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月29日是个极其普通的日子。
正在坑道里熟睡的我突然被唤醒,说是营部通知我和文工团战友王煊去执行任务,我连忙起身,由通讯员带着向大山腹地进发。
那里已经有三、五人在忙碌着。山头上站立着一个威武雄壮的战士,他身穿崭新的棉大衣,右肩左斜挂着一支转盘枪,一件降落伞绸制成的白披风在身后飘展着。晨光熹微中战士由背影逐渐转过身来,我仿佛看见了一座青铜武士的雕塑:
那警惕的目光,肃穆的神态,一手握着弹夹,一手紧扣扳机,仿佛周边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仿佛这武士随时准备跳起来投入战斗。
这时大山的背景忽然壮烈起来,从火烧般的云层里跳跃出一轮巨大的太阳,它烘托着武士严峻的表情,这表情越来越生动,斜插入鬓的眉峰微微挑了挑,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射出光采……
这多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正是电影镜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赴前线拍片。
我们的任务:一是以《志愿军战歌》的旋律编舞,拍文工团员同战士在阵地联欢的场面;二是由我代表全线女战士向本营新近涌现出的五位战斗英雄献花。
时间紧迫,只给我们10分钟,我们只好一边创作,一边排练,真的是奇迹!编舞、学舞与拍摄,几乎是同步完成的。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大家拉成一个圆圈,战士们肩上斜背着枪支,一面放声高唱战歌,一面跳踏雄健的舞步,那高亢的歌声,整齐划一的动律,壮怀激烈的情绪,令人振奋,催人进取,我敢说这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舞蹈健儿。
摄影师结束了这一镜头的拍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演员”们意犹未尽,第二个镜头开始了:
五位胸戴大红花的英雄战士在蓝天下一字排开,我依次献上鲜花,战士们庄重地把手举在帽檐上,这是中华优秀的好儿子向亲爱的祖国敬礼!忽然后面山坡上齐刷刷站起来与他们共同浴血奋战的战友们,大家热情地鼓掌祝贺,这暴风雨般的掌声和着林涛久久不息。摄影师高兴极了,他说,到底是有真情实感,兵演兵,真棒!
拍完了这两个镜头,队伍就地解散,我信步往附近的连队走去。这里是后梯队,与前沿还有一段距离,我抄近道穿行在积着厚厚雪层的田野上。我感到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在外面活动时间长一些,手脚都冻僵了。
我看见百米之外有一个哨兵,由于最近一直在前沿活动,很想了解一点儿后梯队的情况,便径直向他走去。刚要跨入交通壕,我忽然停住脚步:
我看到了什么???
就在路旁的雪地里,一群黑呼呼的东西边蠕动边往一起聚集着,我连忙奔过去,见是一大群苍蝇和跳蚤。
我觉得很奇怪,这样寒冷的季节怎么会滋生出这些带有传染性质的虫类,我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我感到它们的个头都比较大,如此天寒地冻,如此一望无垠的茫茫雪地里,它们在哪里繁殖的?所谓适者生存,如今哪里有它的生存环境?什么是它的生存条件呢?
我自问自答,为自己寻找根据:朝鲜国土上连年战乱,敌机狂轰滥炸,战场上刀刃相见,双方部队及无辜居民死伤甚众,谁也分不出精力去思索和妥善处理,更来不及全国性的灭菌消毒,或许这就是微生物滋生与繁殖的环境和条件。
一阵脚步声,打断我的思绪,我看见接班的哨兵向我走来,便对他说了这事。哨兵走后,我戴上棉手套,捧了几大捧雪盖在苍蝇、跳蚤上,直到露不出一点踪迹,心想这下准会冻死了,便放心地把这事撂在一旁。
我走进交通壕,见每个洞口都贴着红通通的新对联,对了,今天正是大年初三,我亲爱的祖国和各族兄弟姐妹们都非常重视一年一度的春节啊!即使在异国他乡,乃至敌我交锋的战场上,也同样尊重先祖流传的习俗。我逐一浏览,有一幅长联、一幅短联编得很有趣:
短联是:
过春节争创百战百胜班
长一岁不当英雄不下山
长联是:
把朝鲜变为我们的故乡把阵地变为我们的家园
把坑道变为我们的房屋把交通壕变为我们的围墙
请朝鲜父老乡亲放心吧您的中国阿得儿过年更要打胜仗
注:阿得儿 (朝鲜语:儿子)
忽然,远远跑来两名穿着白外衣、戴着口罩、提着消毒器械的卫生兵。他们边跑边向我挥手呼喊,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待二人走近,他俩来不及向我解释什么,便争分夺秒地举起胶皮管劈头盖脑地对我喷射药液……
原来哨兵的值班记录逐级上送,恰巧总部通知志愿军所属各军兵种及前沿阵地:昨天1月28日,美机于伊川东南金谷里、外远地、龙沼洞、龙水洞一带上空撒放朝鲜居民从未见过的三类小虫:其状如黑蝇、跳蚤与蜘蛛。经总部医务部门初步化验结果,这些小虫携带鼠疫、霍乱及其它病菌。
我从头到脚算是淋透了,随之我被告知:美帝国主义悍然破坏国际公法,一场灭绝人性的细菌战开始了。
2月21日新华社驻朝鲜前线记者,首先向全世界揭露了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大规模地使用细菌武器,这一滔天罪行激起举世公愤。
据“美帝国主义细菌战罪行调查团”公布:
从1952年1月28日至3月31日, 美军飞机在朝鲜北部投含菌昆虫的细菌弹达804次之多,其范围遍及7 个道44个郡,主要集中在前线地区与后方城市及交通要道。
2 月29日至3 月5 日美军飞机还多次侵入中国东北地区领空,投撒含菌的昆虫和鼠、雀等动物,把细菌扩大到中国境内。
据中朝医学科学部门检验查明,上述投撒的昆虫与动物带有鼠疫杆菌、霍乱杆菌、伤寒杆菌、痢疾杆菌、脑膜炎双球菌、脑炎滤过性病毒等达10余种。其危害对象除朝中军队及居民外,还伤及家禽、牲畜与农作物,美帝国主义自知罪责难逃,上下严格保密,称细菌弹为“不爆炸的炸弹”。
2月22日,朝鲜外务相朴宪永代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
揭露抗议美军在朝鲜进行细菌战,呼吁全世界人民制止这种暴行,追究使用细菌武器组织的国际责任。
2月24日,中国外交部长周恩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完全支持朝鲜政府的正义主张,声明作了透彻的分析:
“美帝国主义在其所发动的干涉朝鲜战争中,遭受了英勇的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惨重打击,被迫进行停战谈判。但在谈判进行中,又不甘心其在干涉朝鲜战争中的失败,于是,一面使用种种无耻的拖延战术,阻挠谈判的进行;另一面又进行灭绝人性的细菌战,企图延长并扩大朝鲜战争,以实现其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远东和平安全的侵略阴谋。”
声明最后指出:“美帝国主义不仅不能达到其罪恶目的”,还将“自食其可耻的恶果”。
3 月29日,世界和平理事会执行局在挪威首都奥斯陆召开会议,中国代表郭沫若在会上就美军对朝中两国人民进行细菌战作了详细的报告。
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席约里奥.居里、副主席达波赛等7 人、执行局委员斯崔特夫人等11人及理事会秘书长拉斐德一致通过了《反对细菌战告全世界男女书》。号召全世界民众采取强有力的行动,“把那些使用最卑鄙、龌龊、最骇人听闻的武器的罪犯们,作为战犯归案法办。”
事隔六十年之后,我读到美国作家约翰.托兰所著《漫长的战斗》,他记述1952年7 月26日在板门店谈判桌上,美方代表哈里森竟指着朝方代表南日大将说道:
“你们说,我们践踏了日内瓦公约 ── 一个旨在保护个人人生权利而不是保护极权统治者暴政的协定,也许,没有哪一个政府,没有哪一支军队比你们更随意地忽视或践踏日内瓦公约了。你们没有权利来提起这些道义上的问题,也没有权利提出日内瓦公约的问题。你们对我们的行为所作的声明纯属无中生有。每一个人都认为,这种谎言只不过是共产党人进行宣传的一个典型事例罢了。”
他们还欲盖弥彰地说,“除非你们首先使用生物武器,美国将永远不会使用这种武器。”更有甚者,把朝中战俘营中数名美军飞行员投下细菌弹那铁证如山的供词,说成是在共产党授意下写的。
我看得目瞪口呆,在确凿的事实面前,他们竟敢如此百般抵赖,说谎都不脸红。穿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我感到沙场从未远去,那段战场生活的经历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有关1952年1 月29 日美军悍然实施细菌战的罪行历历在目,我有权利说话,因为我就是该时该地见证美军实施细菌战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