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长春理工大学光电信息学院电子工程分院大三的学生在网上反映,其学院强制学生去工厂流水线实习,实习工厂和补贴与学校通知不符,每天工作时间12小时,没有固定假期,有的学生遭到厂内正式员工的殴打和性骚扰,学校对此始终不予处理。
据多名实习学生反映,分院通知的实习公司是京东方,实际却是京东方的外包工厂明特佳。学校承诺的八小时工作制以及做六休一没有保证,身体出现不适时工厂不给批假,节假日加班也没有补贴。
“名义上是实习实际上是压榨。”更有实习学生反映,同寝的舍友因为在工厂连续工作十多天精神崩溃想要跳楼自杀,甚至有女生遭受工厂正式职工的性骚扰。
4月22日下午,电子工程分院院长办公室回应每日人物称,经过该院领导实地一周的调查,学生网上反映情况均不属实,并已向吉林省教育厅递交书面反馈报告。
此前,吉林省教育厅向每日人物表示,目前相关部门正在与学校进行沟通并调查此事。
明特佳工厂运营总监白海涛针对此事回应称,性骚扰事件并不属实,实习学生身体状况出现问题会根据医院证明批假,休息时间也可双方协商决定,“工作并不辛苦,只是枯燥而已。”
大三学生称流水线实习遭压榨,实际工作地点和情况与学校承诺不符
长春理工大学光电信息学院电子工程分院要求,大三学生在下学期需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实习,计入社会实践成绩,用来抵课程的学分。
2月20日,实习的404名大三学生到河北廊坊市固安县京东方电子厂报到。殊不知,学校官方宣称的“筑梦之旅”,在实习学生的眼中成为一次摆脱不了的“噩梦”。
长春理工大学光电信息学院发布学生实习推送/图源自网络据电子工程分院多名学生介绍,此前在该分院召开的实习动员会上,学校请来电子工厂京东方的员工介绍实习情况,会上描述的工作很轻松,只需每天在车间操纵机器,日常工作8小时,工作六天休息一天,食宿待遇很好。
实习学生称,“日后这些许诺90%都没有实现,名义上实习实际上是压榨。”
2月21号,实习学生被公司要求签署《员工入职告知书》,“没让我们细看,就一直让我们签字,之后全都回收走了。”实习生顾城表示。
《告知书》上标明企业名称为苏州明特佳电子有限公司,学生们才发现他们的实际工作归属于明特佳电子厂,并非是京东方。
明特佳公司是一家光电行业的全球性服务企业,服务内容包含:提供电子产品选别服务,电子产品维修服务,工艺段外包服务。
实习学生李浩然介绍,明特佳是位于京东方厂区内,为其提供外包服务的电子厂,京东方会把工作时间短不想要的人安排在明特佳,但“明特佳在厂内处于一个弱势的地位,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
实习生签订的《员工告知书》显示,员工每日出满勤的(8:00~20:00,20:00~8:00),计薪工时按10.5小时核算。员工综合日薪是每天130,出勤满10小时餐费补贴17元。
《员工入职告知书》/受访者供图
李浩然告诉每日人物,明特佳厂区内的工作分为白班和班,工作是12小时制,每过一个月白夜班交换一次,有一天休息时间。每天有1小时吃饭和30分钟休息时间,但休息的时间一般都在工作。
“这与当初学校承诺的八个小时工作制严重不符,假期加班期间实习学生们也没有收到多余的补助。”李浩然称。
实习学生称工资少于正式员工,食宿条件与学校通知不符,工厂否认称:同工同酬
这些实习生才知道,真正的工作并不像学校描述的“操纵机器就可以”,而是要他们扮演“机器”的角色。
404名大三实习学生遍布在明特佳工厂车间内的各条流水线上,负责各种品牌型号手机电子屏的生产检验,他们从事的工种各不相同:贴合、焊接、擦拭、贴膜、放料、点灯、接盘等等。
每条流水线都是男女混合组成,正式工和实习工一起完成,一条流水线每天规定完成的产品量超过一万件。
工作上手后,实习生顾城发现,他们的工作内容和工作量与正式员工没有不同,但正式员工的工资是每天200元,除此还有200元房屋补贴。
“实习工日工资比正式工少70元,还要花费多余的水电费、班车费、物业费、上网费等,每月要交50元的工伤险。”顾城称。
4月19日,明特佳工厂的运营总监白海涛否认该说法,称工厂都是同工同酬的,不存在正式员工的工资高于实习员工,正式工的工资也达不到200元。
顾城还表示,学校承诺的20元饭补也降低为17元,厂区内部的食堂并不在饭补的范围内,只能到外面的明特佳食堂去吃,但饭菜比外面贵很多,米饭是煮不烂的劣质大米。
住宿条件也是让多位同学诟病的一点。公司为他们提供的免费住宿地点,在廊坊固安县人才家园。
李浩然表示,住宿条件由说好的6-8人寝变为10—12人寝。床也不结实,一动就会发出嘎吱响的声音。顾城也证实李浩然的说法,“床板质量差得要命,薄厚大概不到一厘米,上铺都不敢乱动”。
还有实习学生陈晓杰告诉每日人物,他还曾住过一段时间没带暖气的宿舍,“只有零下十度,只能硬生生扛过去。”直到第8天,搬到有地热的房子里,供暖问题才得到解决。
实习生宿舍的床板/受访者供图
实习学生称身体不适工厂不批假,工厂回应称按照规定需有医院证明
走出大学校园,他们化身“机器”,从踏入工厂车间那一刻就开始不停地运转着。
早上6时许,河北廊坊固安县天刚刚亮,顾城已经站在公交车站等车,早饭也是在这时候匆匆解决的。随后他乘公交车来到3公里之外的加工厂。
顾城刷卡进入公司,换上公司发的蓝鞋,“那种不知道穿多少次的旧鞋”,找专门的外包小组长集合、拍照、点名。
早上7点半,他去换衣间换上白色的静电衣服和白鞋,带上白色口罩,把手机放进柜子里,进入车间等待线体组长点名。
指针还没指到八点,顾城已站在车间流水线面前。与此同时,整个加工厂中由实习工和正式工共同组成的流水线已经开始运转起来,“一天的工作开始了。”他说。
顾城最开始被分配到制造部终检,俗称“点灯”,具体是通过仪器设备点亮待检验屏幕,通过肉眼观察屏幕内部是否存在不良。
他要在10多个画面中不停地通过按钮来切换屏幕,对每一块未检验产品都要鉴别。按正式工最多30秒就要完成一此检验,顾城每天至少看800块屏幕。
工人们工作时,车间内都会有“品质员”流动监督,不定时巡查工作情况,多的时候一天巡查10多次。包括顾城在内的所有员工都必须保持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才能确保不因为出错挨骂。
实习学生陈晓杰表示,流水线的工人犯错,员工会被工厂监督人员要求把错误的地方对应工厂的规章制度抄写五百遍,后来改为一次罚100元。最近这几天规定:小过两百,大过五百。“有的同学甚至被抓到一次就大过加解雇。”陈晓杰称。
对此,白海涛向每日人物否认,不存在罚钱的情况。“罚抄写的东西是为了让他们记住不良品,帮助他们提升对产品不良的认识。”
11点15分,工人们停下手里的各种活儿,迅速离开车间奔向食堂。45分钟后,要准时返工。
因为长时间地看屏幕,工作服不透气,顾城经常感到胸闷,眼睛干涩。李浩然也提到,“穿着不透气的工作服每天感觉都要中暑”。
工厂员工的工作服/图源自网络
持续工作到下午四点,工人们才会有30分钟的休息时间。休息时,顾城见到了一个发着高烧走路打颤的实习同学,因为工厂方面不让请假,他还在坚持工作。
李浩然表示,有的实习同学高烧39度请假,工厂方面说不到40度不算发烧不能请假,由于已经进入工厂无法立刻提供医院证明,无奈之下部分同学只能选择旷工。
按照实习协议规定,旷工一天扣除三天的基本工资,并记小过;旷工两天记大过;旷工三天记大过并解雇处理。
顾城表示,学生们曾向学校反映请假问题时,学校表示想要请假是可以酌情批准的,但是到工厂这边就是不给休假。
对此,白海涛表示,不存在学生感冒发烧不给批假的情况,按照规定只要他们有病历或证明都会批假。
实习学生称曾连续工作23天,工厂回应休息可以双方协商决定
多位实习学生还表示,学校承诺的“做六休一”从来没有实现过,明特佳电子厂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只有在每两个月之间白班倒夜班的时候休息一天,其他休息时间主要根据活的多少来安排。
最多的时候,顾城一个月内连续工作23天。最近的4月能休息,是他在月初没有活干工厂放休了四天。
顾城透露,员工对休息时间意见太大,闹得人太多。3月工厂发布了禁休令,3月15号以后得所有请假视为旷工。
这一说法也得到了李浩然的证实,“如果月初不多休息几天,15号开始几乎没有假期。”目前,“4月份的禁休令没有看到。”顾城补充。
实习学生上班打卡截图/受访者供图
针对休息时间的安排,白海涛表示,每个工人一个月差不多休息4到5天,正常安排是做六休一,但不是每个学生都能遵守做六休一的规定,“有些学生受不了会休息半个月,去的比较少,就把排班节奏给打乱了。”
他还表示,休息时间员工可以根据情况自由调整,由双方共同协商决定的,没有听说过有人连续工作20多天。
在实习学生的描述中,各个车间流水线对产量都有严格要求。对于顾城的“点灯”工种,一天要求的产量是1200个,而他们每天的实际工作量可以达到1400个。
李浩然负责擦拭,一条流水线规定的每天任务量是一万,“正常应该是四人擦拭,工厂为了节省工资开销只安排三个人,有的时候甚至只安排两人。”
对于没有达到产量的员工,工厂“品质员”的惩罚方式各不相同。李浩然表示,“品质员”会让不达标的人罚站,正常晚上八点下班,十点才会让走。在陈晓杰的车间,“品质员”会威胁他们扣一天的工时。
对此,白海涛回复称,工人作业时要求有基本的工时效率,管理干部肯定会要求正常的产量多少,“但没有因为做不到特意扣薪水。因为我们是按照计时,不是计件。”
晚8点,晚班的工人们准时出现在生产线上。陈晓杰是其中一员。工人们和各自的对班交接事宜后纷纷换下衣服走出工厂。
不过,在交接完事宜后一般都会被线体组长留下来进行“开会谈话”。21时许,顾城走出了工厂,“终于下班了,可以有新鲜空气。”他形容走出工厂的那一刻。
实习学生称:别人是996,我们是887,工厂称已经批准四五十实习学生离职
晚上八点,难熬的夜班开始了。陈晓杰刚进工厂时被分配到夜班,他很不适应,“上班时很困,但也没有办法。那时候第一次觉着农活轻松,觉着读书真好。”
晚班结束是在早上八点多,陈晓杰坐公交回到宿舍,处理一下琐事后倒头就睡,睡到下午五点多。吃完晚饭后,他又坐晚上六点多的班车赶赴下一个晚班,这样的循环要持续一个月。
“如果说社会上大部分企业和公司是996,那我们这边工作制度就是887。”陈晓杰表示。
陈晓杰开始的时候被分配到“捡盘”工种,需要把手机屏幕分类捡到空盘子里面,然后数好抱到旁边去,胳膊一伸一蜷的动作,每四五秒就要重复一次。
12个小时工作下来,正常一条流水线产量可以达到10000件,“捡盘的工作量肯定超过10000,因为得把少工序的弄好再捡一次。”陈晓杰称。
厂子环境一直是封闭隔绝的,陈晓杰分不清白天黑夜。再加上日复一日机械性的工作,他感觉自己变得浑浑噩噩,“前两天还好,第三天感觉就像个机器,连大脑运转都慢了。”
“捡盘”的工作做久后,陈晓杰得了颈椎病。他曾向车间组长提出想要换个工种,遭到拒绝,“老员工都不喜欢干这个,流水线不停就得一直做。”
后来他又向组长请假去按摩缓解颈椎病,也没被批准。颈椎病越来越严重,“那时候越来越负能量,感觉心里已经开始扭曲。”他表示。
病痛在厂区实习工的身上似乎成了常事。李浩然透露:“不敢说全部,90%的学生都在身上贴了膏药。”他还称,有学生因长时间重复性的机械动作,导致手指软组织挫伤。
过了一段时间后,陈晓杰转到“擦拭”工种。他提出擦拭的风险很大,是“品质员”的重点关注对象,“组长要产量,检查要质量。擦拭最容易出错,也最容易被发现出错。”
白海涛表示没有听说过陈晓杰的情况,他称,“如果学生身体状况存在问题可以反馈给实习老师,去医院检查之后出示医院开具的证明,我们都会根据具体情况做调整,甚至提前离职也可以办理。”
他还透露,现在已经给四五十个学生办理了离职,“有的说身体有疾病上不了夜班,有的说要考学等等,我们都同意办理离职。”
实习男生遭到殴打被赔偿1500元,正式员工性骚扰实习女生事件双方说法不一
明特佳工厂内,实习学生曾遭到过正式员工的殴打。4月13日凌晨三点,顾城重复“点灯”的动作,在与下一个正式员工交接过程中出现失误,产品掉到了地上,随后二人爆发口角。
“他嫌我说话难听,直接抄起物料盘就摔我头上,然后对我的下颚实行拳击,我进行正当防卫,他又用脚疯狂踹我的头。”顾城回忆自己被挨打的情形。顾城还表示,在场的正式员工还拉偏架。
之后,顾城找到其他流水线工作的同学,又去找组长询问能否出厂区去医院处理伤口,组长报告给其上级班长。
据顾城所述,在共同协商的过程中,二人商量好一起去医院治疗,组长向顾城提出不能要求对方赔款,班长也再三强调不能报警,报警只能全部开除,同时禁止外传以及和家里人说。
当时顾城没有报警。他解释,是因为当时被压了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怕被克扣。另外也怕家人担心,所以没有跟家人透露。
但顾城的伤口,并没有立即去医院处理,而是等到第二天早八点下晚班时才去。在医院,顾城伤口缝了6针。因对普通针过敏,需去另一个医院打340元包含免疫球蛋白的破伤风针。顾城提出让对方给1000元自己去打针,对方说最多给500元。
固安县中医院诊断证明/受访者供图
11点左右顾城到固安新城区派出所报警,在警方和厂区领导见证下,顾城和打人者签署调解协议:对方赔付1500元,自己不再追责。
多名同学向每日人物表示,学生工不止一次遭到欺负,实习女生经常遭到厂区内素质低下员工语言和身体上的性骚扰,“她们都是敢怒不敢言。”
李浩然告诉每日人物,一位女同学从2月底进入工厂就遭到正式员工的骚扰,后来她把此事告诉了两位男同学。3月中旬,两位男同学找该正式工理论,三人遭到十几名正式员工的群殴。三位被打同学报警,后来此事以私了作结。
“打人者没有受到应有惩罚,厂区的处理方式是被打三人每人得到五百元赔偿,加上七天带薪休假。”李浩然称。
陈晓杰补充,其中一位同学被打到鼻梁骨折住院,一个星期之后辅导员威胁他不要把事情闹大。学校没有就此事的正式处理结果。
对于实习女生遭到性骚扰和殴打一事,双方说法不一致。白海涛称,不存在学生所说的性骚扰情况,警方当天来调查做了笔录,最终确定发生矛盾是由于双方之前打闹引起的摩擦,“厂区的一个男生不小心推到了女生”。
他还称,该女生在这个过程中没有采取正常途径处理好此事,没有跟管理干部或者老师反映,而是找其他同学跟对方理论,导致双方打架,“警察当场作出的调查结果,我看他们也没有异议。”
他还表示工厂人员去现场看过,但没有看监控,“一条线是20几个人在一起,每条线相互挨着,一个车间有十来条线,两三百号人,在这种公众场合怎么可能会发生性骚扰?”
学校回应称学生网上反映情况均不属实,学生表示为了毕业证继续坚持
多名学生表示,向学校反映实习的种种问题时,学校都是回避这些问题,从来不予处理。
在2月21号学生们体检之后,分院领导未曾出现在学生们的视野里。“起初辅导员还会管事,后来说你们已经离开学校,学校没责任负责你们的事务,有事自己解决。”李浩然称。
实习学生陈晓杰透露,分院学生实习不是第一次出现问题,上届学生也曾在网上发帖反映遭遇。该帖子称,在大三下学期被学校骗到山东潍坊歌尔进行流水线工作置换大四学分,学校承诺三个月实习,到了之后却签了四个月合同。
该帖子还称,实习期即将结束,工厂由于离职人数太多而不批离职手续,学生如没有离职手续被算作旷离,这会导致大四第一学期挂科并且拿不到六七千的工资。
网上帖子截图/图源自网络
4月22日,电子工程分院院长办公室回复每日人物称,分院相关领导半个月前已去廊坊实地调查了解过一周,确定学生在网上反映的相关情况均不属实,并表示分院已就此事向吉林省教育厅作过书面反馈报告。
“别有用心的人为发泄不满编造不实信息,有的学生对于某些问题考虑得自私且不负责任。”院长办公室称。
对方还透露,“大型企业两班倒的工作时间都是这样,学生工作时间企业都有记录,肯定不会超出限度,实习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此前,吉林省教育厅宣传处向每日人物表示,相关部门正在和学校对此事进行调查沟通。
目前,在学生口中被意外殴打的顾城、颈椎疼痛的陈晓杰,遭到性骚扰的女生,都没有离开明特佳,他们依然每天早八点晚八点准时出现在流水线前。
而大多数人称,坚持留下是为了顺利拿到一张学位证,“最多一个月吧,不然毕业证都没有。”
多位同学称,实习与学位挂钩,学校曾表示不完成实习不会发毕业证。
学生们还透露,不完成实习的话,他们需要花几万到十几万不等去买学位证。这一说法电子工程分院予以否认。
李浩然则表示,“我其实对于毕业证无所谓,主要是室友还在,我怕我走他受欺负,留下来还能有个照应。”
顾城回忆,刚来工厂半个月,同寝的舍友连续工作十多天精神崩溃想要跳楼自杀,是他死命拉了回来。
经过两个月的实习,顾城已经对三点一线的流水线工作状态趋于平和,“还好吧”。
不过顾城表示:“要是让我选择,我不想继续在这里呆着。”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只是我,我们都不想。”
(文中受访学生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