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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仓升起的霞姑娘(下)——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天

  板仓升起的霞姑娘——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天

  ——纪念杨开慧烈士牺牲90周年(下篇)

  余艳

  (接上篇)
 

  四.无法撼动的信仰高山

  钱,有时真是万能。王春和从上海料理生意回湘,才知道开慧被捕。他立马重金探路,不惜一切要救开慧出狱。来探监前,意外买到一个绝密情报。只是,他决意隐瞒它。因为,一切都要为开慧重获新生,让路。

  陪王春和来的李灿,一路对王春和悄声说,她是借丈夫刘立业来劝降的。降没劝下,还是传递不少信息。每次,她都悄悄把纸条和揉成小纸团的小信件塞给开慧,诸如“汝母已去南京找章士钊营救”“保释你的人很多,何键很为难,暂不会定你”等。李灿接着说:“开慧也很机智,她经常利用这探监送物的机会,写个小字条,托我带出来。有一次趁看守不注意将纸团塞到我手中,把何键假应付、真凶残的狱中细节带出去转给亲戚转章士钊。又一次,她将纸条贴在菜碗底带出去。我每次送菜,用一个菜碗盖着另一个菜碗,外面用一块大手巾兜着提进去。纸条上一般写的是发生在监狱里的重要情况,如‘拷问润之情况和组织名单’等等。开慧呀,求生欲望蛮强呢,只是不能触碰出卖组织、诋毁丈夫两条底线……”

  偏偏,在监狱门口,王春和他们巧遇一男一女。那是杨开慧的两个亲戚,也是探监的。他们便在门柱后等着,也听着。

  女亲戚说:“亲戚朋友都想不通了,开慧。从前,毛泽东活着,你死心眼也算了。现在,毛泽东死了,你搭上性命为一个‘死人’扛名节,不值也没有意义啵?”

  男亲戚又说:“蒋介石动用中央军二十万,围剿井冈山,朱毛红军才两万人。第一次围剿毛泽东幸运逃脱了,这一次,十倍的悬殊力量,毛泽东凶多吉少,也难怪……唉,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还活着,几个孩子还有点指望……”

  隔着铁栏的开慧很憔悴,显然是被巨大的噩耗摧残着。只见她抓住栏杆吃力地挪挪身子,才说:“六舅妈、六舅公,你们就不用多劝了,我死活不会跟润之脱离。他死了,红军队伍还在,一个红军领导的家属说变就变,所有的红军将士怎么办?他们还怎么在一线安心战斗?家,都是前方将士的精神支柱啊……”

  杨开慧反过来还劝两位长辈:“毛泽东为广大的劳苦大众死了,我为他牺牲,值得!孩子是我最难舍的,但那么多革命者,牺牲时哪个没有孩子和亲人?敌人为什么非要我和丈夫脱离关系,他们要打这张王牌,煞共产党的威风。我若贪生怕死、只顾自己听他们摆布,绝不是小背叛啊……”

  ......

  一旁的王春和听到了也看到了,他心里突然没底起来。

  近距离见到开慧的那一刻,不流泪的王春和,还是哽咽着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伤痕累累、手臂上还缠着黑纱为丈夫凭吊着的伤心女人,王春和心里刀割般地剧痛。他真想说出……那样,能让痛苦中的她有新的希望。可是,他不能说,得断了开慧的后路,让她求生!

  王春和不顾一切上来扶住他几乎辨不出、却牵挂揪心的女人,“开慧啊,你……疼吗?你怎么被……你傻啊,折磨成这样……”

  好一阵才安静下来的王春和爱怜地抱过小岸英,“开慧,你当真就准备把命交出去,不管这三个孩子了?”

  “到了他们手里,由不了我。”

  堵上开慧的话,王春和说:“怎么由不了你?你母亲一双小脚到处为你奔走呼号,如今保释你的人从省里到北京、到南京上海,名流都一、二十人在电报、电话地保你。你倒好,为什么信仰,不顾老小亲情,不顾同仁感受。”他停了停,压低声音说:“他们抓不住你通共的证据,只剩和毛泽东的关系,脱离掉你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是……”开慧撑了撑自己,说:“就这条我做不到。”

  “你傻呀,开慧。你看你现在半条命都剩不下,再不早点出去,不用枪子小命也会丢这儿啦。还带个儿子呢,瞧,长得多好。”挨着孩子瘦削的小脸,周春喃喃地说:“孩子,可怜的孩子,叔叔一定要把你们救出去。倾家荡产,买也要把你们买出去!”

  “王春和,你千万别说买呀买的,没用的,敌人的条件我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他们也不从,死结死扣。”

  “开慧呀,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自己考虑?年轻的生命、幼小的孩子、年迈的母亲。你先应承下来保全生命再说!跟敌人不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出去了再说嘛。你要有个万一,我们……会怎么痛啊。现在润之……你更要活下来。”

  杨开慧摇摇头:“你不是党的人,不会站在我们的位置想……”

  “你傻呀,开慧。现在润之都……面对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们要你写啥你就写啥,什么脱离关系,什么断绝情缘。你还能跟他到坟里来往续情,真成梁山伯、祝英台吗?”

  “不!王春和。杨开慧,不会背叛毛泽东。他死了,也一样!”

  这下,王春和火了,脱口就出:“你怎么对何键我不管,对这几个孩子你该负责!他们都是润之的亲骨肉,敌人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你自己倒把他们全部葬送?他们现在没了爸,再不能没了妈呀!我就不相信,你们这些共产党都是铁石心肠,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你就忍心一走了之,任由这些孩子自生自灭?那你们共产党人相爱干嘛?结婚干嘛?生孩子又干嘛……”

  李灿上来拉着开慧的手,放低声音缓解:“开慧呀,王春和说的对呀,润之活着你对他忠诚是对的。可润之走了,孩子是主体,你该为孩子保全自己,帮润之留下他的亲骨血呀。”

  开慧好一阵才柔声静气地说:“王春和你别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润之走了,我心里增加的是多少倍的仇恨,你知道吗?就说润之,他不知道武装斗争推翻国民党反动派会死人、会牺牲?知道。可他们就是义无反顾,随时准备牺牲。”

  她转脸对李灿:“这一招看来是生活小节、一家私事,其实关系重大哇!一旦崩溃,灭的不只是毛泽东的威风,那是打击了所有共产党人的士气!总之,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无论他是生是死,宣布脱离关系就意味着政治、信仰和爱情的背叛,是我的人格所绝不能容忍的!”

  这番话,王春和字字句句都听得那么认真、那么真切,他像是听懂了,像是明白了。像一个小学生,那么认真地听一堂难得的讲课。

  开慧继续:“与‘公’上说,是这样。与‘私’上说,就是为了润之的孩子,我也不能背叛他。十几岁就开始崇拜他、敬仰他,后来爱上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神啊!他那么有思想、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如果他把这些都用在自己升官发财享乐上,我不会这么崇拜他佩服他,还把性命都搭上。我俩是一个老师教的,我们共同的老师,是——我爸爸!”

  “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越来越觉得,开慧真不愧是杨昌济的女儿!”李灿对王春和感慨万千地说。

  开慧还在继续:“这就好理解了,我和润之理想、爱好、信仰是那么一致,生活艰苦,我们却那么协调。他多爱这个家啊,可家抖不开他巨大的翅膀,远大的理想让他远走高飞。要成就大志大业,他只能放弃小家、为大家,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所以,无论他怎么样,只要为他的事业好,只要他有充沛的精力去工作去斗争,我都理解都支持……王春和,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要跟润之走了,别留我。敌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王春和,我们好朋友一场,这辈子只能是我欠你的了。想拜托你,我走后,一定想办法把岸英、孙嫂救出去。我们的情谊,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都会铭记在心。开慧在这谢谢了!”开慧扶着墙站起来,退一步,向眼前的两个挚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开慧。你不能放弃,我们也绝不放弃!大家共同努力!”可喊出这话,王春和觉得自己面对眼前的女人是那么没有底气。慢慢地他低声说:“有什么事,我们能做、能帮……”

  开慧突然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对了,王春和,帮我找报馆、找记者。多多叫一些记者来,时不时进来采访我一下……”

  王春和皱皱眉:“……是广告天下,告诉他们,你仍然对毛泽东一往情深?”

  “不,你不知道,这些刽子手恐怕会拿岸英来对付我。我要是有机会经常跟记者见见面,借舆论的压力,里面这些人就会有所忌惮。”

  王春和一脸疑惑:“一个几岁的孩子,他们也下得手?不会吧?我听说过有小共产党,没听说过有几岁的小共产党……”杨开慧慢慢告诉周春,敌人已经这样做了。当着孙嫂的面打岸英,以此要挟孙嫂开口。

  王春和总算明白:“你们国共两党打打杀杀我不掺合,但他们要敢对几岁的小岸英下毒手,我这个当舅的会让他们下不了台。放心,我会尽全力办这件事。”

  一次探监,一次灵魂的净化。王春和突然决定,要把那个秘密告诉开慧。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不能让她对未来没了希望。他也就在此时终于悟到:这个不平凡的女子,走了,可能是永远地——活;一心为理想的奇女子啊,倒下,是更高的站起!

  王春和临走时,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将刚获得的私密信息告诉了杨开慧:

  毛泽东没死,那张报纸是假的,敌人想要你的签字,跟毛泽东脱离关系的签字……

  这是敌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们“好话”说尽、诡计用完,却没撬动杨开慧一丝一毫,便再出损招:谎编一张报纸,其中一篇“共匪毛泽东被击毙”的消息很是醒目。

  “毛泽东死在井冈山了,你不用再为他守了。快快签字,带儿子保姆回家……”敌人的咆哮,并没有模糊杨开慧的视线。痛不欲生的杨开慧,强忍心中悲痛,还是绝不写那一纸脱离书……

  而现在,在此时,王春和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开慧从王春和那双清澈无尘的眼睛里得到证实,突然像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不顾一切地回头就奔过去拉起懵懂的儿子岸英,抱在怀里,又一把揽过孙嫂:

  “岸英,儿子,你又有爸爸了,爸爸没死,爸爸没死啊……”

  转而,她又面对临近的女牢大声喊:“毛泽东没死,革命又有希望了;毛泽东没死,革命又有希望了呀……”大牢里终于传来杨开慧入狱后最兴奋和喜悦的声音。

  王春和也由此幸运地看到杨开慧最后的美丽——

  她嘴角挂着带血的笑容,那是为儿子咬断手臂上的黑纱,渗出的滴血微笑;

  她脸上溢出久违的红润,那是为夫君重获新生的喜悦澎湃而出;

  她眼里放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他做最后的告别,又是充满对救出儿子走出牢笼的殷殷希望。

  王春和也笑了,毛泽东活着,开慧就精神不倒。即使为理想牺牲,那也是化作丰碑更高地耸立。因为,她理想的希望还在,她信仰的高山还在!此时的王春和反倒不悔不痛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对杨开慧的情也升华了——他是爱着她的爱、梦着她的梦,他完成了自己一个崭新而崇高的——人生涅槃。

  强忍心中的痛、眼中的泪,王春和临走时给了开慧一个完美的微笑……

  五.无怨无悔成就人生涅槃

  杨开慧真不明白,不善交际的周春怎么找来那么多记者。对保护和救出儿子岸英保姆孙嫂,记者们还真帮了她不少。当然,他们也免不了追问杨开慧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愿跟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面对那些用心不一的提问,聪明的杨开慧用一位外国哲学家的格言作了简单的回答:“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一是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高贵信仰!”

  记者们的蜂拥而至和李淑一、周春对杨开慧的劝说无果,让李琼感到对付杨开慧的办法不多了,他应该换一个花样对付这个女人。

  于是,李琼把杨开慧再次请到了刑讯室。

  李琼问:“杨先生,这些天想过来没有?我听何主席说,他的耐心好像不多了。”

  杨开慧说:“那就叫他不要放那么多耐心,快点送我上路吧。”

  李琼说:“就这么送你上路,恐怕是过于便宜你了。还有些花样没让你见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吧。带进来!”

  李琼说完,门就开了。小岸英被拧进了刑讯室。杨开慧马上明白,她最怕过的那一关终于不得不过了。

  李琼问“血眼睛”:“你把这小赤匪的嘴巴封上干什么?”

  “血眼睛”说:“报告处座,这小赤匪不太老实,一路上尽咬我。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的嘴封上。”

  李琼点点头,然后转向杨开慧说:“今天我想换一种花样陪你玩玩。我想,你该早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花样。”

  杨开慧不说话,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理性,一旦崩溃就正中敌人奸计。

  李琼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下面这出戏是谁唱主角,对,是你的宝贝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不怕疼,但我不知道你怕不怕——心疼?所以,我想见识见识,我不相信,一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血花飞溅无动于衷;我也不相信,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儿子被毒打得奄奄一息直至气绝也毫不心动。总之,我不相信你比我还没有人性。”

  杨开慧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但她尽力控制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对李琼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禽兽没有什么做不出。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虽无力阻止你们的兽行。但你们也照样阻止不了想要见我的那些记者。我还想顺便提醒你们这些猪猡一句:井冈山上的那个人要是知道你们是怎样对他儿子的,我敢肯定,他会加倍地还给你们。要收拾你们全部,他可能一时做不到。但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渣一个个抓到屠宰场里切碎剁烂,他只需要派遣不多的便衣就足够……”

  李琼点点头:“我信,但是……”

  李琼话未说完,一个手下快步进来,直接把李琼叫了出去。

  李琼问:“什么事?”

  手下说:“门口有好多记者吵着要见杨开慧。”

  李琼哼一声:“那些记者在我这里狗屁不是,给我挡回去!”

  手下说:“刚才何主席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刻让那些记者采访杨开慧,不准拖延怠慢。否则,从严处置。”

  李琼听完后就暗自窃喜。李琼想,这条退路来得真是时候啊。

  其实,李琼根本就没有想要对杨开慧的儿子动什么酷刑,他只是想吓吓杨开慧而已。他心里清楚,对一个几岁的孩子动用酷刑,这要是传出去,不但他收不了场,连何主席都会被牵连进去。更何况,杨开慧最后的那句话可不是说来吓人的。他李琼真要敢对毛泽东的儿子下毒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横尸街头。那个杨开慧说的没错,毛泽东也许不会带兵攻打长沙城,但派一队便衣溜进城,那可是太容易太简单的事。到那时候,他李琼也许突然永远消失,只怕连片葬身之地都不用找了。

  不,像那个范觐熙,那个带他围剿杨开慧的范觐熙,早些天,做寿宴的当晚,被地下党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头级就挂在牌楼上。听手下人回来说,那血迹凝固的人头挂得很高,下面看着跟个猪头似的。他当然想象得到,自己要做得太过,头,不定哪天就上去了,可能比范觐熙那猪头还惨。脸上刻上几字,眼鼻再挖上几坑,是猪是狗都难辨出来……想到这儿,李琼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和脖子,这个杀人魔王如泄了气的皮球,气数丧尽全面瘫软。

  但是……但是,李琼又不得不撑起来,一番自我安慰:他对杨开慧下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杨开慧毕竟是共产党,自两党打打杀杀以来,杀来杀去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应该,应该不会……

  其实,就在几年后的一天,李琼这个双手沾满太多共产党人鲜血的侩子手,的确死得很惨,跟他这次想象的结局相差无几。倒是他的上司何键,早早留出后路,在蒋委员长还没退到台湾前就隐居深山,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做了个敲钟的和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斋忌中,反省罪过、躲避惩罚,最后老死深山。

  ——这是后话。

  面对那些来路不一的记者,杨开慧把这次有限的话语权用到了极致。特别是敌人把她八岁儿子抓进来的事实,更是在记者中引起一片哗然。离开那些记者回到牢房以后,杨开慧感觉,有各家报纸的跟踪关注,敌人迫于舆论压力,孙嫂和儿子可能有放出去的希望。真要这样,她最后的一块心病算是解除了。

  果然,各家报纸上很快做出了反应。甚至连国民党的报纸都对何键把几岁孩子抓进牢房颇有微词。在这种情形之下,何键的手下们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连前来探视杨开慧的人,也被放宽了范围。

  在这段时间里,杨开慧每见一个人,就感觉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于是她把该交代的事情尽快地跟儿子和孙嫂交代了一遍。

  孙嫂像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句:“开慧,我见你在家时,天天在纸上写呀写,写好就藏好,宝贝似的。要不要我回家后……?”

  杨开慧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把它放到我的坟墓里了。”

  孙嫂一怔,似乎感觉开慧的话有点古怪,甚至有点诡异。未必,开慧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墓?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坟墓在哪?

  都说患难见真情。此刻的孙嫂暗自庆幸又能跟开慧在一起。在杨家当了这么久的保姆,孙嫂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中的一员。自从得知井冈山的故事之后,孙嫂的难受一点都不亚于杨开慧。在她眼皮底下看了七八年的这对恩爱夫妻,就是打死她也不信,会有什么事情能把这对夫妻拆开。但是,看杨开慧的样子,开慧的那个心中人儿好像真的有变了。

  孙嫂发现,自那以后,开慧与她谈起那个好人儿时,总是用“他”“他”地代替了称呼,好陌生、好不亲切哟。从前可不是那样,从前开慧一说起那个好人儿,总是称润之。润之说如何如何,润之喜欢这样那样,润之不喜欢怎样怎样。润之又有心事了,润之今天特别高兴,快给润之做一顿红烧肉……

  让孙嫂大感意外是,从酷刑后的开慧口中,她又听见了那声好久没有听见的“润之”。这声久违的“润之”从杨开慧口中再次说出,孙嫂啊,眼睛一下就红了……

  毕竟在杨开慧身边呆了多年,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亲眼所见毛泽东、杨开慧,他们真诚相爱、彼此依恋、互相帮衬。她是那样坚信,无论出多少变故,甚至意外,他们的感情都不会变。眼下,这绕了半天还是真夫妻真爱人,多好啊。

  其实,不止是孙嫂,从杨开慧短暂的一生,我们不难看出,杨开慧对毛泽东的爱,是那刻骨铭心、融于灵魂的爱,是超越生命和时空的真挚情感。你看——

  做妻子,她用全部的爱悉心照料丈夫;

  做战友,她坚定谨慎,忠贞不二;

  做联络,面对满街鹰犬,她履险如夷;

  搞调查,她工厂农村紧跟陪伴;

  理文稿,哪怕怀孕临盆,她也抄撰到天明;

  就是丈夫坐冷板凳,于人生低谷,夫妻也同甘共苦、相携相撑!

  杨开慧,短短的29年人生,以毛泽东的需求为自己最大的需求,以毛泽东的抱负为自己最高的抱负,真正的像她所说的——“死不足惜,愿润之的事业早日成功!”

  从杨开慧被关进大牢到她英勇就义,只有短短二十天。正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在炼狱般的大牢中,杨开慧完成了她心灵中最后一次涅槃。可惜她美妙的心音因牢狱的黑暗再也无法变成心灵的文字,她优美的文采因敌人的残酷再无法放进那个特别的墙洞。否则,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墙洞中的手稿,将会出现最美丽的崭新篇章——

  只有在那节来不及写就的篇章里,才能看见一个女人感天动地的爱情心音;

  只有在那节来不及写就的文字中,人们才会看到一位高贵女人真正的高贵!

  1982年和1990年,杨开慧藏于板仓故居自己卧室的墙缝中、挑梁下的手稿,被修缮故居的工人两次发现,手稿含两篇散文、两首诗、两篇杂文和两封没有发出的信,都是杨开慧1928年——1930年写的。显然,开慧是预计自己随时有被敌人逮捕的可能,不能不早做准备。她也许曾想在临行前告诉家人,有朝一日,她的这些手稿能被她至死不渝爱着的、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奋斗的丈夫看见——这是一个普通女子对爱人的深情和对革命胜利的坚信!

  可是,藏在墙洞中的那些手稿,杨开慧最终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是有机会告诉他人的。比如牢中的保姆孙嫂、儿子小岸英,还有前来探视她的亲人。但是她谁都没有告诉。是不是身陷囹圄的杨开慧已然顿悟,那些手稿上的文字,只不过是她心路上一度迷乱的心灵碎片?那些碎片在某段时间里从心中飞扬出来,然后定格为稿纸上的文字。可能连杨开慧自己都不明白,当时写下那些文字,究竟是为了纪念一段心路,还是为了咀嚼一段寂寞?或想叫家人有一天能把那些心灵文字转交给心中喊了千万次人?

  但是,生命中最后的20天,大牢中的杨开慧已经不是手稿上的杨开慧了——

  手稿上的心音不过是秋虫般的呢喃,而大牢中历尽炼狱的杨开慧却已亮丽于信仰的高山;

  手稿上的杨开慧不过是一个期期艾艾顾影自怜的家妇,而大牢中的杨开慧才是毛泽东当之无愧的爱人!

  也许,大牢中的杨开慧正是看清了手稿上的自己和大牢中的自己,截然是两个不同的自己。所以,杨开慧才决定,让那段寂寞的文字永远寂寞在墙洞中,永不示人!

  明明有机会把墙洞中的秘密告诉他人,至少告诉孙嫂和儿子岸英,杨开慧却没有说。杨开慧更没有料到,那座坚实的杨家老宅有一天会被政府翻修。她当然不知道,八十三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中国大地上人人敬仰的英雄,她的塑像,一如永远不倒的丰碑,生生不息耸立,千秋万代荣光!

  只是,她若知道手稿今日能惊现,她可能会早早叫亲人们把它们悄悄烧掉。因为她怕有一天会被丈夫毛泽东看见。也幸亏晚了七年,否则,毛泽东看到的就不是他真正的爱人、他恋了一辈子的霞妹。

  ——因为手稿中缺少了最美丽的章节,在那段未及写就的章节里,有她写给润之哥哥的最动人的恋歌:

  今生今世,因你而生;

  今生今世,以你为荣;

  今生今世,为你而死;

  今生今世,死也无憾!

  六.我的小孩呵,我怎么舍得你们!

  这天,李琼和戚家和被何键紧急叫到了跟前。

  何键一见他们,把几张纸递到到他们面前:“好好看看吧,我们的麻烦来了。”

  纸上,是以章士钊为首的十八位社会名流联名保释杨开慧的请愿书。李琼忍不住嘟囔:“看不出毛泽东堂客面子这么大……”

  何键鼻子哼一声:“猪脑子,不是杨开慧面子大,是毛泽东的面子大。还有,杨开慧那个死去的老爹面子也大。那些社会名流哪一个不跟杨昌济是故交?这些天,他们把我电话都打爆了。我现在一听见电话铃响就心惊肉跳,那个什么章士钊还要亲自赶到长沙来,指名要见我,还要见杨开慧。据说已经动身了……”

  何键在房间转了几圈,突然凶光毕露:“就凭这封轻飘飘的保释信也想要老子乖乖放人,这是我何键的做派?在中国,从来就只有笔杆子听命于枪杆子,岂有枪子听命于那几个字?老子是上过三所军校的军人,一生只认一样东西:枪。枪是王,枪是天!就因为笔杆子们写了这么封破信,就要老子把毛泽东的堂客给放了,我那十几万条枪岂不要吃素了?”

  戚家和凑上前说:“这个在下有点拿不准。要是不杀杨开慧吧,何主席在蒋委员长那里的面子就丢大了。要是杀了杨开慧吧,那些名流的面子就丢大了。但是,名流的面子跟何主席的面子比起来,那还真就不算什么面子……”

  何键又叹气:“又不能小看了那些人。那些老书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鼻子下那张歪嘴不张口则已,一张口,口诛笔伐能呛死人。”

  这时,副官刘立业进来通报:“督座,长沙县来报,清泰乡长范觐熙被匪党游击队杀死,头挂在城墙上。说是替杨开慧报仇,还说要来劫狱。”

  “天啦!”戚家和心虚得脸色顿时煞白。

  “劫狱,白日做梦!我还只怕他们不来呢。这倒不关紧,讨厌的是那些名流保释哦……”

  戚家和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咬牙上前,对何键低声说:“督座,杨开慧千万不能放,否则后患无穷。”

  “怕她带人来杀你?”何键两眼凶光让戚家和萎缩后退了半步,“那你说说,该怎么处置?”

  “督座,那个章士钊不是还没到吗?等他到来以后,你放心让他看杨开慧,让他看一个不会说话、动弹不得的杨开慧……”何键疑惑着,对戚家和做了个拉脖子的手势。

  “是,先行处决,然后回复蔡元培、章士钊,不幸保释来迟。”

  一边的刘立业惊住了,李琼也楞住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叛徒心狠手辣,出这损招……

  “嘿嘿嘿,我真佩服你,戚先生,对自己同志那么狠,必早日杀之而后快!共产党有你这种人,命数啊!”

  “督座,我……我如今是与政府同心,竭尽全力为您效力嘛。”何键转身对李琼,凶狠而坚定:“动作要快!”

  李琼双脚一并,挺腰收腹:“是!”马上又问:“还有,那个保姆和小赤匪怎么办?”何键看看李琼:“你说呢?”李琼小心回看何键:“依在下看,那两个可杀可不杀……”

  何键说:“行,你去办吧。”

  李琼想明确,再问:“可我还是没听懂何主席的意思……”

  这时,戚家和又欲上前说话,被刘立业一步跨前抢先:“督座高明,总得给那些名流一点面子。否则,日后不好收拾。”

  何键说:“好,不杀。先杀后放,就当这俩人是送章士钊的一个人情,也算是给那个老东西一点面子……”

  时间已接近11月中旬,灰灰的天刮来刺骨的寒风。开慧搂着儿子,母子俩互相取暖地聊着。

  “我要告诉爸爸,坏人打我妈妈,打得好狠。叫爸爸来把他们统统打死!”

  “是要告诉爸爸,你要记住,把妈妈的事都告诉爸爸。”

  “妈妈,爸爸晓得我们关在这里吗?”

  “会晓得的,你爸爸会晓得的,爸爸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他为什么现在还不来呢?”

  “英伢子,爸爸和许多叔叔伯伯,现在在别的地方打坏人,以后便会到这里来。英伢子,妈妈问你,如果有一天,妈妈出远门去,要很久很久才回来,你会自己睡觉、穿衣服吗?”

  “妈妈出远门到哪里去?”

  “妈妈只是打个比方,出远门要很长时间,你会领好两个弟弟吗?”

  “会的,妈妈,我会领好两个弟弟,还把你教我的字全教给他们。”

  “岸英,我的好孩子!”开慧在岸英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就想,这前世做了什么好事,让她修来你么个好儿子。可是,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我的没娘的孩子啊,将来怎么办?

  最能依赖的开明弟弟先自己走了,妈妈呀,孩子只能拜托您了。临走的前一天,她和母亲话别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天,母亲向振熙拿了张不知多久的老报纸跌跌撞撞地到女儿面前:“霞仔啊,这个朱德就是和毛润之一起做事的那个朱德军长吧?”

  开慧一看,就知道母亲明白了一切。向振熙一把抱住女儿就哭:“霞仔啊,赶快躲呀,哪安全躲哪儿。他们能杀朱德的堂客,还能放过你?下一个就是你了……快,有什么地方好躲,就去。别管小的老的。妈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肯定是不活了,呜呜……”

  给妈妈摊牌是时候了。杨开慧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端小凳坐在妈妈的腿边:“妈妈,你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些。妈,我也想到了,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那一天总是要来的……”

  “霞仔你……”向振熙的眼泪突然被吓回去,她瞪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女儿。

  “妈,风雨十年时时心负千斤重,这一刻,母亲怀中最轻松。生儿方知父母恩,妈妈呀,感谢你母爱比血浓。只可惜女儿难尽孝,此身早已许众生。倘若女儿前头走,妈妈呀,你要咬牙苦熬度严冬;细伢失亲母,妈妈呀,求你照顾别让他们去流浪。”

  开慧声声嘱托,向振熙心都碎了。这才知道女儿是早准备了,这些话迟早会要说。无奈也得看现实,就让女儿把话说个完。“妈妈,你不要再哭了,我心痛得要碎了。”

  “霞仔呀,真要老天那不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宁可现在便死了。”

  “妈,一死容易,你忍心丢下三个小外孙?你忍心他们日后流落街头去讨饭?妈,我求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再苦再难活下来,帮我照看三小孩儿……”

  “霞仔,中年丧夫今犹痛,难道说,晚年还要遭奇凶。我一生行善做好事,何故命运这不公?我不信,恶人就此霸下去,我不信,杨家毛家没有翻身的晴日子!”开慧握住妈的手,双膝已经跪下去:

  “妈妈呀——女儿求您了……”妈妈无话再倾述,好一阵沉默屋里只有哭泣声……慢慢扶女儿,妈妈总算答应女儿吐心言:“生死大事已看空,真到那天也从容。为了外孙我要活,活!活!直活到,父子团圆日子红。”

  “妈妈……”“霞仔……”

  想着想着,开慧的眼泪又淌下来。不,想这想那不如抓紧时间眼下多教孩子一些,岸英懂事回家能管好他的弟弟们。

  不一会儿,伴随泥灰地那一排稚嫩的字:留取丹心照汗青,小岸英童声稚气地说着这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叫文天祥的人,为了保卫国家与敌人打仗,可惜被敌人抓住了,关进了牢房。敌人打他,要他投降,他坚决不肯,就把这两句诗,写给了敌人,把敌人气坏了……”开慧接过儿子的话:“每个人都是会死的。献出自己的赤胆忠心,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的人,便能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妈妈,哪些人是为国家而死的呢?”

  开慧说了孩子都熟悉的:向警予阿姨、毛泽建姑姑、郑家奕阿姨、杨开明舅舅……

  正说着,难忍的疼痛又向开慧袭来,她眼冒金星,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终于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幸亏孙嫂眼疾手快,翻身过去扶住她,才避免头重重地砸在墙上。哎呀,不好,开慧在发高烧,这怎么好?这怎么办呀?

  看守不管,孙嫂只能不停地为她湿毛巾降温。睡着睡着的开慧,身体仍在不停地打颤,迷迷糊糊地,似乎腾云驾雾起来,她,仿佛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

  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彩云,不,是彩霞,是代表吉祥的彩霞。她站在从小就喜欢和向往的橘红色的大舞台,五光十色的霞光,从各个角度照射过来。舞台又轻轻托起她飘起来。飘出牢房,飘过湘江,飘到北京,稳稳地落在豆腐池胡同九号。她惊奇地看到,丈夫毛泽东和三个已经长大的儿子都在门口迎接她。润之一看见她就飞奔过来紧紧将她抱住,好像生怕她就会走掉。润之还是那样容光焕发,三个儿子都跟他爸爸一样高大,一个个胸前都佩戴着北京大学的校徽,岸英长得最壮实,都高过爸爸了,上前来就把妈妈抱起来转着,开慧就笑啊、乐啊。再站定,就是润之牵着她的手,三个儿子围着他们左右。在她盼望已久的天安门城楼,居高远望,那么壮观,那么辉煌!开慧心旷神怡,就说:润之,这么好的风景,应该请父亲杨昌济和母亲向振熙来,还应该请向警予、蔡和森、毛泽民、毛泽覃、毛泽建、杨开明、邓中夏、郭亮、夏明翰、孙嫂他们一起来,对,请为中国革命奋斗的所有功臣来。润之点着头,连声说:“是啊,是啊,一定请他们一起来。”

  正这时,五彩云霞又飘到脚下,把他们一家从天安门城楼轻轻托起从北京的上空向广阔的天宇飘去,直把她送到月宫,这是一座极其漂亮的仙阁,悦耳的鼓乐、绝色的美景、起舞的嫦娥包围着她。突然,她发现怎么只有她一个人。润之呢?孩子们呢?一个声音:“这里是天堂!”不,我不要天堂,我要去人间。这里再好,也寂寞孤独,我要回湖南,去江西也行,要跟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们在一起……

  突然,托起她的五彩云霞不见了。不,我吉祥的彩霞呀,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你必须带我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开慧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不是天上,不是五光十色的月宫,眼前还是硬帮帮的四壁、冷冰冰的铁门、乱慥慥的稻草。

  ——哦,刚才的只是一个梦!

  看开慧醒过来,孙嫂激动地对岸英说:“谢天谢地,谢菩萨,岸英,你妈醒过来、你妈终于醒过来了!”

  岸英拉着妈妈的手,高兴地说:“妈妈,你刚才睡得真香,是做梦吧,还笑呢。”岸英因妈妈高兴,咧开小嘴笑着。一缕月光从小窗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孩子纯真的笑脸上,这是岸英进牢房后第一次笑啊!

  “岸英……刚才,妈妈做了个好梦,梦见你长大了,比爸爸还高,上北京大学啦。爸爸带着你们三兄弟在北京接我,妈妈好高兴哟。”

  “妈妈,会的,我上北京大学,两个弟弟也会的。我们和爸爸一起在北京……”

  开慧摸着儿子的脸,低声地说:“岸英啊,不知你外婆和两个弟弟怎么样了?你要是比妈妈早出去,一定一定替妈妈帮外婆多做事,一定一定帮妈妈多照顾两个弟弟。”

  岸英对着妈妈使劲地点点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无声的眼泪从小脸上滚滚而下……

  1930年11月14日,一个阴森森的早晨。

  “哐当——”一声,杨开慧的牢门打开了。牢房门口出现了看守长赵而鸿和一路排开的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兵。一下,恐怖笼罩着整个监狱。

  那天,天还没亮,牢外的动静就跟往常不一样,开慧像预感到什么,起来换上新白布上衣,外罩蓝旗袍。待杀人魔王李琼来到牢门前,开慧依然徐缓、淡定地整理着衣装,没有一点慌乱。

  这一切惊醒了还睡着的小岸英。一看这架势,岸英本能地扑到妈妈怀里,拽住妈妈的衣襟,像只怕妈妈走掉。再看来了这么多坏人,像意识到什么,他拉着妈妈开始小声地哭。

  李琼假惺惺地叹口气上前说:“杨先生,作为一个母亲,你真能割舍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你现在愿意和毛泽东脱离关系还来得及。”

  杨开慧看都不看说:“你们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头可断,信仰绝不能变。”

  岸英已是明白了一切,抓紧着妈妈的手哭得更凶:“妈妈,妈妈,你要去哪里呀?妈妈,妈妈……”

  李琼当下就火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部表情,什么时候了还一根筋撑着。眼看着孩子的哭声都挽不回杨开慧赴死的决心,恨得咬牙切齿:“你……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牺牲小我,成功大我。我死不足惜,只盼润之革命早日成功!”

  杨开慧的话音未落,李琼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太没有人性,你身边的孩子那是你的亲骨肉,他没了爸、马上就没妈了,你就舍得?你就忍心?”

  开慧紧紧搂着岸英,回骂一句:“假慈悲、豺狼本性,永远也理解不了共产党人!”

  监狱门口,冷若冰霜的李琼给持枪的狱卒一个手势,气数丧尽的他,蹬着一双大皮靴“咔咔咔”地走了。

  气急败坏的敌人就要押走开慧。突然,岸英飞扑上来抱着妈妈的腿:“妈妈,妈妈,你到哪里去,你要去哪里呀……”岸英回望一下周边的难友都在哭,门口又是拿枪的兵,小小年纪终于明白,这次不同以往带走妈妈。他本能地紧紧抱住妈妈的双腿:“妈妈,你不能走,妈妈,你不要走呀!”

  开慧强忍泪水,弯下身扶起岸英,紧紧搂在胸前,轻声安慰说:“孩子,如果你将来见到爸爸,就说我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说我非常想念他……我不能帮助他了,请他多多保重!”突然又蹲下身,捧着儿子的脸,泪如泉涌:“英伢子,妈要出远门了,你抬起头来,再仔细看看妈妈,记住妈妈的脸。再仔细看看妈妈,记住妈妈的脸呀!”

  当敌人再次上前押杨开慧,“不,妈妈……”岸英像是知道妈妈此去难回,疯一样往前扑,被狱卒死死地抓住,他挣脱不了,突然大喊——

  “爸爸,爸爸快来呀,坏人要杀妈妈了,快来啊,爸爸……呜呜,妈妈——”

  这一喊,持枪的官兵都愣住了。嚎啕大哭的岸英,在妈妈要跨出铁门的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狱卒,冲上去就抱住妈妈的双腿,小脸蛋蹭在母亲的裙摆上,不让母亲再走半步。

  “妈妈,你不要走,你教我写字,教我背唐诗。妈妈,我们回去,我们回家。家里有弟弟、有外婆,我听话,我带好弟弟……”

  “岸英儿啊……”开慧心都碎了,抱住儿子真迈不开腿了。

  孩子这举动,是开慧没想到的,她本想尽可能淡化这种生死离别、像往常被提审一样不动声色地走。可8岁孩子的哭喊,让她压抑太久的感情闸门打开了,汹涌而来的亲情冲得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一头栽倒在儿子身边,抱着岸英放声大哭起来。

  “岸英啊,妈妈也不想走呀,妈妈哪里舍得你们呀……妈妈也想好好地话,也想回去和你弟弟、外婆,还有爸爸好好过日子……妈妈才活了29年,还有多少事未做、心未了啊……你们兄弟三个都那么小,妈妈这一远走,再也看不见你们成长,再也无法为你们挡风遮雨、嘘寒问暖了……妈妈真的很爱很爱你爸爸,与他分别三年,再没见他一眼,妈妈不甘心啊!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盼望他早日成功、胜利归来……岸英呀,岸英,你还太小,以后你会明白的……”

  杨开慧这一哭,临狱的难友无不在哭。持枪荷弹的士兵气势汹汹的神情也减去了大半。面对凄惨的骨肉分离,他们也垂下了枪,脸上露出怜悯和同情。

  “带——走!”门前倒回来的李琼一声暴吼,楞着的敌人这才又扑上来。

  杨开慧突然站起,只一瞬,掰开岸英的小手,快步走出牢房。

  与李琼再对望的那一眼,杨开慧已抹掉了泪水,还原了她从容和镇定。再抬起头,对着难过流泪的难友大声说:“同志们,别难过,只要坚持斗争,总有一天会胜利。永别了!”

  身后依然是岸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保姆孙嫂的呼天抢地的叫喊声。杨开慧顶着凛冽的寒风、迎着敌人的刺刀再没回头。路过间间牢房,难友们都一齐扑向木栅,一个个都把头伸出了窗口,不顾增加几倍的看兵阻扰,向开慧频频挥手。

  ……

  大千世界,骨肉分离乃人生第一大痛。人类的本性决定了在所有可以做出的牺牲中,为保护年幼的儿女,所有的母亲都能牺牲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芸芸众生,骨肉分离是不可逾越的生命底线,牺牲自己保全幼小是每一个做父母的生命本能。

  而作为母亲的杨开慧,面对牢中儿子的苦苦哀求、狱外两儿子揪心牵挂,几近绝望为牢狱所困、为母性所困。她最终毅然决然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而不被死亡和人性本能所压倒,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意志,是比生命更强大的意志!

  杨开慧被捕入狱前的手稿里,我们看到她舍不下孩子的段段篇章:

  又是一晚没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小孩,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他,一头是小孩,谁都解不开。

  在考虑托孤之事时,杨开慧的托孤遗嘱是写给堂弟杨开明的:

  “一弟,我好像已经看到了死神——它那冷酷严肃的面孔。说到死,本来,我并不惧怕!而且可以说是我喜欢的事。——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小孩啊!我有点可怜他们!

  ……我决定把他们——小孩们托付你们。”

  偏偏命运要把杨开慧推到绝境。就在开慧给开明弟弟写好那封托孤信不久,杨开明不幸被捕。像无数英勇的共产党员们一样,杨开明在过完那些免不了的严刑拷打之后,面对行刑队的枪口,在口号声和枪声中倒下……

  然而,是战士也是平常女人、是毛泽东的爱人也是毛泽东三个孩子的母亲,杨开慧毅然还是跨越过常人无法越过的生命界限,舍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奔赴刑场。难道她不知道年幼的孩子离不了娘?她不知道,只要她守住自己的孩子,日后丈夫一旦成功,她将有辉煌的前景?

  柔弱文静的杨开慧心中到底是依托什么而变得如此刚毅和视死如归?

  是远大的理想、坚贞的信仰和忠贞的爱情,这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基石啊,才使她抛夫别子毅然决然奔赴刑场。

  正因为这样,毛泽东啊,一生都在揪心思念夫人杨开慧。

  解放后,毛泽东对杨老太太的牵挂和关怀,寄托了他对夫人杨开慧的思念和对恩师杨昌济的敬仰。他曾对杨开英动情地说:“你霞姐是有小孩在身边英勇牺牲的,很难得啊!”

  在接见当年的保姆孙嫂时,毛泽东详细询问了杨开慧被捕经过和在狱中情况后,深情地说:“开慧是个好人哩!岸英是个好伢子哩!革命胜利来之不易,我家就牺牲了六个,有的全家都牺牲了。”

  七.挥泪告别,英勇就义

  就在何键敲定要从速处决杨开慧的那个下午,李灿和淑一最后一次探监。

  她们一进牢房,开慧就问:“我的新衣服带来了吧?”李灿眼又红了,但忍住泪流从包里拿一套白衣黑裙,开慧当即就脱掉那套硬邦邦渗了几层血迹的“硬血痂”,再穿上新衣,一个端庄婀娜的开慧又再现了。

  “妈妈真漂亮!妈妈真好看!”岸英拍着小手蹦跳起来。开慧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岸英说妈妈漂亮,妈妈天天穿给岸英看。今天啊,还要让两个阿姨给妈妈好好打扮打扮。”

  两个好友沉沉地不做声,李灿静静地拿出荷花粉,胭脂、口红,淑一默默地拿出纱线、小剪刀。见大家都不说话,开慧就笑着对孙嫂说:“当年跟润之结婚,她俩要给我开容,我没让。今天补上,庆贺润之再生,也再给毛泽东做一次新娘。”

  俩闺蜜低着头默默掉泪,李灿的嘱咐像唠叨:“……王春和到处找人,他搬名流、搬新闻媒体保释你,他说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如果能用钱买通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开慧,会有转机的……”

  淑一却说出另一番话:“开慧,你曾后悔为直荀和我做红娘。说呀,我要嫁给别人,会安宁、舒适一辈子,哪有整天的担惊受怕、揪心牵挂?其实,与亲人那生离死别、揪心等待是生不如死呀!可是,总要有人去付出、去牺牲。直荀跟着润之走了,你得坚持到最后。日后,我还要跟你学,我们一起做他们的后盾,一起熬过黑暗,迎接黎明……”

  “淑一,我是苦够了,还拉上你垫背,当真你不怪我?”淑一将头摇成拨浪鼓一般,开慧脸上有了一份真正的轻松和笑。

  “还有啊,开慧,周春和我们都会视岸英三兄弟如己出,春和说他会……收养这三个孩子,直到把他们抚养成人。有一天,润之成功了、回来了,再将孩子们亲手交给他……”

  开慧突然反过身来,一把揽过两个好友,动情地说:“谢谢,谢谢,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可以放心了……”

  俩人含着眼泪细细地为开慧开容。

  泪眼模糊中,孙嫂看着开慧,身着崭新的白上衣、蓝布裙,脚上洁白的袜子上套上一双黑色袢扣鞋。脸上虽伤痕累累,却依然如出水芙蓉,俏丽多姿——开慧这形象就永远、永远地烙在孙嫂心中了。

  据说那天,杨开慧被押上长沙识字岭那个有名的杀场时,脸上竟然现出不可思议的红润。满脸红润的杨开慧面对远方的天空,让行刑者看得云里雾里。

  侩子手要求杨开慧背对行刑队的枪口,杨开慧没有理会。她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准确地说,是面对远方的血阳现出一种迷人的微笑。不知道杨开慧的微笑里究竟含着什么,但杨开慧微笑眺望的方向,正好指向——井冈山。

  李琼走近杨开慧,很迷惑地问:“死之将至,你好像很乐?”

  杨开慧对李琼的话充耳不闻。那双眼睛仍然如梦如幻地望着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爱的战友们,我来了,我来给你们做伴了。我看见你们了,你是郭亮,你是开明,你是明瀚,你是彭湃,你是警予,还有你,若兰,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你们等着我,我就来了。”

  李琼点点头:“那……我就不耽误你行程了。”

  两声嘶哑的枪响,一个正当华年的生命在识字岭定格在了29岁。

那一天,是1930年11月14日。

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并不起眼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开慧之死而显得特别耀眼。只有板仓的乡亲们给那一天传扬出一些灵异的传说。

板仓人说,那一天的太阳红得像血。那一天的太阳好像老也不愿下山,带着身边的片片碎霞,好久好久都挂在山上,把天上地上涂抹得一片血红

板仓人又说,那是他们的霞姑娘回到太阳里去了

板仓人还说,霞姑娘本来就是太阳的精灵,来人世间转了一转后,就被太阳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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