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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小说)

  清晨,天气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天空上飘浮着几片阴云。

  今年元旦,我从北坊回家休息了两天,今天就要走了,一大早就往候车处走。山坪虽然只是一般的小镇,却是北坊县的交通枢纽,开往全县的班车,有一半都要经过山坪的公路。候车处坐落在山坪煤矿附近的小土坡上。那里有很多摆摊子的,有些竟盖起了房子,生意兴隆。

  我一边走一边沉思默想,冷不防与石财富打了个照面。石财富,瘦长个,冬瓜头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短发。上身是一件半新半旧的青布衣褂,下身是一条蓝卡基裤子。这人的家也住在镇上,离我家不到30米。他在1979年上半年中央发出给大部分地主富农摘帽的通知后,至今还没摘掉“地主分子”的帽,所以,平时很低调,不敢张扬。他知道我对他们这类人看法不好,所以,平时总给我笑脸。他的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本村的摘了富农帽的李财禄,这人和石财富差不多年纪,身材相貌也差不多,只是穿着打扮太不一样了。他头上顶着一顶透风漏雨的发黑的破草帽,上身胡乱地穿着一件足有两个月没洗的青黑衣,下身裹着一条沾着油迹的破棉裤,脚上还拖着一双快掉底的破球鞋。看着这寒酸相,我差点笑出声来。另一个,肥头大耳,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这人很陌生,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们三人身边,各放着几袋鼓囊囊的麻布袋子。

  “咳,要是我老弟在家呀,那些狗日的十个八个也不中用!”李财禄狂叫着。

  “不啦,打架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啊!老李头,你可不要马虎啊!”陌生人说。

  “胡说!陆继阴,你不了解情况不许瞎说!他们把我往死里打,我可咽不下这口气。难道你情愿被人打死吗?”

  “嘿嘿,你疯狗差点被人打死,还咒我被人打死呀?没门!”陌生人干笑道。

  “就是嘛,财禄,让人非我弱,有理尽管说嘛!现在有的是法律,你何必要去打架呢?”石财富说完,转过脸来,笑着对我说:“张小哥,你说是不是?”

  我平时就讨厌这人,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不想在面上得罪他,就故意顺着他的话说:“是呀。”

  石财富又一笑:“财禄,人家高中生就是懂理多,你该老实了吧?为什么要打架呢,嗯?再不能打了!”

  “你,你,你……”李财禄一阵恼火,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打架的事情我清楚。

  我刚回家的那天下午,看到一群人狂奔着往队部门前跑,我也跟着奔去。来到那里,只见李财禄像疯了似地又蹦又跳。他狂叫道:“姓王的,别看你是一队之长,其实你没权了,天下是我们群众的了!现在中央都给我们地富摘帽,还鼓励我们做买卖,你算老几?告诉你,老子偏要干!”他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拳头,就像要上去拼命一样。

  队长王刚是一个二十八九的小伙子,生得腰圆体壮。他本想带领大伙儿一个心眼奔社会主义,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可偏偏有那么几个捣蛋鬼出来作梗,妄想利用投机倒把等手段来搞个人的发家致富。这不是明摆着要堵社会主义的道吗?今天,他再也忍不住了,决心拼死拼活也要禁止他们干下去。这当儿,他皱着眉头,严厉地说:“我们不反对做买卖,但决不允许以做买卖为名搞投机倒把!谁不按真理办事,不按毛泽东思想办事,我就坚决回击他!”

  “嘿嘿,什么狗屁真理?什么毛泽东思想?嘿嘿,过时了,丢到垃圾堆去啦!哈哈哈哈……”

  李财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到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地。原来,王刚和几个群众听得气炸了肺,冲上去,把他提起来,摔得重重的。

  李财禄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敢打人?我可是摘了帽子的合法公民,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见没人理睬,他有些丧气。这时,他看到石财富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好像支持他同他们干,他一下子来了力气,说:“我李财禄的为人,大家是晓得的,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正正经经!”

  王刚回击道:“你满嘴臭话,就该打。你搞投机倒把,还敢装好人?”

  众人一起附和。

  李财禄招架不住了,石财富也慌了……

  “叭叭”,一辆上白下蓝的班车由北向南开来,这几个人赶忙停住话头,挑上担子,准备上车。可是,这车下的人少,只停下几秒钟就“轰轰”地开走了。他们大骂了几句,放下担子,一个个直叹气。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辆红色班车来了。这回他们变得聪明起来,等车一停,那个肥头大耳的赶忙把担子一放,跌跌撞撞地向车子跑去,一把抓住车后的梯子,另两个便挑着担子赶来。他正准备往石财富手里接袋子,突然,汽车开动了,三人一齐大叫起来,汽车才停住。于是,他们一包一包地将袋子送到车顶。完毕,下来,钻进车里。里里外外耽误了旅客们二十多分钟。

  汽车走远了,我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心里很沉闷。

  “嘟嘟”,一辆从南向北开来的班车到了,这正是我要乘的车。车一停,我就上了去。

  这两天我没休息好,加上心情不好,因此很疲倦。我想找个座位坐下,好好地养养神,正好后面靠窗有一个空位。我坐下来,把头靠在靠背上,刚一闭上眼睛,心情就像大海的波涛翻滚个不停。短短的两天时间,整个山坪就像闹翻了天,一些阴风也见了实。要是照这样下去,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突然,一句话飞到我耳里:“现在到处都是搞投机倒把的,这难道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我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位男青年站着愤愤地说。

  “小同志,慎重些啊!”青年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拉了他一把。我立刻感到:在广大群众的脑海里,还积压着一层可怕的阴云!不过,他们毕竟觉醒了,这全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结果啊!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我竟深沉地笑了。

  汽车在高低起伏的公路上行驶,车内引起很大震动,我这时想好好地养养神的念头没有了。我注意看着公路两旁的山山水水、田田地地。那山依然是原来的山,只是树木比以前少多了;那水依然是原来的水,只是在我心里增加了一种凄凉的感觉;那田,那地,又被人用土埂垒成了无数的分界线,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我看着这可怕的景色,真想痛哭一场。祖国的农民经过几十年辛辛苦苦干出来的丰硕果实,就被那么几个人糟蹋了!历史啊,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么个地方来啊?!

  我还有一个发现:几乎每经过一站,就有几个扛大包的人上车。这些人八成是把东西拿到外地卖高价。这是违法的事呀!这些人口口声声法律进法律出,却干着违法的事,真可耻!

  到了北坊,匆匆忙忙地回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起床后直接奔市场去。离市场老远,我就惊呆了!天呀,哪来这么多的人啊!从县银行这头到电影院那头,全挤满了!走近一看,物品也怪多的:大猪肉挂着,一头接一头;大鱼小鱼摆着,一篓又一篓;大白菜小萝卜,一堆又一堆,就像农村社队丰收年堆起的收获物;鸡蛋也像特别受器重,摊满了箩筐、篮子。

  为了弄清各种物品的价格,我以一个买主的身份出入在他们中间。经过一番了解,我又惊诧了!物品全都涨了价。猪肉单价一元四角一斤,大鱼一元八角一斤,鸡蛋一角五分一个……

  我继续了解着情况,突然,我吓了一跳!看,坐在石头堆上卖甜梨香果的不正是石财富他们几个吗?奇怪,他们不是往咸宁方向去了吗,怎么一闪身又跑到这里来了?我好奇地走到他们身后,察看他们的动静。

  “哈哈,这回发了,我们的黄豆真俏啊!”李财禄眉飞色舞地说。

  “怎么样,听我的话没错吧!干这行就得跟我学。他妈的缺德政府还给我箍着顶地主帽,不过地主又怎样?嘿嘿,只有发财才是真格的!现在到处都鼓励我们发财嘛!”陆继阴眨着眼,得意地说。

  “小声点,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不注意分寸?”石财富看着四周的动静,小声说。

  我明白了:这个陆继阴原来是一个长期出没在各地市场的还没摘掉地主帽的奸商,这回他们三人组合在一起,把黄豆运到咸宁卖高价,再从咸宁低价收购梨子苹果,运到北坊高价卖出。他们每天就搞这种南来北往低买高卖的投机倒把,真可恨!我发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没想到正吐在石财富的脚边。石财富像一只正在做贼的老鼠突然受到惊吓似地浑身打了个颤。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哎呀,完了,狐狸碰到了机警的猎人!他一时有些慌,但黄眼珠翻了两下后,立刻变得像个慈善的长辈对下辈那样温和,眉毛、胡子都在笑。可我却看到他心里在打鼓。

  我灵机一动,装着对他们的事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说:“你们几位好呀,生意做得不错吧?”

  石财富赶紧回答:“嗯,是不错。不过,价钱很合理,嘿嘿,为人民服务嘛!张小哥,对不对?”

  我哪里想听他的胡话,胡乱应付了几句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斗争非常激烈,一切都像可怕的阴云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们使我痛苦,使我气愤,使我激起了斗争的勇气和力量!

  天空上,几片阴云越聚越浓,越聚越浓……

  暴风雨就要来了!

  1981.3.2

  (后记:这是我1981年15岁读高一时写的一篇小说,当时,“投机倒把”还是违法的。如今,“投机倒把”早就合法了,连弄虚作假、坑蒙拐骗都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只是,老百姓的权益一次次受到严重侵害。历史是一面镜子,要用它来照照现实。为了保持历史原貌,我对原稿未作改动。一切留给后人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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