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吴军林 解强民 云南昆明报道

　　生态环境部通报“云南昆明晋宁长腰山过度开发 严重影响滇池生态系统完整性”典型案例后，曾获2009年感动中国人物的滇池卫士张正祥说，当时就看到了通报，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没想到通报来得这么突然。

　　“我2012年就开始举报了。”张正祥很愤怒，他吼道，省市领导之前哪里去了？为什么要等到长腰山变成“水泥山”，等到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了，才来制止？省市领导就在滇池边，不知道长腰山变成“水泥山”？

　　目前，长腰山片区建筑拆除、面山绿化工作正在推进。但张正祥并不看好，他说，以前的长腰山有多样性的生态，峰峦叠翠、松声涛涛、鸟语花香、山欢水笑、谷幽泉美，是山水林田湖草共同体。现在拆建筑最多是把建筑垃圾拉走，再种上树，这根本不是恢复，只是人的眼睛看到绿化了，山水林田湖草在哪里？山不会笑了，山欢水笑需要大树，要松声涛涛，同样，没有水也笑不起来。

　　5月11日下午，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来到张正祥栖身的昆明某小山庄。领着记者往家中走时，近500米的距离，他健步如飞，把两名记者甩在身后，走完全程也未见他喘粗气。记者戏言他不像74岁的老人时，他突然提高嗓门，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炸出来一样，“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不能老，不能倒下去，一定要战斗。”

　　“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滇池、保护生态环境、保护人类的家园。”张正祥高昂着嗓门仿佛在宣誓，全然不在乎村里人看他。

　　滇池一角

　　当天下午，张正祥几乎持续用这种像是从喉咙里炸出来的声音与记者对谈，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关于滇池，他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记者不得不切换话题来打断他。说到动情处，他会快速舞动双手、晃动身体，丝毫不见老态。

　　可当他借住房子的房东到来时，他的声音明显平和低缓了许多。张正祥自称，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关注滇池保护，他就变得易怒，说起滇池来动辄提高嗓门。他把几乎所有滇池周边的开发都形容为坏人干的事。

　　张正祥说，自己对滇池近乎偏执的爱是出于报恩心态。他7岁成为孤儿后，躲到滇池畔的西山，吃野果、睡大树、住溶洞、喝山泉，直到14岁才回归社会。后来，滇池的鱼虾、海菜花成为他丰富的养猪饲料，使他在上世纪70年代就成为收入丰盈的养殖大户。他总说，西山是他父亲，滇池是他母亲，谁敢破坏滇池和西山，他就要拼命。

　　多年来，他举报、战斗，扳倒多家向滇池排污的企业以及滇池周边的采石场。2002年，为阻止矿主在滇池边的西山上采矿、破坏植被，他前往拍照取证，被矿主的重型卡车所撞，右手粉碎性骨折，以致现在手腕处尺骨茎突位置都是平的，而且右眼近乎失明。他堂吉诃德式的战斗事迹被媒体广为报道，2011年还登上了国家形象宣传片。

　　张正祥穿着泛旧的夹克、衬衫，裤子膝盖处已有些发亮。他说，平时穿的是破烂衣服，因接受采访才特意穿上现在这身，穿着“叫花子”衣服跟滇池卫士的形象不协调

　　现在，张正祥仍然坚持“巡视”滇池，他对滇池面积变化和滇池畔的长腰山、西山面积等数据张口就来。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就是整理材料举报滇池边的破坏性开发。他坚持认为，《云南省滇池保护条例》应该突出“保护”，而条例规定，滇池二级保护区限制建设区可以建设健康养老、健身休闲等生态旅游、文化项目，就是留了空子，“好人坏人都可以用。”

　　滇池畔长腰山上密密麻麻的建筑

　　可他的个人生活完全可说是妻离子散。因他这种“战斗”生活，家财耗尽，两任妻子离他而去，独子因屡次被上门报复吓出精神病，3个女儿也因父亲与人结怨，“走了，没有了。”

　　“我不怕与人结怨。但我对我的家庭有罪、有愧，内疚，对不起他们。”这是张正祥少有的语气低落的时候。但他坚信，对人类、对环保，自己永远是骄傲的。包括对他眼中的“坏人”，也是有功的。“没有好的生态，没有好的环境，没有好的空气，你怎么生存？你穿得再好，不敢出去，出去一身灰；没有好的空气，你会生病；没有好的环境，你也不幸福。”

　　以下为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对张正祥的专访：

　　关于保护滇池的战斗

　　大众网·海报新闻：5月6日，生态环境部通报“云南昆明晋宁长腰山过度开发 严重影响滇池生态系统完整性”典型案例，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张正祥：当时就看到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说来得有点突然，我的举报材料还没有完成，中央督察组就来了。我只完成了一部分，更大的材料还没有完成。

　　大众网·海报新闻：这次通报的长腰山的开发商昆明诺仕达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你接触过吗？

　　张正祥：我从1998年就开始跟诺仕达战斗，一直战斗到现在。诺仕达开发的古滇名城项目，从一开始的2012年，我就不断举报他们砍伐森林，破坏山体。我现在也在持续举报，每周都发举报材料，快的时候三天一发，最慢的时候不低于一个月（发一次举报材料）。在长腰山，我还因为跟他们的冲突流过血。这么多年，我为滇池和西山都牺牲了整个家庭，我的全身都是伤，骨头是碎的，眼睛是瞎的，我拼命地保护滇池、拼命地保护西山，他们拼命地跟我来争夺滇池、争夺西山，所以我就只能战斗了。

　　大众网·海报新闻：政府职能部门是怎么回复你的？

　　张正祥：基本就是古滇名城是我们云南的重点项目，是我们云南走向繁荣、发展、振兴的大项目，不可以改变。

　　生态环境部通报长腰山变成“水泥山”

　　大众网·海报新闻：昆明正在推进长腰山片区的建筑拆除，边拆建筑边种树，你对目前的整改怎么看？

　　张正祥：长腰山能恢复得了吗？根本恢复不了！以前的长腰山是多样性的生态，峰峦叠翠、松声涛涛、鸟语花香、山欢水笑、谷幽泉美，是山水林田湖草共同体，我们还去那里捡菌子。现在把建筑拆了，最多是把建筑垃圾拉走，再种上树，这根本不是恢复，这只是人的眼睛看到绿化了，山水林田湖草在哪里？山不会笑了，山欢水笑需要大树，松声涛涛呀，松声没有了，没有水就笑不了了。也许100年以后都不一定。它涵养水源、维护生物多样性、调节气候的功能没有了。

　　省市领导之前哪里去了？为什么要等到长腰山变成“水泥山”，中央环保督察组来了，你们才来制止？嗯？回答我这个问题！回答！回答！回答我这个问题！为什么？省市领导就在滇池边，不知道长腰山变成“水泥山”？

　　长腰山拆违现场

　　大众网·海报新闻：这么多年，你一心保护滇池，是出于怎样的感情？

　　张正祥：我的经历，三天三夜讲不完。我简单说，我7岁就是孤儿了，躲到滇池畔的西山，吃野果、睡大树、住溶洞、喝山泉，到14岁才回归社会。我当时的生活，有人很难理解，担心没有吃的东西、没有衣服鞋子，怎么过？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这些根本不是问题。我的生活，大自然会给我负责，过去的西山是大森林，有很多丰富的动植物，漫山遍野的野果。所以我说西山是我父亲，滇池是我母亲，谁要敢破坏滇池和西山，我就要和他拼命，我这是为了报恩，我用实际行动感恩生态环境对我的抚育。

　　大众网·海报新闻：你小时候的滇池什么样？

　　张正祥：以前的滇池是一个绿的世界、春的天地、花的海洋、玉的湖泊、美的天堂。像这个季节，整个滇池都是海菜花。我家住在滇池边，喝滇池水喝到（上世纪）90年代，90年代之后就喝不了了。

　　张正祥一份举报材料中的滇池开发图片

　　大众网·海报新闻：你因为保护滇池的战斗与人结怨，导致妻离子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家庭是种什么态度？

　　张正祥：我对我的家庭有罪，有愧，内疚，永远对不起他们。我的独子，“坏人”夜半三更拿着火枪来，一枪能打出一个洞来，根本睡不着，也不敢开门，被吓疯了。我的第二任妻子对我非常好，感情非常深，也非常支持我，但是不能因为我害了他们。我理解我的任何一个子女、亲戚、朋友。我保护大家（大自然），小家就还在。

　　我对人类、对环保，永远是骄傲的。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坏人”，我对他都是有功、有福的。没有好的生态，没有好的环境，没有好的空气，你怎么生存？你穿得再好，不敢出去，出去一身灰；没有好的空气，你会生病；没有好的环境，你也不幸福。绿水青山它就是金山银山！

　　关于如何与滇池相处？

　　大众网·海报新闻：2010年，媒体报道你每天都要去滇池转，现在还每天去吗？

　　张正祥：每天要去，一个星期必须要走一圈，没有改变。有时候有人以为我消失了，错的，我是去看滇池了。没有问题的地方就不去了，有问题的地方一定要去，现在重点是看滇池西岸。除了转滇池就是整材料，看见的东西要写出来。

　　大众网·海报新闻：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跟滇池相处？

　　张正祥：没有生态就没有生命，没有环保就没有一切。

　　大众网·海报新闻：请具体说说。

　　张正祥：《云南省滇池保护条例》规定，滇池二级保护区限制建设区可以建设健康养老、健身休闲等生态旅游、文化项目，这是留了一个空子，好人坏人都可以用。滇池保护条例应该突出保护，你又要保护，又允许开发，怎么保护？

　　滇池保护条例本身就有不科学的地方。它规定，一级保护区指滇池水域以及保护界桩向外水平延伸100米以内的区域，但保护界桩在环湖路（不含水体上的桥梁）以外的，以环湖路以内的路缘线为界。长腰山在滇池边，你怎么界定它是几级保护区？根据直线距离100米吗？可水边就是山啊，山怎么能开发呢？而且长腰山在环湖路以内，那它就应该属于滇池一级保护区，一级保护区内禁止开发。

　　大众网·海报新闻：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张正祥：多，还有很多。我认为，昆明不应该往南往西发展，应该向东向北发展，为了保护滇池，要离开滇池，向嵩明县的方向发展。嵩明是个大坝子，有河道，有水，风景很好，只是没有大的湖（滇池）。那边人少，还能减少征地费用。

　　大众网·海报新闻：人们靠近滇池，是不是也恰好说明了对它的喜爱？

　　张正祥：我们云南没有大海，大家都想看滇池。喜爱是喜爱，但是每个人都上去亲一口就受不了了，不如离得远远的，把它保护起来。

　　大众网·海报新闻：你想过什么时候结束这种保护滇池的战斗生活吗？

　　张正祥：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能完善滇池保护条例。我能够活一天就是一天，我根本不知道我哪天会死。（沉默）

　　大众网·海报新闻：但你说你不怕死。

　　张正祥：我跟你们说了，我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不想死，但是我活得生不如死，我希望我快点死，活着一天，我就受罪一天、痛苦一天、煎熬一天。

　　大众网·海报新闻：你平时有什么娱乐吗？

　　张正祥：没有，乐不了，没有可乐的，只有可气、可气。

　　大众网·海报新闻：老婆孩子离开你，也没有朋友，你有孤独感吗？

　　张正祥：我不孤独，（接着说）现在是挺孤独。我保护大自然，大自然一定会回报；但我保护了人类，人类不一定理解。

　　因视力受损，张正祥在写材料和翻看材料等时，需要靠得很近，鼻子几乎会贴到纸上

　　大众网·海报新闻：今天采访时，你嗓门一直很高，提到滇池总是很愤怒，好像永不疲惫。

　　张正祥：累的时候，就是没有人理我的时候，或者理我的人讲的话不是我要的，我就会累，就会反感，我就希望他不要讲话，我也休息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来关注滇池保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