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都12点多了,突然被电话惊醒。
是那个已经失踪两天、被行唐公安跑到北京抓走的代更习打来的。
小代进京打工已经14年了。他老家在300公里外的河北省行唐县上碑镇东北街村——就是这次“行唐毁麦事件”中、那几个受害村庄之一。
他家承包的责任田也在光伏公司强占范围内,所以每天下班刷手机,都要听家人和亲戚朋友在微信群里议论此事。
事件发生后,受乡亲们所托,远在北京的小代帮投诉无门的村民代表找到了一两个媒体的联系方法——这应该是他跟此事唯一的一点关系了。但也正是这点关系,当5月13日,“行唐毁麦事件”一经媒体曝光,迅速成为轰动全国的舆情后,小代也很快被雷霆出击的老家公安纳入了视线。
派出所登门“拜访”了小代在行唐的家。他本人也接到了公安的电话,直接问是不是他向媒体提供的材料?意思是信息不实、要他找媒体删帖,不然就会上北京找他。小代有些紧张。
5月19日,石家庄官方发出通报,承认“行唐毁麦事件”属实,涉嫌“破坏生产罪”的光伏项目负责人被刑事拘留。行唐县委、县政府被责令作出深刻检查,分管副县长和上碑镇党委书记、镇长等相关领导受到处分。
看手机上铺天盖地到处都在转发这个消息,小代的心也踏实起来。政府和光伏企业有错,乡亲们的举报属实,连新华社和人民日报都肯定了这个处理结果,公安肯定不会再追究大家维权的行为了吧?
但事实证明,他高兴的太早了。
就在官方通报要进一步“维护好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第二天,5月20号早上7点,下夜班的代更习骑车刚出位于大兴亦庄的单位门口,就被两个他并不认识、但明显是行唐口音的人迎面拦住。
果然,对方自称行唐县公安局的。要小代跟他们走。
小代问他们要手续,其中一人晃了一张好像是传唤证的东西,但也没看清内容。小代掏出手机想拍一下,对方不让,更不许他打电话,骑车跟着都不行,而是直接把他推上了路边的一辆警车。
有赶来的工友看见,那是一辆河北牌照的警车。
放心不下的工友骑电车跟着他们,一直追到了通州马驹桥派出所的门口,上前喊小代为何不报警,车上人不允许他们交流。开车的司机打圆场:“就是带回去了解一下情况。”
司机也是行唐口音。这时另有一人上了警车,他们四人一起把代更习从北京带回了行唐——据后来代更习说,这四人都是行唐公安。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北京的公安人员出现。只是在离开北京之前,这些人临时借用马驹桥派出所的一间办公室,给他作了一份笔录。但是他认为对方手续不合法,没有签字。
2020年6月,公安部曾发布《公安机关异地办案协作“六个严禁”》。其中第一条就是——严禁未履行协作手续,跨县及以上行政区域执行传唤、拘传、拘留、逮捕——尤其要求,“公安机关异地执行传唤、拘传、拘留、逮捕,开展勘验、检查、搜查、查封、扣押、冻结、讯问等侦查活动,必须向当地公安机关提出协作请求并在当地公安机关协助下进行,或者委托当地公安机关代为开展,不得自行在异地开展办案活动。”
北京,在天子脚下跨省抓人,是不是更应该严格执行这个规定?
但根据代更习叙述的这个过程,行唐公安此次进京抓人,似已涉嫌违规。
当然,在目前北京疫情形势极为严峻的状况下,他们此次是否还违反了北京的相关防疫政策,也是不得可知。
反正当天下午,他们下了高速回到行唐后,就连人带车,直接开进了行唐的集中隔离点。根据当地的防疫政策,包括那4名公安人员在内,他们都要在此集中隔离五天。两年多来因疫情都没有回过老家的代更习不曾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情形“荣归故里”。
代更习的手机从一大早上了警车就被没收,他无法跟单位领导联系,担忧自己不辞而别会被影响工作。但比他更为忧心如焚的,是他的家人。
接到代更习工友辗转打来的电话,得知他被行唐公安带走后,小代家人就一直打他手机。也去上碑镇派出所、和行唐县公安局询问,均被回复不知道。
第二天,5月21日的一大早,当听说上碑镇镇长郭嘉来到了东北街村的村委会。村民们和代更习的父母家人一起去找镇领导质问为何抓人?
但这些镇领导竟说根本没有此事,让代家去北京报警!然后一走了之,扬长而去。
群情激愤的乡亲们赶到了县城,去信访局见不到人,就围在县政府门前要求县领导接见,竟然遭遇大批特警对待。最后在老弱妇孺要(跪)求之下,直到下午两点,才有一位公安局的副局长出面,承认代更习确实是被从北京带回来了,现正在隔离点集中。并用手机让小代家人跟他视频了两分钟。但面对大家质疑“为何要把人从北京带回、到底有没有法律手续”,支支吾吾、无言以答。
代更习的手机直到昨天(22日)才还给他。此时他与外界已失联两天。
下午,他通过微信、打电话,向关心他的朋友报了平安。其中包括我。
代更习说,行唐公安在北京对他的询问,主要还是怎么跟媒体联系的、就跟谁联系了?他觉得即便自己跟媒体联系了、但也明明都是合理合法的呀,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把他弄回来吗?
而且费了这么大劲儿把他搞回来,也就关在隔离点里,从前天到今天再也没人问他,只是刚刚有在公安局工作的两个东北街村的老乡受领导委托,来做他工作,说是希望他能录段视频承认是自己自愿跟公安回行唐的——这不是让他说谎吗?所以被他拒绝。
我也感觉此事不可思议——只是因为帮乡亲们联系了媒体,就遭到如此跨省对待,何况这还是“行唐毁麦事件”已经被定性,从中央到地方、都信誓旦旦要“维护好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同时——行唐政府如此阳奉阴违,难道是铁了心要对抗中央、顶风作案吗?
我在朋友圈披露了此事。其实并未做任何评论。但立刻又有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连夜穿上隔离服到隔离点“看望”代更习,告诫他“家丑不可外扬”。
这就有了昨天半夜,代更习给我打的那个电话。
他是当着局长的面打给我的。听得出,很无奈,也很为难,说陈老师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讲才好,让他们直接给你说吧。
我说,可以。
似乎他把手机递给了对方,但电话那头再没了声音……
今天早上起来,看到代更习发的微信,“后来他们要走了你的手机号,不知你受不受影响”。
联想到最早报道“行唐毁麦事件”的知名媒体人宋阳标曾经说,有人对他透露,河北省要找公x部对付他;以及昨天晚上宋阳标在朋友圈里宣布,不再参与行唐县的事情。真不知道行唐方面,还会再闹出来什么样的荒唐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