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日,有关部门对于一些网络平台的涉嫌色情的部分小说进行了整顿。有些人却对此极为不满,还在反对时引用鲁迅的这样一段名言:
【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然而事实上,把这段话解读为鲁迅认为“色情无害,不应该查禁色情”完全是某些中国公知的歪曲。这段话出自《而已集·小杂感》的结尾。该文写于1927年国民党412大屠杀之后,主要是讽刺国民党当局以及其御用文人肆无忌惮的屠杀共产党人,根本不是指责国民党查禁色情(国民党当时也根本没有查禁色情啊)。在这篇文章的前面,还有这样的话:
【每一个破衣服人走过,叭儿狗就叫起来,其实并非都是狗主人的意旨或使嗾。
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
恐怕有一天总要不准穿破布衫,否则便是共产党。】
如果要是我们对鲁迅有一点基本的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他非但不赞成文艺作品描写色情,即使对于当时的文艺作品过度描写恋爱的做法也是不同意的。像在五四时代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非常流行,追求婚姻恋爱自由的“娜拉”成为了不少人心中的偶像。鲁迅却对此提出了不同的声音,写下了《娜拉走后怎样》,强调若不改变社会的话,其是不可能有个人出路的:
【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
后来,鲁迅还专门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伤逝》,就是描述了这种娜拉式单纯追求个人婚姻恋爱自由的人物最终无可奈何地走向毁灭的历程,其实也是对当时那种风潮的批评。
另外,在大革命失败以后,一度流行过“革命加恋爱”的小说。应该说,这些小说有一定的进步性。但是鲁迅对此仍然是很不满意的,认为这只不过是表达了小资产阶级的不满情绪,还称不上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文艺,甚至批评其中的一些不过是“才子加流氓”。由于篇幅所限,这里就不详谈了。
二
对于这些带有一些革命性进步性的小说当中的恋爱内容尚且如此严厉,鲁迅对真正的色情小说的态度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像其《书籍和财色》一文就辛辣的讽刺了在国民党当局统治之下,图书出版界打着“美女作家”等噱头肆无忌惮的贩卖色情的情况:
【我们的古人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渐在实现了。但后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呢?日报所附送的画报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而登载的什么“女校高材生”和什么“女士在树下读书”的照相之类,且作别论,则买书一元,赠送裸体画片的勾当,是应该举为带着“颜如玉”气味的一例的了。在医学上,“妇人科”虽然设有专科,但在文艺上,“女作家”分为一类却未免滥用了体质的差别,令人觉得有些特别的。……书籍的销路如果再消沉下去,我想,最好是用女店员卖女作家的作品及照片,仍然抽彩,给买主又有得到“劝学”,“留学”的款子的希望。】
笔者在以前的文章中提到过,其实民国时代最流行的也是武侠仙侠和霸道总裁言情式的小说。如果要是我们看过鲁迅当时的相关评论,就会发现其对于那时这些小说盛行的情况是极其不满的。比如说,其《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当中就强调,为什么说当时的中国文艺界很黑暗呢?主要原因就是在国民党当局的统治之下,所有的革命作品全都被查禁,只剩下了鼓吹暴力与淫秽的作品,以致让较进步的青年感到无书可读:
【统治阶级的官僚,感觉比学者慢一点,但去年也就日加迫压了。禁期刊,禁书籍,不但内容略有革命性的,而且连书面用红字的,作者是俄国的,绥拉菲摩维支(A.Serafmovitch),伊凡诺夫(V.Ivanov)和奥格涅夫(N.Ognev)不必说了,连契诃夫(A.Chekhov)和安特来夫(L.Andreev)的有些小说也都在禁止之列……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那些读者们,凡是一向爱读旧式的强盗小说的和新式的肉欲小说的,倒并不觉得不便。然而较进步的青年,就觉得无书可读。】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段话当中非但没有鼓励色情小说的含义,可能恐怕还多少有一点指责国民党当局行政不作为,真正该查禁的色情作品根本不禁,只禁不该查禁的革命作品那种含义。
三
事实上,批评当时的国民党当局纵容那些宣扬血腥与淫秽的作品流传,一直是民国时期左翼文艺界的一个重要话题。像著名文艺理论家郑振铎在《论武侠小说》一文当中便指出,当时炼飞剑修仙的小说充斥于教材之中,是国民党当局教育部的重大失职:
【不必说小说及电影了;即小学教科书上,还不充满了这一类的谬误思想么?(参看《小说月报》第二十三期从予君的《武侠教科书介绍》一文,他在那篇文中,将世界书局的《新主义教科书国语读本》第二册,统计了一下,在三十八课之中,竟有七课是宣传飞剑之术的。我不知教育部何以会纵容或竟审查通过这些教科书在小学校中流传的。)
卢今 李华龙 钟越编,郑振铎散文(中册),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03月第1版,第522页】
而茅盾则说得更加清楚,即之所以国民党时代武侠仙侠等小说大量流行,不仅由于国民党当局文化教育部门的失职,更是由于其本身就代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希望用这种精神鸦片来麻醉小市民,从而起到抵制现实当中的革命运动的作用:
【一方面,这是封建的小市民要求“出路”的反映,而另一方面,这又是封建势力对于动摇中的小市民给的一碗迷魂汤。……侠客是英雄,这就暗示着小市民要解除痛苦还须仰仗不世出的英雄,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力量。并且要做侠客的唯一资格是忠孝节义,而侠客所保护者也只是那些忠孝节义的老百姓,这又在稳定了小市民动摇的消极作用外加添了积极作用:培厚那封建思想的基础。另外还有加味的佐料:非科学的神怪的武技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定命论。这样,本来就有封建意识的小市民就无论如何跳不出封建思想的手掌了。他们中间血性差些的,就从书页上和银幕上得到了“过屠门而大嚼”的满足;他们中间血性刚强的人就要离乡背井,入深山访求异人学道。这弃家学道的一幕也许会使若干家庭发生扰乱,然而社会上却太太平平少了捣乱分子。
韦韬 陈小曼编,茅盾杂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05月第1版,第177页】
不过,当时那些被左翼文坛骂得一塌糊涂的仙侠与言情等小说所宣传的忠孝节义和因果报应等观念固然在本质上是消极的,反动的,也有不少淫秽血腥等低级趣味,但是至少还是对于极端个人主义持排斥态度的,也没有鼓吹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相比之下,现在一些网络小说平台流行的很大一部分网络小说较之那个时代的价值观更为糟糕,其中宣传的极端个人主义和赤裸裸的丛林法则甚至让以个人自由主义为指导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人看了以后,也感到不可思议。
因此,如果要是有关方面对于这些现象听之任之,让这些精神鸦片肆无忌惮的流传,才是真正会被鲁迅等左翼文学家谴责的。整顿网络小说中那一类鼓吹打怪练级、极端个人主义、弱肉强食等价值观的作品,正是他们的一贯态度。
四
当然,单纯的整顿是远远不够的,关键还在于看取代这些精神鸦片的是什么作品。像多次严厉谴责武侠仙侠文艺毒害青年的茅盾,在国民党当局取缔了《火烧红莲寺》之后不但没有欢呼表示高兴,反而认为这只不过表明了国民党当局进一步走向反动,希望用更糟糕的法西斯主义文艺来代替这些作品:
【然而中国社会并非是单纯的封建社会,中国统治阶级的意识也不是单纯的封建意识。因此纯粹封建思想的《火烧红莲寺》在既成为有力的煸动工具以后,一方面固然为统治阶级所乐意,而另一方面却也有许多点为统治阶级所不喜,尤其是把小市民层青年的愤激的情绪导入了仅仅消极作用的“入山学道”。在昔封建时代,这样消极的引导大概已经很够弭乱消灾;而在不是单纯封建的现代中国,此种消极的引导就很不够,且不经济。小市民层要求“出路”的愤激心情可以使之转换方向,成为对于统治阶级积极有利这是意大利,德国,日本的法西斯蒂行之而有成效的。……于是神怪的封建的“超人主义”的〈火烧红莲寺》就无功而有罪了!这结果就是《火烧红莲寺》的禁止映演!
韦韬 陈小曼编,茅盾杂文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05月第1版,第179页】
在90年代末被语文课本删除的一篇鲁迅的名作《文学与出汗》当中说得更加明白,从事文艺创作时首先需要解决的是“为什么人的问题”:
【譬如出汗罢,我想,似乎于古有之,于今也有,将来一定暂时也还有,该可以算得较为“永久不变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这问题倘不先行解决,则在将来文学史上的位置,委实是“岌岌乎殆哉”。听说,例如英国,那小说,先前是大抵写给太太小姐们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多;到十九世纪后半,受了俄国文学的影响,就很有些臭汗气了。】
因此,我们不仅需要整顿网络小说中那一类渲染色情暴力,鼓吹打怪练级、极端个人主义、弱肉强食等价值观的精神鸦片,更需要用书写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的进步作品代替它们。这不仅是鲁迅等人当年的愿望,也是中国文艺振兴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