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期间,不是那种孤独清高、孤芳自赏的迂腐书生,而是一个广交天下奇杰的热血青年。在他看来,人不可能单独一个人取得成就,交结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奋斗,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他不但重交友,更为特别的是交友之奇,朋友间不谈金钱,不谈男女之事,不谈家务琐事,只愿意谈论人的天性,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宇宙!他认为,这样的人不在官府庙堂之上,也不一定在自命不凡的精英圈子中,那些一无所有的贫寒学子,那些被看不起的下层百姓,往往隐匿着一些非常之人,能做非常之事,能创非常之业。一师毕业时,毛泽东周围真地聚集起一批奇友,看起来无特别之处,但却个个胸怀远大,有救苦救难、救国救民之志。这些年轻人虽然人生道路各异,却以改变中国和世界的伟业永载史册。
为纪念建党百年,我们连载昆仑策研究院副院长兼秘书长王立华同志著作《一师毛泽东 要为天下奇》中“交奇友”部分内容。该系列文章内容精彩、领悟独到,既可从中学习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历史,也可得到刻骨铭心的事业人生启迪。已发第一至四篇(见文后【相关阅读】),此为第五篇。
【萧子升(1894.8.22-1976.11.21)】
萧子升,字旭东,后改名萧瑜,湖南湘乡人。毛泽东给他起的外号叫“萧菩萨”,大概是形容性格好,待人和善,温良睿智,像菩萨一样。
他出身书香世家【1】。曾祖父是位举人,任过知县,还在曾国藩家当过家庭教师;祖父壮年投笔从戎,曾随左宗棠出征新疆;父亲一生从事教育,是湘乡著名教育家。他自己也是一个奇才,3岁入家塾,8岁学做诗词对子。一次,父亲在月光下给他出诗题“书斋赏月”,他竟能联想幼儿时看月的情景,写出一首绝妙好诗:
当年摇篮里,望月最相亲;
萧子升在东山小学读书时,有位新科举人来校督学,要找学生谈话。老师把他叫来介绍说,这个小学生是我们全校鹤立鸡群的一只鹤。那位举人督学听后,便当面让他联对。
举人问:何故对此句?萧子升回答说:老师常自称是“认途老马”,我是笨牛追随之意。因而,赢得大家一片喝彩。
萧子升比毛泽东小8个月,在一师的年级却高出3届。他们都是1911年到长沙,萧子升直接考入一师,1915年秋毕业,而毛泽东却是两年后考入一师,1918年夏毕业。他们同学两年多,结成一对儿最亲密的朋友,友情延续了十几年。杨昌济老师最得意的3位弟子就是萧子升、毛泽东还有蔡和森。他们3个志趣相投,人称“湘江三友”。杨昌济认为萧子升“重深思”,常给他的试卷打满分,有时还要再加5分。后来,不到30岁的毛泽东和蔡和森就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年纪轻轻的萧子升则成为国民党高官。再后来蔡和森牺牲了,毛泽东浴血奋斗建立了新中国,而萧子升却追随蒋介石去了台湾,继而辗转法国,最后又客居在南美乌拉圭,以教书著书为业。
据萧子升回忆,与毛泽东结为挚友的起因是作文【2】。
本来,大家功课都很紧,一个高年级学生与一个新生没什么交往兴趣,但通过作文交流使两人关系发生了飞跃。当时一师有十几个班的学生,要求每人每周必须写一篇作文,由教师委员会选出三四篇优秀作文挂在展览室让大家观摩。他们两人常获此殊荣,而且都是彼此作文的热心读者,由此了解了对方思想,也联结起彼此相投的纽带。
一天早晨,两人在走廊里相遇,毛泽东主动与萧子升打招呼,提出下午下课后想去教室看他的作文。
当时,好朋友间惯常把作文交换着看,以这种举动表明自己的赞赏和敬佩,毛泽东主动发出友好信号,萧子升也欣然接受了这份情谊。课后毛泽东来到萧子升教室看作文,两人还谈了学校的组织安排、课程和老师等,各抒己见聊得很投机。临走时毛泽东拿走两篇作文,对萧子升说明天再来请教,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第二天毛泽东又去了,对萧说很喜欢他的文章,想再留着拜读几天,并邀请他饭后一起去散步。
此后他们同窗两年多,养成黄昏时一起沿湘江散步的习惯。江岸的秀美风光,有时让他们诗兴大发,过了40年后萧子升还记得同学少年时,两人吟诗对句的前几句:
国文老师曾夸萧子升的文章,有宋朝文豪欧阳修之风,毛泽东也说自己与老师所见略同,还说老师真正懂了他的文章。这个评价让萧子升一直铭记在心。
他们很喜欢一起讨论问题。萧子升毕业后,先后应聘到长沙修业学校和楚怡学校任教,与一师相隔较远,他们两个一个在城中一个在城南,见面不甚方便,因此信件来往频繁。毛泽东经常是一个月给萧子升写两封信,在保留下来的信中,仅1915年7月至1916年7月,毛泽东一年间就写了13封。他对萧子升以“学长”或“升兄足下”相称,自己虽然年长一些,落款仍自谦地写为“弟泽东”。因为有这些珍贵信件【5】,使我们能以确凿无误的史料,窥探学子毛泽东的交友特点。
萧子升讲述过两人的第一次争论。当时,他把写着20多篇作文的两个大练习本借给毛泽东,其中第一篇作文题目是《评范仲淹的〈严先生祠堂记〉》。严先生是东汉人,姓严名光字子陵,年轻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一起游学,刘秀继帝位后他改名隐居,刘派人找到他授官为谏议大夫,而他却坚辞不受回到富春江隐居。北宋范仲淹到严光的故乡任职时,为其修建祠堂并写“记”一篇,针对当时官场钻营和贪污腐化之风,赞扬了严光不慕富贵视官爵如粪土的气节,也赞美了汉光武帝求贤若渴的胸怀。这篇碑文素负盛名,收录在各种文学课本中,老师常要学生写读后感,萧子升的作文就是这类作业。
文中,萧子升对范仲淹的说法不以为然。认为汉光武帝请朋友帮忙处理繁难政务,未必就是求贤若渴,严光也不像范仲淹所说的那样纯洁高尚,既然他早就不想接受皇帝委任,为什么还出来见皇帝并与之同床共寝?这不正表明他爱慕虚荣吗?
毛泽东既不认可范仲淹的说法,也不同意萧子升的观点。他说刘秀登基当皇帝后,严光应当出山当宰相,就像张良辅佐汉高祖一样建功立业。两人为此争论了一个黄昏,但没争出胜负结果。【6】
他们在一起时,最大的乐趣是交流讨论,聆听彼此观点,各抒己见也往往各持己见,以致在萧子升给毛泽东的信中,后悔相互间争论太多。他认为:一是这样唠叨不休“搅神废日”,过于浪费精力和时间;二是相互间激烈争辩,退下后感到言多有失不值得,所以想惩前毖后,今后在交往中慎言。
他认为,当今之世黑暗闭塞,如果没有强烈呼声唤起大家,那些恶流狂澜谁来阻挡呢?
“齑【7】其躬而有益于国与群,仁人君子所欲为也。”【8】
只要有益于国家和社会,哪怕最后的结果是粉身碎骨,也是仁人君子应当尽力去做的啊!
毛泽东还说,虽然常有人把善辩看作“佞”,是不正派的谄媚取巧,但这不能一概而论。圣人孟轲好辩,不能把他称为佞吧?齐国要讨伐鲁国,孔子派子贡去解救危难,子贡利口巧辞善于雄辩,先到齐国说服相国田常,使之放弃伐鲁而伐吴;又去说服吴国救鲁伐齐,因吴王怕越国从背后进攻,子贡去说服越国随吴伐齐;之后子贡又到晋国说,吴国胜齐国后必加兵于晋,让晋国作好战争准备。很快形势大变,先是吴国大败齐国,晋国又大败吴国,越王趁吴军大败从背后伐吴把吴国灭掉,最后北上争霸。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10年中5国有变,出色完成了拯救鲁国的使命,不能说子贡也是佞吧?
怎能说讨论搅神废日呢?人们常说用之而弥盛,无论何种能力,经常用才能有大的发展。抡锤打铁的锻工,不会手腕细弱而是很硕壮;用簸箕净粮的农夫,不会小腿纤瘦而是很粗壮;战国末年的苏秦和张仪,一个说服5国合纵攻击秦国,一个说服各国连横服从秦国,是因他们没敝弃出色的口才;黄帝时的离朱,能巧察秋毫之末于百步之外,甚至连眯眼睛都不要,这类用而弥盛的事例很多,所以你搅神废日的说法不足信啊!毛泽东还说:
“弟近年来所有寸进,于书本得者少,于质疑问难得者多。苟舍谭论而专求之书,其陋莫甚,虽至今昏懵【9】如前,未可知也。”【10】
联系自己实际情况看,近年来所有进步从书本中得来的很少,大多是在质疑问难中得到的。如果舍弃讨论只去读书,知识将会极其粗陋,说不定现在还像从前那样昏懵。怎能后悔言多有失就不再说了?不先有言何以知失?知道自己的失就是得,这不是因为言的功劳吗?
毛泽东认为,萧子升所谓的讨论旷日费时也是不足信的。互相质疑和参观,能扩大知识范围;不舍弃强烈的呼唤宣传,可振醒沉睡的国家和民众;排除搅神废日的错误认识,可以益神而修业,言之为贵更是显而易见。他说,自己讲这些道理并非想取同于君,只是求君更正自己的谬误。
“夫人之生所遭不齐,惟豪杰之士知殊趋而同至,不型人以合吾之轨,亦不迁己轨以合人之型,此诚至公彻理之谈也。”【11】
人的境遇见识千差万别,惟有豪杰之士明知趋向不同,仍能一起平心静气地讨论切磋,不强求别人来附和自己,也不勉强自己去顺从别人,这才是最公正最透彻的道理。
毛泽东说,古今都有门户之争。在政,有君子小人、清流浊流之分;在学,则有重考据的汉学、重义理的宋学、程颢与程颐兄弟、朱熹、陆九渊、王守仁等学派差异。且不说政界的门户倾轧,学派间也多讥讽挖苦,文坛泰斗主子和众多随从,各有自己的门派标识,招引朋徒,相互攻讦啮轧不休。难道不应想想,为何是这样呢?
在谈了自己的不同认识后,又对萧子升表示极大敬意。毛泽东说,我们的杨昌济先生涵宏盛大,没有什么人可以达到他的境界,但你不同,可说是一个能遵从师训且足以阐发他思想的人。你在来书中说,获益于我们的切磋讨论,以弟之愚谬引为可与你共学适道,如此推崇褒奖有些担当不起。
不久,萧子升写来回信,毛泽东收到后又很快写信给他。
毛泽东先对萧子升观点表示认可,说读后欢欣之极,并反复感叹:如果不是子升这样的好友,谁愿讲如此道理给我听呢?读信后满足于那些卓越的智慧,心中为之开阔爽快。但话题一转,又说因为郁结的痛苦忧愁太多,像被许多石头堵塞一样,自己不能疏通,所以还想对子升倾泻出来,不知能否允许?
毛泽东说,人是万类之灵,所以发声而为语言,凭借语言把同类聚集成群。言是因有灵而发,群是因有言而聚,言不是很可贵吗!读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的箴言,阅近代曾国藩的书籍,上溯周公和孔子的训诫,所说的都是:
“惟口兴戎,讷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12】
口舌不慎惹是非,甚至会引起战争,所以要说话谨慎行动敏捷,这些道理记在典籍中已传播几千年了。
毛泽东对萧子升说,你以默默无语示我准则,非常合乎圣贤教诲,怎敢不拜谢赞美!但这并非认同,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天地道藏之邃窵【13】,今古义蕴之奥窔【14】,或蕃变而错综,或散乱而隐约,其为事无域,而人生有程,人获一珠,家藏半璧,欲不互质参观,安由博征而广识哉?”【15】
天地大道,往往藏匿在深邃遥远的地方;今古义理,往往蕴含于奥妙精微之处,它们或变化错综复杂,或表现散乱不明。况且事物发展无止境,而人的一生却是有限的,就如别人得到一颗珍贵宝珠,你家藏着难得一见的半圆形玉璜,如果不愿互相询问参观,怎能做到博征而广识呢?
毛泽东说,你所谓的“言以招愆”【16】,怕说话招来麻烦和罪过,就与这个比喻相似!虽然也有道理,但言不能因愆而废,就像食不能因噎而废一样。况且,所言未必一定会惹麻烦,即使有了麻烦,在圣哲看来也是小事。西方教主基督因传播福音而被绞死,夏末大臣关龙逄和商末大臣比干因劝谏而被诛杀,但他们并未怕惹祸而废言。楚国的鲁阳公英勇无畏能挥戈退日,连太阳都为他退后三舍;东晋大臣殷浩虽受排挤被罢黜流放,仍清谈不绝。他们的这种品格垂誉士大夫界,致使官场上常见的那种圆滑世故,也莫不适应这种共识而减少。
毛泽东如此旁征博引,就是要说明一个道理,探讨争论有益于精神与学业。大概这也是他一生的信奉。
他与萧子升性格背景及个人习惯均不同,相处时会毫不迟疑地批评对方,但却从未真正吵过嘴。事实上,相互间非常喜欢和尊重对方,彼此批评一通后总是一笑了事。
一年暑假,两人都留在学校没有回家,上午各自读书,午饭过后就在一起聊天。萧子升总是把自己的课桌、书本和寝室收拾整齐,而毛泽东的书桌却总是堆了很多书报,寝室也常常挤不出时间来彻底收拾一下。萧子升回忆,两人曾有这样的对话:
萧:大英雄如果不清理自己的房间,他怎能治理天下呢?
毛:一心想治理天下的大英雄,没有时间考虑打扫房间!
或许,这些话不仅是玩笑,也是真性情的流露。各持一端且截然不同,谁能评出是非对错?
当然,毛泽东与好友不止于清谈,更多是相互信任、关心和交流。萧子升刚毕业时工作暂无着落,毛泽东偶尔听一位老师讲,某县高小缺国文老师,校长正在省城招聘,便立即写信详告情况,包括任国文主任每周15小时课,年薪200串钱,校中老师有不少名贤等信息,供朋友择业参考。
有段时间,毛泽东多次去黎锦熙老师处讨教为学之道,感觉收获很大,也不忘系统整理后与朋友分享。他以“二十八画生”署名写征友启示,曾寄给萧子升要他帮助宣传介绍。还多次让萧子升帮助借书刊,如借《君宪救国论》、《甲寅》杂志等。一师印发《汤康梁三先生之时局痛言》,他写信请萧子升写字做封面。
毛泽东还应萧子升要求,介绍自己总结的“五段课程”学习法。他很老实地说,那是劝同学课余时间学文时讲的,自己用功至浅还没做到,言先于行感到很惭愧。所谓的五段学习法:
好友之间免不了有些经济关系,毛泽东专门讲过对待原则。
一次与萧子升谈起做学问。毛泽东说,如果有志于学问,必读而不可缺的中国书籍,经类13种,史类16种,子类22种,集类26种,合计77种,这些书要读完非10年不可,要购买非200金莫办。萧子升听后表示,他可以把书买来相赠。毛泽东当时没说什么,次日赶紧写信表明,自己大不敢当。
主要有两点理由:一是赠书不读,读而无得,有负朋友一片盛情;二是萧子升的经济也不富裕,不可徒耗钱财。他还特意讲,虽然我们以前曾说过,朋友间即使赠送以二三串为限,现在想来还是不赠为好。他还十分认真地说:
“惟此种根本问题,不可以不研究。故书之以质左右,冀教其所未明,而削其所不当,则幸甚也。”【18】
这是朋友间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不能不重视,特以写信的方式说清楚,以避免交往中的不当举动影响相处。
看起来好像是小事,但却马虎不得,处理不好会生出隔阂。毛泽东的原则可资借鉴。
1916年暑假,仅有一个月的时间,毛泽东就给萧子升写了5封信(只保存下来4封),诉说所历所思所见。
学校放假后,毛泽东先去萧子升处话别,之后并未马上返乡,而是迟滞了五六天。主要原因:一是一直下雨无法往家走;二是驻湘军阀开启战端,烽火四起,不敢冒险行路。想起病母在家倚望盼归,毛泽东心中非常伤感。
他写信对萧子升说:同学们大都相携归去,余下的都是庸碌之辈,与他们无话可说。早起晚宿,三饭相叠,平时一日恨其太长,现在一日却如瞬息,对此寂静冷清的情景心中惨然。在校内独有军士相邻驻扎,他们来自广东广西,鸟言兽顾,我知道不可接近他们。此时此刻所想所见,多是可悲之事,突然一声尖利号响,又响起巡更的敲锣声,余音是那样激烈,就像战场上搏斗攻击,半夜听到不觉泣下。还有更可恶的就是秋雨肆虐,到处沟满壕平,让人无法行路,不然就会去找你说话了。好在明天就要放晴,下决心要回韶山了。
毛泽东第二天启程,乘长沙驶往湘潭的小火轮溯湘江而上,于26日上午9时抵岸,当天又步行70里到银田寺(银田镇,现为韶山市)。因距韶山冲还有30里,又有友人故交在此地,当晚就宿这里。虽路途劳顿四肢酸痛,但躺在床上腰背极舒服,洗尘振衣后捉管为书,给萧子升写信告昨夜今早途中之事。
信中说,长沙近城驻有桂军,他们侧目横睨,与一些无赖聚集在通衢大街赌博,巡逻士兵看到也不敢问。校内驻军也是这样子,由此方信两粤赌风之重。到湘潭一带,见护国军两股各1200余人,联手成群聚集在饭店,吃饭不给钱,百姓怨声载道。细问原因也觉可怜,本是护国讨袁部队,战后盼政府给钱遣散却一直得不到,官长们也住在饭店,门上所贴檄告半通不通。
并非都是些烦心事,毛泽东告诉萧子升,沿途景色甚美:
“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池水清涟,田苗秀蔚,日隐烟斜之际,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极目遐迩【19】,有如画图。”【20】
回韶山冲后,在家只呆了12天。7月9日便离家返校,但不知为什么,到12日还滞留在湘潭,毛泽东在这里给萧子升发信一封,但对方似乎没收到。回长沙后,18日又写信一封,主要谈了对湖南时局的看法。
当时,湖南军阀趁反对袁世凯称帝之机,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时任省督汤芗铭被逐。毛泽东认为,汤是冤枉的,他为湖南做了许多好事,不应被赶走,甚至说这对湖南的祸害比辛亥革命时还大。自己虽对其他事情多能宽恕,对此实在忿忿不平于心。信的最后特意嘱咐萧子升,这样的议论恐招过,不能让别人看到,望读后马上把信烧掉。
这两封信都无萧子升的回音,毛泽东返校后又修书一封,讲到自己开学前的状况:
“在校颇有奋发踔励之概,从早至晚,读书不休,人数稀少,天气亦佳,惟甚畏开学上课。”【21】
暑假未结束,同学们大都没返校,毛泽东每天读书不休,时间抓得很紧,也很自觉,这种学习状态甚好,就怕开学上课。
这个暑假,毛泽东与萧子升多是书信交流,而一年后的1917年暑假,两人却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们脱去学校穿的长衫,改穿旧短衣和布鞋,都理成大兵式光头,只带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布包,以“打秋风”形式结伴出行,就是身上不带一文钱,靠写对联送人或乞讨解决食宿,漫游了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等5县,历时一个月,行程900余里,沿途所到之处有很多奇遇,获得了许多新鲜知识。
【电视剧《恰同学少年》剧照,毛泽东与萧子升打秋风。】
在延安时,毛泽东与同是共产党人的萧三说起他的哥哥:
我和萧子升同路游学行乞时,就发现我们合不来,他要绅士式的,而我则主张猛冲……【22】
我在一个小格子里能写两个字,而毛泽东写两个字则起码占3个格子。
但无论如何,在不断地讨论交流中,他们还是逐渐形成一个共识。这就是:国家处在危急存亡之秋,政府当局无一人可信赖,迫切需要新的力量改造中国,应召集众多具有崇高理想、志同道合的人组织一个社团,鼓励良好道德行为,交换知识,建立紧密友谊,这些人一言一行都要有一个目的,就是以自策自力来改造国家。
1918年4月,毛泽东一师毕业前夕,他们聚集起多位优秀同学,共同创建了后来对中国国事和命运产生广泛影响的新民学会。在学会成立的第一次会议上,萧子升被推举为总干事,毛泽东为干事。首次参会并加入学会的12位成员,自称是肩负时代使命的12个“圣人”,后来大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新民学会成立不久,萧子升与部分会员赴法国勤工俭学,学会会务由毛泽东主持。
1920年前后,毛泽东逐渐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主张走俄国十月革命的道路来改造中国,而萧子升则主张以教育为工具,搞温和革命。从这时开始,两人便有了难以调和的矛盾,一个要革命,一个要改良,谁也说服不了谁。毛泽东参加中共一大前,曾反复争取萧子升一起干,两人谈得都很伤心,甚至潸然泪下。如此耐心和不厌其烦地努力说服对方,完全出于相互间那份深厚友谊。但因思想信仰不同,终究未能弥合分歧走到一起。
因为这两个核心人物分道扬镳,新民学会也就自行解散了。
1924年国共合作时,31岁的毛泽东不但是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中央局委员、中央局秘书和中央组织部部长,还在国民党一大被选为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后又成为国民党代中宣部长。萧子升从法国回国后接受北洋军阀政府聘任,担任教育部第一秘书,后一直在国民党那边做事,任国民党北平市党务指导委员、《民报》总编辑等,两人仍有一些书信交流。当时,国共两党都以打倒军阀为目标,在段祺瑞政府的捕杀黑名单中,共产党领袖李大钊排在第2名,时任国民党重要领导干部的萧子升排在第18名。李大钊被绞杀后,萧子升为避难躲进北京、天津租界。因经常处在警察监视之下,家中几次被搜查,许多信件包括当时毛泽东写给他的信都被烧掉了。
1927年国共分裂,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人,毛泽东是被国民党排在第9位的通缉要犯,被迫拿起枪杆子上山革命,开始了漫长卓绝的浴血抗争。而此时33岁的萧子升却飞黄腾达,先是做了9周北京最高当局,后被任命为蒋介石政府农矿部政务次长、农学院院长、华北大学校长、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馆长等职。在你死我活的两党对立中,他义无反顾地进入共产党敌人的营垒,成了国民党高官,因而与毛泽东彻底分手。包括他的弟弟萧三和妹妹萧崑等,也因政见不同与他断绝了关系。或许还有一丝师友旧情,萧子升自己说,1930年杨开慧被国民党逮捕杀害前,他曾给许多要人致电致函,竭尽所能施救没成功。
但是,萧子升的好日子并未延续几年。由于国民党内部派系倾轧,1931年后陷入“故宫盗宝案”丑闻,不但被舆论炒作得纷纷扬扬,还被列入法院起诉对象,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断送了声誉和前程,从此退出政界流落欧洲。
或许是命运捉弄,或许是个人性格使然,此前组织赴法勤工俭学时他也遭遇过类似处境。当时从国内汇到法国资助款1万元,但与一直宣传的是2万元相差甚多,大家便认为是萧子升这个组织者私吞了1万元,因而导致众多误会和诽谤【23】。
【萧子升写的回忆(中文版)】
大陆解放时,萧子升没有留下来,而是落魄地随着国民党逃往台湾,又辗转到法国和瑞士,最后定居于乌拉圭直至去世。毛泽东早年写给他的13封信,他一直精心保存着。50年代旅居美国时,撰写了《毛泽东和我曾经是“乞丐”》一书,记叙两人青年时代的往事,留下了一些难得的史料。或许因时间久远记忆不清,或许因资料不足又难以查证,或许基于立场不同的缘故,书中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中,多有明显的错误和不准确,谈到两人当时的一些争论,更是以自我为中心。书中,他亲手绘制21幅水墨画插图,栩栩如生地再现了当年情景。最后一张插图,是两个光头短衣的青年,肩扛雨伞和简单的行李包袱,背向我们若有所思的走去……
【萧子升手绘与毛泽东的游学经历】
新中国建立初,“故宫盗宝案”被再度提起,有关当事人把审诉状直接寄给毛泽东。1950年,由于对方涉案人坦白交代,新中国人民政府确认那是一场冤案。沉冤十几年的案子终于昭雪平反,萧子升的罪责随之解脱,他在北京的旧居也予以发还。毛泽东曾派政务院副总理董必武,专门到上海找到审诉人通报情况并安慰。
毛泽东一直挂念着这个老朋友,曾嘱新民学会会员写信请他回国。中国文艺代表团到乌拉圭访问演出,特意让湖南籍团长去向萧子升致意,带口信请他回来看看,但被断然拒绝。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开始正常化,毛泽东再次派人去看望他,但萧子升未因老友之情而改变立场,甚至致函乌拉圭总统和联合国,并亲自赴美国各地游说,要求他们支持蒋介石政权。1973年,已是80岁的萧子升还在乌拉圭组织青年反共团,坚持着不可能成功的政治选择。【24】
【晚年萧子升】
1976年11月,毛泽东逝世两个月后,萧子升在乌拉圭去世。逝前几天尚到教室去上课。
对学子毛泽东来说,萧子升既是要好的挚友,也扮演着一个精神试练者的角色。两人志趣相投,情同手足,都有远大的抱负、宽广的胸怀和丰富的知识,思想精深却观点不一,坦诚争论又不伤及友情。毛泽东发自内心地看重他,所知所悟不吝分享,基本不设防线,几乎无话不说。在畅所欲言的交流中,不断磨砺思想,张扬主义,增长知识,照见不足,校正和完善自己的见识。今天看来,这也是领袖成长不可或缺的要素。
那份年轻时的纯真友情,那种不为私心私利的争辩,还有基于各自立场和理性选择的坚定不移,体现了感动人心的精英精神。
【1】湖南省湘乡市东山学校主办《东山学校校史研究》2012年第1期,第13-21页。
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16页。
【4】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20页。
【5】《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3-53页。
【6】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年版,第20-21页。
【7】齑[jī]:齑是形声字,韭为形,齐为声。本意指腌制过的韭菜,也泛指经腌制、切碎制成的菜,又特指蒜、姜碎末等调味品,后引申指细、碎。
【8】《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页。
【9】昏懵[hūn měng]:1.糊涂;愚昧。2.昏迷;迷糊。
【10】《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页。
【11】《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4页。
【14】奥窔[ào yào]:窔,深奥的境界;奥窔,奥妙深邃。
【15】《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18页。
【16】愆[qiān]:1.罪过,过失。2.耽误。3.过。
【17】萧瑜:《我和毛泽东的一段曲折经历》,昆仑出版社1989版,第59-60页。
【18】《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页。
【20】《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41页。
【21】《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53页。
【22】王政明:《萧三传》,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31页。
【23】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9页。
【24】赵志超:《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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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昆仑策研究院副院长兼秘书长、高级研究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