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0日,P2P平台“礼德财富”控制人郑某被押解回国。(受访者供图/图)
“理财咖”上传到网站的担保物只有一堆“房本”,“房本”图片均由电脑软件制成,并无真实房产,因为作假手法实在简陋,“理财咖”只需12名员工就能玩转。
“礼德财富”的日常运营成本每月高达500万元,其中近400万元都用于投放广告,而董事长郑升每年的生活开支超过千万元。
不少网贷平台都在某公司购买了数据服务,发生大规模“爆雷”后,不少地方公安机关要排队近一个月才能提取到相关数据。
“不少人是看我憨厚老实才来投资的,在柬埔寨我每天都看新闻,害了这么多人,很不好受。”3个多月前,2018年11月6日,广州市天河区看守所内,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只有初中文化的郑升,目光略显呆滞。
生于1979年的郑升,曾任P2P网贷平台“礼德财富”董事长,那是2018年广州第一家“爆雷”的网贷平台,已于当年7月“爆雷”。
自2018年6月开始,国内P2P网络借贷平台风险频发,截至2019年2月,各地公安机关已对三百多个涉嫌非法集资的网贷平台立案侦查,据不完全统计,查封、扣押、冻结的涉案资产价值约百亿元。南方周末记者从公安部了解到,已侦办的此类案件中,逃匿现象突出,平台实际控制人、高管在案发前失联、逃匿的超过百人,其中部分已确认逃往境外。
在此期间,公安部将缉捕涉嫌犯罪的网贷平台嫌疑人列为“猎狐行动”的首要任务,已从泰国、柬埔寨等16个国家和地区,将62名犯罪嫌疑人缉捕回国。2018年7月“跑路”到柬埔寨的郑升,9月被缉捕归案,随后被押解回国。
这些涉嫌非法集资的平台,有些经过精心包装,“安全”运行多年,在投资人心中逐步积攒信誉,有些只被粗糙打点,却也能引得不少投资。日前,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广州、深圳、佛山三地公安经侦部门,也见到了多名在押网贷平台涉案高管,力图还原涉案网贷平台如何走向“爆雷”的深渊。
1
“从一开始就在诈骗”
“爆雷”前,2013年开张的礼德财富已“安全运营”近5年,从未出现逾期的情况,还曾被权威研究机构和媒体机构联合发布的“P2P网贷评价体系”评定为A级平台。
“礼德财富的第三方评估得分很高,”广州市天河区经侦大队办案民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郑升跑路前,公司一直很正常,也没投资人报警。”
2018年5月,礼德财富还在官网向投资人进行合规备案进程汇报,宣称网贷监管的十三条红线中,“礼德财富零踩线”,并称于当年4月正式向广州市金融局递交了验收备案申请。
然而两个月后,外界还是一片风平浪静之时,董事长郑升就先跑了。7月20日,郑升从深圳皇岗口岸前往香港,当天乘飞机前往泰国,7月23日,从泰国偷渡至柬埔寨。
警方介绍,郑升在“跑路”后还专门致电台湾籍的公司总经理张胜,劝他逃回台湾。但张胜没有听郑升的,反而选择了向广州市金融局报案,称郑升指使公司财务人员将3000万元转入无关联账户,并已逃离出境。
负责对郑升进行海外追逃的广州市经侦支队民警称,通过与柬埔寨警方的执法合作,经侦查摸排,中国警方获取到了郑升的外逃轨迹并锁定了藏匿地点。
据警方了解,郑升住在柬埔寨金边机场附近的一栋别墅,“一周出门两三次,不是出去吃饭,就是去赌场。”出逃时,郑升携带了一张余额为200万元的银行卡和少量现金。
2018年9月14日,郑升在别墅门口被已蹲守多日的柬埔寨警方缉捕归案,5天后被押解回中国。
据郑升供述,他之前操持一家玉器公司,曾向礼德财富借款3000万元。2015年,郑升的玉器公司因经营问题导致资金链紧张,得知通过收购“可以缓解资金链”,便收购了礼德财富。
收购价格约为1亿元,但郑升没有从自己的口袋中掏钱,而是用平台的资金支付。收购后,这1亿元连同之前的3000万元借款,郑升都是通过“借新还旧”的方式来“填窟窿”,办案民警说郑升“从一开始就在诈骗”。
2
六千元买个空壳公司能套出一千万
广州天河区警方在“爆雷”后对礼德财富进行了清算,结果是,截至2018年7月,礼德财富累计成交84亿元,待还余额12.5亿元,涉及投资人超过一万人。用钱的借款方,大多为空壳公司。
还未“爆雷”时,礼德财富网站会对借款公司的相关信息进行公示,包括公司名称、注册地址、年营业收入,以及历史借款记录等,但公司成立日期却故意不予展示。
以礼德财富平台上一个编号为DD1804064的借款标的为例,该标的于2018年5月上线“礼德财富”,借款方为揭阳空港区哈届贸易有限公司。工商信息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18年4月10日,距标的上线仅一个多月,认缴注册资本也仅60万元。
就是这样一个成立刚满月的公司,在“礼德财富”上显示的年营业收入达400万元。礼德财富上还有一批这样新成立不久的抵押借款标的公司,显示的年营业收入都在约400万元。
这些都是“空壳”公司,大多数来自广东揭阳,主要都成立于2017年和2018年,注册地址大多集中在几个地方,且门牌号相连。
天河警方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礼德财富”的借款方中这样的公司有上万个,均由郑升从黑市中购得,购买一个注册资料完整的空壳公司,价格约为六千元。虽然“礼德财富”的资金在徽商银行进行了存管,但郑升却通过这些空壳公司将投资资金套取到自己手中,一个空壳公司可以在礼德财富平台上借款一千万元。
为让自己融到更多的钱,郑升甚至将正常借款方排挤出平台。曾有运营正常的公司找到礼德财富借钱,但由于整体投资额有限,再度借款就被郑升拒绝。
给礼德财富作担保抵押的多家企业,也都由郑升等人控制,其中有4家是位于广东揭阳的玉器公司,还有一家位于江苏的不锈钢公司。警方查封这些公司后发现,用来担保的玉器评估价格虚高,价值总计约两千多万的玉器,评估价格高到10个亿,不锈钢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不少钢卷外层是好钢,里层是粗制滥造的渣钢。
在办案民警看来,礼德财富之所以前期运营较为“稳健”,得益于郑升“切割”得好,绝大多数公司员工,仅知道借款方都是老板找来的,却不知道借款方、担保方均为郑升等人实际控制的企业,“他分成了两个独立的系统。”
相比之下,另一些网贷平台粗糙简陋,甚至没有到银行进行资金存管,也能吸引不少投资。佛山的网贷平台“理财咖”就是一例,这家由佛山市安稳公司运营的P2P平台于2018年5月”爆雷”,亏空约3.2亿。
佛山警方调查得知,“理财咖”平台将伪造的房产抵押证明作为标的物,通过高利息来吸引投资,公司采用资金池模式运作,通过借新还旧维持周转,并无实际运营项目。
佛山市禅城公安分局办案民警介绍,“理财咖”上传到网站的担保物只有一堆“房本”,那些“房本”图片均由电脑软件制成,并无真实房产,因为作假手法实在简陋,“理财咖”只需12名员工就能玩转骗局。
3
“买”了个副会长 自己也不知情
在“爆雷”的众多平台中,“理财咖”的涉案金额相对较少。
那些涉案资金较多的“大平台”为了吸引到更多的投资人,会对平台进行一系列的包装。办案民警介绍,算是“大平台”的礼德财富,日常运营成本每月高达500万元,其中近400万元都用于投放广告,而董事长郑升每年的生活开支超过千万元,其中就包括各种应酬的费用。
礼德财富根据不同标的,将产品的年化利率设定在8%-12%之间。“这在行业内的利率是中下等,”郑升说,“平台的背景越强,利率就越有下降的空间,礼德财富每年利率都下调很多。”
为了显得自己背景深厚,郑升身兼多种社会职务,如广州互联网金融协会副会长、广东省玉器商会副会长、广府文化产业协会创会副会长、广东省揭阳商会常务副会长等。
郑升的这些身份中,在投资人眼里“含金量”最高的就是广州市互联网金融协会副会长。而郑升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副会长的头衔其实是“买来的”,郑升只负责参加各种会议,具体如何买的连他自己也不知情,“是总经理和行政帮忙弄的”。
除此之外,礼德财富还将大量成本花在品牌赞助上。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期间,礼德财富成为了葡萄牙国家队中国区的官方赞助商,印有C罗、佩佩等球星的海报被礼德财富大量传播。在此之前,礼德财富还赞助了西甲联赛皇家西班牙人足球俱乐部。
礼德财富总经理张胜曾表示,钟情于体育营销是基于平台用户的属性考虑,“数据显示,平台用户大部分是热爱体育、善于拼搏和奋斗的年轻群体。”
包括巨额“包装”费用在内,礼德财富的耗费巨大。郑升供述,收购礼德财富之后3年间,平台经营已花去近7亿元,其中包括给投资人的利息、公司运营成本、广告费用、购买空壳公司的费用和担保公司的运营成本。
“爆雷”之前,郑升的最终目标是到美国纳斯达克上市,“上市的目的也是为了把平台包装得更好,能吸引到更多投资。”公司总经理张胜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礼德财富的“上市”计划已经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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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人已多元化 追钱难,难在哪?
“在郑升落网前,投资人的主要诉求是把人抓住,嫌疑人到位后,投资人的诉求就变成追钱了。”办案民警介绍,整个办案过程中,查涉案资金是最难的,尤其是涉及第三方支付的数据。
广州、深圳、佛山三地经侦部门都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了追查涉案资金的难度。“资产处置是投资者最关心的,但是追钱难度非常之大。”深圳市经侦支队的李姓大队长称,很大一部分钱都被消耗在公司运营和投资的坏账上,还有就是被老板自己拿走了。
礼德财富的资金就是这样被分散了。在看守所中的郑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礼德财富还有一位幕后老板,收购平台后的3年间,拿到的投资除了用来填补旧债外,还有超过2亿元被先后转到了幕后老板手中。
郑升的“跑路”也是幕后老板一手策划的。郑升称,他去香港之前,礼德财富新的投资已不够兑还借款,资金链接近断裂,郑升去找幕后老板要钱未果,被要求逃往国外。广州警方证实了郑升这一说法,并已启动对幕后老板的追捕。
亏空达3.2亿元的网贷平台“理财咖”,资金也同样被瓜分,据佛山警方初步了解,转走的资金被用于公司投资房产、买卖字画以及老板李东个人购买房产、保险或提现消费。
除了资金流向分散,平台投资额的取证也存在难度。佛山警方的办案人员介绍,“理财咖”自2018年5月21日出现提现困难后,老板李东等人有删除服务器数据的动作。
“理财咖”平台向国内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租用了数据服务器。为了查清资金总额,佛山警方多次到这家互联网公司提取数据,排了一周的队才将数据拿到手。不少网贷平台都在该公司购买了数据服务,发生大规模“爆雷”后,不少地方公安机关要排队近一个月才能提取到相关数据。
追赃挽损难度大是集资诈骗犯罪案件的共性。深圳南山公安分局经侦大队的负责人介绍,他们2012年曾办理过一起集资诈骗案,立案后,“嫌疑人能拘就拘,赃产该封就封,采取了刑事强制措施后,民事纠纷难办,投资人的钱迟迟拿不回。”
在总结以往经验的基础上,南山公安分局创新出了一套“治疗式打法”,让“爆雷”平台高管出面去追回债务。具体做法是,“在确保涉案平台停止违法业务活动基础上,对具备条件的公司实际控制人、高管、股东依法办理取保候审,加快资产清退,促其及时通过多种途径追回到期债务。”
突如其来的“爆雷”,使警力面临不小的挑战。2018年7月13日,深圳“投之家”平台“爆雷”,那天晚上,该市110电话接警平台一度被打爆。汹涌而来的投资者们也分散了警方的办案精力,深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一名警官综观整个支队发现,一半的警力用在“和投资者沟通”上,只有一半的警力在查涉案资金数据。
据2018年11月统计,深圳全市待收超过5亿元的“爆雷”平台就达49家。仅南山区,在2018年前10个月立案的涉众型经济案件就有48宗,涉及投资者人数超过百万人次,而南山区的经侦警察还不到百人。在“爆雷”之初,深圳平均每个涉案平台的办案民警只有两三人。
为了提高办案效率,深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采取了“批量式办案”,对多个平台的同一项调查流程进行集中办理。“批量式办案”的前提是,这些网贷平台的作案手法类似。深圳市一名经侦民警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他梳理的P2P“九大罪状”,其中设立资金池、自融自用、虚构标的是大部分网贷平台的通病,导致出现这些现象的原因是,开设网贷平台的门槛极低,资质审核被一笔带过,核心环节资金去向也缺乏监管。
梳理作案手法之余,警方也专门对网贷平台投资人的特征进行了分析。佛山警方发现,遭遇“爆雷”的受害人,正由中老年人、弱势群体向多元化蔓延,从以往的下岗职工、离退休人员等群体,变成有一定投资知识、投资经验的人群甚至是富有人群参与。“一部分投资者明知有风险,专门寻找短期高额回报的平台参与投资,希望在公司资金链断裂前获利离场。”
(涉案嫌疑人郑升、张胜、李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