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1月28日,毛泽东和贺子珍已经成婚一年半,女儿也生了一个。但在他突然听到杨开慧的消息时,他终究没有忍住,立马提笔给李立三写了一封信,询问下落。
他曾以为杨开慧牺牲了,因为板仓杨家空无一人,而保护杨开慧的接头组织也不断散布她已经牺牲的消息。这是我们熟知的版本。但是11月28日的这封信,则进一步地将毛泽东的内心情绪更加真切地展现给了世人。
杨开慧还活着!
虽然这封信再无回执,犹如本以为出现的转机结果却碰上了硬邦邦的死路。毛泽东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每个人都知道的,毛泽东对杨开慧,终究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
我们先回到11月28日。这一天的毛泽东非常兴奋。
除了得知杨开慧的近况外,他还在两天前重新担任了红四军前委书记。陈毅带回来的中央指示证明了他的正确,赋闲半年的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在这一天他召开了前委扩大会议,并决定筹开九大,彻底解决政治领导的问题。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红四军九大还有一个名字,古田会议。
召开完前委扩大会议的那个晚上,不知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终于提笔写了那封信。他与贺子珍已经朝夕相处一年多,这半年来贺子珍也一直陪着他。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写了那封信,直接与李立三对话。
他等不及了。
「立三兄:多久不和你通讯了,陈毅同志来才知道你的情形。我大病三个月,现虽好了,但精神未全复元。开慧和岸英等我时常念及他们,想和他们通讯,不知通信处。闻说泽民在上海,请兄替我通知泽民,要他把开慧的通信处告诉我,并要他写信给我。我知识饥荒到十分,请你时常寄书报给我,能抽暇写信指导尤幸。独秀近来行动真岂有此理,中央的驳议文件已经到此,我们当普遍地宣传。」
这封信是很有意思的。信末提及了陈独秀自中东路事件以来始终与中央论战的情况。注意看毛泽东提及的是中央的驳议文件而不是开除党籍的决议。换句话说,虽然开除党籍的文件是11月15日发布的,但毛泽东却显然还没有收到,他收到的只是中央对陈独秀的批驳。考虑到陈毅11月01日便携带文件离开了上海,可想而知,杨开慧尚在人世的消息,是陈毅带给他的。
从后来杨开慧住处找到的手稿里我们看到,1927年底,刚刚在井冈山上立稳脚跟的毛泽东,就曾经给杨开慧写过信,在信中他用暗语说:「开始生意不好,亏了本,现在生意好了,兴旺起来了。」
但后来杨开慧怎么也盼不到来信,相信毛泽东是写过的,但写着写着他连杨开慧的通信处都不知晓了,又写着写着忽然听说了杨开慧牺牲的消息。正在井冈山上处于艰难时期的他没有心思想太多,只能全身心投入到革命中。
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才能感受到毛泽东提笔写下这封信时的内心动态。
随着年岁渐长,毛泽东越来越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而他其实是一个情绪极其强烈的人,本性是没法改变的,改变的只有人与世界相处的办法。所以毛泽东最终将情绪全部挥洒在了革命事业上。只有在偶尔的一些时刻,我们能感受到他对杨开慧的思念。
你猜,当他在1936年和斯诺娓娓道来北京的美好时,他想到的是北京本身,还是那些美好日子里和他一起的那个人?
「在公园里,在故宫的庭院里,我却看到了北方的早春。北海上还结着坚冰的时候,我看到了洁白的梅花盛开。我看到杨柳倒垂在北海上,枝头悬挂着晶莹的冰柱,因而想起唐朝诗人岑参咏北梅冬树挂珠的诗句:千树万树梨花开。北京数不尽的树木激起了我的惊叹和赞美。」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那时,是他主动追求的杨开慧。
甚至说,在毛泽东的好几段感情经历中,只有杨开慧是他唯一一个主动追求的。
毛泽东是一个非常自恋的人,所以他和杨开慧的爱情是旷世绝伦的。
自恋与自恋是不同的。
有的人的自恋,仅仅表现为对他人的渴望,他们自卑,他们渴求关怀,他们敏感,因此他们用自恋作为保护罩,他们不是真的自恋,他们只是希望别人能在一切情况下爱他们。就像一个在地上撒泼的孩子,哭着喊着要糖吃,他们要别人主动给糖。这样的人是绝大多数,他们无非是在向他人索取情感,对方给了情感他就开心,对方不给他就自己跟自己别扭。所以这样的人,其实并不爱驱壳内的自己,却总希望别人能爱那样的自己。可问题是,自己都不爱自己,谁还会爱他?这样的人我们见过太多了。自恋无非只是他们的外壳。
这种自恋是汪兆铭那样的人。他们也有激情,或者说他们也想表现得有激情,所以哪怕在胡汉民的劝说下,他们还是要表现得视死如归。因为如果没有这种表演欲望的驱使,他们就变成了汉奸汪精卫。他们的内在是空洞的枯木。外界的风吹草动都会影响他们自己。他们其实不相信任何人,他们只是要表演出自己的热情。连表演都没有的话,他们就会死去。精神上的死去是先于肉体的。
但还有极少数人像毛泽东,这样的人才是真的自恋。因为他不需要渴求别人给他情感,相反他是会将情感交到别人手里的。即便他不是主动的,只要他想,别人就会被他感染。所以他爱自己,非常爱自己,所以他爱别人,非常爱别人。他看到自家的大米被抢了能想到全天下吃不饱的穷苦人,他看到工人们不识字能积极主动地开办夜校。他极其自信,所以才极其敢想敢干,所以大家才相信他,愿意跟着他。
是大家相信他,而不是大家愿意相信他。前者是纯感性驱使,后者才是经过理性分析。
另一个这样的人,我猜就是杨开慧。
杨开慧在手稿中写得很清楚:
「我是十分的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的事,看见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不过我没有希望过会同他结婚(因为我不要人家的被动爱,我虽然爱他,我决不表示,我认定爱的权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决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都像我这样,爱不都会埋没尽了么?然而我的性格,非如此不行,我早已决定独身一世的)。」
杨开慧是没有经历过毛泽东早年的许多事的。工人夜校她是没有经历过的,和蔡和森、萧子升分别壮游打秋风她是没有经历过的,猴子矶退兵她也是没有经历过的,但这样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在她听说了毛泽东的事迹后,在她读了毛泽东留在文章和日记里的强烈感情后,她已经不自觉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因为她说:「我很想寻出一个信仰来!后来我决定了我的态度,尽我的心,尽我的力,只要做到这一个尽字,其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时我同情下层生活的同胞,我忌(嫉)恨那些穿华服只顾自己快活的人。我热天和下层生活的人一样,穿大布衣。」
这样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人,从小就能真切感受到他人的情绪,他人的委屈,他人在这个世界上所遭受的不公。
在她的手稿中,我们能看到,她非常不满那些衣食无忧只顾自己快活的人。但她那时还不知道怎么办。她只能和那些下层人一样,努力去贴近他们。那时的她,没有信仰,不知如何改变,也无力改变。
但我们能感受到她的情绪。
因为他们还不愁吃喝地活在那。
因为他们还每天乐呵呵地不愁吃喝地活在那。
因为他们还傻不愣登地问别人为什么要努力活着然后每天乐呵呵地不愁吃喝地活在那。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然后还傻不愣登地问别人为什么要努力活着然后每天乐呵呵地不愁吃喝地活在那。
然后,她遇到了毛泽东。
毛泽东也不知道答案。但毛泽东和杨开慧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一直在找答案。
工人夜校不行就新民学会,小学教育不行就留法勤工俭学,驱张运动不行就湖南自治。每一件能想到的、能办到的都要去试试看,错了又怎么样嘛。毛泽东可不是汪兆铭,不会在别人忽悠一两句就去刺杀了,但只要是他真正想做的,他就一定会去做。
是的,你发现了。汪兆铭想的其实都是自己,自己的资历,自己的面子;毛泽东想的都是别人,一小部分人,一大部分人。
毛泽东作为湖南(汉人区的边缘)湘潭(交通便利)韶山冲富农(家境较为优渥)的儿子,出身的特殊性早让他变成了多重意义上的边缘人。他不是纯粹的士大夫,也不是纯粹的农民;他不是纯粹的古代人,也不是纯粹的现代人;他不是在纯粹的汉人文化核心地区长大的;也不是在纯粹的少数民族地区长大的。他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很久以前说过,在那场大雨中,在他看到自家的米被饥民抢了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谁都不是,所以他谁都是。
他谁都不是,所以他谁都是。
所以他才能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
大家都在打秋风,可只有他在当叫花子的同时还要在辛苦赚来的钱给别人;大家都在办工人夜校,可只有他看出来工人们根本看不懂文言文于是主动使用白话文;大家都在一股脑去留法勤工俭学,可只有他最终选择留下来做一点事;大家都在北京积极加入五四成为时代骄子,可只有他在湖南积极响应……
看起来他一直在吃亏,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在吃亏,而事实上他却也没有吃亏。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法是,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他最相信自己。但这又不是自己,而是整个古典社会往现代社会中转型的所有人。有因循,有革新。他不断寻找着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不急不躁,不左倾不右倾。所以他没有迷失。
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总是在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两件事。
所以当他发现杨开慧也是这样的人时,他丝毫没有犹豫,他主动地追求起了杨开慧。
「一直到他有许多的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幸运!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诉我——他为我非常烦闷——我相信我的独身生活,是会成功的。自从我完全了解了他对我的真意,从此我有一个新意识,我觉得我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我想像着,假如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假如他被人捉去杀了,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一个运命!」
所以这样一个人,他踏上暴力革命的道路比谁都晚。如果不是什么都尝试过了,他不会最终同意蔡和森的看法。即便如此,他也说了:
「我觉得教育的方法是不行的。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
别人若说山穷水尽,我是不信的。坐在书屋里空想出来的推演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但毛泽东不一样,他的山穷水尽,就是真的山穷水尽了。尽管他此时依旧透露出犹豫,这种犹豫表现在他称呼俄国革命为「恐怖的方法」。但犹豫又怎么样?既然只能如此,那就如此吧。
既然只能如此,那就如此吧。
这才有了杨开慧的那句「假如他被人捉去杀了,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一个运命」。杨开慧和毛泽东的感情不同于常人之处,正在于他们早早接受了结局,然后走到了这样一个过程中。
他是爱她的,这种人间知己吾与汝是难得的。
而这里提到的教育的方法,又是什么呢?
是毛泽东的朋友们。
包括那个晚霭峰间起的萧子升,包括那个归人江上行的萧旭东,包括那个云流千里远的萧瑜,那个人最终人对一帆轻,只给毛泽东留下了背影,孤身一人远赴南美,从此再不履故土。
还包括那个一起筹办新民学会、一起开办工人夜校、一起参与驱张运动的陶毅。而最终,这位长江以南第一才女,还是选择了教育事业,最终1931年便在长沙病逝。
1921年中共一大召开过程中,毛泽东屡次劝说萧子升信仰共产主义,最后只落得萧子升一句他宁可等待一千年。
1921年中共一大后,毛泽东特地去在南京看望周世钊以及在东南大学暑假补习班学习的陶毅、吴钊等六人。后来新民学会就停了,他和这些人也逐渐失去了联系。
在杨开慧的手稿中,还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
「忽然一天,炸弹跌在我的头上,微弱的生命,猛然的被这几乎毁了!但这是初听这一事时的感觉,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爱他,检直有不顾一切的口,他也爱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终竟没有背叛我,他没有和她发生更多的关系,反而因此他的心盖,我的心盖,都被揭开了,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因我们彼此都有一个骄傲皮气),那里我更加唯恐他看见了我的心(爱他的心),他因此怀了鬼胎以为我是不爱他,但他的骄傲皮气使他瞒着我一点都没有表现,到此时才明白了。因为我们觉得更亲密了。从此我又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渐渐能够了解他,不但他,一切人的人性,凡生理上没有缺陷的人,一定有两件表现,一个是性欲冲动,一个是精神的爱的要求。我对他的态度是放任的,听其自然的。」
有人说,这个人也许就是陶毅。是不是陶毅其实不重要了,因为我们看到,毛泽东在面临这样的局面时,他最终做出了选择。他的选择是基于信仰吗?是,也不是。
信仰不是一个空洞的词汇,不能被这样一个词异化。今人常常不解,但他们那一代人生活中的一切情绪事实上只有一个:活下去。
而毛泽东还有一个情绪: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这样一种情绪大家都有,可是怎么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是第三种情绪:是教育的、温和的;还是革命的、猛烈的?
毛泽东选择了后者。他这一生都在感受这样的情绪。尽管他越来越对这种情绪的释放越来越内敛,但我们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他汹涌的意志。
所以这是信仰。但信仰不是先行的。有一个人完全理解了他,他也完全理解了一个人。然后他们才能共用这一份情绪。彼此都是情绪动力源,于是整个情绪更加源源不断,直到很多年后革命胜利。
到了最后,才能总结说,这叫做信仰。
所以毛泽东最终的选择一定是杨开慧。
毛泽东在解释我失骄杨君失柳时说,女子为革命而舍其元,焉能不骄?
人这一生其实只有一次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另一个人。是的,只能有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如果再干第二次,那就是死期。
所以毛泽东后来越来越内敛,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跟谁都充分表达情绪,嬉笑怒骂,看似轻飘飘一两句话其实玄机暗藏。我想,他也不愿这样的。但是没办法。所以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流露出自己的一些情绪来。
有一首诗叫《七律·答友人》:「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很多人不解其意。
这首诗写于1961年,但直到1975年,在某个睡不着的夜晚,他才谈起这首诗说的是什么。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说的就是杨开慧。
这是1975年。尽管我们可以从07月14日他和另一个人的对话中嗅探出他这么说的政治用意,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至少在本文的情绪中,我们会看到一个老人怀念青年,思绪万千。最终睡不着觉,只能一遍遍读《楚辞》。
而他的青年从哪一天结束的呢?
1927年09月09日。
毛泽东把妻儿送去了板仓老家,然后去往安源、修水,发动了秋收起义。从那时起,他的人生被划成了两道。前面那一道是青年时光,是学生,是老师,是文人。他没有放下过羁绊。但后面那一道是另一个他,他逐渐放下了个人的羁绊,担负起天下的责任。从此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回头无岸。谁也不知道这一革命,就是整整二十二年时光。
建国后他终究没有去过杨开慧的墓,尽管他曾经请李淑一代他祭拜,也说过杨开慧的母亲可以与杨开慧同穴,两家是一家。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去看望杨开慧。
只能猜测了。但这种猜测的情绪一定是复杂的。建国后他去过太多人的墓地,题写过太多人的墓名,但他却不去见见杨开慧。
是太忙了吗?但1960年03月11日他在长沙汽车电器厂时,都百忙之中去了湖南烈士陵园,然后在杨开慧的牌示前驻足良久,却没有想过要去杨开慧墓。
是放下了吗?但他时不时在诗词中提及这位伴侣,时不时和友人、孩子聊起过去的日子。到76年杨开智来北京要见病重的他时,他还强硬着想见一面。
也许有太多个解释,但也许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不愿在别人面前流露。建国后的他,或者说1927年09月09日以后的他,就不再属于自己,没有任何自己独处的时间和空间。而有的东西过于珍贵,以至于不愿在旁人面前轻易展示。
正如同他去世很多年后,工作人员在清理他的遗物时,这才又发现他所珍藏的一套每年都要晒一晒的旧衣物,是毛岸英的。
他和杨开慧也没有一张合照。
情绪是模糊的也是清晰的,人物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这一切到最后其实只归结为一句话:
「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这是我见过的他说过的之于自我最重的一句。但他已经属于全天下,从此为他们活。
对过往的日子,他只有怅惘。因为没办法,每个人都推着他往前走,同志、敌人,哪怕是至亲。
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当1930年中央要求攻打长沙时,他在拒绝中有没有想到如果打下了就能接杨开慧母子了。但他也知道,打不下来的。
更重要的是,因为红三军团攻打长沙失败,何键加强了对长沙的党员的抓捕,这导致了杨开慧的最终牺牲。
1929年11月28日的信件没有回执,但毛泽东还是收到了杨开慧的近况。她牺牲了。牺牲在浏阳门外识字岭。
在牺牲时,杨开慧说:
「我死不足惜,惟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