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陈蔓的生父杀害了她的生母和外婆,后被判处死刑。父亲杀妻后准备卖房,但买主王某交了55万元购房款后,房子没能过户。2017年3月,王某把当时6岁的陈蔓告上法庭,要求判令购房合同合法有效。被法院驳回。2018年下半年,王某再次起诉陈蔓,这次是要求判令解除转让合同,归还购房款55万元,获法院支持。
12月14日南方周末报道,这是陈蔓第二次成“老赖”。多名法学学者表示,没见过未成年人被限制高消费,陈蔓可能是国内迄今为止年龄最小的被执行人。
在9岁女孩陈蔓的眼中,世界是亮色的:有疼她的“妈妈”、忙碌的“爸爸”和争风吃醋的“哥哥”。她不知道的是,这些“亲人”都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
8年前,陈蔓的生父杀害了她的生母和外婆,后被判处死刑。3岁时,陈蔓走进了现在的家。
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陈蔓还背上了生父留下的一笔“债”,那是因房产纠纷而形成的。2020年10月,河南郑州中院终审判令9岁的陈蔓“替父还债”55万元。
无法还钱,陈蔓成了“老赖”,11月25日,法院向她发出限制消费令。这是陈蔓第二次被限制高消费,上一次因外婆的“遗产官司”所致,发令的是同一家法院。
领着低保金的陈蔓,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2020年12月5日,陈蔓外公王维治又在找资料研究案子。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图)
生活在陈蔓周围的“亲人”中,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是外公王维治。
陈蔓的印象里,外公大多数时间孤身坐在电脑旁,眯着眼搜资料、看文书,特喜欢打官司,“很神秘,每次和人说话都关着门”。
官司都和陈蔓有关,她不知道,更不了解背后牵连的血案。案卷显示,血案因陈蔓之父陈东赌博引起。陈东辗转不同赌博平台,先后输掉数十万元,只好通过透支信用卡、借高利贷还债。“黑洞”越来越大。2011年底,陈东想卖房还债,但遭到了妻子和岳母秦宝莲的拒绝。
法填补的高利贷、妻子和岳母的拒绝、岳父的忽视,让陈东起了杀心。
2012年2月23日下午,陈东把准备好的安眠药放入酸奶中,妻子和岳母饮用后陷入昏睡。
下了夜班回家后,陈东没有迟疑,先用尿布遮住妻子面部将其杀死,并毁容,接着杀害了岳母,然后将两具尸体拖到卫生间,肢解、抛尸。
2月25日,陈东打电话给在郑州一家媒体当记者的王某,让其去签房屋转让合同。王某此前已多次上门看房,但陈东的妻子和岳母每次都不在。显然,陈东刻意避开了娘儿俩。
王某夫妇于下午2点到陈家,当场签下合同:面积89.29平方米的房子,成交价为686300元。
接下去两天,王某陆续向陈东支付55万元后拿到了钥匙。双方约定,余款等房子过户后再付。但王某一直没有等到过户的那一天。
随后,孩子的监护人变成了外公王维治。
一个月三千多元退休工资,要负担陈蔓的生活费、入托费,王维治只能过着最低质量的生活,笨拙地抚养着陈蔓。
他将自己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25元左右。河南冬天冷,孩子身上穿的外套、羽绒服都是别人穿旧的。即便精打细算,王维治还是欠下了三十多万债务。
最终,陈若兰收养了陈蔓。
2018年暑假,陈若兰决定邀请王维治一起,带着陈蔓兄妹俩出去旅游。王维治谢绝了,并第一次向她吐露:要为孩子打官司。
事实上,官司已打了好几个。
王维治取得陈蔓的监护权不久,陈东杀人的案子判了。2013年6月17日,郑州中院一审判处陈东死刑,并赔偿妻子、岳母丧葬费共三万余元。
法院在2015年底开始执行民事部分。但陈东死前已身无分文,只剩下那套“凶房”。由于存在和买主王某的交易纠纷,法院预查封了房产,期限3年。
王某则认为,房子从陈东手上买过来后就属于他了,物业管理费也一直是他在交。况且,他当时已将房屋出租。他随即向法院提出了书面异议。
遭到驳回后,王某决定起诉。
2017年3月,王某把6岁的陈蔓告上法庭,要求解除预查封,判令购房合同合法有效。那时,缺钱的王维治瞒着所有人,没请律师,自己辩护。
一个月后,郑州市中院驳回了王某的诉求。王维治对判决理由倒背如流:王某购买之前对房屋系夫妻共同财产、陈东无权单独处置是清楚的,其轻信了陈东的解释,没有充分取证调查,存在过失,不属于善意取得。
觉得委屈的王某称,他问过陈东,其妻王冉是否同意卖房,陈东说王冉同意。他短信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时,用“倒霉事”形容这次买房,但表示暂时不便接受采访。
陈若兰得知详情时,已是陈蔓第二次成为被告。
2018年下半年,王某再次起诉,这次不再要求确认购房合同有效,而是要求判令解除转让合同,归还购房款55万元。
接到传票后,王维治颇为自信。他觉得爷孙俩都是受害人,钱也不是他们拿的,法院是不会让他们还钱的,并宽慰陈若兰:“孩子你带出去玩,这事我们有理。”
怕官司影响外孙女,王维治做了个决定,把孩子送到了离家15公里远的民办小学,每年近3万的学费,由他和陈若兰共同承担。
虽然自信,但这一次王维治还是请了律师。
赵波是河南麟格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接受委托后提醒王维治,得要求王某归还“非法占有房屋7年以来获得的租金”。于是,王维治又起诉了王某,但法院没有支持。
第二次起诉陈蔓时,王某还将她的爷爷陈衍椒、奶奶熊亮一列为被告,他们也是陈东遗产的法定继承人。
2019年4月,做过心脏手术的熊亮一收到了传票时“心跳突突的”。她赶到郑州后,才知道孙女因为55万的“债务”,吃了官司。
处理方式上,熊亮一和王维治意见相左。
“还不起钱,那就放弃房子。”熊亮一说。
“那不行,这不就遂了王某便宜买房的愿吗?”王维治一着急,嗓门就会变大,“如果就这么认了,我怎么对得起陈蔓她妈。”
熊亮一不答话,这是她心里的一块疙瘩。2019年4月28日,在法院的见证下,她和王维治签了协议,陈东名下的房产,全部赠与陈蔓。有关陈东的一切债务纠纷,她都不承担。
2019年6月28日,郑州金水区法院就王某起诉陈蔓一案作出判决。认定房屋转让合同无效,王某应该返还房屋。
法院同时判令陈蔓归还陈东的卖房所得55万元,理由是陈衍椒、熊亮一已放弃继承,第一顺位继承人陈蔓应在陈东遗产范围内返还。
王维治居住的小区。 (受访者供图/图)
熊亮一虽放弃了遗产,但协议中却埋下了“隐患”。陈东当年给了哥哥陈前20万,是希望他能照顾陈蔓,但在协议里,这20万变成了还款,与王维治、陈蔓无关。
金水区法院判决陈蔓归还王某55万所得后,王维治一边上诉,一边想让陈前归还这20万。但他又担心因此得罪了与陈蔓血缘关系最近的大伯,“她已经是一个孤儿了,在世的亲人本就不多”。
“走投无路”时,王维治给熊亮一打了个电话,拐弯抹角地问给陈前的那20万是否还没花完。他未说明意图,熊亮一似乎也没有听懂他的暗示。
或许是由于陈东杀妻的这根“刺”深深地扎在双方老人的心中,他们的交流总是言不尽意。直到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熊亮一才知道官司输了。
熊亮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陈前把20万给了她。当年,老伴腿脚不好,就用这笔钱做了换关节手术,一共花掉了15万。
陈蔓上诉后,赵波在上诉书中提出,陈前所得20万是不当得利,王某应该申请追加陈前为本案第三人,要求其返还所得,而不是由未取得该项财产的陈蔓返还,其余35万元的去向,办案机关要给个说法。
2019年12月5日,郑州中院以“事实不清”为由,将王某诉陈蔓案发回重审。2020年8月31日,金水区法院作出重审一审判决,认为原、被告双方各自诉求依据不足,判决结果与上次一样,陈蔓需返还55万元。2020年10月29日,郑州中院维持了原判。
律师赵波见过陈蔓两次,觉得孩子可怜、聪明,招人疼,几乎免费在为她打官司。他用笔在判决书上反复作记号:法院刻意回避了这55万是否为“债务”的问题。
继承法有规定,继承人要清偿被继承人的债务,但合同法并未把“返还财产”规定为“债务”,那陈蔓作为无效合同的受害人,“为何要她来承担?”赵波有些不解。
二审判决“落槌”后,金水区法院向陈蔓下达了执行通知书、财产报告令。但陈蔓并未还钱,2020年11月25日,法院向其发出了限制消费令,一旦进入“黑名单”,她将不能乘坐G字头高铁出行,也不能在星级以上宾馆消费。
这是陈蔓第二次被限制消费,上一次发生在3年前,与外婆秦宝莲的“遗产官司”有关。
因母亲死于外婆之前,陈蔓有了继承外婆遗产的权力,有继承权的还有秦宝莲年过九旬的母亲。王维治担心日后出现遗产纠纷,住在秦宝莲房子里的陈蔓无处落脚,便在2017年提出了析产之诉。
房子评估价是65万,秦宝莲留下的存款、股票等动产有三十多万。判决结果是陈蔓和曾外祖母各继承一半。
当时,三十多万动产已经被曾外祖母家拿走,占着房子的陈蔓要补给他们近20万。
“东拼西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王维治说,2017年12月9日,金水区法院向陈蔓发出了限制消费令,2018年下半年,双方达成和解,王维治后来还了一部分钱。
不知何故,法院没有及时解除消费限制。2019年暑假,陈若兰打算带陈蔓去上海玩,订机票时才发现她被列入“黑名单”。王维治赶紧去法院沟通,解除了消费限制。
第一次见到未成年人被列入限制高消费执行人名单,王雷觉得,虽然法律没规定不得将未成年人列入“黑名单”,但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目的,这么做并不合适。
对此,不少网友认为这不合理:9岁的女孩还没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就要被限制消费?法院不去追55万购房款的下落,直接图省事给九岁女孩判个老赖?
就觉着这一切让一个九岁,还没有完全民事责任的孩子来承担挺搞笑,还是法院判决的…
但也有人认为,从买家的角度出发,不能财房两空:这一举动并非是欺压小孩子,乃是通过施压迫使其交出钱或房,而给买主挽回损失。总不能买主出了钱,却钱房两空。
(为保护未成年人需要及受访者要求,文中陈蔓、陈若兰、王维治为化名)
红雨 综合自南方周末、腾讯新闻、网友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