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仍觉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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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家欣 编辑|冯翊
电话拨出的时候,22岁的赵宇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紧盯着屏幕,希望从遥远的对面传来一个肯定的答复。
“班长,我给你长脸不?”接通后,他问。赵宇曾在部队当过兵,“班长”是他退伍前的领导。对方没反应过来他是谁,“我,赵宇,我赵宇啊,我给你长脸不?”他重复了两遍。
“噢,是的,是的”,电话那头的语速有点快,背后人声嘈杂。寒暄了几句,“啪”,电话挂断了。
对话的场景发生在赵宇“见义勇为”后的第57天,福州检方认定他正当防卫,不予起诉。
过去一个多月,赵宇的“见义勇为”经历了一场“认定”危机:因上前制止正在殴打邻居周率的李华,他向李华腹部踹了一脚,导致对方受伤。公安先后指控他涉嫌故意伤害罪和过失致人重伤罪。
舆论一次次被点燃。检方最后出具的《不起诉决定书》并未还给当事人真正的自由,赵宇迫切需要认同。他想儿子却不肯抱,因为觉得“晦气,不想让我儿子跟我一样”,他要洗漱完、换好衣服才抱儿子。
引发整个事件的双方当事人——周率觉得“别人都无罪,只有我有罪”,因为职业身份被曝光,她几乎被压垮,几次表示“不想活了”,跟外界切断了联系。李华拿着重伤二级的鉴定报告,找到赵宇家,希望私了。舆论发酵后,又迅速隐匿。
赵家成了风暴的中心。
(2月22日,赵宇在家中哭泣 蔡家欣 摄)
不到30平的房间挤满了从北京、上海、重庆、天津等地赶来的记者,出入时,赵宇需要侧身,或者拨开人群。为了接受采访,他频繁向公司请假。他的爱人刘婷处于哺乳期,到下午3、4点才吃得上午饭,忙不过来忘记换尿布,宝宝的屁股就被泡得红肿。
赵宇被解除取保候审后,道贺的电话打了进来。夫妇俩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是有罪名”。
2月22日,记者像潮水一样退去,屋里空旷起来。窗外乌云笼罩,房内没有开灯,赵宇和妻子坐在床边,沉默的脸掩入阴暗。下午,自称是微博客服的人员在电话里告诉赵宇,他的微博评论和转发功能被关闭。
被舆论抛弃的恐惧压垮了他,身高1米75的他突然颓坐在地上大哭。“你们还会继续关注吗?”他双拳捶打柜门,询问剩下的两位记者。
“你说这事会有结果吗?”
赵宇家位于福州市晋安区某农贸市场旁边的一幢自建民房内。楼高五层,楼内不锈钢的电梯门都是划痕,培训、家电修理的广告一张盖过一张。四、五层有200来个房间,环形分布。白天楼道照不见阳光,潮湿冰冷。不开灯的时候,楼道尽头没有光。除了天台上有小孩嬉戏,平时少有人走动。
“(平时)家家都关着门,谁也不认识谁”,房东说,租住者多是生活条件不好的外来务工者,有美容班培训老师,也有不少在附近娱乐场所工作的女性。赵宇也是一户普通人家,夫妻只有一人赚钱,每个月为近2000元的房租水电费发愁。
“见义勇为”后,赵宇的事打破了楼内的宁静。
他和刘婷每天要接待10来个记者,他们重复了很多次这样的流程:刘婷讲述经过,赵宇带记者下楼到案发现场拍摄。家有不到2个月大的宝宝,每隔三小时就要喂一次奶。孩子饿了,刘婷就盖上被子,侧躺在床上,背对着记者们给儿子喂奶。
当事女生周率回到了老家。因为在娱乐场所工作的缘故,起初她并没有让家里知晓此事。周率告诉《后窗》,自己很矛盾,她害怕身份曝光,又希望赵宇被正名。检方发布《不起诉决定书》后,她的压力到达顶峰,觉得“别人都无罪,只有我有罪”,几次表示“不想活了”,跟外界切断了联系。
据警方通报,打周率的男子李华是一位包工头,四川人。赵宇取保候审期间,赵宇的家属曾看他过一次,他说,上有老下有小,儿子尚未结婚,受伤后,三年内难做重活。
此前,被采访时,谈及被打的缘由,他以打牌为由,没有多说。近段时间,李华没有在媒体上出现过。
三人之中,赵宇成为曝光度最高的人。但面对记者的重复提问,22岁的赵宇蹲在墙角,挠头,“我烦,想不清”。
比他大5岁的刘婷会及时接管场面。一位记者问起看守所的细节,赵宇正要开口,刘婷提醒,“这个不适合说”。
更多的时候她代替丈夫接受采访,重复还原案发现场。深夜,媒体散去,刘婷上网搜索当天的报道,逐字阅读,她认为不合适的地方,联系记者要求修改,“写错了,到时候对案件有影响怎么办?”
媒体的关注让夫妻俩看到了脱罪的希望,同时也让他们感到不安,“你说这事会有结果吗?”
夫妻俩每天到凌晨三四点才休息,一早六点多又爬起来回应媒体。对于案件细节,他们变得谨慎。有人想了解赵宇“踹”李华的那一脚,他们立即纠正,“是踩不是踹”。
(赵宇一家会见律师 蔡家欣 摄)
最艰难与最温暖的四天
赵宇说他从始至终相信自己的行为是见义勇为,没有犯罪。被羁押在看守所的14天,这一信念支撑着他,也煎熬着他,“在里面睡不好,瘦了将近20斤”。
那些日子赵宇不想回忆太多,只粗略记得一些心态变化:2018年12月28日,进去第一天,他笃信“我没有做错”,蒙着被子醒了一宿;第2天,他靠在墙上,一遍遍撞头,想的都是老婆孩子;第7天,开始坐不住了,害怕被判刑;第12天,还没出去,有点要疯。
提审时,“以为自己要出去了”,赵宇说,“结果又给关回来了,来来回回十多次”。他问警察什么时候能出去,对方回答,“这个事没清楚,不能断定你有没有罪,不敢放你出去”。
眼前的事完全超出了他22年人生阅历的理解范围。
被抓进去的头一晚,他在看守所戴着手拷脚链和刘婷视频,两人哭得厉害。他有些后悔,“想起她不让我管闲事”。那也是刘婷27年人生中最难的几天——赵宇的罪来得莫名其妙,自己的预产期过了3天,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她的爱人和孩子都在经历最严重的风险考验。
赵宇进去第二天,已超过预产期4天的刘婷向医院写了请假申请,出院为赵宇办理取保手续。
(赵宇妻子待产证明 蔡家欣 摄)
当天中午10点,刘婷敲了敲周率的房门。“谁啊,什么事啊”,房间里立马响起一个又尖又高的声音,“似乎被吓到了”。房门打开,刘婷看到周率随意披着一件睡衣,她站在门内鞠躬,“谢谢你老公帮我”。房内地板上散落着各种袋子,桌上还有来不及收拾的剩饭。
这是刘婷第一次见到周率,“伤得很惨,眼睛淤青,额头起包”。半小时后,刘婷和周率遇上了被带到现场取证的赵宇。赵宇一开始没有认出周率,事后想起当时“她一直在哭”。
赵宇要想成功取保,需要李华的谅解书。刘婷认为如果拿到谅解书,就等于坐实了“罪名”,便放弃取保的努力,决定当天剖腹产。
生产后在医院的四天是刘婷最艰难,也是感受到人性温暖的四天。
剖腹产那天,一大早周率就到了医院。刘婷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每次小孩哭,就想起看守所的丈夫,不知道上哪筹措生活费。周率有过生育经验,有空时,她就在医院陪着刘婷,帮忙办各种手续。
赵宇“见义勇为”被刑拘一事经媒体曝光后,网友质疑执法公正问题,认为李华“背后肯定有关系,”并声援赵宇。周率此时回到了湖南老家,暂未曾在媒体上发声。
许多人问刘婷,“周率回老家,会不会是躲起来了?”刘婷摇摇头否认,“真是家中有事”。
刘婷记得,周率的朋友圈里发过一个视频:两个女孩在一片空地上对着镜头招手微笑,背后是一座刷着白灰的二层小楼,周围堆着农具。她借此判断,周率的生活条件并不好。
周率年纪不到30岁,一直在家乡镇上打工,去年10月才到福州。她告诉《后窗》,妹妹在福州,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们镇上工资低,家庭条件好的话,谁愿意做这个(娱乐服务)?”
赵宇一家人没有介意过周率的职业,赵宇岳母告诉《后窗》,“因为这个事,周率经常一个人背地里哭”,她“很仗义”。刘婷的姐姐曾有短暂的疑虑,“(周率)会不会撇清关系,按照常理很多人都这样做”。
周率告诉《后窗》,刘婷住院期间,自己到处奔波、打听、找人,甚至还去了信访办,“事情是因我而起,我宁愿自己受罪,也不希望赵宇这样(有罪)”。12月29日,周率曾到岳峰派出所报案,称那天晚上李华欲对其进行强奸。
但在另一方眼里,周率就是世俗意义上的“小姐”。
2019年1月1日,赵宇父亲曾到医院探望李华,李华说自己大肠、小肠断了,6天都没有进食,还在危险期。赵宇的岳母回忆,当时李华躺在病床上,老婆儿子在旁边,“李华一激动,说起话来会喘”。
据赵宇父亲提供的现场录音,李华说,当晚是周率邀请他上楼,又因为耍酒疯对他动粗,才引发一系列后果。李华的儿子说,“你儿子和楼下那两位小姐(周率和其室友)就是认识的,你媳妇怀孕,你儿子跟他们有关系很正常”。
但这些遭到周率的否认,“我和赵宇有关系,为什么他不住我家,我还一个人住?”她本打算事发第二天(27日)回老家,但“没想到发生这个事”。
再次点燃的恐慌
2月20日中午,赵宇在家中被福州公安局晋安分局警员带走——这是他案发以来第二次被警察带走。下午7点,刘婷在家中接到通知,赵宇以“过失致人重伤罪”被移送检察院。
“看到通报书的时候,我都笑了”,赵宇说。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洗手间,拒绝所有采访。
公安将他再次移送检方的新闻,又一次点燃了舆论。
期间,两位自称热心市民的男子登门送来了牛奶和纸尿布。刘婷觉得两名男子身份可疑,又想到住址被泄露了,便放下一旁睡觉的孩子,坐在床上,瞪着眼,突然大喊:“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愤怒、失望和恐惧的情绪在赵家蔓延。
刘婷把手机摔到床上,站起来,来回走动。门口的牛奶和纸尿布像某种危险信号,刺激着全家人的神经。赵宇让人买来一次性手套,他戴上手套当众拆开,检查里面是否有危险品。整个过程全程由记者录像:“我们没收这些东西,也不能留有指纹”他非常谨慎。
恐惧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家庭。
1月23日,取保状态的赵宇被警方传唤,确认笔录,“老婆,这次我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20天后,赵宇在警局拿到李华重伤二级的鉴定报告时,更慌了。当晚回来,夫妻二人坐在床上,用手机搜索,看到说可能要坐牢,赵宇“一下就哭了”。刘婷母亲走到赵宇面前,“哭也没有用,你得去面对”。
第二天上午,李华给赵宇的父亲打来电话,“私了的话,不用被判七八年,一年半就可以”,李华说,“把那女的(周率)也找过来,和你儿子一起承担”。赵宇听说自己可能会被判刑,更害怕了。
赵宇对李华一无所知。媒体曝光后,李华电话再也没接通过。据《新京报》援引一位接近娱乐场所的人士的判断,李华是夜总会常客。
回到老家的周率害怕身份被曝光,担心因此家庭毁了。曾有朋友试探性地问起周率是否是当事人,“开什么玩笑”,周率含糊过去,但看着事态发展,她开始吃不下饭。2月20日,福州警方到了周率老家,她做了一整天笔录。
当晚福州警方出了一份“案情通报”。周率所忌讳的工作场合被提起,她认定的李华企图对她实行的不轨行为被写成“发生争吵”。这意味着她指控李华涉嫌强奸的罪名将不会成立,通报刺痛了她。
第二天,她告诉刘婷,“别人都无罪,只有我有罪”,她几次表示,“不想活了”。此后,周率不再出声,她与刘婷也切断了联系。
赵宇曾花了一个上午打媒体爆料电话,随后在微博上发布消息,提醒名人关注。2月17日晚上,看到香港演员吴镇宇转发了自己的微博,这个身高接近175公分,体重近170斤的小伙很开心,在家里蹦了起来。
但被警方再次移送检察院后,他感到希望的闸口又一次关上了。走在路上,看到有人拿手机在拍摄,他开始紧张,直到确认对方不是在拍自己才罢休。
事实上,他一开始并不喜欢福州这个南方城市。2017年他和刘婷通过网络游戏相识,退伍半年后,就从家乡哈尔滨奔赴福州。在这里,他送过外卖,当过木匠,做过水暖工。做上保安以后,每天6点起床买菜做饭,下午6点下班就回家陪媳妇、打游戏。福州多雨,气候湿冷,他时常会怀念家乡室内的暖气和室外清洌的空气,但“媳妇在这,我也就在这了”。
得知检方对他不予起诉那一刻,赵宇并未感到轻松,他反复念叨,“福州我是没法待了”,“以后我们能去哪?”
(赵宇家 蔡家欣 摄)
阴影
面对媒体采访,刘婷需要不断变换坐姿,腰和手腕酸痛难耐。
月子里,福州持续阴天,天气湿冷。每次出门前,刘婷都得把自己裹紧实了,捧一个充电暖手宝。伤口没完全愈合,她就束一个束缚带。即便如此,她还是落下了月子病,抱孩子的时候腰痛,使不上劲,手腕也一直发酸。
刘婷在身体上落下了痛,赵宇也对自己的看守所经历耿耿于怀。
取保出来的当天,回家路上,赵宇第一次对满街的灯红酒绿有了新鲜感,“开心坏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想见到儿子,到家后,却不肯抱孩子了,“我晦气,不想让我儿子跟我一样”。第二天,洗漱完换完衣服,他抱起孩子,嘴里重复着“对不起”。
那天晚上,周率在赵宇家中抱着孩子,等他们回来。门一开,她就不断朝赵宇鞠躬,哽咽着说,“赵宇,谢谢你,谢谢你”。周率后来告诉《后窗》,“如果事情闹大了,我的人生就废了”。
这些天,已经和周率成为朋友的刘婷联系不上她。微博上,有人称赞周率是“女中豪杰”,也有人担忧,“这下家庭完了”。刘婷得到的确切消息是,目前周率平安。
2月20日,赵宇在检察院见到了李华。李华穿着黑色夹克和深蓝色牛仔,被很多人围着,带进一辆老款的别克商务车中。赵宇看了李华一眼,他一脸严肃,眼睛看向别处。
赵宇恢复自由后,有人上门劝赵宇“见好就收”,但遭到拒绝,“我不能让自己背负这个罪名”。
赵宇代理律师范辰告诉《后窗》,目前正研究卷宗,最后决定是否提起申诉。初步判断检察院的意见错误:一是事实认定和真实情况有很大出入,比如李某起冲突的原因并未说清楚;二是适用法律有误,赵宇的情况应该适用《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但检方《不起诉决定书》并未对李华和周率事发时的活动进行明确定性,无法确定李华当时是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强奸、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这意味着赵宇仍有被起诉追责的可能。
《不起诉决定书》称,被害人(李华)如不服决定,可在7天之内向福州人民检察院申诉,请求提起公诉;也可以不经申诉,直接向福州市晋安区人民法院提起自诉。3天过去了,李华暂未见行动。
(不起诉决定书 蔡家欣 摄)
赵宇一家仍旧难脱阴影,想要彻底的清白和国家赔偿,就要申诉,同时还面临被李华起诉的风险。
2月23日下午,赵宇居住公寓的楼道装起了新的监控器,摄像头发出的红射线照着深长、阴暗的楼道。赵宇一家并不觉得安全,家门口,那箱牛奶和纸尿布散落一地,无人问津。
(文中人物刘婷、周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