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交通大学1934届校友,中国航天事业奠基人钱学森诞辰110周年,也是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开馆10周年。钱学森是享誉海内外的杰出科学家,是科学报国理想的践行者。他始终关心民族的复兴,始终追求科学的真理,始终献身祖国的现代化事业,他的贡献超越时间与空间,灿若星辰熠熠生辉,被铭记于心。
2021年12月11日,钱学森图书馆即将迎来开馆十年,让我们通过一系列纪念文章回顾十年的历程,走近人民科学家钱学森的精神世界。
纪念钱学森诞辰110周年
# 钱学森的晚年生活 下 #
高渊 钱永刚
高渊:1999年9月18日,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隆重仪式,为“两弹一星”科技功臣授勋。钱老为何没有出席大会,而是在家里接受勋章?
钱永刚:因为他当时已经卧床三年了。在1996年,也就是他85岁的时候,他去医院体检,医生明确跟他说:“钱老您得卧床,骨质疏松了。”
高渊:他卧床后还活动吗?
钱永刚:一开始,他上午和下午会起床在屋子里走走,大约半小时。后来这点路也走不动了,坐在轮椅上推着走走,让他别老躺在床上,体态有个变化。
以前,他喜欢跟我母亲到楼下航天大院里散散步。但自从卧床后就不下楼了,他可能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老态。
高渊:钱老年轻时身体好吗?
钱永刚:他以前身体很好,中年时期几乎不生病,连感冒都很少。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当时取消了中午休息,下午一点就要上班。他那段时间很不适应,因为很多年来有个习惯,就是中午眯一会儿。而且,他不习惯在机关吃饭,中午回来吃完饭,就要坐上车往办公室赶。那时候,他身体状况明显变差,很容易感冒。
从那时起,他开始关注人体科学。他从行政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更是花了很多精力研究医学。他认为,人体也是开放的复杂巨系统,也要用从定性到定量综合集成的方法来研究,要重建人体科学这个科学大类。
我父亲甚至认为,医学现代化的实质就是中医现代化。他觉得,西医还是把人体当作一个简单的系统,考虑问题太简单,人体哪有这么简单。
高渊:他有没有为自己对症下药?
钱永刚:这方面他是中西医并行的。中医方面,他跟我母亲学习做气功,做了一段时间以后,感冒次数明显减少了。
西医方面,他的老朋友——加州理工学院鲍林教授曾来看望他。鲍林是位化学家,拿过两次诺贝尔奖,他有个理论是老年人服用超大剂量维生素有利健康。我父亲信他,便开始服用。当时保障他健康的医生都持谨慎态度,认为剂量太大。我父亲说:“我的健康我自己保障,不向解放军总医院领维生素,我自己买。”
高渊:超大剂量维生素的剂量到底达到什么程度?
钱永刚:比如维生素c,他吃的是正常剂量的100倍。传统医学理论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人体吸收不了那么多,吃下去又排泄出来了,等于没用,甚至可能产生副作用。但我父亲认为,在化学中,有一种东西虽然参与化学反应过程,但自身不损失一厘一毫,这就是催化剂,维生素就是起催化剂的作用。
从20世纪90年代到我父亲去世,他一直服用超大剂量的维生素C、维生素E和复合维生素B。国内药厂生产不了这么大剂量的维生素,正好我妹妹钱永真生活在美国,就让她定期买了寄回来。
高渊:你观察下来,这么大剂量服用维生素,对钱老身体到底好不好?
钱永刚:应该这么说,他98岁去世,到最后脑子没糊涂。他90多岁的时候,有时候我跟他聊天,他就会问哪个老朋友还在吗?我说:“走了。”他说:“你看他们不听我劝啊。”后来,医院也不拦着了,说:“钱老您就吃吧。”我们从美国买的维生素,组织上还让我们报销,父亲说:“算了算了,就让永真掏钱吧。”
高渊:钱老晚年性格怎样,喜静还是好热闹?
钱永刚:他这一辈子从来不喜欢高朋满座,这一点和他导师冯·卡门完全不一样。冯·卡门不仅科研做得好,还特别喜欢社交,他每到周末一定要开家庭派对,他的日本厨师每周五就把菜买好了,跟他交往的都是政府高官、军队将领、企业家、好莱坞明星等等。
而我父亲20世纪50年代回国后,朋友圈就非常小,到了晚年,甚至和早先的朋友也很少来往了。但他有个学术小班底,有中科院自动化所的,有总装备部的,还有他的堂妹钱学敏教授,再加上他的秘书,连他一共7个人。他们不定期聚会,我父亲想起来了,就写信请他们来讨论问题。因为我父亲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打电话听不清楚,所以他宁可写信。他们管这叫“小讨论班”,我父亲晚年的思考,不少都是跟他们一起讨论过的。
高渊:钱老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钱永刚:他一辈子喜欢安静,最爱的是读书。有一次家里装修,我怕把书弄脏,就全部封起来了。他没说什么,但一天下来都很不高兴。我说:“谁又惹您啦?”他说:“你知道,我一天不看书有多难受。”我赶紧认错,从一个书橱里抱出一摞书,给他慢慢翻。
他看书的面很广,可以说什么书都看,而且看书效率很高。他有个在国外养成的习惯,看书不是从头看到尾,而是认认真真看完序言和第一章,然后翻翻中间部分,再看最后的结论,这本书的内容他就知道了。但你说他看得快吧,哪里有错别字他都能指出来。
他喜欢思考问题,话也不多。但到了晚年,他性格有点变化,也知道闷了,需要有人陪伴。有一次吃晚饭,他问我妈:“怎么永刚不露面,又出去了?”我妈说:“永刚有饭局,请假了。”我父亲说:“你跟他说,不能老不回来吃饭,以后定个规矩,不能连续两天在外面吃饭。”
高渊:钱老对你们兄妹俩从小要求严格吗?
钱永刚:谈不上严格,基本上属于不太管。一是他退休前太忙,没时间管;二是他大概认为用不着管,孩子们挺自觉的,念书也不错,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念书的时候,是5分多、4分少,3分是绝对没有的,在他眼里,这就行了。
有一次,新学年开学前,我的成绩册需要家长签字退给学校。一般这种事都找我妈,那次正好我爸在家,我妈说给你爸签,估计是想让我爸了解一下我的学习情况。我爸一翻,说:“怎么数学只得了 4 分?”我赶紧自我批评:“最后一道题粗心了。”我爸说了句下回注意,就没再说啥。我知道,在我爸心目中,语文考4分可以,但其他课是一定要考5分的。
高渊:你母亲蒋英是著名的声乐教授,她跟钱老是一种怎样的相处模式?
钱永刚:我母亲基本上是夫唱妇随,更多是陪着我父亲。有时候,父亲看书看累了,她陪他聊聊天,也会说说文艺界的情况,父亲还会给些建议。
母亲是70岁从中央音乐学院退休的,但还会在家里给学生上课。有的学生唱得好,她会说:“去给伯伯唱一首。”这主要是想转移我父亲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一下。
高渊:听说他们在航天大院住了快半个世纪,一直没有搬过家?
钱永刚:我父母是1955年回国的,开始在北京饭店住了几个月。到了1956年初,搬到了中关村,一直住到1960年10月,从中关村搬到现在的航天大院。从那以后就没有动过,直到我父亲去世,一共住了49年,占他整个人生的一半。
20世纪90年代,组织上曾打算给他盖个带院子的小楼,这样他不出门就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但我父亲坚决不肯,他说:“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习惯了,感觉很好,你们别再折腾我,把我折腾到新房子去,我于心不安,身体能好吗?”
高渊:老房子大概多大面积?
钱永刚:300来平方米吧。原来楼里头还住着另外两户,后来搬走了,就给其他工作人员住,包括炊事员、司机等。我父亲卧床以后,还要给护理人员住。
高渊:钱老故去没几年,你母亲也走了。
钱永刚:两年多一点吧。我父亲是2009年10月份去世的,到了2011年12月是他百年诞辰。我母亲一直等着这一天,她在家里祭奠了我父亲,到了第二年春天就走了。
高渊:还有件事这些年大家议论得比较多。1958 年 6 月 16 日,钱老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一篇短文《粮食亩产会有多少?》,明确提出:稻麦亩产量可以达到2000斤的20多倍。后来社会上都说,钱学森提出粮食亩产可达4万斤。对此,钱老晚年是怎么看的?
钱永刚:我父亲在1958年第6期《科学大众》杂志发表《展望十年——农业发展纲要实现以后》一文,提出粮食亩产可达4万斤的观点。当时,我们国家的农业发展纲要中,提出黄河以北粮食亩产400斤,淮河流域亩产500斤,
长江以南亩产800斤。那时候,我父亲回国没几年,但他一直很关注农业现代化。我父亲曾问:“如果更好地利用太阳能,是否可以突破‘4、5、8’?”他在那篇文章中还说,提高粮食产量的关键是依靠科学技术的发展,亩产万斤粮是可以实现的。
这篇文章被一个记者看到,就摘录“加工”成一篇豆腐块文章,发在了《中国青年报》上。当时是大跃进时期,这话一下子就传开了,都说大科学家钱学森说亩产万斤没问题,传着传着味道就变了。
高渊:钱老没有亲笔写那篇短文?
钱永刚:首先,我父亲有个习惯,但凡报纸、杂志刊登他写的文章,他都会做记录,而这篇没有记录(其次,他写的都是大文章,怎么可能写一小段文字来论述这么大的问题,这不符合他作为一位科学家治学的严谨风格。
高渊:钱老晚年的时候,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事吗?他怎样回应?
钱永刚:当然有人提,但他基本不吭声。只有一次,有位海外学者给他写了封信,问他这件事的真伪。我父亲回信说:“先生是听了不实之词而轻信了,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亩产一万斤,才5 吨,远远小于理想数……”这封信,清楚表明了他对于亩产万斤粮的坚信。
到他90多岁的时候,他的秘书有一次问他:“现在又有很多人提当年这件事,是不是写篇反驳文章?您不写的话,我来写。”我父亲说:“我不写,你也不准写。”秘书又说:“那等您百年之后我再写?”我父亲说:“我走了以后你们也不能写,不然别人都会认为这是我走之前交代你们写的。”
高渊:从你的角度来分析,钱老为何不让公开撰文反驳?
钱永刚:我是这样理解我父亲的心思:虽然他当年的讲话被曲解,但冤枉就冤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用再来为这事翻案。同时,他坚持他的观点,就是以科学的、发展的眼光来看,粮食亩产万斤是可以实现的。
高渊:钱老人生最后那几年,基本上是住家里还是医院?
钱永刚:以家里为主。他晚年确实身体不那么好,很容易感冒。但我们也摸到了一些规律,他一感冒就会发低烧,我们马上送医院,一般挂个水就可以回家了。
高渊:他是2009年10月31日去世的。去世前几个月,身体状况有明显变化吗?
钱永刚:那年他98岁,身体状况都还正常。有一次我们逗他说:“老爷子加把劲,咱们当个航天百岁老人,这也光荣啊。”他笑眯眯地说:“说不定我还真成。”
他不觉得自己老了,也没觉得躺在床上生活质量低,他喜欢看书看报,后来还爱看电视。他以前是不看电视的,但有一次跟我提出来,在他卧室安个电视机,还问我买个电视机多少钱。我说:“别算钱,我孝敬您吧。”他听了哈哈一笑。
但他耳朵不好,就让我把音量调到最低,反正也听不清楚。他是真正的“看电视”,视力好。他爱看新闻和体育节目,偶尔看会儿电视剧,就会说不看了,尽瞎编。
高渊:那时候,有没有反映他传奇人生的电视剧?
钱永刚:他生前不许拍。有几次秘书说有关方面想拍他的人物传记片,他说:“你们咒我死你们就拍,这都是死了以后再拍的,你们着什么急?”所以,我们看到的拍他人生的电影和电视剧,都是他去世以后拍的。
高渊:钱老卧床多年,每天生活一般怎么安排?
钱永刚:他的生活很规律,早上6点到7点做一个小时气功,然后吃早饭,吃完再睡一觉,到10点坐起来看报,然后坐着轮椅在家里转转。午饭后再睡一觉,起来继续看报,坐轮椅转几圈,躺下再做一小时气功。一般6点吃晚饭,晚上听广播或者看电视,9 点就睡了。
高渊:他睡眠很好?
钱永刚:对,这是他最大的特点。晚上0点睡了,至少要睡到早上5点多。
高渊:去世前几天发生了什么?
钱永刚:10月28日和29日,他出现了呕吐,伴有感冒。根据以前的经验,我们肯定立即就送解放军总医院了。但那次特别不巧,医院高干病区出现甲流,院方说他们要先派呼吸科医生上门,确诊钱老是不是甲流。医生来了,一看说不是,然后再送医院。
更不巧的是,平时他住的二楼病区那天满员了,只能住在一楼。但一楼的医生对他的身体情况不了解,需要重新做检查。一开始情况还稳定,但后来急转直下,马上就发病危通知了,但没能抢救过来。
高渊:作为钱老唯一的儿子,而且晚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在你心目中,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钱永刚:1986年到1991年那五年我在美国,回来以后,我就一直陪着父母。我父亲把毕生智慧和心血都奉献给了国家,国家也给了父亲崇高的荣誉。应该说,没有以我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科技工作者就没有“两弹一星”,就没有现在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他是一个以祖国为重、以家庭为轻,以科学为重、名利为轻,以集体为重、个人为轻的人。
他的思考并不局限在航天领域,他不仅是科学家,也是思想家,他的许多战略思考是跨时代、跨领域的。总后勤部原政委张文台上将曾这样评价我父亲:“思想的先驱、科技的泰斗、育人的导师、做人的楷模。”我觉得,这是在21世纪对钱学森的一个新的概括。
作者简介:高渊,《解放日报》首席记者,高级编辑;钱永刚,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馆长。
本文原载于2021年7月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党的科技功臣——钱学森》第288-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