励和希望,称“孔乙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代有志青年绝不会被困在长衫中”。
但说实话,我不理解。
既然孔乙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高学历年轻人还不能体面地穿好长衫呢?
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长衫代表着读书人的骄傲和体面,莘莘学子想要把它穿在身上,怎么就成了“被困在长衫中”了呢?
要知道,那么多大学生热衷于考公务员,就是为了穿好这身长衫;年轻人朝九晚五忙到猝死,为了的也是穿好这身长衫。
这身长衫,寄托的是父母的希望,是自己苦读的梦想。读书人脱不下长衫,就像出家人放不下袈裟一样,是近乎于信仰的追求,本就天经地义,没有错。
但从什么时候起,追梦成了禁锢,理想成了束缚,向现实低头才成了正途?
明明是这残酷的现实容不下他们继续穿着长衫啊。
中传女硕士去做火锅店保洁,这难道是她的理想或爱好吗?不是,她本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编剧,然而书本用十几年教会她理想,现实却教她头破血流、一夕梦碎。
她只能脱下长衫,微笑着说:“当我接受自己的失败之后,其实也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还有毕业于985中山大学的法律研究生杜杨,从出版社跳槽到英语培训行业,失业后去当了一名摩的司机。
更有数不清的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毕业后选择卖猪肉、养家禽、做保姆、种地的新闻。
他们不是孔乙己,他们比孔乙己读过更多的书受过更多的教育,他们也并不是脱不下长衫,因为生活会逼着他们脱下长衫。
悲凉的是,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脱下了长衫,可我们的媒体,我们所谓的成人社会,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却依旧在呼吁、鼓励更多的读书人脱下长衫!
而所有看似“为你好”的建议和劝解,都是从他们的自身利益出发的。
为了收割教育,他们在你读书时,告诉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立志成才,长大后才能实现梦想。
为了收割劳力,他们又在你毕业时,告诉你,一定要脱掉长衫,认清现实,去工厂打螺丝没什么不好,月薪3000也不是问题,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
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汗水,没人在乎,十几年亲恩供养的辛苦,没人理会。嘴巴一张一合就是爹味十足的建议,手指一上一下就是指点人生的激昂,建议提了很多,就是没有一个人为别人的人生负责。
长衫一旦脱掉,就没那么容易再穿回去,职业、人生都是如此,所以一再劝说别人家孩子“脱掉长衫”的人,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打螺丝送外卖。
这难道不可悲吗?月薪3000招不到一个农民工,却能招到一群大学生,而这群大学生,却又是农民工们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供养出来的。
一个可疑的悖论就此显现,就业市场连现有的大学生都安顿不了,却还要呼吁人们继续生孩子。专家们常说“人口红利”,但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红利?利的都是哪些人?
或许可以理解为,只有人多了,劳动力才能越来越廉价,就像大学生一样。
再说回“孔乙己的长衫”——事实上,孔乙己自诩是个读书人,骨子里还有书生气,心中还有读书梦,穿着长衫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又有什么错呢?
孔乙己是鲁迅自己笔下最喜欢的人物,他写孔乙己,并不是为了批判孔乙己迂腐,而是在批判那个黑暗的、吃人的社会。
而今也一样,大学生穿不穿长衫,并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在于,这个社会容不容得下他们继续穿着长衫。
诸君不妨四顾视之,看看那跑外卖的,送快递的,当保安的,做服务员的,摆摊的,以及月薪3000的社畜们......哪行哪业没有大学生步履匆匆的身影?
他们早就脱掉了长衫,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生不成周喆,又不愿活成孔乙己,于是只能过成祥子。
与其鼓励他们脱掉长衫,不如努力让他们能体面地穿好长衫。
现实已是无尽心酸,不谈改善又何必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